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出去就像失蹤的寶貝女兒意外的、破天荒的——踏進這個家門了。
還來不及回頭,一雙和自己同樣白皙的手臂自身後攬住她的頸子,伴隨辛辣基調的香水味入鼻,緊接在後的是俏鼻淨往自己頸子磨蹭的親呢。
「離上次見面已經四年多了吧?」道出數過的日子,發現真的好久不曾見到這從自己身上分出的另一個生命,素來沒有起伏的口吻因此產生輕淺的波動。「這一晃眼都四年多了……」
「好像是吧。」
佟若夢的女兒吻了母親在她眼裡依然纖細柔美的頸背一記才鬆手,右手一撐、長腿一跳,越過沙發背,壓上母親身旁的空泣。
「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佟若夢看了看自己的女兒,扯開一抹淺笑,苦澀難解。「你希望聽到什麼答案?」
「如果你會依我的希望回答,那就說你已經另結新歡了。」
躲開女兒窺視的眼,佟若夢淡然道:「媽老了。」四年多不見,再見面時震撼難免,何況是她踏進這家門。
上一次見面還是約在外頭,這女兒才肯點頭答應的,事實上——
十年……
這個家沒有女兒來回穿梭的身影已經十年了。
「鳳韻猶存,還是美人胚子一個。」
側首吻上母親的臉頰,酷似母親卻多道英氣和自傲的臉上漾開一抹笑。「依然秀色可餐。」
「小游。」面對女兒的調侃,佟若夢一如上次母女倆見面時的反應,淡淡一笑,「哪個女人在你眼裡不美?你這審美觀就跟——」
「好香啊!這是什麼味道?」
呂游——佟若夢難得見上一面的女兒,搶白打斷她的話,顧左右而言它:「娘,你煮了什麼好料?」
看了女兒一眼,佟若夢心知肚明她的故意,遂配合道:「南瓜粥。」
「呵呵,撿到便宜了。」直覺老早告訴她來這裡有好處,果然,她一身哪裡有好處就往哪裡鑽的獨門功夫總算沒白練。
「那我就不客氣了。」
「遇上什麼事了?」
知女莫若母,分別四年多的女兒突然毫無預警的出現在這幢別墅,用不著深思就知道她是遇上了什麼無法解決的難題。
正磨刀霍霍,準備舉步向廚房痛下殺手的呂游頓在中途。
不愧是懷她十月的親娘,要有她這等精明的女兒,沒有優於常人的智慧還真不行。「你不想我瓜分美食就說一聲,何必提醒我。」
「如果只是單純回來看我,多少都煮給你吃。」
呂游雙肩一聳。「當我跟美食無緣吧!」嗚……別了,南瓜粥。她最喜歡吃的就是這味了說……無緣吶!
「小游。」
呂游坐回母親身邊,轉個身枕上她柔軟的大腿,兩腳大刺刺地掛在沙發扶手上,懸空晃動,連歎數聲才開口:「他回來了。」
佟若夢柳眉抬了抬,垂視女兒。「你不知道?」
「你也知道他回台灣了?」
「他來過,為了見——」佟若夢噤口,避免提起女兒最忌諱的人。
呂游哼笑了聲,「想想也是,那可是他最崇拜的傢伙,還曾經說要傚法哩!」
「他以為你還住在這裡。」
「那又如何?」干她何事?「我們已經分手了。」
「分手兩個字筆畫少,簡單好寫又容易說出口,但是背後的原因呢?」
喝!躺平的呂游立刻直起上身,回頭看著母親。「娘,你什麼時候開始當起探子來了?收了他什麼好處?」
「希望自己的孩子幸福是錯嗎?」
呂游搖頭,「這理由再正大光明也不過,但是娘,分手是他提出來的,人家我是從頭到尾死心塌地、至死不渝的,您還記得吧?」呂游指著外頭花圃。「十年前就在那兒,您美麗大方的寶貝女兒被舉紅牌離場,裁判的人可不是我。」
就不知道她多無辜啊,被人在家門前判出局。
「你技術犯規、存心拿紅牌,被判離場是自找的。」知道前因後果的佟若夢很難同情自己的女兒。
呂游哀叫一聲,雙手按上心口,可憐兮兮地道:「所以我只好抱著一顆碎成千片萬片的心離開這塊傷心地,一個人偷偷躲起來舔傷口啊!人家我可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哩!」
弱女子?「聽說這幾年你做了不少讓人頭痛的事。」
「噢呵呵呵……」高尖的笑聲惹得親娘蹩眉,但這已是呂游眾人皆知的隨身招牌,拆也拆不掉。
更何況,招牌的正主兒連想都沒想過要拆招牌。「要人家不做讓人頭痛的事實在太難了。卿卿吾娘,想想你女兒是什麼人啊!
要是不做點讓人頭痛的事,怎麼叫呂游呢?看我的名字就知道,我可是為了遊戲人間才來到這世上的。」
佟若夢暗自歎氣,她真的不知道女兒是跟誰學來這套論調。
一樣都受台灣教育,可唯一從己身所出的女兒,卻也是呂家唯一的怪胎。
「就算這樣也不該麻煩到別人。」
「娘,人生在世不可能沒有麻煩到別人的時候,麻煩別人一次也是麻煩,兩次也是麻煩,那就沒有避免的必要;再說人家可從來沒有主動麻煩別人,是他們自己一廂情願到你女兒我的面前讓我麻煩的,這就叫作……呵,自找麻煩。」要說自找罪受也成,任君挑選。
「你是來氣我的?」
「我一出生就左拿天生反骨、右執不孝敗家的招牌,隨娘怎麼想嘍。」
佟若夢又歎了口氣。
久未見面的女兒回來,應該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一來是因她性情淡泊、沒有太多情緒,二來也因女兒如此乖僻,想法又異於常人,讓她無所適從,內心的擔憂往往多過見面的開心。
她更知道女兒不會沒事踏進這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他是來談婚事的。」
婚事?
呂游濃妝艷抹的臉上瞬間閃過一絲狼狽,立刻決定以笑聲裝傻帶過,「呵……『朔陽科技』的老闆大人這會兒看上誰?這婚事大夥兒一定樂見其成!想想看,有錢人和有錢人,正是所謂的門當戶對哩!」
「你愈來愈像電視劇上的媒婆了。」
「這幾年我還真作了不少煤。」
「他希望我們把你交給他。」佟若夢頓了會兒,覺得需要再加以補充:「他要娶你。」
招牌笑聲乍止。「開玩笑的吧?」
「他是會開玩笑的人嗎?」
呂游只手托腮。「也許他在美國學會了開玩笑,要知道美國人是很幽默的。」
「拿婚姻開玩笑是很新潮的想法。」
沒料到會被自己的娘將一軍,呂游一時找不到話,很是尷尬。「呃……有沒有人說您的口才愈來愈好了?看不出來是一個人住呢,親愛的娘。」
「若謙常常回來陪我。」佟若夢看著女兒,頓了一會兒又繼續道:「我並不寂寞。」
這話是說來騙她,還是給自己聽的?
呂游在心底萌生此問,但意外好心的沒有說出口,畢竟還是生她的娘,惡劣脾性多少得收斂些。「他還真孝順哩!」
「你也可以,只要你願意回來跟我——」
「親愛的娘,您怎麼不說要搬到我那裡住呢?」呂游抱住母親依然珍攏有致的身軀,撒嬌道:「人家可是天天打掃,等您隨時到我那裡相依為命呢!」
「我在這兒住了二十幾年,很習慣了,這裡沒什麼不好。『』
「也沒什麼好啊……」呂游在嘴裡咕噥。沒讓身邊的娘聽清楚。
「你說什麼?」
「沒。後來這樁好笑的婚事談得怎麼樣?」
「你爸——呃,他當然答應了。」
「這世上真有巧事呢,他又蹦出了個女兒,還跟我同名同姓真令人意外。」
「小游,你都二十九,也該定下來了,我很擔心你。」
「該擔心的是即將娶她的人!」
^∼^
一陣搶白介入難得相見的母女之間,伴隨在後的是關門聲。
「噢呵呵……我說杜青天杜檢察官,我區區一個文弱女子,何德何能從你的金口聽見這等讚美,人家聽了會不好意思哩!」
聽見如雞拔毛時尖高笑聲的杜若謙先是覺得耳朵痛,之後又被她夾槍帶棍的話氣皺一雙劍眉。
「小游。」佟若夢低喚她的名字以示警告。
只見她細肩一聳,無可奈何的灘了攤手。「是是是,小女子失禮了,還望杜青天見諒。」
早看穿她骨子裡一點歉意也無的杜若謙挑了挑眉。「真有歉意就不要再被開單,順便把罰單繳清,不要扣在我頭上。」
哎呀呀!「開什麼玩笑,要真繳,十幾萬都罰不完,這種愣頭愣腦的人才會做的事,我怎麼可能做得出來?」
開玩笑,滴滴都是血汗錢,她跟錢過不去啊!
「違反秩序就該罰。」
「可是難得有特權可用,不用太可惜了。」呂游皺皺鼻,似乎對這種道理沒啥好感。
「罰單丟給你是讓你有享受特權的機會,你的同行利用職權註銷罰單紀錄的大有人在,你幹嘛自命清高,有渾水就該趟上一趟嘛!」
「不要再讓我看見任何一張寫了你名字的紅單,否則……」
「否則怎樣?」
他還能對她怎樣?呂游雙手叉腰,等待下文。
「我就派人去查你那跟青樓沒兩樣的工作坊。」他知道她視那工作坊如寶,正所謂打蛇打七寸,只希望她有所收斂。
只可惜——
「哈!用不著閣下去查,敝工作坊早關門休業,本姑娘不玩了。」手上的漂亮妹妹都沒了,難道還親自上陣啊!
杜若謙先是眼睛一亮,之後想到這個妹妹的為人處事,「你該不會又在動什麼歪腦筋了吧?」
「沒什麼。」
事情太多,她壓根兒來不及動腦筋。
尤其現在四處都有敵人環伺,噴,她敢打包票,那些曾遭她明算暗算的人,一定巴不得把她五花大綁送到靳朔漠面前。
靳朔漠……想到這個名字,呂游的心沒來由的一沉。
十年吶,那傢伙還真的給她飛黃騰達了起來,撈到個總裁,全身鍍上十八K金回國,這樣自己當年演得像個愛慕虛榮的惡女,讓他一口怒氣吞不下而提分手就沒意義了嘛。
「沒什麼最好。」
杜若謙的聲音拉回她失神的思緒,只顧著警告以捅樓子為己任、亂人心秩序為正事的妹妹。
儘管同父異母,身為家中長子,那份天生的責任感就是讓他無法不管,再加上身為檢察官那份在現今世上已屬罕見,似乎只能在古人身上看見的正義感,更驅使他開口:
「你就要結婚了,凡事都該收斂點。」
結婚?
「誰要結婚了?」
「你。」頓了頓,覺得自己似乎說得太過冷漠,於是補充:「恭喜。」
「除非地獄變成天堂,撒旦變成上帝,否則結婚兩個字我一輩子都不知道怎麼寫。」
「朔漠會教你。」他等著看地獄變成天堂,撒旦變成上帝的一天。
「可惜本姑娘不受教。」俏鼻一哼,呂游先是吻了佟若夢臉頰一記才起身。「我走了。」
「不留下來吃飯?」
淡泊平靜的表情有了一些波動,佟若夢跟著站起,似乎想留住自己的女兒。
「你最愛吃南瓜粥了,不是嗎?」
「是啊不過……」
呂游咧嘴一笑,笑瞇的眼藏住許多心緒,不讓人,甚至是自己的母親窺視一、二。「我還有事。」
「我不信。」佟若夢搖頭,太清楚女兒走得這麼急的原因。「都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有怪過他,為什麼你——」
「娘。」呂游飛快打斷她的話,表情無法再佯裝開朗,嗓音由高轉低: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原諒他了,因為我從不認為一個女人真能做到像你這樣無怨無悔的地步,也許你恨他,只是你不承認——」
「呂游!」瞧見佟若夢慘白的臉色,杜若謙厲聲喊著,試圖阻止。
可惜,怒火一起,就算是呂游自己想澆也澆不惜。
「娘是娘,我是我,不管你恨他不恨、怨他不怨,我的態度和想法都不會改變;再說恨的時候說恨、愛的時候就該愛,沒什麼好隱瞞的,隱藏自己的感覺遷就對方就不叫愛,那叫包容、叫犧牲,我從不認為一昧的包容和犧牲就是愛,愛沒那麼偉大,它是世上最自私的東西。」
「別再說了!」佟若夢輕搖螓首,不想聽也聽不下去。「我不想聽。」
「最後幾句話我說完就走。」唉,她也不想提及會讓她難過的事,但這話題是她先起頭的,她想避也避不了。
「就算你真的不恨,可是我恨,就當作是我替你恨好了,畢竟恨會讓一個女人面目猙獰、變得醜陋,這種事我比較適合做,娘還是繼續過著與世無爭的淡泊生活,永遠這麼美麗好了。」
望著和記憶中相去不遠的容貌,一張較為年輕卻夜夜落淚的嬌顏也同時浮上她記憶的海面,開始激起波浪。呂游柔化滿帶尖刺的口吻:「不管你是看開或是認命,看到你過得這麼自在,我也很高興。」
「小游。」佟若夢訝異地看著女兒,這話……她從沒聽她說過。
她來,不單為靳朔漠的事,也為她這個做母親的,想看看她嗎?
「呃……」兩抹酡紅染上雙頰,這種噁心的話她呂游也說得出口?「當我沒說,走了。」急忙揮手,呂游逃也似地衝出大門。
「若謙。」望著女兒的背影消失在開了又關的門後,佟若夢輕喚的聲音帶有多少的懊恨和擔憂,只有在場的杜若謙明白。「是我害她變成這樣,我——」
「不關您的事。」杜若謙上前擁住不計較他的存在,反而視如己出,將他扶養長大的母親。「媽,她這樣是自己造成的,不是您的錯。」
「不是嗎?」悵然若失的佟若夢哺哺自語,凝視門板的眼浮起熱霧,最終還是忍不住滑下自責的淚水。「是我。」
「不是!」杜若謙收緊雙臂,借由擁抱打斷她的話。「自己要變成什麼樣子本來就由自己決定,是她決定把自己變成那樣,怪不得誰。」
「你不會明白,那孩子不壞,她很好,真的很好……」佟若夢哽咽著,斷斷續續道。
「我知道,要不然朔漠怎麼會四年多前回頭派人來台灣找她。如果不是想通了、瞭解她的真性情,他不會回頭找她。」杜若謙笑道:「對她要有信心,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啊!」
佟若夢搖頭,不是她對自己的女兒沒有信心,而是——「你不瞭解,她受了傷……在心裡。」
「把她交給朔漠不好嗎?」杜若謙抬手為她拭淚。「他是這世上最瞭解她的人,如果她真需要有人為她療傷止痛,朔漠是最好的人選。」
「真的嗎?」佟若夢不確定的問,雖然在靳朔漠找上門那一天,她已經確認他對女兒的真心,但女兒呢?能不能為他開啟心扉?願不願意接受他?「他真的能讓小游——」
「能。」知道她需要更多信心,杜若謙體貼地道:「我認識朔漠這麼多年,還沒見過他有辦不到的事。」
「是嗎?」佟若夢低喃,現在的她只能暗自祈禱,希望這個保證會是真的。
要不然她的女兒就真的太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