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怨怒的聲音從他耳後傳來:「為什麼一定要走?還早嘛!」
他並沒有回頭看看躺在長沙發上的艾索達,過了一合兒才說:「我是顧慮到你的名譽。」
他的聲音夾著些許揶揄,艾索達不高興地大聲說,「假如你真顧到我的名譽,就應該娶我。」
沉默了一陣子。
「人家都在議論我們,杜文。」艾索達說。
「自從你像流星一樣橫掃社交界,就一直被人議論著。」
他回答。
「可是你顧慮的不是這個。」
「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理由不娶我。你我郎才女貌,是最相配的一對。」
「少灌迷湯。」伯爵玩笑地說。
艾索達坐起來,把絲墊推到背部。
「我愛你,杜文。」
「我懷疑。」他答道:「老實說,艾索達,我認為除了你自己,你沒有愛過任何人。」
「不,沒有那回事,沒有別人一一真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令我傾心。」
「這是另一回事。」他說:「這對我們的婚姻幸福並沒有什麼助益。」
「我不知道你在扯什麼?」她生氣地說:「我一直以為你是破壞我的名譽。至少你應該向我求婚。」
「至少?」他揚揚眉說。
他站在她跟前,她抬頭望著他,展開白皙的玉臂說:「吻我,」她細聲地乞求:「吻我,我們彼此需要!」
伯爵搖頭。
「我要回家了,艾索達。好好休息,晚上做個好夢。」
「那我們什麼時候再見?」艾索達失望地說。
「老地方——晚宴見。明晚的舞會是李奇蒙?鮑佛?還是馬伯樂舉辦的?不管是誰,總之你我都參加的時候就可以,再見了。」
「你明知我指的不是舞會!」艾索達憤怒地說:「我要跟你單獨在一起,杜文,我要你吻我,跟我作愛。我要緊緊跟著你。
不可思議地,伯爵對那嬌柔的聲音,顫動的櫻唇,半啟的眼睛裡燃燒的火焰完全無動於衷。
他輕輕地擺脫她,拾起丟在椅子上的外套,聳聳肩穿上去。
他看起來是那樣意興遄飛,溫文儒雅。儘管惱怒自己被拒絕了,艾索達依然不能不承認,他是她所見過男人中最瀟灑、最迷人的。
而且又是最不可捉摸的。
自從和伯爵交往以來,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結果只能夠把他變成自己的愛人,卻一直得不到他那句她多麼企盼聽到的話。
他巡視房間,看看有沒忘了什麼東西——在這只有三支蠟燭的陰暗房間裡找東西是有點困難——艾索達感到伯爵似乎要就從她手中溜走,消失在慘黑的陰暗裡,永遠無法追回。
一股悲愴像電觸一樣使她迅捷地從椅子上躍起。
她向伯爵狂奔過去,衝動地投向他懷裡。伯爵知道,沒有一個男人能夠經得住她柔酥的肉體、芬芳的頭髮及飢渴香唇的誘惑。
「我要你,杜文……我需要你。」她囁嚅著:「不要走,我不能忍受你離開我。」
她的玉臂環抱著她的頸子。可是伯爵靈巧地拉開她的手,一把抱起她。
他將她抱回躺椅邊,幾乎是粗暴地丟向絲褥上,說:「你好自為之吧,艾索達,正如你說的,人家都在談論著我們,可是這是你造成的,不是我,而你所受的傷害比我更多。」
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艾索達怒目瞪著他說:「我恨你,杜文,你待我像個小孩子。」
「艾索達,你一點不像小孩,」伯爵微笑地說:「正相反,你是非常成熟的。」
說著,他轉身向房門走去。
門砰的關上,艾索達激怒地號泣,緊握著粉拳捶打著絲墊。
伯爵依然故我,艾索達想,他一向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怎麼說都無法多留他一分鐘。
對別人,她是至尊,他們是聽她使喚的奴隸,可是伯爵,從他們認識以來,就是她的主人。
「非得讓他娶我不可。」她咬牙切齒地發誓。
可是說來容易做來難,世間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伯爵離開了艾索達,走向幽暗的公園街,這裡離史斯塔佛領公館很近。
他認為安步當車,比起讓車伕在外等待方便得多,也不會讓僕人知道他的行蹤。
公園街就在史塔佛頓公館後面,他只要穿越一片小農莊就可以到他家的後花園。他有一把私人的鑰匙,夜歸的時候可以不驚動任何人。
這是一個暖和的睛夜,新月從東方的天空冉冉上升,藉著月光,伯爵很容易辨認農莊間的小路。
他喜歡那熟悉的馬味、皮革味、麥秸味和動物在馬廄裡蠕動的聲音。
鋪著小因石的這條小路把農莊分成兩半,小路盡頭就是。
後花園。路旁就是一棟樓房。
他走近樓房,突然發現二樓掉下一件厚重的東西。
伯爵快步走近,可是月光昏暗,距離又遠,他無法辨清什麼東西拋下來。他抬頭望著工樓的窗子。
他驚愕地看見一個影子從二樓的窗子爬出來,沿著排水管滑下。毫無疑問這定是個小偷。伯爵有趣地看著那人雙腿抉著排水管,謹慎緩慢地溜下來。這真是一門危險的行業。
伯爵輕輕地接近這位入侵者。他等待著,那人一腳觸地,他猝然跳上去,一手扼住他的喉嚨,一手扳住他的肘。
「捉住了!」他大聲地說:「還跑!這下子你不被絞死,起碼也要坐幾年牢了。」
他那宏亮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益增恐怖。
小偷在伯爵的手腕下尖叫掙扎著,伯爵想他不過是個小男孩罷了。
他瘋狂地掙扎著,可是在伯爵堅實的雙臂下最後也動彈不得了。
然後伯爵說:「不要動,否則叫你吃點苦頭。」
他說話的時候,小孩掙扎得掉了帽子,月光照耀著一頭金髮,而使他更加驚訝的是披散著頭髮的那張臉。
「柏翠納!是你?」
「哼!真是個好巡警。」柏翠納答道:「我承認我的力氣敵不過你。」
「你幹的好事!他憤怒地說。」
他太驚愕了,好半晌,他不知道說什麼好,連聲音也顫了。
他放開了她。柏翠納抖一抖身子,就好像打濕毛的狗抖掉水滴一般,伯爵看得心裡又生氣又好笑。
柏翠納從地上拾起帽子,然後走過去撿那件從二樓拋下的東西。
「很幸運這東西沒有打中你。」她說著把東西拾起來抱在懷裡。
伯爵努力壓制一肚子火氣說,「你要好好解釋給我聽!」柏翠納歎道,「我會的,可是不在這裡,我們必須趕快跑。」
她巡視著二樓的窗子彷彿害怕有人從二樓探頭張望。可是天色昏暗,一切都那麼平靜。「你到那裡幹什麼?誰住那兒!」伯爵氣憤地問。
不過因為柏翠納的警告,他努力壓低了聲音。
她沒有回答,一味地提著沉重的箱子走開。伯爵憤怒不已,粗暴地把箱子搶過來。「我來拿。」
他提著那口箱子,才驚悟道:「那是穆地模·斯奈爾登的房子!」
他的聲音提高了。柏翠納立刻制止他:「噓!小聲點!你會引起別人注意的!」
「我——引起注意!」伯爵反詰道:「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嗚?」「來!快走。」柏翠納說。
她帶頭來到後花園門口,在陰暗的牆角等著,伯爵知道,她非得等他的鑰匙不可。
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了門,她急速地擠進去。但是伯爵提著箱子,她等到伯爵進來之後才關上門。
現在他們安全地躲在圍牆裡的樹叢下,這裡飄著紫羅蘭的暗香,窗子裡透出金黃色的弱光,投射在玄關的石階上。
伯爵走過一片草地,然後在右階旁的石凳上坐下來。
「我不願意僕人看到你這付打扮給我出醜」。他說,「坐下來談談。」
「沒有人會看見我的。」柏翠納答道:「我很早就休息了,等到奶奶以為我已經上床,才偷偷從樓梯溜下來,然後從書房的窗子爬出來。」
「很好。」伯爵半信半疑地說:「我們就循舊路回去吧!」
他回到書房門口,走在柏翠納的前面,上了石階,進了房門,發現書房的窗子真的開著。
走進了房間,他看見燭台上還點著蠟燭。一瓶香擯酒浸在冰壺裡,銀盤裡蓋著幾片三明治。僕人真是太周到了。
他突然感到精疲力盡,不僅是由於剛才跟艾索達經過一場狂烈的巫山雲雨,也因為發現柏翠納扮著男裝從穆地模家的窗口爬出來,這使他面臨一個絕對不可忽視的問題。
玩弄著香擯酒杯,他抬頭看見柏翠納正站在房間中央望著他。
她沒有戴帽子,燭光照耀著她的金髮益增光澤,在助暗的書房裡看來簡直就像一團烈焰。
身上那條緊身褲、短夾克,就好像伯爵年輕時在伊頓學院的打扮。男裝依然隱藏不了女性的撫媚,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確令人著迷。
她的眼睛裡充滿了憂慮恐懼,臉色蒼白,這又使他非常憤怒,「說!」他命令道:「你這身打扮,半夜跑到斯奈爾登家幹什麼?」
「令你生氣我很難過。」柏翠納答道,「可是你知道我實在運氣不好,剛好碰到你經過。」
『那麼假如我沒有經過,我猜你心裡一定以為沒有人會知道你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羅?」伯爵提高嗓子說:「斯奈爾登跟這口箱子怎麼了?」
伯爵問話的方式使得拍翠納不高興地抬高了頭,表示反抗的樣於。
「斯奈爾登跟這口箱子關係可大了。」她回答:「可是跟我沒有直接關係。」
「箱子裡裝的什麼?』伯爵向桌子上的那口箱子瞥了一眼,看來好像是平常辦公室用的箱子。
「一定要說嗎?」
「非說不可。」伯爵斬釘截鐵地說,「而且我告訴你,我很重視這件事,我以為你是在向我的仁慈挑戰。」
「我很難過叫你生氣。」柏翠納又說。
『你難過的是被我逮住!」伯爵苦澀地說:「我猜一定有什麼堂皇理由叫你去當小偷。」
她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又嚷了起來:「過來!說,告訴我你做了什麼好事。」
「這個秘密本來不干我事。「柏翠納躊躇地說:「…我…
我答應過不要告訴你的。」
「你必須說出來,不然我會揍你。」伯爵容貌陰森地說:「很幸運你還小,否則我就打死你。」
「要打一個比你還小的孩子才真沒風度。」
「這是竊盜應得的報應。」伯爵嚴歷地說,「說不說?我要揍人咯!」
他向前一步彷彿要動手的樣子,柏翠納慌忙說:「我說,我說!可是我想先喝點東西,好渴。」
伯爵放下酒杯,轉身到調酒盤那兒倒了半杯香擯,然後送到柏翠納手裡。柏翠納嚇得不敢動彈。
她喝了兩三口,舔了舔嘴唇,然後說:「我是逼不得已才說的,請你答應我不要把這件事宣揚出去。」
「我不答應什麼!」伯爵回答:「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這件事與我無關,可是假如我告訴你的事傳了出去,就可能給一對情侶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傷。」
她的聲音充滿了誠摯的熱情,伯爵回答道:「你曉得我的為人,我不是不可信任的人。」
倆人雙眼相遇,半響她說,「我知道,你當然不會……」
彷彿她意識到自己的穿著,雙頰不禁泛起微暈。她走到桌子旁邊,手按著箱子。
「我想這口箱子裡面裝著……情書。」她低聲地說。
「你的?」伯爵問道,口氣好像突然射過來的子彈。
「我已經告訴過你。」她回答:「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是我……一位朋友……她自以為跟穆地模談了一個短暫的戀愛。
她給他寫了幾封很愚蠢的情書,現在他拿來向她勒索……」
「勒索?」伯爵心裡一跳。
「他要求兩年之內付出五千磅,不然他就要拿去給她未婚夫,這樣就拆散了一對好伴侶。」
「我一直以為斯奈爾登不行,」伯爵徐緩地說:「可是沒想到他還是這樣一個無賴。」
他像自言自語,然後轉變口氣問:「可是這干你什麼事?你管人家閒事!」
「雖然我準備拿錢出來幫助朋友,可是,我以為穆地模沒有理由得到這筆錢……。」
這下子,似乎伯爵也熱心起來了。可是他裝著好像無能為力的樣子,嘴唇浮著一絲暖昧的微笑。
他手按著前額,坐到搖椅上。「只有你,柏翠納,才想得出這個餿主意。」
「除了你,沒有人發現我。」柏翠納說。
「假如是別人出現了呢?」伯爵反詰道:「明天早上也許你會發覺自己站在法官前,如果更糟的話……我就不便詳細說明了。」
柏翠納好奇地看著他,然後說,「我們打開箱子好不好?看看信件是不是放這兒。』「你怎麼知道裡面裝的就是信件?」
柏翠納把箱子從桌子上提到圍爐旁,坐在伯爵跟前。
「我說過我很聰明嘛!」她用一種伯爵非常熟悉的語調說。「說!」他命令道。
「是卡……我朋友……」
「我早猜到又是卡蕾!」伯爵插嘴道:「我剛聽說她跟佛來德烈訂婚。」
「就是嘛。卡蕾說穆地模威脅她,假如不拿出五千磅,她的婚姻就要觸礁了。所以我決定把那些信偷回來,不必付給他一毛錢。」
「你要知道,假如不是我剛好經過,你這箱東西那麼重怎麼拿得回來。」伯爵說:「——然後呢?」
「昨晚我在舞會上碰到穆地模,就叫人給我介紹認識。」
柏翠納繼續說:「他請我跳舞,我故意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一直等到他受不了,問我:『你在想什麼?」
「我就給他一個不在意的微笑,說:『你也許覺得我笨,我覺得把碰到的每個人和每件事記在日記上是非常有趣的事。』「『少女的日記?』他呢喃著:『好主意。』」
「『我知道我下筆很不謹慎,好在我不想出版。』我格格地笑著:『我怕它會給我找什麼麻煩。』」
「『我覺得你做得很對,』穆地模說:『把每日所思,每日所見有趣的瑣事記下來,可以給後世子孫知道一些我們這一代的事,尤其假如出了名的話,那就更有意義了。』」
「我有一種感覺,」柏翠納中斷故事,看著伯爵說:「他在想,我一定會聽到或發現在這個房子裡對他有用的東西。」
伯爵沒有答腔,她繼續說,「『你認為我做得到嗎?』我兩個眼睛睜得大大地問他。」
「『相信你做得到,林敦小姐,那一定會變成很有價值的資料。』他答道:『下個禮拜讓我拜讀一下好嗎?』」
「那怎麼行?我會犯誹謗罪。』我說:『我寫的東西就好比報紙上在談論著親王的事一樣。』」
「你最好別捲入任何漩渦。」他以愛護備至的語調說。
「我沉默了幾分鐘。」柏翠納說著:「然後他問,『你在擔心什麼?』」
「『我想不出,』我說:『什麼地方可以藏日記?你也知道,寫字檯是無法避免僕人們偷看的,可是又沒有別的地方……』」
「『喔!你要買一個保險箱。』他說:『你可以在龐德街的五金行買到,還有一把鑰匙,沒有人能夠複製。』」
「『好主意!』我叫起來,『那我只要好好保管住鑰匙,就沒有人能夠偷看了。』」
「『除了我!』穆地模說,『不要忘記我答應作你的發行人和顧問哦。」
「『你真好!真太好了!』我告訴他:『明天我就開始寫。』」
「『你可以在五金店買到保險箱。』他叮嚀地說。」
柏翠納審視著伯爵說:「你看我非常聰明吧?是不是?」
「可是你怎麼知道他的保險箱放那兒?」他問。
「我猜是在他的臥房。」柏翠納回答:「假如他認為這些信真正價值五千磅,決不會放在客廳的。我還猜到他一定放在在衣櫃裡面或上面。」
她微笑地再加上一句:「爸爸有一次說過,賭徒贏了錢總是藏在衣櫃上面,小偷常常忘了多看上面一眼。」
「是不是真的放在那兒?」他問。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柏翠納答道。
「你怎麼進去的?」
「這我也相當聰明。我猜穆地模一定不會有很多僕人,否則他要是有錢就不必向卡蕾勒索五千磅了,所以我跑到地下室,察看窗子鎖好了沒。」
她微笑。
「這也是爸爸教我的。爸爸說僕人往往讓地下室的窗子開著,因為他們認為地下室太熱,又不通風,小偷就趁機爬進去。」
「你很容易被逮到的。」
「沒有什麼危險啦!」柏翠納回答:「那裡有兩個窗子,我可以聽到一間房間有鼾聲,那麼另一間一定是客廳了,客廳的窗子半開著。」
她說話時故意壓低聲音。
「我爬進窗子,沿著甫道摸進去,發現有一條路通往樓梯,那是個小房間。」
「聽得我不寒而僳。」伯爵說:「你要是給捉到了怎麼辦?」
「那你必得把我保出來。」柏翠納說:「我也想像得到你一定會威脅穆地模不能告我。」
她想伯爵聽了一定會發怒,所以立刻接著說:「我還計算到,穆地模一定不在家,他非得等到舞會曲終人散不肯回家,所以我進去的時候,屋裡一定漆黑一片。」
她望著箱子,露出勝利的微笑:「我找到要找的東西了,喏?就在這兒。打開來看看。」
伯爵沒有答腔。柏翠納跳起來,走到箱子旁。
這個玩藝兒做得非常堅固,柏翠納拿了一把開信刀,對著正在觀看的伯爵說:「我想你可以用這個東西撬開。要不然我去找根比較硬的東西。」
「你不要穿著這樣子出去。」伯爵嚴厲地說。
「好吧!」她順服地說:「假如要用這把開信刀,不如用撥火棒。」
他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箱子打開,伯爵的手也擦傷了。
柏翠納拉開蓋子,裡頭整整齊齊地塞滿了信件。現鈔、筆記,還有好幾張帳單。
伯爵坐回椅子,歎道:「你可是滿載而歸呀!」
「這麼多信!」她叫了起來:「不知道卡蕾的是那幾封。」
她翻了好幾疊信,然後發現了一疊。
「這些就是卡蕾的。」她勝利地說:「我認得她的字。」
她計算一下有十幾封。有幾封看來好像寫了一大疊。
柏翠納將信拿在手裡。
「這就是我要的。」她說:「其餘的怎麼辦?」
伯爵探頭看看保險箱裡面。
「我想,柏翠納,」他說:「剩下的交給我處理好了。」
「你怎麼處理?」
「匿名把這些信送回原寄件人,以免日後受到斯奈爾登控制。沒有人會知道你扮演著拯救她們的角色,相信她們一定非常感謝這位不知名的恩主。」
「你是說穆地模也在勒索這些人嗎?」
「我不願給他的罪惡行為添油加醋。」伯爵傲慢地說:「不過我敢確定,將來有許多高貴的女主人不會再在舞會邀請名單中列入他的名字。」
「你做得到嗎?」「做得到。」伯爵堅定地回答:「而且我要做。」
「那我太高興了。」柏翠納說:「他的作為太卑鄙了,卡蕾簡直痛苦得絕望了。」
「告訴她,她唯一能夠表示謝意的就是守口如瓶。起碼不能讓佛來德烈知道。」「她不會笨到那個地步。」
「女人往往以坦白認罪為樂。」伯爵諷刺地說;「卡蕾不會,她不僅要佛來德烈愛她,也希望他尊敬她。不管怎樣,我一定會要她保守秘密的。」
「那才對。」伯爵嘉許說,然後轉換口氣道:「可是你這付打扮實在錯得離譜,在我生氣以前,起快回房睡覺去!」
柏翠納微笑地望著他。
「你不是在氣我。」她說:「是這件事使我們生氣。」
「以後如果你發生類似這種麻煩,一定要告訴我,好嗎?」伯爵說。
我……我不敢確定。」柏翠納猶豫地:「一下子把這種大問題答應下來……那等於是半夜臨深池——太危險了。」
「不要找藉口。」伯爵吼起來了,「這次饒了你,下一次決不許你再去冒這個險。」
他以為柏翠納一定會頂嘴,出乎意料之外,她卻說:「你是一個很仁慈,喜歡幫助人的人……你比我想像的要好一點。所以,假如你高興的話,我願意答應。」
「沒有保密條件?」他懷疑地問。
「沒有任何條件。」柏翠納回道。
她的嘴角泛著調皮的微笑,這是伯爵最熟悉的表情。
「總之,」她加上一句話:「在貴族子弟裡,像穆地模爵士這種人並不多。」
「以後你要處理這種事時,要先跟我商量一下。」伯爵說:「還有,下次不准偷穿我的衣服。」
柏翠納低頭看看褲子,她簡直忘了自己的打扮:「你認識這套衣服?」
「這房子裡沒有別人有伊頓夾克。」伯爵回答說。
「穿起來好舒服。」柏翠納微笑地說:「你不曉得裙子好拘束。」
「這不是藉口。」伯爵說。「但願上帝不要讓奶奶看到你。」
「我希望告訴她全部的故事。」柏翠納若有所思地說:「她一定很高興聽。」
這是伯爵不得不承認的,但是為挽回尊嚴,他僅僅說:『回房睡覺去吧!你太累了——不要忘記你的諾言,否則就是哈羅門,或者更壞的地方也說不定。」
柏翠納站起來,手裡仍然拿著卡蕾的信。
「晚安,監護人,」她說:「你非常仁慈,又好老練,我很感激你,儘管我的脖子給你掐痛了,手臂也青了一塊。」
「真的弄痛了你?」
「痛得不得了。」她答道:「你要帶我駕車兜兜風才能治好。」
「你這是在勒索我嘛!」
「要不要嘛!」
「好吧,」他勉強答應說:「可是下不為例,我早上起床不願意聽女人喋喋不休。」
「我會文靜得像一隻小老鼠。」柏翠納應允道。
「現在最後一件事,」伯爵說:「就是趕快回去睡覺,讓我把這些東西吃了。」他指著桌上的食物。
柏翠納望著保險箱裡的一大堆信。
「至少,」她說:「接到自己女朋友寫來的熱情洋溢的情書,要比接到這一堆給穆地模的要有趣得多了。」
伯爵瞪著她,想來她又在故意氣他。
「睡覺去!」他嚷著。
她走出房門的時候,還咕咕地偷笑著。
上樓後,柏翠納將信放在安全的地方,將伯爵的夾克藏在衣櫃頂上,然後就寢。
漫漫長夜使她輾轉反側,回想今天所發生的一切,畢竟給伯爵捉到是一件好事。
現在自己不必煩惱其他那麼多信件怎麼處理了。
當她被伯爵從背後掐住脖子的時候,真是恐怖的一刻。
自從來到倫敦,她學到了許多東西。既然她已嘗試過被當作小偷逮住的恐怖,她也可能嘗試別種的恐怖。
比如說被色狼追逐,那一定很可怕吧!有些事情她從閒聊中聽了許多,從報紙上讀了不少。
社會上有許多騷動不安的事件突破了政府所立的規範。
這是由於普遍的貧窮和法律的不公平造成的。
伯爵帶回來的報紙報導著當前的政治情勢,這是在學校裡大家從未討論或提到過的。
許多轟擊攝政親王改革政治的呼聲歸於徒然。
伯明罕城由於一直沒得到過國會議員席次,現在集合了兩萬五千人開會,選出一位急進的准爵作他們的代表。
成千上萬受到經濟蕭條影響的人組織了「每週一便士政治俱樂部」,忿怒地決議舉辦他們自己的「讀書會」、「週日學校」。
國會經過四年的辯論,勉強通過一個無強制性的法案,「規定」棉花工廠的工人每天工作十二小時。
柏翠納還在一些比較開放的報紙上讀到有關倫敦及其他大城市的生活情形。
柏翠納感到如果伯爵知道她很喜歡讀這些報導時,一定會不准她再看。
她無法要求馬上看到伯爵訂閱的報紙雜誌,可是只要出版後幾天,她就可以很容易地得到。
她可以在圖書館裡看到。
只要找個藉口去拜訪李查遜先生就行了。他的辦公室保管著史塔佛頓的一些珠寶。她離開他的辦公室。經過甬道時順手抓一把她想看的報.紙。
「政風」是威廉·柯勃辦的一份每週發行五萬份的雜誌,嚴詞譴責當今政府忽視人民的貧窮等等。
「政風」透露了警察當局的貪污無能,對於竊盜集團束手無策。這些地方往往是十幾歲小孩子的犯罪訓練所,他們教孩子去偷盜、搶劫、扒竊。他們因為小小的偷盜行為被捕以後,就被送到監獄裡毒打。等出來的時候,口袋裡一文不名。
這時候,除非他甘心住草棚,吃殘糕剩飯,否則不得不回到竊盜集團,在那兒只要他敢幹,就有吃有穿。
「政風」還報導一些煙囪工人的生活情形,他們爬到很高的煙囪裡面清除煤煙。
法定的童工年齡是八歲,可是四五歲的童工還是很受歡迎。他們吃得很糟,睡在地板上,往往幾個月滿身煤垢,沒有時間洗澡。
不僅報紙告訴柏翠納一些史塔佛頓公館外面的世界所發生的事情,還有漫畫也每天帶進來傳閱,作為茶餘飯後笑談的資料。
有時候在她參加的舞會裡可以聽到一些怨歎之聲。
攝政王被畫得癡肥不堪,何妃珠光寶氣地坐在他膝上,或者騎在他背上,令人發噱。
柏翠納知道社交圈內有一些表面上看起來很誘人,其實也沒有什麼價值的妝飾品失竊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伯爵有時候顯得那樣拘謹。在她看來,從攝政親王以下的人都有值得譴責的地方。
如果報紙可信的話,大多數的低層民眾邦飽受貧窮之苦,他們的工作環境和住宅情形惡劣到無法忍受。
「我不懂!」她自言自語:「為什麼!」
她還是繼續讀那些她能讀到的。有時候想問伯爵一些叫她迷惑的問題。也許伯爵會以為那只是無聊的好奇心,或者說這不關她的事。
「可是這關係每一個人的事呀!」
她陪著奶奶坐在馬車上時,仍然沉思著。
她可以看到貧困的清道夫,看到衣衫檻樓的小孩子麋集在門口,伺機向有錢的過客偷點兒東西,或者企盼著他們同清,丟個銅板下來。
富者這麼富,貧者這麼貧,大家卻視若無睹,真令人費解。柏翠納覺得自己應當做一些事來幫助他們。
「我剛答應過伯爵以後做什麼事要先跟他商量。」她躺在黑暗裡回想著。
伯爵現在正在整理那些她從穆地模處偷來的信件吧?這一來,至少她做對了一件事。這世界居然有那麼多不平,她驚異地感到,他們居然默默忍受,無法反抗。
她微微地一歎。也許除非她當一個獨行俠,她是無能為力了。
伯爵不會瞭解的。他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平庸的小女孩,一個玩火的少女。
無可否認地,她幼稚地想過要獲得他的助力。她感到他是這樣雄壯,這樣能幹,他能做出超過她希望的範圍。
可是,她自言自語地說,除了艾索達女士,他不會對女人的問題感興趣的。
艾索達真漂亮,真漂亮,這是不容否認的事實。
莫明地心事沉重起來,柏翠納自認比起艾索達來,她是太孩子氣,而且太不起眼。
「假如他真如大家所猜測的娶了她。」柏翠納自問:「那我成了什麼呢?」
那是一個問題,令她感到害怕的問題。
她曾以為自己會恨史塔佛頓家,而現在她深愛這個家。
不僅是這幢房子美輪美灸,主要是這個家的氣氛令人愉快。尤其是伯爵住在這兒,令她感受到無法解釋的興奮。
她不常見到他,他的影子卻無時無刻不鮮明地在她旁邊。
他在晚飯前進入沙龍,或者偶爾加入她和奶奶的閒聊,氣氛立刻高昂起來,一種奇異的激動從她心底冉冉浮升,她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
雖然如此,她還是喜歡頂撞他、嘲弄他,向他挑戰。
沒有一個男人使她有過這樣的感受、伯爵總在不覺間使她無可避免地感到自己個性的矛盾。
「上帝保佑,不要讓他們界婚……不要太快……。」
她發現自己在祈禱。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個最自私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