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榜進士也列席入宴。時漢庭緩緩掃過席間眾人,無不志得意滿,神采飛揚。自己心志也漸高昂起來,今後前程似錦,青雲之志在望。
有人在身後輕拍他肩頭,他回轉身,一襲朝服入眼。石青蟒袍修長俊雅,頂戴花翎,胸前翡翠金珀朝珠,尤顯華貴端方。
他怔了怔,方認出是白岫。
他第一次見著朝服的白岫,心裡微微一凜,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只得冷淡行禮:「大人有事?」
「你最近有沒有見到燭雁?」
又是燭雁!他強忍不快,微譏道:「大人不是已接她過去多日?在下這裡怎能尋到她蹤影!」
「沒有回去啊……」
聽得他失望語氣,時漢庭隱有快意。這兩人向來親近,難不成也偶有拌嘴使性子?即使齟齬磨擦,卻找自己問什麼,當真笑話!
捺不住想再冷言幾句,卻見白岫面孔異樣蒼白,笑意乏倦虛軟,他猶豫一下道:「你不舒服?」
「還好。」白岫搖搖頭,「你先坐,我去當值。」
時漢庭遙看他背影離去,明知「當值」一句尋常語,自己聽來卻總覺逆耳。
昔日山村共處,何曾將這癡子放在眼裡,現今同殿為臣,自己卻遠落其後,說什麼天道酬勤,自有人天生得幸,叫人意難平。
※※※
宮娥太監魚貫而行,珍饈百味羅列未絕,滿殿文武嘖歎低語,觥籌交錯,一片祥和歡悅景象。
白岫手心冷汗不絕,腦裡嗡嗡作響。眼前望去,有些恍惚之感。殿裡聲音聽見如常,自己卻似乎忽遠忽近地站著,一會兒就微微疑惑自身究竟在什麼地方。
他閉了閉眼,揉一揉眉心。裕佳貝勒發覺,不動聲色攙住他手臂,低聲道:「融雋,你臉色很不好。」
「昨晚的藥很苦,胡太醫又非讓我喝。」他極淡一笑,殿裡人多,更覺嘈雜難忍。
「誰叫你老實,若是我,誰硬逼我喝藥,我叫他去筒子河裡啃泥。」裕佳貝勒揚眉道,「你去歇吧,我讓洪公公傳話給皇上,說你頭痛,這裡我盯著,不會出什麼事。」
白岫思量一下,應道:「我去外面走一走,吹陣風,說不定好些。」
「你還是回去睡一會兒,待會兒皇上瞧見你精神不好,不罵胡太醫那些庸醫,反倒責我沒有照看好你,我向誰道冤枉去。」
白岫知他平日雖好說笑,辦事卻是極穩妥的,於是見眾人暢飲之際,便悄悄退了出去。
※※※
外頭的風微涼,但身上仍是逐漸見汗,越走越虛重無力,有一剎甚至眼前發黑,忽然視物不見。
宮牆高高,巷子深長,彷彿永遠也不到盡頭。
漆黑的另一端,潛伏著什麼魑魅,虎視眈眈伺機而動,要將人撕裂粉碎,吞吃入腹?
然而,這條昏暗狹長的深巷,他又似乎曾經走過,也是這樣黑的夜,也是這樣煢煢一人,昏昏沉沉地走著,然後……
然後呢?
他按住額頭,腦裡某個地方像有鋼針尖銳刺穿,劇痛、混亂,多少碎片在裡面翻轉攪動?又驀地暈眩,連自己是站是走都覺察不出。
隨手一探,扶到堅實的牆磚,心裡才略微安定,心裡又淒涼又委屈。
燭雁燭雁,我病得這樣重,你到哪裡去了?
穿過一座九曲迴廊,廊下有湖,白岫慢慢扶欄而下,站了好一陣,神智才清醒些。
蹲下身撩了一捧湖水,感受水汽縈面。他張開十指,水流順指縫而瀉,嘩然叮咚。
輕輕開口:「你跟了很久。」
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你現在怎麼樣?」
「不好。」他老實道,「你若推我下去,我躲不開。」
「為什麼要推你下去?」
「當年為什麼推我下去?」
盧射陽苦笑:「你記起來多少?」
白岫向旁邊微移,靠石而坐,懨懨倦笑:「你說呢。」
假山森森,靜水幽幽,猜不透的人心,真偽莫辨。
「我已流落他鄉,你又何必千辛萬苦尋了我回來,我認出你,你豈不是自討苦吃。」
盧射陽走到他身前,垂眼看他:「我在山裡遇見你和參隊那時,你就記起我了?」
「還不至於。」白岫雙目微合,慢慢說道,「你熱心於讓我隨燭雁到省城,在劉家遇到阿齊亞,我就奇怪,怎麼那麼巧,他是個蒙族人,沒有重要事跑到關外做什麼。後來才想到,如果漢庭落第,你沒有理由再讓我來京城,於是,只好將找到我的消息傳到他那裡。」
「是啊,誰知你還是不肯來,我請燭雁妹子幫忙,你不回京,她就不見你……」
「這句我不信,燭雁會勸我,卻絕不會趕我。」白岫淡淡道,「你說話,總是兩句真一句假,我很早就注意到了。」
「好吧,確是我和阿齊亞強行藏了燭雁妹子,然後騙你說,是她自願配合,要你回京。」盧射陽撫了撫了下巴,歎氣道:「如果說,當年實際是我偷偷割裂繩子,救你一命,你信不信?」
白岫沉默,半響無語。
便聽有個蒼老聲音沉聲道:「盧射陽,你若即刻斬殺融雋,本官就不計較你當初年少無知之過,你不但將功折罪,還可如你舅父一般為本官效力,日後賞識提拔,必不會虧待你。」
白岫微微抬眼,那老者站在月形門內,黑暗裡早不見平日和藹氣息,只有殺氣戾氣儼然。
「我有何過,又有何罪,我替我舅父少造殺孽,按理說我這種好人該有好報才對。」盧射陽很不平道,「而且,我說大叔,殺了他,你侄女烏雅就要守寡啦,你知不知道!」
老者怒氣漸起:「放肆!你敢這樣與本官說話?讓你動手,還杵著幹什麼!」
「如果殺了他,我何必四處打探他下落,又費盡心思迫他回來。」盧射陽沒好氣道,「我舅父為你效命,又有什麼好下場,他死得不明不白,我倒想問你一問。」
「你敢抗命?還是想幹什麼!你忘了你舅父囑你助我得成大業嗎?」
「安慶王都死了四五年,當年宮變的人只剩些旁支末羽,嘎大人你還想成什麼氣候?一把年紀不要火氣太旺,對身體沒有好處。」
嘎大人被盧射陽的吊而郎當氣得臉色發黑,怒道:「你不動手,就到一邊去,本官自有人使喚,你不要在這兒礙手礙腳!」拍一拍手,幾個黑影隨即出現,殺機畢現,逐漸逼近。
盧射陽卻慢吞吞拔出一柄長劍,點在白岫肩頭,平靜道:「昔日你斬我舅父三劍,令他被劍疾傷痛折磨多年,今天我只還你一劍,還算公平吧。」
白岫端坐不動,雙目平視:「你還三劍就是,不必容情……」
話未說完,長劍已透肩而沒,登時血流如注。他微微側身,艱難扶住劍刃,輕輕咳了一咳,肩頭從微麻擴成劇痛,瞬間痛徹心肺,一時連氣也吸不進。
嘎大人放聲而笑:「融雋啊融雋,胡太醫那些藥是有些霸道的。如今吃到你反抗之力全無,也只能怪你現今如同癡昧孩童,你不吃,旁人還當你嫌苦使性子,誰會聽你辯言。」
白岫掌心也被利刃割破,那一劍深重入骨,讓他本就昏沉的神智愈加眩暈起來,衣袍濕熱地貼在身上,半邊軀體已僵麻不能動。
「有人會聽的。」
盧射陽忽然插道,讓嘎大人一愕。
「你記起當年事,隨口提上那麼一提,皇上會不會重視呢?」他揚眉,笑得算計,「我今日再救你一命,當初宮變之事,好像仍在掃除餘孽黨羽,你是知情人,見了皇上,記得好好參嘎大人一本。」
此言一出,嘎大人臉上血色盡失,又驚又怒:「盧射陽,你敢背言毀諾?」
「我背什麼言毀什麼諾!我可沒答應舅父為你賣命。他一生效忠於你,你卻為了保己而殺他滅口。」盧射陽冷冷道,「我允舅父絕不親手殺你,但並沒說不借他人要你償還。」
劍刃從白岫肩頭撤出,立即為他點穴止血,嘎大人驚懼後退,正想喚道手下圍擊,卻聽白岫低聲無力道:「我不記得當初的事……」
盧射陽面色一變:「你說什麼?」
「當年的事,我記不起來。」白岫仰頭,茫然地看著他,「你方才說什麼,我都是順你話意,再加幾分猜測而已,你要我作什麼證言,我沒有辦法作。」
盧射陽一探手揪住他衣襟,將他拖起來,咬牙道:「是不是又是為了燭雁?你怕記得從前事,她會要你回到烏雅身邊。你說什麼都想不起,就把前十幾年一筆推翻,沒有娶妻沒有家眷,好一輩子守著她是不是?」
白岫昔日清澈的眼已失了焦距,他吃的許多藥,也不知哪些有益哪些有害,即使悄悄倒掉部分,餘下仍然慢慢發揮藥性,積少成多,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他聲音渺如輕煙:「我記不起,你就不救我?」
盧射陽恨聲道:「豈止不救,你再說不記得,我先殺你了事……」
「盧射陽,你不救大哥,我就殺了烏雅,你欠她的命,下一世也還不成。」
盧射陽一凜,就見迴廊上多出兩個女子。燭雁手中匕首架在烏雅頸上,微弱的宮燈光亮下,她眉目清涓涓的透出一股冷然。白山黑水間長大的姑娘,溫秀裡一身迫人的凌厲。
他手上停頓,不得不有所忌憚。他確曾受過烏雅恩惠,卻不知燭雁怎麼劫持了她,又怎麼得知自己曾與烏雅有淵源。
白岫欣喜露出笑意,他身體虛軟,又強自挺直,向旁摸索一下。燭雁瞧出不對,「大哥,你眼睛怎麼了?」
她這一分神,嘎大人已覷空示意,幾道黑影瞬時向她和烏雅撲去。
她畢竟沒有防人經驗,未料嘎大人竟連親侄女也不顧,那幾人招招不容情,刀光劍影紛至而來。她除了往日陪白岫練習過招,幾乎從未真正動過手,又要顧及烏雅,登時手忙腳亂,暗暗叫苦。
白岫聽得打鬥,心裡一急,抓住盧射陽,「快救燭雁!」
他凝聲反問:「你記起從前的事沒有?」
「盧射陽……」
「你記得沒有!」
「我……」
「記起沒有!」
廊上一聲驚呼,隨後響起水花激盪之聲,盧射陽眼光及處,原來是烏雅從廊上跌下,摔至湖中,他心裡稍定,冷冷道:「你若記起,我就救燭雁。」
白岫左掌一探,抓住劍刃,盧射陽嚇了一跳:「你幹什麼?」話音未落,白岫胸前朝珠突然迸斷,四散擊出,他一擋之際,眼前一晃,白岫已疾如箭矢撲向嘎大人。
不過疾光電閃間,局勢立時逆轉。
五指扣喉,白岫一身染血,搖搖欲墜,仍是鎮定道:「叫他們住手。」
嘎大人喉頭格格兩聲,頸上手指緊扣,幾已抓進肉裡,他惶急揮手,那幾人才散開,燭雁氣喘吁吁,警戒站定。
烏雅也已艱難泅上岸,驚惶失措看著眼前幾人。
白岫聲音虛輕無力,卻著實高興得很:「燭雁,你回來了?」
燭雁下了兩級台階,驀見白岫身後隱隱約約有人影晃動,不由失聲:「大哥,身後!」
白岫聽得風聲,身體卻綿軟難移,手腕要不是搭在嘎大人肩上,早已難以支撐站立,竭力向前挪動,背後仍是忽然一涼。
燭雁鞭長莫及,眼睜睜見寒光閃落,呼吸都似停頓,厲聲喝道:「盧射陽!」
她一輩子也沒聽過那種可怕的聲音,可怕得幾乎覺得魂魄都散出體外了。那一記,是劃過皮肉的聲音,還是斬裂骨頭的聲音?那一刃,是斫在白岫身上,還是斫在她身上?
烏雅也見白岫背後挨了一斬,那兵刃又落,也是驚恐尖叫:「融雋——」
盧射陽的劍比叫聲更快,那寒光堪堪再次落下,已被他一劍封了出去。
心似是跳出了腔子,眼前微微一陣眩暈,燭雁下意識咬一咬唇,逼自己看清通向下方的石階。
如果有翅膀,讓她掠過廊亭直接飛越過去該有多好,她為什麼離得那麼遠,無論如何也夠不到!
週身都輕飄飄,像是變成一支羽毛。也不知怎樣穿廊越階,是衝過去還是撲過去的,她都記不清了。
烏雅倚在假山一側,驚恐得無力站起。這個曾經被軟禁在別院裡的佟姑娘,已不見了初見的恬靜溫秀,她手中的匕首狠狠揮向叔父,叔父狼狽閃躲過去,她就再揮,叔父再躲、她再揮……她像要變成厲鬼了,似乎誰敢傷了她兄長,就必要那人十倍償還!
逼開嘎大人,白岫沒有支撐,晃了兩晃,緩緩軟下。
身前就是燭雁,伸一伸手就觸到了,展開手臂,就迎向她的懷抱了。
他空茫地向她笑一笑,低聲抱怨:
「你到哪裡去了,我找了很久,都找不到……」
身上覆著白岫的重量,燭雁也站不穩。接住他擁住他抱住他,一剎那想要大哭出來,反來復去只一個念頭:不要有事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不然,讓她跟了大哥一起去罷——
「燭雁,你別回漢庭那邊,我去求爹,把你許給我,我們這一世、下一世、下下一世都在一起……」
白岫氣息荏弱,埋在她懷裡微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