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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上,雲上 第六章 作者:嚴沁
    康柏、之翔、邢樹人、韋震他們大夥兒正在寢室裡討論下星期全中隊放假去灌縣旅行的事,你一言、我一語的講得興高采烈時,康柏接到小曼的電話。她已經從重慶回來了!

    「我立刻來,等我!」他興奮地嚷著,「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跟你商量!」

    「你不擔任警戒」小曼聲音好愉快。

    「昨天出過任務,等我,立刻來!」他放下電話。

    一星期的分離,想她想得——心都痛了,絕不是誇張,真是心痛啊!突然地聽到她聲音,恨不得插翅飛到她面前去,想著小曼的輕顰淺笑,令人遐想的神韻,還有那美得令人呼吸都急促的臉兒,康柏真是心神俱醉,他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了啊!

    踩著腳踏車的腿加勁了,平時不覺得,原來從基地到城裡的路是那麼長,那麼遠,就像一世紀都走不到似的。在這春寒料峭的季節裡,康柏竟也趕得額頭見汗了。

    好不容易進了城,好不容易轉進了華興東街,益德裡的雲公館已在不遠處。康柏看看表,頂多再十五分鐘,他就可以見著小曼,小曼——可會等得和他一般心急小曼是否和他一般想著他,念著他,盼著他見了面,他們要談些什麼或者什麼也不談,就這麼傻傻癡癡的對望著他們已經一星期沒見面了啊!

    轉進了益德裡的路口,雲公館門外的石獅子已經在望,他滿心興奮全湧上了面龐,整個人都特別生動而光彩起來,再三分鐘,不,一分鐘就可以見到小曼,放下腳踏車他要奔跑著進去。他在猜,小曼一定在二樓的走廊上張望著,等待著他——

    「嗨!康柏!」路邊一部黑色汽車裡竟有人招呼他。

    康柏一呆,下意識停了腳踏車——他腿長,不必下車,兩隻腳就那麼吊兒郎當地踩在地上。他已經知道是誰了,除了潘明珠,誰還坐得起汽車

    只是——潘明珠怎麼會在這兒

    「潘小姐!」康柏露出了笑容,他一直是這樣禮貌周到,慇勤小心的。「來成都玩」

    明珠端坐車中,車前有司機和衛士,派頭大得驚人,身上穿的是孔雀般的大花織錦緞旗袍,外面披著一件狐皮斗篷,只是,臉孔平庸依舊。

    「是啊!你呢」明珠笑著。嘴裡參差不齊的亂牙給人不舒服的感覺。「你知道我為什麼在這兒嗎」

    「為什麼」康柏微微皺眉,卻仍然笑得好漂亮。「該不是——等我吧!」

    他原是隨口說的一句話,想不到潘明珠竟當真。

    「正是等你,有空嗎」明珠的態度得意而驕傲,有一種——張牙舞爪的味道。

    「哎——」康柏暗暗叫糟,他急於見小曼,卻又萬分不願得罪這位有權有勢的小姐。「找我有事」

    「陪我玩!」明珠單刀直入地。

    「這——」康柏心中迅速地轉動著。這個時候,他絕不能失信於小曼,他們正預備訂婚,更何況——明珠那盛氣凌人的神態令他有些倒胃。「改一天,行嗎」

    「不行!要就現在去!」明珠笑容一斂,臉色立變。「改一天我沒空!」

    「但是——小曼在等我!」康柏逼得只有說實話,他對明珠不但絕無好感,而且——可以說厭惡,只是,她的父親——

    「雲小曼!」明珠冷冷地一哼。「讓她去等好了!」

    「不,今天不行!」康柏堅定起來了。他無法忍受這麼霸道的女孩子。「小曼和我有事!」

    「有事!」明珠冷笑,「雲小曼和哪個男人都有事,在重慶是那個齊魯藥劑系的吳育智,回到成都就是你,喂!你不忌妒」

    康柏心中的火氣往上冒,這叫作是可忍孰不可忍!明珠太過分了!

    「我想——這是我個人的事!」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知道吳育智,他也相信小曼,明珠的挑撥沒有用!

    「嗯——」明珠癟癟嘴,她對康柏可捨不得一怒而去,她無法再找到一個這麼出色的男孩子。「你們男人都有點賤,你爭我奪的,有什麼意思嗎」

    「潘小姐,」雖然康柏極力不想得罪她,到底也是年輕氣盛。「對不起,我走了!我並不是去和誰爭奪什麼,小曼等著我商量訂婚的事!」

    「訂婚!」明珠整個人呆了。

    康柏灑脫地一笑,腳踏車箭般射出。或者,他早該對明珠如此他已有了小曼,何必在乎明珠的權勢這方面——哎!他是貪婪些!

    停在雲公館大門口,他聽見背後汽車疾駛而去的聲音,明珠此去——不會再麻煩他了吧擺脫了明珠,猶如擺脫了內心貪婪般的輕鬆,看來,人真是要知足才能常樂呢!

    放妥腳踏車,他一直朝第二進花園奔去,遠遠地,他看見小曼倚在二樓的長廊上,陽光映著她的臉,煥發出如此生動、燦爛的光芒——這是愛之光!

    「小曼,小曼!」一口氣奔上二樓,奔到小曼面前,握住她的雙手。「小曼——」

    一連叫了三聲小曼,視線落在滿是陽光的她的臉上,他竟然是連話都不會說,傻了!

    小曼微微一笑,見到了夢牽魂縈的人,她仍然含蓄,她是——愛在心頭。

    「好嗎」她問得很溫柔,卻很淡,淡得——如不咀嚼,不易覺察其中深意。

    「好嗎」康柏誇張地叫起來,「一星期不見只問好嗎小曼,你折磨人!」

    小曼仍是微笑不語,清澈見底的眸子卻在他臉上梭巡,一星期分離,他——英俊如故,漂亮如故,出色如故,甚至他眼中沒有了那可怕的火種——是真的熄了吧!她很滿意。

    「別過分,這裡人多!」小曼搖搖頭,說得好突然。「爸爸要見你!」

    「雲——哎!你爸爸要見我」康柏意外得摸摸頭。這麼快我以為——會過兩天!「

    「姐姐告訴他的,」小曼說,「姐姐已經在替我們預備一切了!」

    「預備——」康柏想問預備什麼,一轉念,立刻想到訂婚,這才沒說出口。「哎!其實,也沒有什麼可預備的,我跟之翔商量,想開個舞會就行了!」

    「爸爸不會同意,」小曼搖頭。「你先去見了他再說!」

    「現在」康柏心裡有莫名其妙的緊張。「就這麼去小曼——你知道我緊張!」

    「你總要見他的!」小曼領先往樓上走。「見過爸爸,我帶你去媽媽那兒!」

    「今天——哎!比出任務還害怕!」康柏半開玩笑。

    「害怕什麼」小曼在樓上回眸。

    「害怕——不合格!」他也笑了。是啊!為什麼緊張、害怕只是見小曼的父親啊!

    女傭彩虹看見小曼上樓已立刻進去通報,不到半分鐘,她帶著一臉的笑容迎出來。

    「老節請三小姐進去!」她說,轉臉看康柏一眼。

    小曼對康柏點點頭,鼓勵並安慰地笑一笑,掀開錦簾,走了進去,康柏沉默地跟著。

    「爸,我帶康柏來了!」小曼說。

    屋裡燈光黯淡,大白天也緊遮著厚厚的窗簾,溫暖而稍兼渾濁的空氣中,還瀰漫著絲絲煙霧。對著門的一張好精緻、好講究的煙鋪上,雲宗炎正和白牡丹吞雲吐霧地享受著。

    「啊,你們來了!」雲老太爺放下煙槍,噴出一口煙霧,慢慢坐起來。

    「雲伯伯!」康柏一鞠躬,正經得令小曼想笑。

    「坐,坐!」

    康柏看小曼一眼,不敢立刻坐。

    「坐吧!」小曼坐下來,轉頭對他說。

    康柏這才慢慢坐下,卻是緊張得手足無措似的。

    躺著的白牡丹也徐徐坐起,一對好精明的眼睛不住在康柏臉上、身上轉,看得康柏渾身不自在。

    「叫康柏吧!」雲老太節打量著他。「小怡昨天來告訴我,你和小曼打算訂婚是吧!我已經吩咐他們預備了!」

    康柏拘束得坐得好挺,嚴肅的場合最不適合他,他覺得連呼吸都困難了。

    「小怡說康柏是之翔的同事,很好,很好!」雲老太爺大概已抽足了大煙,眼光精明而慈祥。「和小曼很合適,很好,很好!」

    小曼半垂著頭,默默地不出聲。在她想像中,父親不該是這種的態度,女兒的終身大事,總該有更真誠、更有感情的話,但父親只說一連串的很好。父親的確是變了,她這樣告訴自己!

    「三小姐訂婚之後,預備什麼時候結婚」一邊的白牡丹忽然開口了,好斯文的聲音,卻絕無真誠。

    「沒想過!」小曼漠然地回答。

    「我想——或者再過個半年,一年!」康柏打圓場,他仍算外人,不好意思令白牡丹發窘難堪。

    「也好,」雲老太爺也似在打圓場。他知道兒女和繼室的感情無法融洽。「要不然等小曼大學畢業也行!」

    小曼忍不住皺眉。父親似乎再無主見了,鴉片真是磨人志氣,奪人氣魄!

    「小怡說等你們訂婚後,培元也接——那個女孩子回來,」雲老太節想一想,「我知道你媽媽不開心,小曼,你們多勸勸她!」

    小曼抬起頭,她實在忍不住再不開口了。

    「爸爸,你還關心媽媽和我們」她問。

    白牡丹眼光閃一閃,康柏卻是意外兼驚奇:雲家比他想像的複雜得多。

    「怎麼不關心呢」白牡丹看雲老太節一眼,搶著說「其實——是夫人拒絕一切,不能怪宗炎!」

    小曼看著父親,他顯得尷尬和無奈,他怎麼變得這麼軟弱了同情和惋惜一起湧上心頭,對白牡丹也就更加不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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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知道媽媽為什麼會拒絕」小曼沒好氣地。

    雲老太爺雙眉一蹙,正想攔阻,白牡丹卻冷冷地說:

    「我哪會知道呢」她一陣乾笑,「我最不喜歡過問別人的閒事,更不敢惹雲公館的任何一位少爺、小姐、夫人,想來與我無關的,是吧!」

    「小曼——」雲老太爺及時打斷了這話題。「聽我說——我已經叫總管預備酒席和禮堂,我還想自己去請范軍長,范伯伯來給你們主持儀式,你們要多少朋友,同學都行,我也趁這機會請一批老朋友——」

    「不,我們不想鋪張,」小曼認真打斷父親的話,她急切得也忘記了禮貌。「只是訂婚而已,不想酒席!」

    雲宗炎皺起眉頭,好一陣子,他又緩和下來。他下意識裡懷疑兒女都故意跟他作對,可能是娶了白牡丹後的內疚吧!他知道兒女並不諒解他,他——是有些有愧於心的!

    「隨你們吧!」他揮揮手,有點心灰意懶地,「你們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到時候通知我好了,需要什麼——也儘管開口,不要讓自己委屈!」

    「是!」小曼深深吸一口氣,壓抑了心中的氣憤和不滿,她是帶康柏來見父親的,她不能過分。

    「謝謝爸爸!」

    雲老太節再看康柏幾眼,點點頭,又慢慢躺下。

    「去吧!」他說,「記住,康柏下次再見我時,該叫爸爸。」

    「是!」康柏隨小曼站起來。

    「哎!三小姐,」白牡丹從熱鋪上下來,臉上含著似真誠、熱情的微笑,很快地從手上取下一枚碧綠通透、價值不菲的翡翠戒指。「你的大喜,我也沒什麼禮物可送,這小小的意思你一定要收下,一定要給我面子!」

    小曼被她突來的動作弄傻了,她是極不願意收這份禮的,她不想和白牡丹有任何瓜葛,但——難拒笑臉人吧!她拒絕的話真是說不出口。

    「這——」

    「我知道,雲家的小姐、少爺不會在意這一點小東西,但是,這是我從上海帶來的,是我私人的,一定請你收下,」白牡丹已不由分說地套在小曼手指上。「這個戒指會給你帶來好運的!」

    「那——謝謝你!」康柏替小曼解圍。

    小曼再看白牡丹一眼,連謝字都不願說,轉身掀開簾子而出,並且一口氣走回二樓。

    康柏長長地透一口氣,靠在欄杆上。

    「老天!我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回來,」他搖著頭。「如果我不上樓,我絕對想不到樓上的一切!」

    「樓上本來並不特別,白牡丹來了才造成的!」小曼說。

    「你們之間的敵意好重,」康柏又搖頭。「冷眼旁觀的結果,那女人——哎!白牡丹很厲害,我怕你們姐妹不是她的對手!」

    「沒有人跟她爭,」小曼癟癟嘴。「她已經勝利了,你沒見爸爸已經被她改造成另外一個人了,他懦弱,他對我們漠不關心!」

    「你父親是好人,但——和我想像,和我聽別人說起的不同!」康柏說。

    「那根本不是以前的爸爸,我對他現在的一切也覺得陌生,不僅陌生,還——擔心,」小曼看見那奪目的翡翠。「大煙、女人已奪去了他最寶貴的一切!」

    康柏皺皺眉,他滿心喜悅地趕來,怎麼和小曼談這令人不愉快地事七天的分別,相思,他們該有更甜蜜的相聚才是!

    「小曼!」他突然提高了聲音,「我有一個最好的提議,你聽了一定高興!」

    「是什麼」小曼精神為之一振。

    「今天天氣這麼好,不太冷,該去郊外逛逛,」他一邊想,一邊說,「你不是一直想去逛青羊宮嗎,我知道這幾天有集會,去不去」

    「靈感嗎」她果然高興了,臉上陽光再現。

    「訂婚之前,去許個願,摸摸青銅羊吧!」他瞇著眼睛笑,笑得——半真半假。

    「不信你會相信許願、摸銅羊那一套,」小曼說,「我只想買個竹編的小烘籃!」

    「走吧!」他擁著她的肩。

    「現在去,你不去見媽媽」她考慮一下。

    「我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見她,」康柏笑著,「但訂婚前,怕只有這次機會去青羊宮吧!」

    小曼嫣然一笑,隨著他下樓。他們各自騎一輛腳踏車,興高采烈地迎著陽光,朝西門外進發。

    青羊宮是一座寺廟,每逢二三月花季,就有花會,各地各處的特產都集中在這兒出售,趕花會也就是趕墟。在這兒吃的,用的,玩的,真是應有盡有,尤其在廟堂的前面西邊走廊上,賣的各種木刻小玩意,真是精緻玲瓏,人見人愛,更有竹編的各種器皿也甚出色,其中所編小烘籃更是人人急購的東西。在冬天,拿著暖暖的小烘爐,外面拿個小竹烘籃,真是又舒服又灑脫,還有一股說不出的風味,甚至年輕、時髦的女學生也是人手一個呢!

    更有——青羊宮前的銅羊,據說十分靈驗,摸它的頭可以補頭,不會頭痛;摸它的肚子可以補肚子。幾乎凡是到青羊宮的遊人,管它信是不信,總是摸摸銅羊,討個吉利。

    小曼和康柏到達時,正是青羊宮熱鬧非凡之時,也許今天的陽光特別暖吧!人多得水洩不通。他們找到一家茶館,給了點錢,寄存了腳踏車,也隨著遊人到處逛。

    「真熱鬧,」康柏是外鄉來的,自然沒見過這種場面。「除了躲警報時,我相信沒這麼盛大的場面。」

    「這是成都最熱鬧的花會嘛!」小曼瞪他一眼。「在成都,除了跳舞、看電影、吃館子,你還去過哪裡」

    「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康柏聳聳肩。「你所說的望江樓、雪濤井都沒去過!」

    「土包子!」她笑了。

    「訂婚之後,你帶我走遍成都每一個角落!」他望著她。他喜歡她在陽光照射下才顯出的幾粒小雀斑,這雀斑使她的美更是——活生生的!

    「沒有那麼好的精神!」她站定在銅羊邊。

    許多人都在摸銅羊,有人摸頭,有人摸肚子,有人摸腳,都是一本正經的,看得康柏瞪大了一雙眼睛。

    「他們做什麼」他小聲問,「摸羊許願」

    「摸頭補頭,摸腳補腳,」她停下來,惡作劇的淺笑在嘴角擴大。「康柏,你摸摸它的心!」

    「心」他想也不細想地指一指。「這兒嗎」

    「算它在這兒吧!」她笑,「正經地摸一摸!」

    康柏真的去摸一下,然後轉回頭來。

    「為什麼摸了對我好」他孩子氣地問。

    「怕你那顆風流花心不完整,摸一摸,補一補!」她笑起來。

    「你——捉弄我!」康柏捉住她。「等一會兒我會報復!」

    「難道不是」她仰起臉來嬌俏,嫵媚,令陽光都為之失色。

    他眼中掠過一抹奇異難懂的光芒,好半天,他才說:

    「你總在懷疑我,是嗎」

    「開不得玩笑嗎」她仍是笑。心中卻不免起疑,提起這件事,他總顯得特別緊張。

    「別拿這種傷感情的事開玩笑,」他皺皺眉。「小曼,有一個問題,若是——」他住口不說。

    「若是什麼」她追問。

    「若是我真——對你不忠實,你會怎樣」他問。他在笑,笑得那麼——可惡。

    「不知道!」她想一想。「現在不知道!」

    「怎麼會不知道我要你告訴我!」他固執地。

    「嗯——」她想。「真是說不出,要看當時的情形而定!」

    「會不會掉頭而走,從此一刀兩斷」他瞇著眼睛。

    「不會那麼便宜你!」她也笑了,指著前面的地攤。「看!我要的小烘籃!」

    她岔開了話題,也許不是故意的,他若再追問,就太露痕跡了,於是住口不說,隨她前行。

    地攤上堆滿了小小的、雙手可握著的竹編小籃子,許多女學生、大姑娘都蹲在那兒挑選著,它模樣兒並不怎麼特別,倒真是最受歡迎的。

    「就是你要的小烘籃」康柏問。

    小曼點點頭,隨手撿了一個,很快地付了錢離開。她的動作令康柏好奇,她怎麼不像那些人般的挑挑選選

    「你買東西不喜歡挑選」他凝注著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他的眼中只有她。

    「小烘籃不需要選,」她揚一揚手中的竹籃。「它總會有點小刺,回去用剪刀修一下就行了!」

    「有刺」他接過來看。「那多危險」

    「你不明白,」她再次拿回來。「烘籃新的時候不好用,但越用越好,用到後來竹子變黃、變深時,又滑又光,那才是最好用的時候!」

    「那豈不是要經過一大段艱辛的過程」他眼中光芒一閃,含有深意。

    「任何事的成就都必須有艱辛的過程!」她深思著說,「而且經過長時間的——培養,培植,該——更醇!」

    「你是說酒」他靠近她耳邊說。他是故意的。

    她微微一閃,躲開了,這麼多人,她感到難為情。

    「你可惡,明知道我不是說酒!」她薄嗔。

    「不是酒是什麼」他似笑非笑地。

    「是——醋!」她笑起來。

    他輕輕捏一捏她的手背,瞭解、會意又有些輕責。

    「頑皮!」他盯著她,她美得——若真是醋,他也醉了。「我告訴你,我可以保證,我對你的感情越久越醇!」

    「貧嘴!」她重重瞪他一眼。「俗得不可救藥!」

    「站在雲小曼旁邊,俗也顯得不俗了!」他不在意地。

    「討好不了我,」她的話鋒一轉。「怎麼你完全不問我去重慶演唱的事」

    他想一想,潘明珠說吳育智時的神情浮上來。

    「聽說你們很成功,」他說,「問——也多餘!」

    「好像不願意我去似的!」她大感意外地。

    「你錯了,」他考慮一下。「我認為——各人做自己認為有意義的工作,我不想干涉你、影響你!」

    她歪著頭,他的話竟含混,她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他困難地解釋,「即使相愛,甚至結婚,雙方都該有權保留一部分私生活!」

    「私生活」她呆呆地望住他。「你的意思是——要我也不干涉你,影響你,你要保留一部分」

    「哎——也不全是!」他似乎有些語塞。「我解釋得很糟,我是認為——人該有他絕對獨立的一部分!」

    她認真地思索了好一陣子,嫣然而笑。

    「好吧!我暫時同意你的論調!」她說。

    「在重慶——有什麼特別的事『他終於問。

    「聽眾好熱情,我交到不少朋友,還有,」她迅速看他一眼。「我遇見潘明珠!」

    「哦!她也是聽眾」他頗感意外地。

    「我們哪有這麼高貴的聽眾」她淡淡地笑了,「我相信她是想來奚落我,但反而被吳育智罵了一頓!」

    「哦」他拖長了聲音。

    「潘明珠之所以對我有敵意,相信——因為你!」她突然說。

    「那個吳育智總是陪著你」他不答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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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咦話裡有骨頭,」她叫起來,「吳育智就要訂婚了,對象是陳小秋,他們會先參加我們的訂婚禮!」

    「哦——」他撫摸一下眉心。「那個潘明珠看來真是不懷好意!」

    「什麼——意思」她迷惑了。

    他的眉梢一揚,像決心拋開一個死結,然後指著前面的攤子,大聲說:

    「走!我們去買棉花糖吃!」

    小曼心中雖有點懷疑,卻——也暫時放開了,以後的日子裡,她有大把機會,急什麼呢康柏說過,他會像一本攤開的書放在她面前,她會去慢慢、仔細地閱讀,瞭解的!

    「不吃棉花糖,虛偽,」她不認真地,「明明只有那麼一點點糖,卻虛張聲勢地繞成一大圈!」

    「連吃棉花糖你也有大道理」他笑。

    「難道你不以為是嗎」她反問。「咬在口裡,還沒來得及咀嚼,它就化得無影無蹤!」

    「那——你喜歡吃什麼」他凝視著她。

    他喜歡她那點小小的固執,不傷大雅,卻——有個性,有風格,還有那絲不露痕跡的撒嬌——哎!越是相處,他發覺小曼可愛的地方越多!

    他真幸福,是不是整個小曼——她的人,她的心,她的微笑,她的眼波,全屬於他,他太幸福,只是,他忽略了一點,很重要的一點,她的思想不會屬於他!

    「我喜歡——」小曼舉目四望,然後指著遠遠的一攤。「我喜歡青果!」

    「青果又酸又澀的!」他皺眉搖頭。「不必吃,想到它我已開始流清口水!」

    「但是——酸澀過後,它不是令人永遠回味嗎」她說得認真,就好像在說——感情!

    感情,永遠回味的甜

    康柏心中突然泛起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談不上喜悅說不上憂愁,似乎——莫名的擔心!

    他擔心什麼呢小曼只說青果。

    「我去替你買!」他預備過去。

    「慢著,」她阻止他。「看!那邊有人在照相!」

    「你想不想照下次我帶個照相機替你照個夠,在這個地方——」他搖頭。

    「這地方有什麼不好」她不理會他的反對,逕自走過去。「照一張,也是個紀念!」紀念,他心中又是一陣莫名的情緒,今天,怎麼了就要訂婚,他反而更——患得患失起來。

    他終於也跟著小曼過去,站在一株欲開的桃花樹下,和小曼合照了一張。小曼又留下了地址給那中年人,這才滿意地離開。

    「你相信那個木頭盒子能照出照片來」康柏問。

    「別小看他,人家一天照多少相那是他的職業啊!」小曼心情出奇的好。

    但是照相——他搖搖頭,忍住了沒說出來,照相是件好普通的事,他——卻無端端地煩惱起來。

    煩惱!他不敢講,因為小曼是那麼高興,他不能掃興,只是——那煩惱和擔心卻——越來越大了。為什麼

    小曼和康柏終於訂了婚。

    沒有鋪張,沒有排場,正如康柏計劃的一個舞會,再加上雙方的同學、朋友一次聚餐,全在雲公館的正廳裡舉行。在親人和同學、朋友的祝福下,他們慎重地交換了戒指,儀式就結束了。

    所特別的是,雲夫人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認了陳小秋做乾女兒——這當然是小曼的大力促成。更不尋常的是,雲老太爺宗炎竟破例下樓,參加宴會!

    這是小曼深心裡最感滿足、最高興的事,比較起來,她所得到不少的貴重禮物反而顯得微不足道了!

    然後,學校開課了,然後,春天來了!

    春天,總是帶來許多新的希望;春天,總是帶來許多令人振奮的事;春天,是溫暖、光明全然不同的另一個季節!

    訂婚後的康柏和小曼都安定了不少,感情上、精神上的安定。尤其是小曼,一種新的恬適,成熟美,使她全身耀眼的光芒遮掩上一陣淡淡的瑩光!

    因為新的學期開始,歌詠隊暫時停止了巡迴演唱,但寒假中在重慶、在灌縣、在宜昌、在許多地方的演唱工作,使這一群流亡的年輕人站得更穩,活得更踏實,困苦的生活、艱難的環境折磨的只是肉身,不是意志,隨著自己用心靈用真誠唱出的動人歌聲,他們的血更熱,更鮮紅,以往的落寞被希望的光彩代替,他們的希望在明天,漫長的黑夜過後,將是永恆的光明!

    歌詠隊雖結束,小曼和他們仍然很接近,尤其是陳小秋和吳育智。小秋已拒絕了那個司機,安安靜靜地依在高大的吳育智身邊。小曼並不曾給過他們任何物質上的幫助,但精神上,他們得到了無形的支持,這種支持,使他們更親切,更融洽了。

    下課的時候,小曼和蘇家貞一起走出教室。這學期開始,家貞和傅立民的感情也有了新進展,儘管家貞不肯承認,但是從她總是沒有空的事實上可以看出,她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傅立民身上了!

    「有空嗎到我家去!」小曼提出邀請,這對好朋友很久沒有單獨相聚了。「我們聊聊!」

    「嗯——不行!」家貞搖著圓圓的臉。「不行!」

    「傅立民等你」小曼笑了,「快去吧!別讓他等急了!」

    家貞做了一個奇怪的表情,倚在一棵樹上,反而停住了腳步。

    「你是不是覺得我好矛盾」她問。

    「矛盾,為傅立民」小曼搖頭。「我早知道你們會好,傅立民很適合你,人又老實!」

    「可是——他是流亡學生!」家貞歎一口氣,「我想幫他,我的家庭又沒有力量,使他空有志向,卻無力——」

    「你父母同意了」小曼驚喜地,「他們見過傅立民了」

    家貞點點頭,無可奈何地。

    「他們也覺得傅立民人好,也有志氣,就是——唉!別談了,談起就煩!」家貞甩甩頭,想甩開一切煩惱。

    「煩什麼你們——有什麼困難」小曼注視著這善良的好朋友。

    「當然不是吃飯、生活的困難,這些小事他能克服,」家貞坦率地說,「留學,對一個流亡學生來說是做夢,是妄想,但——這是他的志向,他的功課又那麼好!」

    小曼默默地聽著。吳育智也有這個願望,不是嗎許許多多功課好的流亡學生都有這志向,不是嗎她幫不了忙,至少她本身的力量不夠,她只能沉默!

    「哎!不想打擾你的情緒,再見了!」家貞振作一下,預備離開。

    「等一等,」小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叫住家貞,她心中有個模糊卻火熱的衝動,她真是想幫忙,但——怎麼做她沒有理由拿這種事求父親,父親並非暴發產,父親的錢也是辛勤地一分一毫的賺來的,而且——那麼多人,她也幫不了,但——她的心火熱。「家貞,如果傅立民不能出國留學,告訴我,你——也一樣愛他」

    家貞眼中浮動著一點淚光,好半天才說:

    「我會願意跟他挨苦的,」她好肯定地,「對他,我猶豫過,退縮過,也痛苦過,愛他之前,我已認請了他的一切,既然我接受了,就不會後悔!」

    「你——真好,家貞,你真好!」小曼感動地說。此時此刻,她真希望有富可敵國的財力,她就能去幫助許多需要幫助的好青年。

    「謝謝你,小曼!」家貞拍拍她的手,走了。「有時間我們再談,我不想讓他等得太久!」

    小曼望著家貞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綠茵的另一端。家貞是個好女孩,小曼可有力量幫助她的朋友!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她預備到校門口拿腳踏車,盡快地趕回家!康柏要來,他說要去「梁園」溜冰呢!那雙四個輪子的溜冰鞋,害他摔了不少跤,他說要報仇,要征服那四個不聽指揮的輪子——

    「小曼,小曼!」小秋和吳育智的聲音把她拉住,他們含笑攔住了她的去路。「回家嗎,康柏等你」

    「想去『梁園』溜冰,你們去不去」小曼興致好高。

    「好啊!」小秋孩子氣重,「溜完冰去吃『賴湯圓』,讓育智請客,他剛領了抄蠟板紙的錢!」

    「是啊!我今天最闊!」吳育智笑著拍拍心口。

    「誰請客不是一樣走吧!」小曼愉快地,「我騎車,你們兩個坐黃包車!」

    「嗯!真羨慕你有腳踏車,我做夢都想買一輛,」小秋稚氣地,「那樣,育智和我不是可以到處逛了」

    「現在也可以到處逛,只是辛苦兩條腿而已!」吳育智笑。

    取了車,三個人一起走出校門。春天的確是不同凡響的季節,連空氣都特別清新。

    「乾媽好不好」小秋問。「等一會我去看看她!」

    「小秋現在變成小馬屁精了,一天到晚乾媽長,乾媽短的!」吳育智取笑。

    「好!你欺負我!」小秋舉起拳。

    「不敢,不——」吳育智笑著討饒。

    就在這個時候,馬路對面走過來四個大漢,一眼就看出不是什麼正經人,灰布唐裝,頭上還歪歪地戴著帽子,那個咬著杳煙、邪得令人作嘔的人攔住了吳育智。

    「你是吳育智,是不是」那大漢問。

    「是!有什麼事嗎」育智疑惑地點頭。

    「是就行了!」那人扔掉口裡的香煙,打一個手勢,四個大漢一擁而上,不分青紅皂白的圍著吳育智就打。

    小曼小秋驚得呆了,事情來得太過突然,誰也沒想到那四個陌生大漢說打就打,而且就在離學校不遠的街上,大膽、猖狂得令人不能置信。小秋先叫起來,一邊大叫,一邊她還機警地往學校跑。

    「打人,有人打學生!」她尖銳的聲音傳得好遠,驚動了學校裡的校役和一些正要離開的同學。「打學生啊!」

    校役、同學一起奔過來,四個大漢見目的已達,吳育智已被打倒地上,鼻血流了滿臉,他們知道再留下去討不了好,一聲招呼,四人拔腳就跑。

    「攔住他們,攔住他們,」小秋仍是尖叫,「他們打傷了人,他們打傷了人!」

    但是,四個大漢早留有退路,轉進一條橫街,一轉眼就不見了蹤跡。小秋和追來的校役、同學扶起了吳育智,又替他抹乾汗與鼻血,看來,傷得倒也不嚴重。

    「怎麼樣你覺得怎麼樣」小秋含淚地問,「他們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打你」

    吳育智喘息著搖搖頭,這麼莫名其妙的挨打還是第一次,同時對方還是問清了姓名才動手的,顯然是針對著他,但——誰主使的他根本不可能有仇人啊!

    「我不認識他們,我不知道為什麼!」他說。

    「惡徒,兇手,」小秋罵著,「抓住他們應該槍斃,平白無故怎麼能把人打成這樣」

    槍斃!吳育智呆了一下,這兩個似曾熟悉的字引起了他的記憶,有人在他面前說過這兩個字的,是嗎那人——他轉臉向路邊嚇呆了的小曼,是——那個人主使嗎

    小曼真是嚇呆了,她從來沒經歷過這類暴力事件,她甚至沒看過真正打架,她和經歷了戰爭、逃亡、流浪的小秋不能比。她看見滿面鼻血的吳育智,她不知道傷了哪裡,只見那麼多血——她幾時看見過血呢她真是嚇呆了!

    「小秋,照顧小曼!」吳育智沉聲說。他是經過風浪的青年,已很快使自己平靜。

    小秋立刻走到小曼身邊,吳育智又向同學及校役致謝,才慢慢走過來。

    「你——沒事嗎」小曼驚魂甫定。

    「傷得不重,是鼻血,」吳育智搖搖頭。「幸虧小秋大叫,校役和同學來得快,否則——不死也得重傷!」

    「他們是誰」小曼疑惑地,「他們和你有仇」

    吳育智猶豫一下,小曼看來全不懷疑,既然已挨了打,也就——別提了吧!若真是那個人主使,他有什麼力量去和她斗

    「我——也不知道!」吳育智說,「也許他們認錯人了!」

    「錯不了!他們指名道姓的衝著你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加進來,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尤其是小曼!

    「你!培之,你怎麼會在這裡『小曼叫起來。

    另階剪著平頭,穿著童子軍裝的男孩子——不正是她的小弟、十八歲的培之這個時候,他還在學校,中學沒有那麼早放學,他怎麼竟在這兒

    「大驚小怪什麼」培之的外型十分酷肖小曼,氣質和神情卻差得好遠,他一副吊兒郎當的形象,太過精明的眸子,看來也有些邪。「本少爺逃學!」

    「培之!」小曼沉下臉。在家中,簡直難見到他的面,他整天都混在外面,想不到變成這麼壞。「小心我告訴爸爸!」

    「爸怎麼會管我」培之毫不在意,胸有成竹地笑。他是一個那麼漂亮、清秀的男孩子,卻流氣得討人厭。「他眼睛裡只有白牡丹——」

    「培之——」小曼低喝。

    「別發火,三姐,」培之笑,「我剛才看見一切,你們想找到那四個傢伙,還得靠我呢!」

    「你——認識他們」小曼意外之餘,心中著實吃驚,小培之——到底壞到什麼程度,與那班人為伍

    「喝!太看低本少爺了吧!」培之大言不慚地,「我會認識他們只不過——嘿!我可以命令他們的頭兒把他們交出來!」

    「命令他們頭兒」小曼真的變了顏色,這比剛才吳育智挨打更可怕,培之——真是墮落了。「你是胡說八道,還是——」

    「緊張什麼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十八歲漂亮的培之拍拍胸口,慢條斯理、大搖大擺地走了。「明天給你們消息!」

    「培之——」小曼叫。這才發現,培之連書包都沒帶。

    雲家最小的孩子,那個五個兄弟姐妹中最聰明的小弟,最漂亮,一向都表現得最乖,最不要人擔心的培之真是——變了,變得實在太可怕。

    吳育智和陳小秋都眼睜睜地望著,這突然出現又突然離開的邪氣男孩子,竟是小曼的弟弟。

    「他就是培之弟」小秋怔怔地。

    「是!」小曼的心好亂,她不能坐視培之這麼壞下去,剛才的好心情一下子消失了。「小秋,你陪育智回去休息一下,我——想趕快回去!」

    「好!你快回去!」他們瞭解她的心情,誰能不關心自己的親手足

    小曼說聲再見跳上腳踏車如飛而去。她心中真是又亂又急,—個大哥已是那般不爭氣,沒出息,惟一的弟弟竟也——該怪誰,誰該負責

    似乎——自白牡丹一進雲家大門,似乎自父母反目開始,家中的一切都改變了,變得散漫,變得冷漠,變得沒有中心,變得失去支柱。一個家就像一個帳幕,全靠一根中心的支柱,失去了支柱,帳幕會塌,雲家——

    顯赫一時的雲家會怎樣,衰敗,中落

    小曼不僅擔心,還憂心,身為雲家的一分子,卻似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家敗壞下去,她能有什麼挽救的方法

    一心急急趕路,根本不看路邊的一切,心中全是培之那邪氣的模樣,恨不得立刻飛回家裡找到母親,找到小怡商量。直到腳踏車的龍頭突然被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她才吃驚地停下來。

    「康柏,你在這兒」她叫。

    這是中等住宅區棉花街,這是離益德裡雲公館相當遠的地方,更不是來回基地必經之路,他——怎會在這兒似乎今天全被一連串的意外佔滿了!

    「想迎著你!」他笑,看不出真假。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走這條路」她不能不懷疑,懷疑之外還奇怪,瘦高的康柏竟有那麼大的力量,大得能一把抓停了她的腳踏車

    「心有靈犀一點通嘛!」他還是不認真。

    「我以為你該在家等我!」她說。心中的懷疑沒法子抹得掉。

    「等得不耐煩,」他搖頭。「小曼,你看來氣急敗壞的,發生了什麼事嗎」

    「吳育智被流氓打,培之——逃學!」她說。

    「有這樣的事」他驚訝地,「流氓抓到了嗎」

    「抓不到,但培之說他有辦法!」小曼搖搖頭。

    「培之!」康柏嚴肅起來,「他和那些人有什麼關係」

    「這正是我擔心的事!」小曼說,「我們快回家,我得告訴媽媽和大姐!」

    「走吧!」他讓她下車。「我帶你,你坐後面!」

    腳踏車一路前行,坐在車後,單手環在康柏腰上的小曼,心中反而更不寧了。碰到康柏本該高興的,她卻有——說不出的情緒,康柏的似笑非笑,康柏的不認真態度,似乎隱藏了些什麼,瞞住了些什麼,是——這樣嗎

    轉—個彎前面是個公園,公園門口有個賣紅糖做的「棒棒糖」小販,幾個孩子圍著看得起勁,兩個沒有生意的黃包車停在一邊,一切都顯得平靜而悠閒。遠處更有兩個孩子拖著他們的父母來買「棒棒糖」,天空的陽光也溫暖和煦——

    康柏突然停下腳踏車,就在公園門口。他的動作那麼突如其來,神色嚴肅而顯得緊張。

    「飛機聲!」他側耳細聽。「我聽見飛機聲!」

    「日本鬼子飛機不敢來,一定是回航的——」小曼還沒有聽完,警報響起來。

    一響就是緊急警報,顯然敵機已經迫近上空,許久沒有警報了,人們的防備的心早已鬆懈,意外的聽見警報,又是緊急的,一剎那間,剛才還平靜悠閒的週遭大亂起來,街道上沒有隱蔽處,大家都往公園裡跑。也不知道從哪冒出來那麼多人,大人叫喚,孩子哭叫,你拉我扯的,就像世界末日到了似的!

    康柏是在緊急警報響起之前就警覺的,他是空軍,對飛機聲音十分敏感,他早就辨出是敵機,所以他能搶在人群的前面,把小曼帶進公園,躲在一棵大樹下。剛剛站定,敵人飛機已在頭頂了!

    公園裡原有不少遊人,附近大樹下也躲了不少人,敵機一出現,大家都鴉雀無聲,就只希望敵機快走,炸彈不要落在附近。許多人還抬頭望天,那是下意識的動作,他們望也望不到炸彈下來的方向——

    「趴下去,小曼!」康柏突然大叫一聲,不由分說地推倒小曼,他更用身體壓著她,護著她。

    小曼一陣緊張,一陣害怕,趴在地上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附近樹下的人也正詫異地望著他們。說時遲,那時快,「嘶」、「嘶」連聲,幾枚炸彈竟真是落在他們附近不遠處,一陣轟隆隆的爆炸聲震得人們的耳膜都聾了。一陣呆怔接著一陣大亂,人們也不知道是否有更多的炸彈會落下來,大家爭先恐後地趴在地上!

    好在只是那幾枚炸彈,好在爆炸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沒有真正嚴重地傷了他們,一些飛來的碎片,也令一些人傷臂、破頭、劃傷腳的。呻吟加上哭泣,打破了躲著的人群的沉寂。受傷的人已被附近的人就近照應著,不論認不認識,此時此地,誰能坐視傷的雖不是自己,卻同是炎黃子孫的同胞!

    敵機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也許他們的目標並不是成都,所以只在上空盤旋一陣,胡亂地投幾枚炸彈,就呼嘯而去了,解除警報也隨著響起來。

    小曼透一口氣,抬起頭來,發現康柏仍用身體掩護著她,剛才千鈞一髮,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的當兒不覺得,這時——才發覺他們——竟是那麼接近,接近得——身體大部分的地方幾乎都貼在一起,這——她的臉一紅,心中控制不了的一蕩,連忙避開了他的視線,用力推開他。

    「你——沒有事吧」她不平靜地問。

    康柏慢慢站起來,眼中的光芒奇怪而——熾熱,一粒令小曼害怕的火種似真似幻的又在眼中跳躍,他似乎忘卻了周圍的環境,似乎完全不覺身邊的人們,就那麼深深地、定定地、火熱地凝視著小曼。

    「康柏——」小曼心中發顫,臉紅到脖子裡,康柏怎能——那般失態但那眼光,那視線——使小曼也感到心中的火苗開始蔓延,她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你怎麼了你——」

    「漢奸!」一聲春雷般的暴喝,驚醒了沉迷的他們。「漢奸,抓住他!」

    小曼和康柏同時轉頭,他們不知道誰在罵漢奸,又是在罵誰,但——但——那麼多人圍住他們,盯著他們,全是憤怒、不滿、痛恨的眼光,為什麼

    「漢奸!」指著康柏的是賣棒棒糖的小販,他看來是個忠厚、耿直的人,不是故意和康柏為難,他——誤會了什麼嗎「他是漢奸,抓住他,送去憲兵隊!」

    「漢奸!」是一個滿臉正氣的長辮子的女學生。「打死他——打死不要臉,沒廉恥的漢奸!」

    「打死漢奸,打死漢奸——」更多的人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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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才敵機臨頭時,康柏鎮靜如恆,現在面對著自己同胞誤會的指責,他卻慌亂起來。他們為什麼說他是漢奸,他做出什麼令人誤會的事嗎他明明是清白的,但——對著憤怒的人群,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他知道,只要說錯一個字,他就粉身碎骨了!

    「打死漢奸,打死賣國賊!」人群的情緒更是激動,圍著人也越來越多了。

    「請問——為什麼說我是漢奸」康柏努力鎮定著。但手心全是冷汗。

    這麼激動的人群,打死一個「漢奸」,絕非不可能,換了他也會動手,只是——他是被冤枉的!

    「還敢問我們」賣棒棒糖的小販大聲地說,他的臉都漲紅了。「沒有響警報你就先逃,沒有丟炸彈你就先躲,先趴下去,你明明預先知道鬼子飛機要來,要在這裡投炸彈,你是奸細!」

    「打死他!格老子的賣國賊!」一個憤怒的學生越眾而出。「打死漢奸不賠命!」

    「打死他,打死他!」小販也跟著過來。

    「不——不——」小曼也跟著慌了,怎麼去鎮壓一群含憤、懷恨的人群又絕不能傷他們,因為——他們的出發點是正確的,他們愛國家,他們痛恨沒廉恥的漢奸,賣國賊。「你們誤會了,你們誤會了——」

    「女學生你快走開,」小販的眼睛泛紅,已充滿了殺氣。「你再跟漢奸一起,當你是漢奸辦!」

    「不——」小曼的臉都白了。她相信憤怒的同胞會殺人,康柏連辯白的機會都沒有就可能被打死,國仇、家恨已使同胞們對敵人的仇恨達到頂點,該怎麼辦最糟的是康柏連制服都沒穿

    「讓開!」那個長辮子的女學生拖開了小曼。「看你不像壞人,你別上了賣國賊的當!」

    「他不是賣國賊,請相信我,」小曼急得哭起來,四周圍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怎麼辦康柏已被他們捉住了。「他不是,他是空軍飛行員!」

    沒有人聽小曼講,大家那麼激動,就算聽到了也不會相信,受盡了逼害,苦難的同胞恨不得吃敵人的肉,喝敵人的血。漢奸,更是切齒痛恨、天地都不容的!

    「請你們別亂來,」康柏也在叫,慌亂起來,他的四川話就更不靈了。「我不是漢奸,不是賣國賊,我是軍人,是空軍飛行員——」

    「你為什麼不穿制服」男學生迎面就是一拳,打得又重又狠,康柏嘴角立刻見血。「你講的是什麼分明是外鄉人,是漢奸!」

    「不——」康柏被打得眼冒金星,這真是無妄之災了。「我真是空軍,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你們——可以送我去憲兵隊!」

    「打死他!打死他!」人群又激動地叫嚷,「別信他的話,他分明和鬼子飛機有聯絡!」

    「不——」康柏拚命搖頭。更多的拳頭又落在他身上。

    小曼被推出了人群之外,她無助地掩著臉,心中又急又怕,難道康柏——就這麼被人白白打死她聽見拳打腳踢聲,每一拳、每一腳都打在她身上,踢在她心裡,康柏的無妄之災——不是因她而起的嗎若不是為了保護她,他不需要大叫,也不會引人注目了,康柏——

    正在危急的當兒,一輛憲兵隊的吉普車開到了,兩個荷槍的憲兵快步奔過來,一邊叫閃開,一邊撥開人群,衝了進去。

    小曼看見康柏已被打得狼狽不堪,口角見紅,頭青臉腫,衣衫破碎,但——總算有救了。她鼓起勇氣衝進人群,不顧一切地扶著康柏。

    「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憲兵大聲問。

    「他是漢奸,他和鬼子飛機有聯絡,」小販指著康柏,振振有詞地,「我們打賣國賊!」

    「真是這樣」憲兵懷疑地,「你們應該送他去憲兵隊,怎能隨便打人!」

    「人人都可以打漢奸、賣國賊!」領先動手的男學生昂然說,「他出賣自己國家,是全體中國人的敵人!」

    「不,是誤會!」康柏深深吸一口氣,強忍痛楚。「別怪他們,誤會是我引起的!」

    「誤會,你是什麼人」憲兵問。一邊又看小曼。

    「我是空軍飛行員,溫社基地的!」康柏喘息著說,「你們可以打電話去問,我叫康柏,第四大隊,第二中隊的,或者——你們認識她,她是雲小曼,雲宗炎老太節的女兒,我的未婚妻!」

    人群中響起了意外的「啊!」「啊!」之聲,不知是因為康柏真是飛行員,或是雲家的聲勢。

    「是這樣的,」康柏微笑地接過小曼遞來的手巾抹抹嘴角的血,他看來完全不怪那群魯莽的人。「我是飛行員,我聽得出不是我們自己飛機的聲音,所以肯定有警報的來臨,我又聽炸彈在空中的」嘶嘶「聲,所以還沒落地爆炸,我就先躲了,他們就誤會了,以為我事先知道一切!」

    「是這樣的嗎」憲兵問小販和男學生。

    他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了。是這樣嗎他們可答不出,誰知道康柏是飛行員,聽得出飛機和投彈聲他們真以為康柏事先知情,這——可闖了大禍!

    「是的!」男學生很勇敢地,「他沒穿制服,誰想到他會是飛行員我們寧願打錯也不願放過漢奸!」

    「但是,你們如果打死國家最寶貴的飛行員呢」憲兵正色地,「你們至少該問清楚才對!

    「是!」男學生看康柏一眼,突然的三鞠躬,連聲自責,「我該死,我對不起你,我該死!你們飛行員在雲上和敵人拚命,我們卻誤會你,請你原諒我!」

    「我明白你的心,我不怪你!」康柏真誠地笑,「換了我是你,也一樣衝動!」

    男學生眼圈紅紅的笑了,康柏真不怪他

    「我該死,你打還我吧!」賣棒棒糖的小販衝上前,用拳頭對著自己的胸膛亂打。「你打還我吧!」

    「我說過,是誤會!」康柏正色地制止他。「你們也沒打傷我什麼,我真的不怪你們,相反的,我——十分感動,大家一條心,我們才有希望!」

    「是!是!」小販吸吸鼻子。「格老子的,被我看到真漢奸,我宰了他!」

    康柏對小曼微笑一下,扶著她朝人群外走。

    「對不起!」長辮子的女學生垂著頭走上來。

    「我們太魯莽了!」

    「不能怪你們!」小曼也搖頭。

    女學生眨眨眼,目不轉眼地盯著小曼,似乎還有話說。

    「你有事?」小曼停下來問。

    「你真是——金女大的雲小曼?」女學生小聲地問。

    「是的!你認識我?」小曼很意外。

    「不!」女學生雙頰泛紅,羞澀又真誠地笑著說,「你比傳說的更好看!」

    一轉身,女學生跑走了。

    小曼望著康柏,想笑,卻笑不出,一場警報帶來災禍,康柏看來傷勢不輕,這真是——無妄之災了?

    「走得動嗎?」小曼柔聲問。

    「沒問題!」康柏咬咬牙。「到公園外面叫輛黃包車,我不能騎車了!」

    「我自己騎——」小曼說。

    「小曼,」康柏用手緊緊地環住她的肩。「其實,我倒心甘情願挨這頓打,你知道嗎?」「為什麼,你發神經?」她詫異地,「你想沒想到可能不是一場打,而是丟了性命?」

    「那又怎樣?」他笑得好豪氣,好光亮。「我看見你流淚,為我!」

    「傻話!」她老實一想。「眼淚比你性命重要?」

    「為你,就算是死——也值得!」他真心說。

    「不許說!」她制止他。「我不要聽那個字!」

    康柏深情一笑,在她耳邊說:「那我說另外的一句話,小曼,我愛你!」他說得好動人,好美,好深情。「愛你的一切,包括你的眼淚!」

    小曼熾熱的心激動起來,翻騰起來。康柏不是第一次說愛字,但——這一次似乎更能打動她的心弦。也許經過了剛才的驚險,剛才的慌亂,剛才的恐懼,剛才的——共患難,他再說愛——這個字彷彿帶著他的生命,他的鮮血,那根本不再是一個字,而是他——他的全部!

    情感的劇烈震動,淚水又盛滿了眼眶,盈盈然然的掛在睫毛上,就像——就像玫瑰花瓣上的一顆朝露,清新,奪目又動人。

    她眨眨眼,淚珠落下來,輕輕的一滴,卻敲響了他生命中最動人的一條情弦——「小曼——」他動情忘我地擁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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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忘了週遭,忘了人群,忘了身上的傷處疼動,忘了那——深心中的不平衡。此時此地,他眼中只有她,他的世界只容得下她——帶淚的小曼!

    「小曼!」他不顧一切地輕輕吻了她,在公園裡,在許多視線下,在——絕對純潔的感情裡!

    小曼是那樣一個能令人忘我的女孩子,她總使他產生不顧一切的衝動,這是——愛情,屬於他倆的愛情,糅合了歡笑、淚、與生命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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