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這種心地仁厚胸懷寬廣的好人,為什麼別人都全了宿願心滿意足,唯獨他仍是孤零零光桿一個,還不得不陪著某個呆瓜偷偷從京裡潛逃出關。這一路崎嶇荒涼,除了野花野草,百里十里不見人煙。
「阿岫,你不用那麼心急,聽說皇帝老爺不是讓你養好傷再說麼。」
反正他拗得要死,皇上老人家只能歎一句『由他去罷』,特賜烏雅回門再嫁,也不怕今後再有什麼牽扯,他何必像要被逼成親一樣偷溜出京?
唔……要是新娘是燭雁妹子,恐怕白岫別說偷溜,還會急不可待早早抬了花轎去截人,以防那丫頭偷溜才是。
「燭雁在生氣。」白岫放鬆韁繩,任馬蹄噠噠,有些低郁地說。
「為什麼生氣?因為漢庭還是不肯退婚,還是我說了那句乾脆先下手為強,生米煮成熟飯?」盧射陽不解地問。他那天說完這句,燭雁妹子臉色依稀彷彿有些不對,瞪他的眼神如利刃飛箭,讓他很是心驚了一下子。
然後燭雁也不知怎地,第二日就扔下白岫,逕自收了行李離京返家,讓他為自己的口不擇言自責了足足一柱香時分。人家是個黃花女兒,怎麼能這樣歹意地在她面前謀算她清白!
應該趁她不在時給白岫出這個主意才對。
「我也不十分清楚,可能、那個……」他沒了聲音,只是低頭瞧著馬鞍。
「難道是漢庭說的那句旗民不婚?雖然滿人和漢人成婚是難了些,但你又不承認你是融雋,戶籍無處可考,從此當你是漢人也就是了。」
提到這個,盧射陽就恨得牙癢癢,白岫死不承認自己是融雋,一口咬定記不起從前的事,看他很無辜茫然的樣子,竟猜不出他到底是否真的失憶過深難於記起。結果那晚在宮中提起的交換條件也沒達成。這死小子不做證言,算白救他一場。
不過麼,嘎大人被對立的裕佳貝勒揪住了罪責,也不算枉費了自己幾乎與白岫撕破臉的代價。京城權勢爭鬥此消彼長,黨派林立爾虞我詐,實在是無趣之地。
呃、還有——
「阿岫,我刺你一劍,你不會記仇吧?」
「嗯?」白岫心不在焉地應,「不會。」
「喂,你答得很敷衍,不是想什麼時候偷偷報復我吧?」
白岫看了他一眼,又遙遙看著前方,淡淡道:「你現在,和那時候很不一樣。」
盧射陽注視他片刻,忽地一笑:「人都是有幾張臉的,你也不例外。」
他現在和那時在宮裡的語氣神情,想必不會在燭雁面前出現。也正因如此,才更讓人懷疑他為留在燭雁身邊,強說自己不再記得,捨棄過往一切,家族姓氏、親眷妻室、大好前程……與所有曾經一刀兩斷。
也許,從前那個他不熟識的融雋,會困於責任道義,抉擇兩難。但現在,這個孩子般的白岫,卻可以任性執意,要自己想要的,義無反顧。
「這樣也好,虧欠兩個總不如虧欠一個。」
讓人眼紅的是,他也不比誰差,可是至今為止,別說兩個,他連一個想虧欠……不、是想奉獻他全部身心的姑娘都沒有啊!
「還有,燭雁妹子到底在生什麼氣,居然扔下你一個自己回家?」盧射陽很惡意地三姑六婆,「而且聽說漢庭幾天前也回去了,這兩人一前一後,怎麼都不顧你?」
白岫猶豫著,不知該不該說。
漢庭為什麼回去他不知道,但燭雁……她是聽了盧射陽的話,之後便很懷疑地翻了臉,暗地裡氣惱地揪住他,問那夜他是不是故意的,而並非因為藥效所致的神智糊塗?他在燭雁面前從來不說謊,只好老實承認:她總說烏雅是責任,那麼,這樣一來,燭雁便也是責任……也就不能再推開他,將他推給別的女人。
所以,燭雁應該就是為這個,一惱之下扔下他回了關東。
雖然,他很喜歡……可是燭雁好像很疼,如果以後,她不許了,怎麼辦?
「笨阿岫,想什麼哪,都不理我!」
白岫瞥他一下,又趕快轉回去,專心看路。
盧射陽嚇得差點從馬上栽下去。
「混蛋,你幹什麼看著我臉紅?我警告你,你已經有燭雁妹子了,況、況且,你就算再俊,也是個男人……」
一群烏鴉從道邊樹林裡聒噪地撲出來,在半空盤旋一陣,又隱沒在濃密的林葉間。
※※※
還沒到村口,就見一隊迎親隊伍喜氣洋洋地迤邐而行,敲鑼打鼓,一路歡騰好不熱鬧。
盧射陽笑道:「快些,我們去討碗喜酒喝。」
於是二人加鞭,才近得一些,看得清婚嫁隊伍人們面目,盧射陽忽然詫異,「新郎是漢庭,他和誰成親?」
白岫遠遠望去,那人群簇擁中高鞍吉服的新郎,可不正是時漢庭?他回來應沒幾天,這麼快就娶妻?
「我去問問。」盧射陽自告奮勇,策馬前進。
還未到近前,經過幾個行人後,他又忽然折回來,震驚道:「我剛才過去,聽見前面那幾個人議論說什麼新娘有了兩個月身孕,還有佟家什麼的,到底漢庭娶的是誰?」
白岫心口咚地好大一聲,像有什麼沉入極深的水底,壓迫得呼吸都困難,身上的傷彷彿都綻裂開來,撕開皮肉徹入骨髓血液都要沸騰。
飛馬上前,奔到迎親隊前一勒韁繩,駿馬長嘶,迎親隊伍猝不及防,一時間鼓樂頓停,哎喲喲撞成一團。
他翻身下馬,直向紅轎而去:「燭雁,你出來,我要見你!」
跑得太急,腦裡一時有些恍惚。很久很久以前,是誰當街攔下彤彤紅轎,急聲切喚:「我要見你——」
一匹披紅掛綵的馬匹踢踏而來,馬上人婚服喜慶,惱怒喝道:「你幹什麼?」
那時,誰騎馬迎接,詫異相詢:「出了什麼事?」
時漢庭見了他,大皺其眉,「你又到哪裡尋燭雁,這裡在辦喜事,你特意來胡鬧麼!」
那時,誰在轎前毫不退縮,昂首清楚道:「……喜歡的是我,我要帶她走。」
「燭雁……她是我的,我要帶她走。」
「我已經說過,我不會同意,這裡在忙,燭雁的事,改天再說。」
那時,又是誰無聲沉思,良久輕言,一語驚眾。
依稀,他對轎中人說的是:「你若想跟他走,我不攔你——」
而今天,怎麼……都不一樣?
白岫一急,將時漢庭從馬上拉下,微聲虛弱:「燭雁的孩子也是我的,你不能娶她!」
時漢庭一震,失聲驚問:「你說什麼?」
※※※
白岫飛馬攔轎,盧射陽大是盛讚,什麼癡心可昭日月,此生不渝海枯石爛,那一剎英姿俊秀迷倒萬千,當初人家搶他新娘今日他搶別人新娘……
只不過,都沒搶成功就是了。
盧射陽深刻檢討:「都是我不好,是我沒聽清,傳錯了話,才鬧出誤會來。」
那轎裡新娘確是懷有兩月身孕,只是並非燭雁,當時路人說的是新娘家的老姓:佟佳氏。他怎麼能搞清那些旗人宗室族譜哈拉之類的啊,聽錯也情有可原嘛,結果笨阿岫一著急,好像不可收拾了……
他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而時漢庭著新郎婚袍,是因夫家想沾沾新科進士及第光耀門楣的喜氣,特求時漢庭穿了婚服代新郎接花轎行一段路程,僅此而已。
佟老頭陷在震驚裡不能自拔,這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去年他進山采個參,多年的兒子就沒了;今年才採參回來,兒子女兒女婿攪成一團亂,他怎麼這樣命苦,這幾個討債的死孩子沒一個讓他省心!
「都是你這死丫頭的錯!」
抄起擀面杖就追燭雁,燭雁見勢不妙扭頭就跑,從屋裡跑到院裡,繞著水井轆轤和晾蘿蔔乾的簸箕架子追來躲去。大黃見狀興奮萬分,興高采烈跑過來積極參與,被佟老頭一腳踢開。
白岫上前護住燭雁:「都怪我不好。」
「你不用替她說好話,這丫頭片子趁我不在,竟敢反了天!你和漢庭向來都乖巧懂事,就這死妮子主意正不聽話脾氣又倔,阿岫你讓開,我非好好教訓她一頓不可!」
燭雁躲在兄長背後不服氣:「你就是偏心,難道是我強逼大哥就範不成!」明明是她吃了虧好不好,這老頭到底是不是她親爹?
佟老頭倒抽一口涼氣:「你你你這種不知羞的話也說得出來?漢庭正派規矩,阿岫實心眼什麼也不明白,你又沒長得像仙女,兩個人幹什麼好端端搶起了你?」
燭雁火了,推開白岫站出來:「是啊,你生的女兒不知羞,勾引了自家大哥,然後逼時家退親。你打死我罷,反正我埋在土裡,丟不丟臉的也不關我的事!」
燭雁這一厲聲,佟老頭的氣勢反倒弱了:「你、你還有理!這一兩年,阿岫不比你受的苦多?!我叫你照顧阿岫,你照顧哪裡去了!」
白岫輕聲道:「爹,你別罵燭雁,委屈了她……」
「不用你說,你也不是好樹果子!」燭雁不領情,氣忿忿一腳踢在他小腿上。
「反了反了,當著我面就敢欺負阿岫,還說委屈了你?」佟老頭心疼地扶住白岫,「痛不痛?這死丫崽沒大沒小,竟敢下腳這麼狠。」
「痛死活該。」她沒好氣拖過白岫手臂,「你過來,我還有話沒問完。」
「哎,阿岫阿岫,死丫頭你不許再欺負你哥哥聽到沒?」
操心的老爹在後面急得跳腳,燭雁拽著白岫一直出了院子,尋了個無人地方才停下,端詳他半晌。
「你怎麼出京的?那邊不是一直攔著不肯放?」
「我和盧射陽偷偷潛出來的,皇上在追查嘎大人的事,也沒太堅持留我。」
燭雁低頭不語,那一夜在宮裡驚得險些魂飛魄散,至今想起仍隱隱後怕。要不是她逃出別院時湊巧聽到嘎大人下令,說不定便再也見不到白岫。自己一時氣惱,先跑回家來,大哥傷未痊癒,怎經得起由京出關千里迢迢,一路奔波勞累。
歎了一口氣,伸手解他衣襟盤扣,剛要再問,卻見他好像很不自在,居然緊張兮兮地明顯僵硬。她想看看他的傷而已,他幹什麼臉都漲紅了,漂亮的眼睫微垂了下,又很驚喜地看向她。
「那個、你不生我的氣了?」他囁嚅,「我不知道你會那麼疼……」
這一句,立時勾起燭雁的新仇舊恨,也顧不上看他的傷,揪住白岫衣襟,惱得眼都紅了:「你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說我、說我……」
「我、我那時聲音很小,好像應該沒叫旁人聽見……」
「人家又不是聾子,怎麼會沒聽見!」燭雁惱怒得帶了哭音,她沒有臉見人了,都是笨蛋大哥的錯!
她本就吃了虧,之後還要被人指責是她不對!最最要命的是,現在居然又鬧得盡人皆知:明明已有婚約,卻行為不檢,與自家兄長做出羞恥事來,大哥是鄉里村外都知曉的癡兒,那麼,整件事就全都是她的責任——
怎麼會鬧到這個地步,讓她想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都不行。
白岫手足無措地看著氣得眼紅頰也紅的燭雁,不知怎樣安慰才好。想要碰一碰她的手,卻被她氣惱地拍開。他心一沉,胸腔裡窒郁得像壓了塊大石,堵得好生難過。
見她氣急火大地站了一陣,轉身就走,他趕快跟著她。
燭雁惱道:「你跟來幹什麼!」
他頓了一頓,呆停片刻,還是只能跟上去。
※※※
喧鬧平歇,空中殘餘著酒水菜餚混合的味道,夜風拂過,一絲鞭炮硝煙餘味也隱隱夾雜其中。
鄉間的流水席吃得熱鬧非凡,到深夜才意猶未盡地散去,人們相互祝福著告辭,三三兩兩出門,散向不同方向。
有精力旺盛調皮搗蛋的年輕人,吵嚷著哄笑著去鬧洞房,琢磨著鬼點子捉弄一雙新人。
「漢庭,走啊走啊,一起去。」
時漢庭放下手中紙筆,笑著搖了搖頭,將長長的禮單交給新人長輩:「您看看,與紅包對一下,數數有沒有遺漏。」
「狀元大人寫的,哪能有錯,我只管收著就好嘍!」長輩笑逐顏開,信任地將禮單小心折好。純樸厚道的鄉間人,不懂得科舉甲榜名次,及了第就欽羨稱呼「狀元大人」,戲文裡考上的都是狀元大人,哪裡有別的稱呼。
「狀元大人,你也快成親了,什麼時候辦啊?那時候就是新郎倌,可不能自己寫禮單了哈。」
時漢庭含糊應聲,簡單收一收桌上東西:「沒有什麼事的話,我就回去了。」
「先別急呵,去看看新房,今天我們沾了你的喜氣,晚上也沾沾我們的。」
長輩熱情招呼,將他硬拉至新房門口,那裡早就聚集了一堆人,男女老幼,笑嘻嘻扒著門窗覷向房中新人。
時漢庭怔怔看向炕裡的新娘,華服嬌羞,盤膝坐帳。滿人新娘不蒙蓋頭,盈盈燭火下,滿面紅暈,眉眼含笑,如桃李初綻。
「這回子孫餑餑可不用吃了,人家早就有譜啦!」有人嘻嘻竊笑。
「早早晚晚都注定了,是你的就不會跑到別人家去。」
上了年紀的嬤嬤搖頭不贊同:「這樣總歸不好,總歸不好。」
「怕什麼,反正有情人,年輕氣盛沒把持住也難免,家裡又樂見其成,趕快把喜事辦了,也就算成全了。」
「哎哎別擠別擠!漢庭呢?白天裡接轎時遇見阿岫攔道,就不見了一陣子,這麼會兒又到哪去了?」
「回家了吧,人家幫著迎親、寫禮單忙了一天,也該累了……」
門口窗前吱吱喳喳,房裡紅彤彤喜慶洋洋,新郎被灌得醉醺醺,歪七扭八任人擺佈,新娘瞧得好不忍,卻礙於顏面不敢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