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剎那定格。京顏緩慢直起身,難以置信地盯住這個黑色的背影,他怎麼會有最熟悉的聲音?她飛快地抹掉眼裡的淚,伸手緊緊捏住他的肩膀,不等用力,先抬頭看到後視鏡裡的那雙眼睛,狹長,單眼皮,烏黑明亮。
她忽然不敢看他的臉。顫抖的手僵在他的肩膀上,遲遲不再用力。
「是……」她劇烈地喘息著,身上的每一滴血液都滾燙得想要迸開血管噴薄出來,音調因此怪異得不成樣子,「是你嗎?」
咚咚咚咚,心跳聲清晰可聞。
「嗯……」良久,他發出極淡的鼻音,像是不知道怎麼開口,「見到已經死去的人,會怕嗎?」
京顏腦中轟鳴炸響,猛然用力,強迫著把他半轉過來,立刻看到他的側臉,熟悉的輪廓,微垂著雙眼,唇抿成一條線,腮下有條泛白的傷疤。
「林……淮……希……」京顏鬆開手,覺得自己身在夢中。
他保持著這個姿勢,依然垂下眼睫,不去看她,「不是了……」他說,「不是林淮希……林淮希已經死在那場混戰裡,我叫姚越。」他這才完全轉過身面對她,聲音淡而溫柔,「你好,我叫姚越。能認識你……真高興。」他說完,微微一笑,恍如隔世。
下午三點,飛機已經準時起飛。
像記憶裡無數熟悉的場景一樣,他和她相對而坐。
「我現在是個普通的出租車司機。」自稱是「姚越」的林淮希坐在熟悉的沙發上,雙手搭在膝前交握,極複雜地望著對面坐的女孩,直到現在,她還是臉色煞白的。
他慢慢地清晰地說:「僥倖活下來以後,我想過馬上來找你,但是當時……我滿身的傷,身無分文,什麼都沒有,總不能靠你一個女孩子養活。」他說著,笑容苦澀,「所以先去工地上找了份工作,到現在半年多的時間,當上了出租車司機,其實一直……一直就在你的附近。」
林淮希不再說下去,深深看了眼哀傷的女孩,低聲說:「對不起。」
京顏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像看呆了一樣,好半天,才皺著眉輕聲說:「他們告訴我你死了。」她移開目光,摀住嘴,悶聲重複,「他們都說你死了,都說你死了,不會再回來了。我不信啊,我就呆在這個房子裡,一個月沒有出過門,怕你萬一回來了,會找不到我。可是沒有,沒有看到你,真的就像消失了一樣……」
林淮希不忍再聽,他明白自己有多可惡。
「你說過會回來的,我信你。教授說,呆在屋子裡沒有用,不如回到陽光下,出去走一走,等再見到的時候,我還能健康漂亮……所以我聽教授的,決定去英國……」她呢喃著,不流淚,抬眼看他,「可是他們都說你死了,連茗紗,茗紗也說你死了……」
林淮希豁然起身,一步踏到她面前,把她緊緊摟在懷裡。
她說不出話了,胸口劇烈地起伏,好半天,終於抬起手拚命地攥緊他的衣服,放聲大哭。
「對不起,對不起……」林淮希輕聲安慰,撫摸她柔順的頭髮,「我沒死,是我太自以為是,以為等到能配得上你的時候再回來找你,才是最好的。是我白癡……」他不住地說著,胸口疼痛難忍。
「我不要什麼配得上……」京顏咬牙切齒地揉扯他的衣服,又氣又恨,「我只要你!我只要你!」
他低頭吻她的發,「我知道,我知道。我是混蛋,才會笨到分不清什麼更重要,讓你這麼難過。」
也許是以前的生活造就這樣的情緒,希望自己站在你面前時總能有驕傲著的東西。那時滿身的傷,鮮血淋漓的心,擔驚受怕,沒有錢,沒有工作,沒有家。有什麼資格重新站到你身邊?丫頭,我在看著你,你已經那麼自信美麗,這樣一無是處的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沒有勇氣。我討厭這種感覺,所以才會拚命地做些什麼,讓我有能夠在這個世界重新生活下去的資本,才能回到這裡,問你還愛不愛?
是我的錯,沒想到你會從別人口中聽到我死了的消息,沒想到……會讓你這麼痛苦。
京顏抱著他,還會覺得只是抱著一個隨時會醒的夢。她不停地哀聲重複:「我只要你,只要你,只想和你在一起,怎麼樣都可以……」
不要錦衣美食,不要門當戶對。地角天涯,我隨你去。
「丫頭,都過去了。」都成為過去了,從此再也不會讓你絕望害怕。林淮希溫柔地摟著她,等待她平靜,等待她相信現在的一切都是真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裡的人漸漸停下呢喃,眼淚也被他的手擦乾。
林淮希坐回沙發上,溫柔低沉地說:「丫頭,我現在告訴你,這段時間,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離開京顏時,爸爸那邊的情況就已經很危險,原來的親信眼看著勢力傾斜,接連背叛。用盡一切辦法勉強支撐了近一年,一年裡東躲西藏,狼狽不堪,到最後只剩下很少的生死兄弟,但對方明顯要趕盡殺絕,那天晚上,終於逼到絕路。他確實被一刀捅在胸口,但還好被爸爸最忠心的保鏢撞了一下,這刀沒有致命。然後火起,即使逃出,過後他們來檢查現場,發現沒有他,也必定不會放過他。爸爸這時候已經中槍,他的保鏢突然搶過林淮希手裡的刀,一把插進自己胸口,爸爸迅速把他的外衣飾品脫下來全部戴在保鏢身上,在這之後,告訴林淮希從一條少有人知的小路逃走,從此改頭換面。他為防萬一,老早以前就給林淮希準備好了新的身份,跟隨母姓,名字姚越。林淮希不肯走。林翔苦笑,告訴他好好生活,保持這雙乾淨的手,做清白的人,不要沾染黑幫,更不要報仇,把他沒過過的明朗日子,都替他過回來。然後林翔撿起地上的長刀,把地上散亂的屍體砍得七零八落,嚴肅地告訴他,屍體破碎,沒人會發現少了一個人。
林淮希按照爸爸說的小路,真的活了下來。
搞垮林翔的那一方一直在暗中做很多非法交易,沒過多久,事情敗露,一共幾百個人沒出三個月就全部落網,主要犯人有的死刑,有的無期。
事情終於塵埃落定了以後,他很努力地工作,不敢回來找她,就在暗處一邊拚命,一邊靜靜看著。直到他發現她整整消失一個月,才明白出了事。
林淮希眼睫低垂,語調緩慢,平靜但艱難地告訴京顏所有故事。他長長呼出一口氣,「林淮希已經死在大火裡了,我現在是姚越,雙手乾淨的普通人。父母雙亡,沒有兄弟姐妹,積蓄很少,只是個隨處可見的出租車司機。」
「姚越……」京顏念著這兩個字,「姚越……」她帶著哀求看向他,「那我的林淮希呢,你是姚越,還是我的林淮希嗎?他死在大火裡,可是,他的心呢……」
林淮希瞇起眼,很有些危險的氣息,「你說呢?」他輕聲說著,忽然探身拉住京顏的手,把她向懷裡一帶。
她整個人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胸口。幾乎是臉貼著臉,她清楚地看到他那麼深沉認真的眼,下一秒,重重的吻不顧一切地把她吞沒。
然而短暫的,他略微放開她,抵著額頭低聲問:「現在知道了嗎,是不是你的林淮希?」
京顏像怯懦的小動物一樣望著他,不說話。
他按住她的後腦再次吻上去,「告訴我,是不是你的林淮希?」
京顏終於哭著點頭。
我不在乎你的名字是林淮希還是姚越,張三還是李四,只要你還是你,還是我熟悉深愛的你,窮困潦倒,無家可歸,都無所謂。
林淮希心疼地歎息,抹掉她臉上的眼淚,輕輕吻著冰涼的臉頰,明白自己從此以後再也不會離開。
「傻瓜,別哭了。」他柔聲說。
小惡魔不再邪惡冷淡,他也會綻放溫柔的笑臉。
「京顏……」他摟緊她,眼眶酸澀,但從來沒有過這麼滿足,「這次說真的,等你畢業以後,就嫁給我吧。我會努力工作賺錢,給你一個家。」
不用覺得虧欠,永遠可以心安理得為所欲為的家。
所有的手續都已經辦好,雖然萬般不情願,但京顏還是必須乖乖去英國。找了好多借口,才從教授那裡寬限出三天時間,三天後,依然下午三點的飛機。
馬上登機,京顏準備關掉手機,不出意料地看到屏幕上顯示好幾條新短消息。
第一條是戴茗紗,「不准再哭,如果實在太想,就打電話給我,我替你哭。」
京顏微笑,又深深感動。
第二條是陸庭凱,前面長長一串莫名其妙的省略號,最後四個字:「祝你幸福」。
第三條是董夏,最是關切,「到英國後注意身體,如果遇到麻煩不要著急,我在那裡有幾個朋友,已經和他們打過招呼了,你到以後他們會幫助你。一路順風。」
第四條居然是教授,語氣很可愛,「微笑著迎接新生活。加油吧。」
最後一條。
發信人,小狼。
[努力工作,等你回來。]
簡簡單單八個字,卻讓京顏藏不住笑意,關掉手機後,還一個人站在那裡傻傻笑個不停。他在她手機裡的署名一直是小狼,他好奇地問過好多次原因,她都笑著不肯說。
她不要讓他知道,在他喜歡她以前,她就已經被那小狼一樣的少年吸引了全部目光。從此再也逃不開。
腳下厚厚的雲層,像一直綿延開去的海水。
京顏微笑著靠向椅背,輕輕閉起眼睛。
從此我們不再是一個人。無論歡喜還是哀愁,都有你在身邊分享。做最平凡的愛人,過最簡單的生活。日日月月,朝朝暮暮,輕言細語,瑣事煩惱,堆積出天長地久。
天長地久,不是永遠永遠在一起,而是活著的每一天,都能為你綻放笑容。
再見,我的小狼。
不要急,很快很快,我們就會再次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