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勳翻遍了尹樵緣所有的醫藥書籍,就是沒有記載治療中了「日薄西山」傷者的方法。而練功房內大大小小的藥瓶,她又只瞭解慣用的幾瓶傷藥,於是只有讓杜雲影先服用了運解內傷的丹藥,勉強作為醫療。
到了夜晚時分,奇山的景色美麗異常,天空不是闃黑一片,而是由淺亮的藍綠色漸層到深邃潔美的深藍色。而夜空的星辰斗大無比,紅藍銀紫穿插其中,每一顆星碩亮的光芒總要讓人覺得它近在咫尺,隨時可以一把摘下。
杜雲影坐在室外一塊平滑無瑕的石台上,調息完畢之後,便凝賞這一片奇彩迷人的星空。程勳剛浴洗完出來,身上穿著一件粉色衣衫,瞧他看得出神,於是輕手輕腳走到他的背後,像當年純真無邪的少女一般,嬌甜慵懶地抱住他的頸項,整個人就癱軟在他寬闊的背上。
杜雲影回頭淡淡一笑,把她自背後拉進自己的懷裡,她於是順勢坐躺在他的身上,笑不離唇。
「你什麼時候變成小貓了?」他柔聲問,埋首在她的發間搜尋沁人的香氣。
程勳被他逗人的呼吸惹起一陣小小的騷動,心下許絲悶癢,忍不住笑出聲。
「原來你會怕癢。」發現這一點,杜雲影立刻追加攻勢,在她的髮絲與粉頸之間留下一連串若有似無的輕吻。程勳被逗得樂不可支,嬉笑之餘,身子稍稍抗拒了起來。
她低叫道:
「不要了——好癢——」
杜雲影如她所願停止輕吻,雙手圈住她的身子,將臉龐擱在她的香肩上抿嘴笑出聲。
程勳驚覺這還是第一次聽見他厚實開懷的笑聲,於是備覺珍惜地,抬起玉手撫愛他顯瘦的臉龐。
他情深脈脈與她對看兩不厭,忽而他捉住她纖細的五指,擁緊她勻稱的身軀,呼吸之間,已然吻住她小巧豐美的唇瓣。這一吻有別於他以往含蓄輕柔的吻法;他吻得很深,並且帶著奔揚的情緒。程勳任自己與他舌唇相纏,一番熱吻過後,兩人就著粗沉的呼吸,對看彼此緋紅溫熱的臉龐。
杜雲影突然露出了迷人的笑容,抱緊她的身子仰天躺下。他平視著前方炫麗的星空,迷思了半晌才輕聲道:
「你看那顆閃亮的紅星,像不像你?」
程勳在他身上挪轉身軀,平躺著細細端詳夜空一顆燦紅的星光。
看到那美麗燦眼的銀紅色,她便想起自己身上的腰帶,也是同它一般的紅。於是她點點頭道:
「像。我也來找出屬於你的星色。」
程勳不停巡視著星空,卻說不出哪顆星代表的是他的顏色。一陣晚風拂來,溫柔而舒徐的感覺招人入夢。她迷醉在這股熟悉的感覺中輕聲說:
「我找不到。因為你是風,所以我不曉得你應該有的顏色在哪裡。」
杜雲影又笑了。
她覺得他捉摸不定嗎?
還是說風本來就居無定所,所以她認為風的形象再適合他不過了?
但是為了她,他不能再是風。
靜默好半晌,杜雲影輕聲道:
「勳兒,我有話要告訴你,別睡著了。」
程勳溫溫柔柔地,半睜雙眸點頭。
他往下瞧了她一眼,才徐徐地道:
「我本是淮陰馬頭鎮人氏,十年多前,由於一些因素,我決定離開水鄉澤國的家園。」
首次聽他說起身世,程勳不由得張大了眼,仔細聆聽。
「從我的祖父開始,我的家業一直是經營運輸業為生,承接到我父親手上的時候,可說已是淮陰一帶運輸業中的霸主。雖然我爹一直希望我和兄長能夠繼續茁壯家業,但自懂事以來,我的心思就一直不在那上頭。
「我和兄長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年長我五歲。小時候我倆處得極好,只是慢慢長大了,情感便冷淡許多。他成家之後,十分專致於事業,人變得相當寡情。我的嫂子又是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因此自然受不了他的冷落。
「往常我沒事,便會與她作伴,一來向她解說自家商務,二來排遣她的寂寞和孤單。但是久而久之,她對我產生異樣的感情,我的兄長隱約從下人口中得知此事,他相當震怒,於是派人監視嫂子的一舉一動。此後,我也不好再與她接觸。
「爾後不久的日子,我的生母和父親相繼病逝,因此大娘便是家裡的主母。我並沒有與家兄爭財奪勢的意思,只是不明白主母為何老是忌憚著我這二子……似乎害怕有一天我會取代了兄長的位置,間接影響她在整個家中的地位,因此無時無刻不防備著我。
「因為這些因素,服喪滿一年之後,我無法再待得下去。於是拾起簡單的包袱,就這樣在外飄泊過日子,而今已有十年。」他說完莫名一笑,垂眸看著程勳:「我的話說完了。」
程勳心疼地看他一眼,迅速支起自己的上身,頗為憂鬱注視著他清俊的臉龐,氣虛道:
「原來你本該過著二少爺的生活,可是卻因為家裡的因素,迫使你離鄉背景,流居在外頭。」
杜雲影看見她眼中的憂鬱,略微不捨地撫觸她鬢角的黑髮,微笑道:
「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怪別人。」
程勳聞言,原本惆悵的模樣轉為俏皮一笑。
「是呀,是你自己選擇和我相遇的,可不能怪別人。」
杜雲影嘴角含笑,輕輕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嗯了一聲。
她嬌笑地趴在他的胸膛上,隨口問:
「將來你會不會回去?」
杜雲影輕撫她的背,淡道:
「有命回去的話,應該會。」
程勳幾乎驚跳起來,薄怨道:
「你別亂說話,我可不會輕易讓你『走』。」
他笑了笑,坐起身子,大拇指輕撫她豐巧的唇,溫柔道:
「失言了,對不起。」
正當他的吻要落實在她的唇上時,兩人都察覺一陣遠道而來的足音。
程勳立刻道:
「有人朝這邊過來了。」
「嗯。」杜雲影頷首。
她仔細一聽足音,走下石台道:
「這人絕不會是我師父。」
她回過頭,只見他突然瞭然於胸地笑了。於是問:
「你曉得是淮?」
杜雲影點頭。
「待會兒你便曉得是誰來了。」
程勳揚眉。
「我識得?」
他盤坐在石台上笑而不語,半晌後道:
「人來了。」
程勳轉身看著十丈外的過山香樹林,只聽來人未現身語先至。
「尹師父——我老田蛙來找你啦!」
程勳聞聲驚喜叫道:
「大叔——」
對方聽見了她的聲音,慌慌張張地,一陣欣喜,忙穿越林子來與她照面。
「嘿,我的大姑娘啊,真的是你!還有杜老弟。太好了!」許仲瑞開心笑道:「費盡千辛萬苦,總算讓我找到你們!」衝到兩人之間,欣喜地端詳兩人,順道拍拍杜雲影的肩膀。
程勳對著他,笑問:
「大叔,你怎麼會找到這裡來?來找我師父又有什麼事?」
許仲瑞睜大眼一驚。
「尹師父是你的師父?」
「嗯。」她含笑頷首。
「那太好了!也就是說杜老弟的傷已經完全治癒了對吧?!」許仲瑞歡喜地看著杜雲影,只見他笑著搖頭。
程勳神情略黯道:
「大叔,事實上我們倆根本就沒見到我師父。」
許仲瑞一詫,問她:「你師父不在山上?」
「嗯。我們倆在這裡是想等他老人家回來。」程勳不歡道。
「哎呀,我白歡喜一場了——」說著,他搖頭將眉、眼、鼻全皺在一起。
「大叔,你來奇山是想請我師父醫治杜大哥的傷?」程勳問,心想她若猜得沒錯,那麼許仲瑞的作法還真有些本末倒置,哪有不見傷患先尋名醫的道理呢?
「是啊,我是想請你師父救救杜老弟。因為我聽說九心燈這種奇草可以治癒百病,甚至可以復原受挫的經脈,想必它對杜老弟的傷定有幫助。當年杜老弟不就為令師取得了九心燈嗎?就算是此刻送給他應急也不為過吧?所以我雖然沒找到你們,但就先想上奇山來,向令師討取九心燈。只是不曉得那株九心燈還在不在?」
程勳聽完,提出疑問:
「就算九心燈還在,至今也已事隔十年,怎能保持它十年的光陰而不腐敗呢?」
「這你就不曉得它神奇的地方了;九心燈這種奇草,就算離了根也還具有生命,因此不管事隔幾年,它都不會腐化變質。這也就是為什麼現在各方人馬擁上曲靈山要搶奪九心燈的原因了。」許仲瑞說得口沫橫飛。
程勳微微一驚,她從來就不曉得九心燈有這麼大的魅力。如果服用它真能治癒杜雲影的傷,那麼九心燈她勢在必得。
她看了看杜雲影,對許仲瑞道:
「大叔,我師父擁有的九心燈,很可能在十年前就讓他給吃了,或者是做了其他用途。因為我從來就不曾聽他提起這種奇草的功用。」
許仲瑞聽了她話感到不無道理,只是要再取得一株九心燈談何容易。他困惑道:
「唉——偏你師父此刻不在……要是你師父能治杜老弟的傷就好了,那麼大可不必費心去打另一株九心燈的主意。」搖頭緩步轉過身去。
程勳忙繞到他身前問:
「大叔,你說各方人馬都擁上了曲靈山要搶奪九心燈,也就是說九心燈的成熟期就在近日?」
許仲瑞重重地點了個頭,道:
「就在後天的午時,是九心燈十一年成草一次的吉時,但是那麼多人要搶奪九心燈,想取得它根本沒那麼容易。」
程勳雖然聽他說取之不易,但心想十一年杜雲影都能突圍而取得它,那麼她奮力一試,應該也不難。於是信心十足道:
「大叔你放心,我一定會奪得九心燈!」
只見他們兩人都憂心看著她,似乎已是提醒她此事困難重重。
她再強調重複一次:「我一定、一定會奪得九心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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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勳兒,不行,太危險了!」杜雲影雙手握住程勳的兩臂道。
「不會的,杜大哥。」程勳搖頭強笑道。
本來她想趁著天色未明之際,不告知兩人一聲偷偷下山。目的當然是為了避免杜雲影的阻止,好讓自己順利下山,前去搶奪九心燈回來醫治他的傷勢。不料還是被雙耳敏銳的他給查覺。因此現在她得努力說服杜雲影,安心讓她前去曲靈山取藥。
「好姑娘,你一個人去實在太危險了。不行,不行!」許仲瑞也在一旁勸阻她。
「可以的,大叔!」她低叫,雙眼埋怨許仲瑞也不支持她。
「你忘了昨夜杜老弟說他採取九心燈冒險的經過啦?那簡直就是僥倖再加上十足的運氣才可能達成的。」許仲瑞皺著大眉頭。
她絲毫不服輸:「我偏也要去碰碰我的運氣,看看能不能把九心燈搶回來!」
「不,別去。」杜雲影蹙眉盯著她。
程勳神情軟化地看著他,輕聲說:
「杜大哥,相信我,我絕不會有事。你就讓我去曲靈山取藥回來給你療傷,好不好?否則你一日有傷在身,我一日不能安心。」
杜雲影依然不准。搖頭道:
「真的是太危險了,我不能讓你前去冒這個險。」
「不會的——」她一把投入杜雲影的懷裡,緊緊擁住他,試想如此能令他的堅決軟化。
許仲瑞見了這個情狀頗覺不好意思,心想自己還是站遠一點,讓他們小倆口自己去商量解決。
杜雲影也抱緊她,低頭看著她勸說道:
「不要去。就算沒有九心燈,我相信一定也還有治療我的傷勢的其他方法。」
程勳抬頭凝視他。
「但是這是一個救治你的機會,怎麼能就這樣放過?」
杜雲影目光灼灼地盯著她,搖頭不語。突然他感到胸口一陣悸悶,於是迅速推開她,頭朝一側咳出了一道血劍,接著自他口中更不斷地泊血,他於是掩住血口,屈膝蹲了下來。
「杜老弟!」
「杜大哥!」
兩人同時驚叫出聲,只見杜雲影臉色脹紅之後發白,冷汗自他臉上冒流不止。
程勳和許仲瑞都衝到他身邊,同樣蹲踞一地關懷他的情形。程勳掏出手絹塞入杜雲影沒掩住口的手中,隨後她倏地站起身。杜雲影驚覺她的舉動,想抓住她的時候已然不及,程勳早退開一邊去。
「大叔,你要幫我好好照顧杜大哥,我很快就會回來。」她神色凝重地囑托許仲瑞,心疼不已地專注受傷勢折磨的杜雲影一眼,加劇了取藥而歸的決心。
她不要再看心愛的人嘔血,不要再讓他日日承受傷勢發作的煎熬。因此她勢必要奪得九心燈療愈他的傷勢,讓他恢復昔日無病痛的光采。
「喂,娃兒,你不能——」沒待許仲瑞把話說完,程勳已如迅雷之速離去。
「勳兒——」杜雲影氣息不足地喚著她的名。悶咳了一聲之後,轉頭對許仲瑞道:「許叔,你別管我,快隨後去叫住她,別讓她上曲靈山——快——」
「這——我也不能放下你不管啊!你傷成這副模樣。」許仲瑞不知該先照應哪一方地無所措。
「我咳血已是常事,不要緊的。你快去阻止勳兒,帶她回來。」杜雲影緊握著白絹,不住發抖。這回嘔血後餘悸不止的反應,實令他本人感到心驚和意外。
「你真的不會有……」許仲瑞擔憂地看著他慘白裡發黑的臉色,難以相信他這模樣竟屬常事。
「我沒事,你快去把她找回來。」嘴上雖說自己無事,但加快不已的心跳卻令他愈來愈忍不住害怕和恐懼。即使如此,他依然強忍自己身體極差的狀況,一心只求程勳速回。
「好,我去。你且忍著點,我很快就把那娃兒找回來。」許仲瑞迅速起身,才挪開腳步又感到一陣猶豫地回頭看著他。
「拜託你了。」杜雲影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的痛楚和恐懼洩了底。
許仲瑞朝他頷首,卻隱隱感覺不安,心想大概是他對那娃兒的憂慮傳染給了自己吧!只要盡早帶回那娃兒,那麼兩人都可以放心了。
他應了一聲,然後急急離去。
杜雲影聽他的足音稍遠,才敢讓自己的焦慮、緊張、恐懼和不安完全釋放出來。這股痛苦的源頭讓他全身抽搐不已,冷汗猶如泉湧,整個人彷彿就浸濡在冰泉之中,承受寒涼刺骨的心驚膽戰。
他試著想理解並且克服這種心理反應出來的情緒,但無論如何探索以及嘗試平靜,都不能制止這股戰慄的泉流一再湧現。
他拖著幾乎要不聽使喚的身子踉蹌坐到石台上,身體一有了支點便瓦解了自主能力攤軟倒下。他不停地問自己:怎麼會這樣?好苦,好苦——
突然整個人猛來一陣椎心的刺痛,他又狂咳了一口血水。這種情況反覆不止地,似乎要抽空他所有生命才甘心。杜雲影不斷地升起猶如黑色漩渦的恐懼,痛苦吶喊——
「勳兒——勳兒——」
可以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人已彷彿在遙遠的夢中,只是夢裡頭依然水深火熱、苦不堪言。
溫熱的血流應該已燒熱了他的全身,但他卻不覺得火炙,而是泌人心肺的顫寒。
好冷,好冷……
冷得他無力縮起身子防禦。
突然又來一道血劍噴張,這次的咳力岔了他紊亂的呼吸,一陣可怕的心窒後,他陷入了黑冷的死絕,意識飄離於散。
不知何時,離昏死的他不遠之處出現了一名男裝女相、手持拂塵的道姑。這名道姑高束髮絲,穿著一身藍衫道袍。從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上看不出一絲人的情緒,就是那對美如寒星的眼眸裡也沒有畢點感情。她靜靜不發一語地走入尹樵緣的石室,絲毫不把昏死的杜雲影當作一回事,就像根本沒瞧見他一般。
她搜尋了室內每一處可以容人的空間,無所獲得之後,冷冷地走出石室之外。經過杜雲影的身邊時,她無意地掠過他臉上一眼,就這一眼,她似乎發現了自己要找的「東西」,於是不發一語,趨前觀看他的情況。
只是用目光掃視他的全身一遍,她似乎就明白他已失去生命跡象中寶貴的呼吸,於是迅速扳起他的上身,在他背後三處穴道上掐按一番後,伸掌一拍,他立刻咳出喉道裡頭的淤血,恢復了呼吸卻仍昏厥過去。
她伸出兩指搭按在他手腕的脈膊上,片刻之後心中有了計算,於是面無表情地架起杜雲影,輕步走入尹樵緣的丹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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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之中,杜雲影感覺自己的背部有無數刺痛的小點在發熱,熱流就像一道泉柱般貫穿了他的體內,在經脈之中流竄。漸漸地,他感覺自己愈來愈清醒,然而愈是清醒,體膚上聚熱的點就更痛更熱。灼熱的感覺彷彿要竄裂他的體膚一般,他忍不住掙扎了一下,隨即聽見背後一個冷悠而清澈的聲音道:
「不許動!」
杜雲影心下一凜,立刻遵照她的意思靜止不動。
這女子的聲音他陌生得很,他也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只是清楚地意識到她似乎在為他做某種治療,因此他不敢出聲打岔她的思緒。
片刻之後,雖然杜雲影沒有睜開眼,但他很清楚自己盤坐在石床上,並且赤裸著上身受她治療。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熱流逐漸在他的全身擴散,他感到通體舒暢。而背後疼痛的感覺也漸趨和緩,不再令人咬牙難耐了。
此時,外頭傳來許仲瑞亂焦急的聲音——
「杜老弟!杜老弟!」
聲音停佇片刻後,伴隨著急促接近丹房的腳步聲再度響起。
「杜老弟——」才模模糊糊發出了「弟」字的音後,許仲瑞直覺兩樣硬物打中了他的胸前,而後他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只能眼睜睜站著看。
他瞧得清楚,杜雲影正與一名女子背對面地盤坐在石床上。
這名女子五指上緊纏著數條紅絲線,數條紅線的另一端都分別綁在一根根針上,而銀針分別刺入他背後的主要穴位上。總之,這名女子正在對他進行懸線醫療。她透過絲線,將自身功力轉度到他各個穴位上,並且隨時拿捏各穴位運力的該強或弱,以調衡他體內的經脈運行。
一般沒有精深此術要門的人,是不能隨便以此法替他人進行醫療的。因為可能一不小心,在穴位上的運力拿捏不顧,則會誤傷了接受醫療的人。小則部分經脈受損,大則導致傷患經血逆行,因而致死。
許仲瑞把目光投注到這名女子的臉上,這才發現此女貌美有如月下水神,只是她的美麗教人不敢領受,因為她臉上寒冰般的神情似乎永遠大於一個淺薄的笑容。那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美貌,一般人哪消受得起?
由於如此,許仲瑞不得不好奇她和杜雲影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她會突然出現在這裡為他診療呢?
也許是專注在為他人治療的時候,有旁人在一邊窺視讓這名女子甚感不耐煩,於是她將絲線全調到同一手上,空出來的那一手則以取了兩枚銅板疾射出去,解開許仲瑞的穴位,並且冷冷不客氣命令:「出去!」
許仲瑞獲得了自由,於是想也不想趕忙著離開丹房。出了石室之外,他喜洋洋地暗自高興杜雲影的傷勢可望療愈,於是開心地擊掌、隨後一想,心驚了一下,他本來是要回頭告訴杜雲影自己追不上程勳的蹤影的,怎麼一進丹房竟給忘了呢?!
真是老糊塗。
再一想:既然杜雲影的傷都有人醫治了,那麼哪還需要什麼奇草九心燈呢?
對呀!已經用不著九心燈啦!
他得趕緊去找回程勳,萬萬不能讓她為了九心燈去跟各方人士拚命。否則救得了一個賠上了一個,豈不更糟!
說走就要快。他老田蛙飛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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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衫女子為杜雲影醫治竟耗費了一整個大白天的時辰。好不容易結束了完整的治療,但兩人依然沒有憩息的餘地。
「尹樵緣人呢?」藍衫女子收回了絲線,頭一句話便這麼問。她在提起尹樵緣的名字時,冷銳的眼眸乍現一絲關切的神情。
杜雲影張開眼眸,下了石床之後才面朝她回覆。
「尹師父尚未回山。」停頓了半晌後拱手躬身,恭謹道:「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藍衫女子淡淡瞟他一眼,並沒表示什麼。她俐落而優雅地步下石床,輕輕踏開腳步,取起石桌上的拂塵,冷冷問:
「尹樵緣是不是你的師父?」
杜雲影放下雙手,神色平常,據實道:
「在下並沒有正式師承尹師父的門下,只能算是尹師父所教授的後生晚輩。」
藍衫女子突然冷冷瞪他一眼,杜雲影不由得心下一凜。
「在我面前竟不以晚輩自居,而妄稱在下。你這小子懂不懂得禮數?」
他微微一驚,不甚明瞭。對方一個看起來不出三十歲的女子為何要堅稱自己為長者。但心底自知犯了對方的忌諱,於是忙賠禮道:
「晚生失敬,望道長加以見諒。」
藍衫女子聞言,不稍半晌便回復了一貫的面無表情。
「你曉不曉得我是何人?」
杜雲影抬眼平視她。
「晚輩不知道長尊諱,還望道長予以告知。」
藍衫女子略略輕視地瞟他一眼,仰天道:
「你這小子的記性還真是不好,難道忘了近十一年前,曲靈山上爭奪九心燈的歷歷人事?」
經她這麼一提醒,杜雲影漸漸能捕捉當時模糊的影像。片刻之後,他終於曉得眼前的藍衫女子是誰了。她正是當時參與搶奪九心燈,自號無愁的一名女道姑,玄女派門下是也。
當年她少說已有二十五歲,今日一見居然相似如同往昔,實在不得不令人讚歎她的麗質天成,以及其養顏有術。
他拱手一揖,恭謹道:
「原來是無愁道長,晚生再謝無愁道長救命之恩。」
無愁冷情一笑,接著突然變得異常不悅。只聽她言中有怒道:
「當年若非九心燈為你所奪,我的師姐也不會因為喪失良藥,而斃命於五大難症之一的羅剎縛之下。本來我看在尹樵緣可助我練就『玄女五絕』的情面下才出手救你一命。現在你既稱自己非尹樵緣門下,那麼我師姐這一條性命,究竟該向你還是向尹樵緣討回?」
杜雲影怔然不知如何答腔。當年是他為尹樵緣去取藥的,所以說帳該算在淮的頭上,很難厘得清。況且生死自有定數,福禍本是無門,因此怎能將不得良藥救治同修的忿恨算在有幸奪得良藥的人頭上呢?
對於無愁不分青紅皂白的指罪,杜雲影只有感到無奈。
無愁早料定他是接不了腔的,對於他無措且無奈的模樣自然也就不意外。只見她突然一反剛才咄咄逼人的模樣,和緩了神色道:
「也罷,此事待尹樵緣歸來,我自然尋他給我一個合理的交代。」
杜雲影從她眼神中變換的光采可以明白。她針鋒所對,不過是尹樵緣一人。至於光采裡隱藏著什麼樣的心思,他便不得而知了。
無愁默然半晌,看了他一眼問:
「為什麼尹樵緣不在山中,卻是你這之前奄奄一息的小子在場?」
「晚輩不知道尹師父外出的原由。本來晚輩來到奇山,是想尋求尹師父的醫治,豈料他老人家不在山中——」
「什麼老人家?!」無愁出聲音打岔,冷悠的語調裡有明顯的不悅。杜雲影頗感納悶,接口道:
「不就正是指尹師父。」
無愁顯得更不高興。
「一派胡言!他正值壯年,怎麼會是個老人家?」
杜雲影苦笑,道:
「確是如此,晚輩並沒有打誑言。」
無愁仍不置信地瞟他一眼,冷哼一聲不再說話。
杜雲影盯著她倨傲不群的側臉,接觸之下已能明瞭她是個陰晴不定、喜怒反覆無常的的人。
看著她冰霜美麗的側影,他立刻心驚想起不顧一切奔赴曲靈山的情人程勳。
現在他的傷勢已被無愁治好,然而勳兒卻不知情。
去而復返的許叔現在也不見人影,想必是趕赴曲靈山的路上,通知勳兒無愁醫治他一事。
但已經是晌晚了,兩人遲遲未歸。很可能是許叔根本攔不上勳兒的腳程,於是繼續在路上找尋她。或者,兩人已經上了曲靈山卻沒碰著面,因此勳兒終究是不知道他已得救一情。
無愁發覺杜雲影縹緲的眼神直對著她,於是心下滿是不悅,斜睨著他道:
「小子,你發什麼怔?」
他暗暗回過神,思索了半晌後,不徐不疾道:
「道長,晚輩另外有事在身,想於此向道長辭別。」
哪知無愁聞言,面無表情冷冷道:
「在尹樵緣尚未回山之前,你都休想離開這裡一步。」
他心頭一愕,血色大減。忙道:
「道長,晚輩真的有要事——」
「有什麼要事等尹樵緣回來再談。從現在起,你甭想踏出這個丹房一步。要是你敢離開丹房,我隨時可以收拾掉你。」無愁把話說完,不讓他再有發言的機會,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丹房。
隨後,杜雲影聽見石門閉合的聲音。
「道長——」他快步至石門後大喊,心想上天讓他巧遇無愁究竟幸或不幸。
依無愁任為的性情,很有可能直至尹樵緣回山才放他自由。若是他硬闖出去,恐怕會不敵她的根基而受擒。
杜雲影萬分苦惱,現在他心中最渴求的,無非是見到平安歸來的程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