「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淚燭搖搖若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誰家秋院無風入?何處秋窗無雨聲?……」我放下書卷,耳聽到一陣熟悉腳步從屋外進來。
「好好兒的涼爽天氣,放著時間不午寐,又在這讀什麼詩啊、詞啊的?」扶風一邊解著披風一面取笑。他名義上是我唯一的侍從,卻實是我最貼心的知己和族裡世襲的守護者。
「你也知道我是習慣晏起的,這會子又哪兒來的困頓?也不過閒了隨手翻翻作罷。」我笑著將茶遞給了他,「你今兒個回來得很早。」
「人間秋天食物材料格外豐富些,我挑揀了幾樣你讚過的,掛念著你一個人在谷中無趣,趕著回來了……」扶風一氣喝完杯裡的茶,半嗔半怒威脅似的挑起眉尾,「怎麼,倒是擾了您的雅致啊?」輪廓分明的俊秀臉龐布著細密汗珠,果真走得有些急了。
取出白絹絲帕,我陪笑遞過,「不敢不敢,我讀那幾首詩詞啊什麼的,到了您烹製的美味珍饈面前,不過附庸風雅罷……這不就是候著您回來麼?」
可憐我明明是主子,為什麼總是被他拿捏住短處?不過就是對人間的佳餚熱衷了那麼一點點麼。要不是煙羅的廚藝精湛把我的品味養得太刁,遊歷人間時我又是非美食不就,哪裡就至於淪落到現在一點做主子的威儀都沒有,腹誹啊。
他也不聽我辯解,忙忙兒去收拾外間的東西了。我心裡頭知道,他是惱我總在這些凡塵俗子的文捲上勞心費神,卻不知道將養自己。
我低下頭看著茶盞中已完全舒展開的嫩葉和花蕊,淡褐銀白的就這麼靜靜的臥在白瓷盞底,散發淡淡的幽香,真不愧是似茶還醉的暗香醉呵。
不知不覺,這已是我來到這人間的第三個秋天。這兒雖是人間,卻也是芳渡崖,幽澗深處生長著一大片冰白色忘憂的所在。我的母妃,當年就在這兒修身養性千年,直到與我的父皇相遇。來到這兒避世而居,我幾乎是足不出戶的,終日裡在谷中侍花弄草、調弦閱詩,倒也自得其樂。
屋外的光線漸漸暗了下去。人間的秋天,黃昏一日倒比一日來得早些,斜倚在窗邊看過日落,天際還余一片瑰色晚霞,已是晚飯時分。品芳廳內,十二盞鎏金彩玉蓮花宮燈整齊的從樑上懸至半空,它們流瀉出水色夜明珠光,將大廳照耀得通明透亮。正中,花梨木雲龍方桌的瓷玉桌面上,整齊地擺放著扶風為我細細烹調的幾道菜餚。
人間的菜餚極多,我卻偏好清淡一流,扶風每每嗤笑我為附庸風雅,之後又賭氣似的格外費心將那些葷腥也調理得陽春白雪,任我百般挑剔,也時常要不顧形象的大塊朵頤一番。入席愈發覺得菜色精美、酒水綿醇,忙地招呼了扶風一句,就開動起來。
桌上的美味解了我的饞癮,此刻扶風卻始終未有一語,換作平日裡我這般饕餮之態,定會招來他一番說教,不過,他繃著面皮的樣子倒是像極了當日的煙羅。
看他劍眉微蹙,「扶風、扶風,回魂了!」我悄悄探身過去。
「嗯……嗯?!」他驚了一驚,總算是回過神來。
我將最後一片粘著鵝黃色蟹粉的上湯津白塞進嘴裡,「你在想什麼啊?」
「天界敗了。」扶風的聲音不大。
我的心中微微一驚,皇兄竟能勝得如此迅速?收斂神色,我低頭下去,「嗯,這個『點香酥』不錯呢,上好的白蓮蓉阿。」
扶風索性自言自語,「我出去才知道,魔界大軍十天前已把日昇城池給蕩平了。這輪天魔戰役不過五年,怎麼就分出了勝負?魔帝倒是風光了一番。」
我緩緩抬起頭來,抬箸點了點芙蓉石的湯盅,「扶風,剛剛那盅『雲澗飛霞』裡,可是添了新鮮的荷花蕊?果然可以化解芙蓉魚肉的微腥……」又朝幾隻碧玉盤子努努嘴,「……這個『合歡藕宿』,裡面明明沒見葷腥,我卻偏偏吃出了淡淡的瑤柱鮮甜,你是不是加入了上次從東海弄來的『枝鮮髓』?還有還有,這個『菇珍炙』,你是用了哪七種肉類和哪七種菇類……」
「戰主!您的那位天帝夫君至今下落不明耶,您就沒什麼想法?」扶風分明不滿我的故意漠視。
我無奈擱下筷子,「扶風啊,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隨便收拾收拾就去歇著吧。我先去沐浴,也好早些休息,你就不用跟著來伺候了。」站起身來,我匆匆走出了大廳。
踏著習習夜風一路走去,我遠遠看見那些白色霧氣從浴亭敞開的金色天頂嫋嫋升起,雲霧一般清清淡淡化入滿天星斗的無際夜空。
芳渡崖裡的一切亭台樓閣都追求「天然」二字,獨獨這兒,卻是極盡精緻的。推開玉色月洞雙扇門,斜繞過從屋頂垂落及地圍繞著中央浴池層層疊疊的秋水薄紗,撲面而來的,是一片溫暖的濕潤。
抬手寬衣,隨手擱置於一旁的鏤花新月珍珠屏上,我緩緩步入一池清泉中。下一個瞬間,偏熱的水溫包裹住我的身體,麻麻酥酥的刺激感讓我止不住微微顫慄,舒適的嚀叮不自覺逸出唇邊。漸漸的緊張過去,肢體逐步放鬆而舒展開來,我緩緩靠落在漢玉築成的池沿上,一任溫熱的泉水浸沒雙肩,蕩滌著我的身體,束住的齊腰長髮滑落入水中,尾部絲絲縷縷的散開;在水面下攤開掌心,很溫暖,十指收攏、把握不住……其實手心裡的溫暖也可能會流走呵。
室內十分的安靜,只有我平緩的呼吸;水在流動,不斷從四周探入水面的冰玉鳳喙注入池中,又從中央的那片細軟白沙慢慢滲入地底,它們就這樣無聲無息流淌過我微紅的軀體,週而復始,無終無始……一切真得太過靜謐,此刻我才有些悟到:母妃費心建造這兒,也許不單單只是為了享受。
抬頭仰望,人間時令將近十五,方方正正的一片暗藍色天宇上懸著一輪下弦弓。雖然只有小半個月亮,卻也格外明朗,那皎潔月光映著周圍的雲朵,透過騰起的層層霧繚,落入了我眼底,隱隱綽綽的。
那兒,曾經也是我的家園──華月魔界,生我故土;日昇天宮,長我華庭。
很久了,自我出嫁的鳳輦駛出魔界華月宮門的那日,已整整三百餘年呵。在這麼漫長的一段歲月之後,我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活潑,不通世故的女孩。即使我的心、我的軀體、我的心性、我的靈魂,也曾經那麼的生機勃勃、那麼的意氣風發。
我天生並不是一個薄情冷心的人,至少許多年前還不是,華月皇宮裡也曾處處都有我的歡聲笑語。我也許曾想要去愛人,可是,經過了這麼些年,我已倦了、厭了。我不願意也沒有心力再在某個人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現在不會,也許將來也不會了。
也許,一點一點慢慢吞噬著我的蠱,就在我知曉母妃死因的那個黃昏,開始悄悄動作。命運的齒輪,自我帶著陽光在一個雨收雲住的清晨來到華月的宮城起,開始了轉動。
我是父皇與母妃唯一的孩子,從小,我就是華月皇宮裡最受眾人最寵愛的孩子。聽人說,那是一個斜風細雨的早晨。伴著天際的第一抹微光,我來到了這個世上。我的第一聲啼哭,衝破了皇都上空濃濃的烏雲,帶給了魔界持續許久陰鬱天氣以來的一片霞光萬丈。
片刻之後,晨曦透過母妃宮殿點綴著流雲花紋水晶窗,幻化出七彩光芒包裹著小小的我,出現在父皇面前。我熟睡的臉上透著雨後初晴的清爽,故而父皇給我取名「雨」。
魔子的性別其實要二百年後再能正式確定,頂著這個三界皆知的秘密,父親居然就一意孤行的堅持著我是女孩。
一向低調的魔族之主,竟親修國書於三界,告知有一位公主誕生,事實上,沒有一位皇兄享受過如此殊榮。接下來的數月,為了慶祝我的誕生,魔界舉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典。魔都的城樓下,各郡朝賀的車馬川流不息;煙霞殿裡,三界來賓雲集著為我獻上至誠的祝福;華月皇宮中,夜幕降臨後,只是懸掛起的夜明寶珠,瑩白的光輝就映亮了宮城上方的天空……
記憶中,父皇總是理所當然的包攬著我成長中的一切。因為出生後不久母妃就意外身亡,父皇幾乎對我寸步不離,即便是處理國事,也任由著我在他膝蓋上搗亂;當我剛剛學會走路時,每日清晨,華月皇宮裡都會出現這樣的情景:一個粉粉嫩嫩的娃娃掀著裙擺,笑著鬧著的糾纏著俊美的王;男子總是小心翼翼牽著小小人兒的手,陽光透過琉璃築成的宮殿屋簷灑在兩人身上。父皇那時明亮晨光中一臉寵溺的表情,構成了我最美好回憶的一部分。
而我童年溫暖裡的另一個人,就是我的保姆、母妃的愛婢煙羅,一個永遠有著十六歲容貌和動人微笑的溫婉女子──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這個總是帶著和煦陽光般笑顏的女子,也是母妃的魂衛,世代保護著戰魂一族的守衛者。
一百多年就這樣在我日日的歡笑中過去了。對於眾人的寵愛,我一直理所當然的接受著;近乎縱容的愛護,果然培養出一個驕橫跋扈的小公主。我並不知道,我的出生雖然給華月帝國帶來了一季的晴朗和一位公主,卻在那個冬天裡,無法推卸責任的,令我的父親失去了他今生的最愛、我的母妃。
從來沒有人試圖來責怪我,他們甚至對我刻意隱瞞了這件事,如果不是我的三哥飛華,前代魔後唯一的孩子,在與我的一場爭執中過於氣憤而說漏了嘴:我也許,至今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我也許,就會一直都是那個被嬌縱得無法無天的小公主;我也許,就不會答應父皇唯一的一個請求,成為寧的妻子。
那一日,抱著上課時被我故意撕壞的課本,男孩就這樣背著光線站在我的面前,他的肩膀微微發著抖,逆著光的臉龐一片青灰。一片死寂過後,他忽然一把將還在洋洋得意的我推倒在地,慘白著臉卻竭盡全力的大聲嘶吼,「你是個魔鬼,你這個魔鬼的孩子!那個女人奪走了父皇氣死了母后,到頭來還不是要被自己的孩子害死?呵~~詛咒,我母親的詛咒終於實現了!!你就是魔鬼,魔鬼~~~~~~!!!!」
三哥被趕來的父皇派人迅速押回他的宮殿,可是那天之後,我的腦海裡,三哥飛華被拖走時,極力掙扎著回頭將惡毒的咒罵一遍一遍扔向我……他怨毒的聲音就始終在我耳邊盤旋著,迴響著,叫囂著,像無數把最利的劍,將我的神智撕成碎片。
父皇最後也只是向我承認,母妃是因為生下我後極度虛弱,才在親自爬山採摘忘憂時失足而亡,而那些花,原本是為了送給剛滿一百天的我。善意的謊言被揭破,雖然這只是真實答案的一半,但在當時,卻已足以讓一百多年來還是個孩子的我一夜長大。飛華一片似血殘陽下的背影,徹底結束了我無憂無慮的童年……
伸手撥弄著慢慢聚攏來的芙蓉花蕊,我側著頭無奈笑著:今夜在品芳廳裡,扶風他告訴我天帝的事情,雖然帶著一種幸災樂禍,想要看看我的反應,卻分明是單純的想要讓我高興。
一直以來,因為扶風的年輕、扶風的直率,我總是極力縱容著他的;我對煙羅的虧欠實在太多,所以某些時候,我甚至會是寵溺著他的,我放任這個終日纏繞在我身邊的男孩挖苦我、數落我。
可是,我漸漸忽略了真實的他,有著煙羅全部的記憶的他──
他知道用煙羅的烹調方法製作所有我鍾愛的菜餚;他知道起風下雨時要為我準備乾爽的衣服,因為我不會關窗,卻愛坐在窗沿上讓飄進來的細雨打濕自己的袖擺;他知道我討厭深灰色,因為我小時候曾對煙羅說那樣的顏色讓我感覺沉重感覺飛不起來;他會在天氣轉涼時給我準備炭爐而不是催我加衣,因為他知道我雖不會感覺寒冷,卻最偏愛下雪圍爐的悠閒;他甚至能夠分辨我嘴角每一個弧度代表的心情。
試問有著煙羅的記憶和扶風的性格,這樣子的他,怎麼會不在意寧的生死?
***
不知不覺,夜已深了。山谷裡有輕風襲來,我聽到屋簷四角下垂掛的琉璃風鈴們彼此微微撞擊出聲,叮、咚、叮叮咚……像是下大雨時,每一顆水珠都清脆而歡快的滴落在玉階上。
還是睡不著,起身來到窗前。寢閣後面浴泉裡升騰起來白色霧氣,繚繚繞繞如夢似幻,透過它們我可以看見遠處月光下那一大片佈滿山沿閃爍著碎光的雪銀色忘憂,她們在這晴朗空明的夜色裡,愈發顯得嬌柔而嫵媚。這麼安靜的深夜裡,只能偶爾聽到一聲半聲秋蟲輕鳴,世間萬物都已酣然入夢;點點星光之下,是否獨我不能成眠?
與扶風一同離開天宮的那個黎明,距離現在整整三年。原本以為我早已將當年的那些恩恩怨怨忘卻於腦後……誰知近日來,雨煙澗那夜祭舞時漂浮在半空中的猩紅花瓣和席捲一切濃郁花香,又開始常常出現在我的夢中;而那個永遠程坐在紗幔之後高高在上的傲慢身影,愈發在幽靜的夜晚清晰得使我睡不安寧。
隱約之中,不確定的感覺糾纏著我的思緒,似乎有什麼事情即將要發生。
是福不是禍……
歎了一聲,我回到床上依舊躺下。天色微明時分,半夢半醒之間,我只感覺一陣悸動驀然從心底湧透而出,頃刻便蔓延至四肢百骸,復又回轉胸口,竟化作一陣強似一陣的抽痛。
迷濛中猛然睜開雙眼,睡眼朦朧之間只見扶風怒氣沖沖的從外間進來。我尚未開口已被拽起往外拖去,強打起精神一路過來,遠遠就見谷口原本鬱鬱蔥蔥的海棠花木此刻已是狼藉一片,仔細分辨,遍地殘紅中趴著一名滿身血污奄奄一息的男子。
是他!?我深吸一口氣,他怎麼能來到這裡?
芳渡崖的谷口機關縝密,能夠來到這裡的人,莫說是我在谷中的三年不曾有過;便是仙魔鬼三界,連帶母妃在此千年,也不過巧入一人而已。
可是如今,昔日的天界之主日昇寧,偏偏就躺在我的面前。莫非我們之間,果然是扯不開逃不了的冤孽?
我和日昇寧的故事,似乎是我之前大半生命的主題。
從三哥口中知道自己才是弒母的元兇,那個原本堅決要做個男孩的我,毫無遲疑地決定按照父親的希望,從此學習如何當個好女兒承歡膝下。
兩百年很快就來到了,那一天,我披上了隆重而華美的禮服,漫天的絢麗花雨之中,我向身前遠處的高台望去,依稀可以看見父皇與幾位王兄。他們此刻都在期待著我在儀式中確定性別的那一瞬間綻放出美麗。在「長成」大典將近高潮時,我卻突然聽到父皇已將我許配給了天界新主,日昇寧。
在我學習的三界知識裡,日昇帝國統領著天界,那是可以與我們魔界相抗衡的另一個世界,上一個天魔鬼紀戰之後的千年裡,傳說鬼帝迷戀上了人間的男子,對方雖然被迫訂立了血盟得以永生,卻寧死也不入鬼界;鬼帝只好整日於兩界之間疲於奔命。結果一日終被天界趁虛而入,大戰後鬼帝重傷昏迷至今。
天界以往是三界中最最動盪不安的地方。天界各族磨擦不斷,但,數百年前日昇帝國的年輕新君結束了這一切,將整個天界歸於日昇版圖之內。
我不知道父皇為何執意要我遠嫁,但他的希望就是我使命。我努力配合著父皇寄托了所有祝福的婚禮,成為了寧的第一側妃。寧還沒有皇后,我的封號算是後宮之主,名義上的。只是可惜我的容貌,因為隱藏在身體裡的秘密,平凡得留不住寧的一瞥。
一切尚未開始,便已結束。新婚之夜,我躲在石柱之後看他和別人在露台之上顛鸞倒鳳;次日,我被加封為靜妃,任他棄置在那日昇美麗的後宮之中。
靜妃,禁飛,他原本是要鎖我一生。可惜後來的事情,紛紛擾擾,終究亂了彼此的章法。
我走過去,仔細打量寧:他一身重傷、滿面污濁,疲憊面容少了幾分霸氣,卻依舊難掩絕色容顏。這個人,這個讓我下定決心改名「羽」的男人;這個傷害了我、傷害了煙羅的人,平日該是多麼的驕傲,竟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呢。
「他倒送上門了,哼!」扶風冷冷開口,話音裡隱忍的暴戾讓我微一皺眉,倒難為他沒有直接毀屍滅跡。
愣忡片刻,我慢慢道,「若是你要折騰死他,找個僻靜角落關了起來慢慢磨去可不是極解恨的?可又偏偏叫我見著……如今,見死不救,我終歸於心不安吶。」
「什麼?!」扶風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驚愕,指著我的手指也有些微微發顫,「您看清楚,他可是天帝,那個萬死不足惜的家夥!」
「我早不當自己是雨,他是不是天帝,於我何干?這裡沒有了靜妃,他不過就是一個誤入深谷危在旦夕的陌生人。」
早在逃離天宮的那一天,我便捨棄了「雨」和「靜妃」,一切過去,我不再是我。雖然只有三年,我卻覺得又似一生:你我之間的瓜葛就當是前世的過眼浮煙,有緣擦肩而過,沒有恨,更沒有愛,你我不過是陌生人兩名而已。
「您……」良久的沉默過後,扶風原本漲紅的臉色變了幾變,終歸一片青白,輕輕硬硬的冷笑幾聲,異常平靜地看著我的兩眼說道,「您是主子,扶風不敢忤逆,也無言反駁,只是扶風大膽懇請主子記住,千萬不可忘記,當年他是怎麼對待您!」一扭頭,已是去得遠了。
我知道扶風氣惱,正要緊趕幾步追上去賠個不是,卻聽得腳邊一聲痛苦呻吟,真是左右為難。
***
芳渡崖掬月軒
面前床上慘白著一張絕麗面孔的人,此刻正在沉沉的安睡。
當日替他包紮,只見這人身上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傷痕,換了別人不知是死過幾回了。他這一身,只是現在在我看來,雙方都沒沾了便宜去。他身上的殘血,倒有大半不是自己的。
可是,真正令他在魔軍重重包圍之下未能全身而退的那一擊,卻是他右腹上一處菱形細痕,從那癒合的情況推測,他應是被刺傷在大哥兵臨城下的前夕。利刃破膚而入,傷口雖細不盈寸卻能力碎「生玨」一角,定是在他毫無防備甚至意亂情迷之時下手,一擊而中!若非見他右手心深深梭狀傷痕,我倒要奇怪他怎麼沒有當場殞命了。
只是,知道他的死穴又能得到這種機會,試問天下能有幾人。這一下子既准又狠,竟不似常人能下得去的手。他身邊得寵的人裡,竟也有這般人物?
「戰主,藥!」扶風不知何時已冷冷站在了我身後,手裡托著一隻青花瓷碗。
我連忙慇勤接過,心中卻極是納悶扶風的胸襟,難道先前的惴惴不安竟是我多慮了?扶起那人餵藥,動作間不慎潑了些在指尖,明明是滾燙的汁液居然寒氣入骨,原來如此。我停下動作,定定直視扶風有些躲閃的雙眼,「人既然救了就絕不能中途放手,唉──若他再出岔子,少不得也是我豁出命來再救。你先替我餵藥,我去去就來。」
故意重重歎一口氣,起身出來在桌邊放下藥碗。緩行至閣外水榭,只聽得身後水面「嘩啦」一響,滿池裡盛放到極處的芙蕖霎那間灰飛煙滅了大半。
我不敢開口,只能搖頭苦笑:扶風恨他不是沒有道理的,當初若不是他,煙羅也許就不必喪了性命。
***
傍晚之色,是我的極愛。看著萬鳥歸巢,月輪東昇,世界在一片清輝籠罩之下漸漸安靜下來,此時我會覺得自己是清醒著的。很多時候,日薄西山時我會一邊欣賞著日落,一邊淺斟低唱。
可是今夜看樣子我喝得太多,醉眼迷離間,身畔已多出一個扶風,「為什麼一定要救他?」他的聲音穿過夜風,涼得刺骨。
仰頭喝光琥珀壺中的殘酒,多麼美的殘陽啊,血色的。看著慢慢下沉的金烏,我慢慢開口,「扶風,你明知道,他原不該落魄至此的。日昇若不是被我一氣之下傷了元氣,華月根本就不會得勝。煙羅真正的死因,你準備瞞我一輩子麼?」
「您!都知道了?!……」扶風猛地抬頭,目光如炬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也許人人都覺得,是日昇寧欠了我的,可是我卻知道不是這樣。多年以前,我的容貌身形自「長成」後並沒有成為匹配得上我身份的美人,就連當日顯現出的女體都有退化之勢。五官只是一味普通的雌雄莫辨,身材更是平板得可憐。這樣的和親公主,入了日昇的後宮,也難怪他在新婚之夜便給了我難堪。
只是這樣倒也罷了,可是我竟發現自己原本就不明顯的女性特徵,竟然在日漸退化;成親後的數十年裡,我的身體居然回到了未分化的樣子,既是非男非女。
我的身世之謎,終於在天宮裡忘憂花開的那一夜被揭開。那夜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煙羅在一起喝酒。酒醒的第二天,我知道了一切。
我看著鏡子裡面,一頭修剪得齊腰的銀髮不過是一夜,竟然全數變成了閃著珍珠光澤的黑,流雲一般的鋪了滿地。還有那容貌,那臉,那眼都已不是我所熟悉的美色。身體本來只是發育不良似的瘦弱,現在卻是修長挺拔,
原本合身的衣服一番折騰過後已凌亂不堪,鬆鬆垮垮的露出被白色肌膚緊緊包裹住的半邊肩,分明就是一具極美的男子軀體。
煙羅驚慌的話語,讓我明白自己三百年的公主名分,其實不過是一個為了護衛我的善意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