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煙滾滾。
京顏第一次感受到這樣滅頂的恐懼。她全身的束縛已經解除掉,手腳可以活動,眼睛可以看到,嘴巴也可以說話。
激烈燃燒的火焰就在腳邊,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全部都是跳動著的橙色紅色的妖怪。它們張牙舞爪,吐著舌頭撲過來。
明明想拚命地痛哭,但雙眼幹得連一滴淚都沒有。她轉身揚手狠狠打了身邊那人一巴掌。嘴唇劇烈地顫動,全身滾燙著發抖。怎麼辦怎麼辦,她一點辦法都沒有!這是個廢舊的倉庫,大且空曠,沒有窗子,大門被人緊鎖,只有無邊無際的火焰。
林淮希把她抱得更緊,趴在她耳邊低聲說:「丫頭,別怕。」
他從身邊一堆廢舊的鋼材裡撿起一根手腕粗的鋼管,掂量了一下,把京顏摟到另一邊,突然狠狠捶向緊貼著的這面牆壁。
這是個存放煙花爆竹的舊倉庫,平地上是灑了汽油的乾草,地上空曠,只有少數幾堆廢料,半空中懸起高高的貨架,上面堆放了很多煙花鞭炮,還有很多看不出是什麼的東西,林淮希淡淡地說:「那些是火藥。」
火還沒有蔓延到貨架上。如果燒上去的話,京顏不敢想像,林淮希又說:「燒上去的話,就會爆炸了。」
京顏真想掐死他。這個白癡!那麼有經驗的知道會發生什麼,居然接到威脅電話後就單槍匹馬地跑過來,他踢開大門時,空蕩蕩的倉庫裡只躺著京顏一個人。他飛撲過來解開她的捆綁,身後大門「轟」一聲緊閉,火苗猛地在身下躥起來。他用身體包裹住她向外滾過去,才勉強沒有立即葬身在火海裡。
林淮希用盡力氣撞擊著牆壁。
他緊緊皺著眉,冰封住的側臉被火光映得通紅。京顏忽然覺得全身脫力,如果不是林淮希鋼鑄一樣的手臂緊緊纏著她,她恐怕已經坐在地上。
「你這個混蛋……」她的聲音像是正在哀慘地痛哭,可是臉上沒有一點表情,「你來幹什麼……」
林淮希手上繼續狠狠用力,轉頭對她揚眉一笑,「混蛋?混蛋再壞,他也愛你啊。」
火焰翻滾,他站在這裡,卻像一片沉著寧靜的水。她早就說過,林淮希長相並不出眾,只是眼角眉梢給人種飛揚跋扈的感覺,他不笑的時候,讓人覺得銳利冷冽,笑起來以後,又像吊兒郎當的小痞子。她喜歡他,但她從不認為林淮希會是個柔情的人。可是現在,他在火光中對她側著臉微笑,纖長的睫毛微顫著,嘴唇抿起,唇角勾著一點弧度,竟然那麼那麼的——溫柔。
死亡面前近乎殘酷的溫柔,終於讓京顏淚如雨下。
他歎了一聲,把她摟到胸前,吻著滿臉的眼淚,低沉著聲音說:「好了,別哭,省點力氣。」
「林淮希……」她提起力氣環住他的脖子,哭著說,「林淮希……我愛你。」
他的眼睛像鑽石一樣閃著光芒。
京顏不知道他為什麼持續著用鋼管撞擊這面牆,她不會相信牆壁會脆弱到被撞塌。可是,他的神情,一點也不像在開玩笑。
她轉開目光,猛然開始劇烈地顫抖。林淮希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辟辟啪啪的火苗已經沿著牆角的柱子躥上去。
林淮希的表情更加繃緊,鉚足全身的力氣更頻繁地撞擊著牆壁。
連成一片的炸響。
火焰躥到了貨架上,瞬間點燃邊緣少量的爆竹。
「京顏,如果推不開這面牆,咱們恐怕就要死在這兒了。」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語裡夾著歎息。
京顏不語,身體更加貼近他,眼睛緊緊盯著飛躥的火苗,輕聲說:「沒關係。」她顫抖著舔舔嘴唇,飛快地接著說:「馬上就要燒到那堆煙花了。你記得高三那年的平安夜嗎,我在你家的沙發上,看到好漂亮的煙花。今天,還是我們在一起,說不定會比那天晚上更漂亮……」
林淮希忽然一笑,迅速把京顏裹在胸前。
刺耳的爆裂聲轟然作響,急速蔓延,貨架上堆積著的煙花和火藥同時爆炸。
牆壁在同一時間塌陷。
林淮希懷抱著京顏,趁著塌落的縫隙滾出屋外。
外面夜幕低垂,身後火焰怒吼,轟鳴不斷,震耳欲聾。林淮希趴在地上,把女孩死死包在身體裡。
「丫頭,很遺憾,你看不到那些煙花了。但是我保證,它們絕對不會比那天晚上的更美。」
消防車和警車呼嘯著同時趕到。林淮希踉蹌著站起來,抱住昏迷不醒的京顏,趁著人多嘈雜悄悄離開混亂的現場。
還好夜幕已經降臨。
千辛萬苦地回到京顏的小房子時,林淮希已經汗流浹背,抬頭看了眼牆上的鐘,晚上八點四十,他用力喘了幾口氣,坐靠在門邊閉住眼睛。
京顏還沒有醒。
林淮希疲憊地歎息著,輕輕撫上她冰涼的面頰。
他真想,真想殺了自己。遇到這個丫頭,一切都亂了套,原本一直清醒著的頭腦因為她流著淚的一句喜歡就通通化成糨糊。什麼都忘到腦後了,居然真的把自己當成可以正常戀愛的人。
可惜,他不是。
他想認真地愛她,想全心全意體會深愛的感覺。很想很想。每次看到她對自己微笑著的臉,就幸福得不知所措。可是就為了這點可悲的自私,他差一點就親手害死這個傻女孩。爸爸那邊的狀況已經一觸即發,他心裡清清楚楚,可是不但不躲得遠遠的,居然還每天跑來這裡纏著她。現在好了,她肯定被嚇壞了,明明只是個溫柔的傻傻的大學生,卻讓她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
該死!林淮希一拳狠狠砸在牆上,恨不得讓自己處在酷刑之下,好能把懷中女孩的恐懼多分擔一些。
京顏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躺在自家柔軟的床上。四周昏昏暗暗的,只有床頭的檯燈亮著微弱的光。
空空蕩蕩。
心猛然一沉,恐懼剎那衝進腦子,她跌撞著下床,聲音已然變調:「林淮希!林淮希!林淮希你在哪!」
客廳裡響起快速的腳步聲,門口很快出現熟悉的人影,「怎麼了?我在這兒。」他走進來,扶住面色慘敗的京顏。
京顏定定地看了他好半天,像是不相信他是真實存在的,林淮希也不說話,任由她仔細端詳著。終於,她顫顫地摀住眼睛,發出低聲的嗚咽:「嚇死我了,我以為……以為你出事了,以為你不在這裡了……」
林淮希只是微微勾起唇角,抱起京顏把她放回到床上躺下,拉過椅子坐在她的床邊。他抬手摸摸她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
京顏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很乖很乖地小小聲說:「我沒事。」
林淮希若有若無地點了下頭,手停留在她的額上沒有動,眼神很淡薄,看看她,又輕輕移開,看向燈火閃爍的窗外。
「我真的沒事。」京顏不知為什麼有點害怕他此刻的表情,「沒有受傷,也沒有生病。你呢……你還好嗎?」她小心翼翼地問出口,甚至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什麼會覺得這麼不安?他不說話,她也不敢再問下去。他那麼聰明,能一眼就看穿她拚命隱藏的心思,所以現在,她也怕他會看出來,她其實——非常非常害怕,拚命控制著,才能讓自己不顫抖。怒吼的火焰和爆炸時的巨大響聲逼真地在腦海裡一遍遍重現。她怕得要死。
沉默了很久,京顏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為什麼……為什麼牆會被撞塌?」
林淮希這才轉回目光,輕描淡寫地說:「那個倉庫我很早以前就去過,牆本來就不結實,和朋友玩的時候不小心在上面弄壞了個大洞,怕被人發現,我們幾個人連夜隨隨便便地又給補上了,很容易就能撞塌。」幸虧是這樣,否則他們早已經葬身火海。林淮希深深吸進一口氣,試探著去想著那種不能承受的後果。
和朋友去玩,能把牆弄出個大洞,還可以連夜補上不被發現?京顏很驚奇地看著他,漸漸揮散了滿腦子的恐懼感。
可是林淮希的眼睛深得像看不見底的海水,他忽然把頭埋進她小小的手裡,低聲問:「還在害怕嗎?」
京顏呼出一口氣,摸了摸他低下去的毛茸茸的腦袋,現在的他,像只可愛貼心的小狗,不,錯了,他林淮希怎麼會是小狗呢,他應該是只張牙舞爪的小狼才對。京顏淡淡笑起來,覺得恐懼感散去了很多,她搖搖頭,輕柔地說:「我不怕。」
他不說話,抬起手摸索著關掉檯燈,屋子裡陡然漆黑。
林淮希沒有抬頭,悶悶的聲音從她的手心裡傳出來:「你這個笨蛋。」不等京顏說什麼,他又開口:「白癡丫頭,你到底喜歡我什麼?」他忽然抬起頭來,灼灼地看著她的眼睛,「我對你好嗎?不說甜言蜜語,沒有送過你一樣禮物,什麼都不能給,呵,不對,我能給你你也許一輩子都體會不到的恐懼……」他好像在笑著,「有什麼好的?還非要和我在一起,你都不覺得討厭嗎?」
他說得很快,在笑著,但絕對不是開玩笑。京顏暗自攥緊手,輕聲說:「我知道……我知道高三分班以後你每天早操的時候都會在四樓的窗戶看我。每天上學放學,你就坐在後門,我有什麼麻煩你都知道,都會偷偷幫我……你說過喜歡我,你送過我聖誕禮物,那天晚上的煙花好漂亮……」
他在黑暗裡斷續地笑,語氣逐漸冷然:「這算什麼好。」
「你一直記得我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幫我找回鞋子,我說的話你都不會忘記,天氣那麼熱也會陪我擠公交車上班……」京顏越說越快,眼眶滾燙,幾乎要流出眼淚。她的手越攥越緊,但還是不明白到底在害怕什麼。
他轉開臉不去看她,「隨便什麼人都可以這樣做。」
「你……」京顏摀住嘴,拚命睜著眼睛,不讓無緣無故的眼淚滾落。
林淮希站起身,打開窗子,已經帶點涼意的風吹在臉上很舒服。四樓的視野並不開闊,何況外面樓宇林立,只能看到黃黃白白的點點燈火。
「京顏,」他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能消失在微涼夜風裡,但一字一字,都像剛剛炸響的轟鳴,狠狠敲擊著京顏的耳膜,「我們分手吧。」
在這樣的夜裡,他靜靜站在窗邊,對她說,我們分手吧。
剛剛就像是不安地站在懸崖邊,這句話,是力量深重的推打,她已經錯開腳步,帶著腳下無數的塵土和碎石滾落下去。崖下不知道有多深,但是風聲好大,她的耳朵裡響著巨大的轟鳴,其他的,什麼都聽不到。
騙人的……
他下午還說過至少以後十年八年在一起,告誡她不許拋棄他,計劃著去見她的父母,不要命地去救她,在火光裡對她說:「混蛋再壞,他也愛你。」兜兜轉轉這麼久,才剛剛半個月的時間,他才剛剛能停留在身邊。
他明明說愛她。火光裡他的眼睛像鑽石一樣好看。
騙人的……他愛她,他一定是愛的……他才不可能說這樣的話!
「不……」京顏仍然大大地睜著眼睛,一動不動,黑暗中的臉龐像凝固住,沒有表情,更沒有哭,「不……我不答應……」
窗邊的人笑得冷淡而艱澀,「你不知道我有過多少女人吧,同樣的事同樣的話我對很多人都做過說過。你沒什麼特別的,只是覺得能再見到不容易,玩玩而已。」
只是玩玩而已,遊戲到此結束。
京顏的喉頭艱難地動了動,深深吸著氣,「……騙人……我不信……」
「哈,你看,」林淮希滿臉不屑,「你又在自作多情了。」
他……他一定不知道這四個字有多傷人,他要是知道的話,絕對絕對不會對她說的。自作多情,從認識他的那天開始,京顏就對這個詞莫名的恐懼,他對她說過一次,但他收回了,這一次,她更不願相信。
窒息般的靜默裡,林淮希在窗邊走了幾步,腳步聲在黑暗的房間裡顯得更加清晰刺耳,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京顏,遊戲結束了,你繼續過你的生活,和誰在一起以後怎麼樣都和我沒有關係。以後你也別再做蠢事,如果再打擾到我和漂亮女人親熱,我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
皺著眉說完這些話,林淮希剛向門口又走了兩步,就聽到她低低地自語一般控訴著他:「騙人……你說過愛我的……你說過,只有我是特殊的……我們明明……明明是相愛的啊……」
「都是假的,」他冷笑著轉過頭,「我沒見過比你更蠢的人,那些話,全部都是騙你的。」
你記憶裡關於我的一切,全部當作是假的就好了,或者乾脆當作沒有存在過,會氣會恨會傷心,過一段時間就沒關係了。
房間很黑,京顏連抬起手打開檯燈的力氣都沒有。她很想看一看他的表情,是不是和他說出的這些字句一樣堅冷?
林淮希說:「我沒心情再和你玩下去了。你以後也不要找我。再見。」他邁步欲走,忽然又停下來,轉過身看向京顏躺著的方向,實際上,他也看不清楚她的臉,他定定地看了一眼,說:「這句再見的意思,是再不相見。」
樓下忽然響起車子開近的聲音,車燈快速地閃過窗子,燈光大亮,但只是剎那,光線轉走,又剩下和之前一樣的黑暗。
然而只是這一秒的光亮,京顏也已經看清楚了林淮希剛好望著她的眼睛。
林淮希悚然一驚,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快速轉過身向門口大步離開。
怔忡過後,京顏贊同了林淮希剛剛說過的話,這世界上的確沒有比她更蠢的人了。怎麼會真的以為他說的全部都是實話?他是個大騙子,一直在用假話騙她!騙她難過,騙她的眼淚!在死裡逃生之後突然說什麼玩玩而已,自作多情,再不相見……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在誰也看不見的黑暗裡,他為什麼會淚水盈睫?
在一晃而逝的車燈裡,京顏看到他的眼睛,淡淡的紅,眼裡晶瑩閃爍。
她早該明白的!林淮希根本就是個嘴硬的混蛋!
他已經走到了房門口。
京顏掀起被子跳下床對著那個模糊的背影撲過去,死死從背後摟住他,彷彿傾注了全身所有的力氣。
無論林淮希怎樣掙脫,她都拚命似的不肯放開。
你知不知道我多害怕你離開?你總是一聲不響地就消失,一點抓住的機會都不會留,而我只能默默地等著,沒有辦法去找你,只能這樣忐忑不安地期待下一次見面時你能好好地留下來!你是真的玩玩而已嗎?對我和對之前的每一個人都一樣嗎?那為什麼一邊冰冷著聲音在黑暗裡說著撕心裂肺的話,一邊卻傻傻地紅了眼眶?
我就這麼的……不值得信任嗎?
終於,林淮希冷冷笑了一聲,停止了掙脫,「你居然有這麼大力氣,我真是小看了你。」他似乎無奈,站得搖搖晃晃,乾脆坐在地上。京顏也隨著他跪坐下,手上力氣越來越大。
「我都說這麼清楚了,你還想怎麼樣?要錢嗎?可以,我給你。」
京顏只是摟著他,全身顫抖著一言不發。
林淮希顫動著眼睫,越發覺得自己可笑。
「要多少錢?說吧,我看看你值不值這個價碼。」
「不說?」他哼笑,「想要太多不好意思開口?十萬?一百萬?有了錢,你就可以不用再穿這麼廉價的裙子,也不必對一雙破鞋寶貝得不得了。」
「我以前遇到的最難纏最粘人的女人都比你強。沒想到你居然這副樣子。」
他挑起唇角,儘是嘲諷,「再不放開,我就扭斷你的手。」
「……好。」身後一直沒有停止顫抖的女孩終於慢慢張口,吐出柔軟的字句,「你扭斷吧。要不然,我放不開。」
林淮希,你明白嗎?不是不想放,而是放不開。從那個飄雪的冬夜你在樓下飛奔而過,就已經像根刺一樣紮在我心裡。會慌,會怕,會痛,但鮮血淋漓的,我也捨不得拔,拔不掉。我的生活和記憶原本是黑白的,所有添加上去的色彩都和你有關。無論怎樣都好,只要你還會為我紅起眼眶,我就算死也不會放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