𨪜𨪜走到床邊，溢之的呼吸已經平順下來，可以看出情況大為好轉了。可父親呢?
𨪜𨪜四處不見父親的身影，過了一會兒，護士走了進來。
𨪜𨪜「知道我爸去哪兒了嗎?」瀅然問著，心中奇怪，按說這時父親是不該離開溢之身邊的呀。
𨪜𨪜「他天沒亮就出去了，也沒說去哪兒。」
𨪜𨪜很不尋常。瀅然囑咐護士看護弟弟，懷著忐忑的心跑了出去。父親在做什麼?
𨪜𨪜到布店，父親沒來過；回到家，父親也不在。沒辦法，她又轉回到醫院。
𨪜𨪜進了病房，瀅然一震，小弟正躺在病床上，睜眼看她。
𨪜𨪜「姐……」沙啞的聲音由方溢之口中逸出，他的眼迅速紅了。
𨪜𨪜「別哭，別哭。」瀅然坐在床邊，柔聲安撫他，「你醒來就好了，沒事的，安心養傷，很快就會復原了。」
𨪜𨪜可他眼中的淚還是流了下來，「不，不是……對不起……」他語無倫次地低喃。
𨪜𨪜她心一跳，敏銳地捕捉到他語氣中的絕望，「怎麼回事?」
𨪜𨪜「我……我欠了人錢，他們要三天內還清……」方溢之垂下眼，低聲敘說。
𨪜𨪜「你缺錢?為什麼不向爸爸要，反而向別人借呢?」
𨪜𨪜「不是……是我輸的……」
𨪜𨪜「你輸的!」如遭雷殛，方瀅然震撼了，「你去賭博?」
𨪜𨪜方溢之不再言語，只是神情早已承認了。
𨪜𨪜「你、你只有十七歲啊，還是學生，怎麼……」瀅然未出口的指責在看到小弟低垂的頭時嚥了下去。深吸一口氣，她努力平息心中的波濤，最後發出低柔的歎息：「好啦，你欠了多少?」
𨪜𨪜「十萬……」
𨪜𨪜「十萬?!」她驚跳起來，「怎麼這麼多?」
𨪜𨪜「沒有的，姐，我根本沒輸這麼多。是他們獅子大開口，都是他們說的!」
𨪜𨪜方瀅然閉上眼，十萬!傾家蕩產都還不起呀!驀然睜眼：「去巡捕房告他們勒索!」
𨪜𨪜「沒用的，姐。」方溢之淒然搖頭，「巡捕房也沒辦法，他們是青幫的人。」
𨪜𨪜方瀅然頭一陣眩暈，不支地坐在床邊。她終於明白了，明白了昨天父親為什麼會有那種表情，今天又不知蹤影。他是借錢去了!
𨪜𨪜可是，能借到嗎?有誰可以一下就拿出那麼多來。
𨪜𨪜「姐，我該怎麼辦?」
𨪜𨪜********
𨪜𨪜夜幕低垂，方瀅然帶著失落回到家。
𨪜𨪜進門後，發現父親正坐在椅子上，低垂著頭。
𨪜𨪜「爸……」瀅然低喚出聲，心一陣絞痛。她怎會不明白父親的哀傷?辛苦了一輩子，最終卻是這種結局。
𨪜𨪜走到父親面前，她蹲下身子，仰頭看他：「爸爸，我已經都知道了。我們該怎麼辦?」
𨪜𨪜方世澤失神地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𨪜𨪜「難道沒有任何人可以借錢給我們嗎?」不會這麼絕望的，不該呀。
𨪜𨪜方世澤抬眼，眼中有一閃而逝的異彩，但隨即回復空洞，仍是搖頭。
𨪜𨪜瀅然看到了，心中燃起希望：「有的，是吧?」
𨪜𨪜方世澤仍是搖頭，但瀅然不捨地追問：「是誰?」
𨪜𨪜「沒，沒有!」他忽地厲聲說著，神情瞬間激動，而後又轉為疲憊：「我累了。」他緩緩起身，走上樓。
𨪜𨪜********
𨪜𨪜「方瀅然，有人找。」
𨪜𨪜瀅然正在呆呆看著小弟的睡顏。今天是第二天，明天就是最後期限了。父親仍在四處奔波，而她只能在這裡發呆，好沒用!
𨪜𨪜外面的呼聲驚醒了她的沉思，她起身走了出去。
𨪜𨪜門前站著一個男人，四十來歲年紀，錦緞長袍，面容精悍。
𨪜𨪜他是誰?方瀅然確定自己並不認識他。
𨪜𨪜「方小姐是嗎?」男人有禮地點頭，笑容可掬，「我是陸公館的管家，敝上請方小姐一敘。」
𨪜𨪜「陸公館?」他指的是紡織大王陸恆榮家?
𨪜𨪜陸恆榮是上海商界重量級的人物，單他手下的「鴻昌」紡織廠就有十三家分廠，更不用提麵粉廠之類的副業了。陸家也是她父親布店最大的供應商。
𨪜𨪜而她知道陸家卻是因為曾回絕了陸家大少爺的兩次提親。她不認為這次找她會有什麼好事。「抱歉，我現在沒空。」沒心情給不相干的人好臉色。
𨪜𨪜「我家老爺要說的是與方小姐切身相關的事。」管家看到方瀅然不曾停頓地離開，揚起聲音，「難道方小姐甘願被青幫搞得家破人亡?」
𨪜𨪜方瀅然的身形忽然頓住了，而管家臉上是意料之中的微笑。
𨪜𨪜********
𨪜𨪜坐車來到西區。這裡是高級住宅區，一幢幢獨立花園洋樓，風格各異，清雅幽靜卻是主旋律。車子終於停在其中一個鐵門旁。向內看去，鬱鬱蔥蔥的花園不知有多深，在遠處綠樹掩映下露出白色洋房的一角。
𨪜𨪜庭院深深，說的就是這種情形吧。瀅然在心底思量著。她不喜歡這裡，很不喜歡，美輪美奐的景色，卻沒有和諧親切感，只是冰冰冷冷的一片。
𨪜𨪜這想法直到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時還是沒有變化。
𨪜𨪜身側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下一刻，她面前站定了一個人。
𨪜𨪜這就是商場鉅子陸恆榮?他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他五十上下年紀，穿著合身的家居長袍，冷肅的臉龐有些瘦削。他並沒有身為商人該有的精明神色，事實上他的管家更像商場中人，但他卻有著無法言喻的氣勢，那是霸氣。
𨪜𨪜「方小姐?」陸恆榮的聲音也如其人般沉肅。
𨪜𨪜「我是。」方瀅然點頭，「不知道陸先生找我有什麼事?」
𨪜𨪜陸恆榮坐下，看著方瀅然也大方地落座，眼中閃過一抹激賞。一個二十不到的女孩子，在他面前還能保持從容自若，本就是不簡單的事。
𨪜𨪜「我知道令弟的事，也知道你們正為這事煩惱。」他直切入正題。
𨪜𨪜「陸先生願意幫我們?」方瀅然其實是沒抱太大希望的，陸家怎麼肯好心地拿十萬元這麼大筆錢財做善事?除非他另有目的……
𨪜𨪜「我當然可以拿出這筆錢來，不過……」陸恆榮停頓了下。
𨪜𨪜「不過什麼?」早知道他會開出條件。
𨪜𨪜「不過請方小姐答應嫁入陸家，」陸恆榮微笑，這時他才露出商場老狐狸的狡詐，「一旦方小姐成了陸家長媳，親家的事我自然義不容辭。」
𨪜𨪜********
𨪜𨪜氣憤，這是方瀅然唯一的感覺，並且持續到她回到醫院。
𨪜𨪜她沒想到陸恆榮會卑鄙到以此來要挾她嫁入陸府。她有準備會聽到不合理的要求，為了父親和小弟，她也願意答應任何要求——但這件事除外!
𨪜𨪜她當場回絕了，並且口不擇言地譏諷：「以陸家的財勢，長媳的人選很少嗎?需要用這種不入流的卑鄙把戲?」
𨪜𨪜她明白惹怒陸恆榮是極不明智的，但被侮辱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開口還擊。
𨪜𨪜但陸恆榮並沒有像她想像中的勃然大怒，只是臉色沉了下，隨後又扯起笑容：「我知道這個要求突然了些，你可以多考慮一會兒，想通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𨪜𨪜他以為她會出賣自尊和驕傲嗎?
𨪜𨪜********
𨪜𨪜與此同時，在密閉的房間，在做著匯報。
𨪜𨪜「剛才方瀅然去了陸家。陸恆榮提出她嫁入陸家作為交換，方瀅然拒絕了。」男人報告著才收到的消息。
𨪜𨪜「她會答應的，叫幾個人去催一下。」陰沉的聲音命令著。
𨪜𨪜「是。」男人退出房間，找人來吩咐幾句，才自言自語：「奇怪，為什麼他會對陸家那麼關注，還要導這齣戲?」想了半天，搖了搖頭，「算了，堅哥的事還是不要多管的好。」
𨪜𨪜********
𨪜𨪜「老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𨪜𨪜「阿全，怎麼啦?」瀅然站起身，嚇了一跳，認出是布店的夥計。
𨪜𨪜「老闆不在?」阿全驚慌地四面瞅著。
𨪜𨪜「什麼事啊?」瀅然看著他滿臉的血，心咚地一跳，「快去包紮一下，你受傷了。」
𨪜𨪜「店、店被砸了!」
𨪜𨪜「什麼?」瀅然一驚，忙朝外跑，一邊說：「你留下，我去看看。」
𨪜𨪜布店是被砸了，另一個夥計也被打了。
𨪜𨪜「他們說，明天中午再湊不齊錢，他們就不只砸店，還……還要命!」夥計心驚膽戰地轉述。青幫啊!老闆怎麼會惹上這些人呢?
𨪜𨪜方世澤也來了。看著支離破碎的店面，他呆了。
𨪜𨪜「爸!」瀅然難忍地看到父親跪倒在櫃檯前，看到他輕撫著零亂的布匹的顫抖的手，看到他泛著血絲的眼盈滿了水光，看到淚一滴滴落在手上、衣上、布上……
𨪜𨪜夠了!
𨪜𨪜她轉身飛也似的跑遠。
𨪜𨪜「小姐，去哪兒?」司機看著身後的女孩兒，好蒼白的臉啊!
𨪜𨪜「霞飛路，陸公館。」
𨪜𨪜********
𨪜𨪜「考慮清楚了嗎?」陸恆榮似乎早料到她會去而復返，悠然自得地笑著。
𨪜𨪜「如果我答應，你就會拿出十萬元?」
𨪜𨪜「不錯。」陸恆榮點頭確認。
𨪜𨪜她的心沉了沉。不知道心裡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是該喜還是該悲。陸恆榮殘忍地向她提供了這一條生路，唯一的生路!但或許她更希望他不曾提過。
𨪜𨪜嘴微微開啟，卻發不出聲音。她該怎麼回答?
𨪜𨪜「你願意等我嗎?」溫柔的語音仍在耳邊，那寂靜的夜……
𨪜𨪜「明天中午再湊不齊錢，他們就不只砸店，還要命!」
𨪜𨪜「等我，等我!等我……」
𨪜𨪜幾道聲音交錯，她頭暈目眩了。
𨪜𨪜「姐，我該怎麼辦?」溢之的無助，父親的哀淒，逐漸蓋過另一道深情的凝睇……
𨪜𨪜「好。」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心猛烈地絞痛，為什麼她還沒有心痛至死?她寧願死啊!
𨪜𨪜「好，我等你。」她懷著羞怯，做出允諾，那時心裡是怎樣的喜悅呀。
𨪜𨪜「我嫁!」她終於把話逼了出來。
𨪜𨪜在吐出這兩個字之後，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𨪜𨪜********
𨪜𨪜時間匆匆而過，轉眼，一個月悄悄溜走。
𨪜𨪜陸恆榮信守諾言，保住了方家三人和布店。
𨪜𨪜方世澤感激莫名，去陸家道謝時才知道女兒應允了什麼，卻已無法挽回。
𨪜𨪜後天就要舉行婚禮了。
𨪜𨪜方瀅然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這是一個月來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因為——她已無處可去。
𨪜𨪜還記得在震驚與狂怒之後，父親滿臉的哀傷，「爸沒用，真沒用!一輩子到頭卻讓女兒受這種委屈。」
𨪜𨪜「姐，都是我不好，你打我、罵我呀!」小弟哭喊，他永遠都不會忘記姐姐犧牲了什麼，那個挺拔俊俏的大哥呀!
𨪜𨪜她受不了，受不了在滿心絕望時還要強顏歡笑地安撫家人，所以她寧可走出家門。
𨪜𨪜醫院，她更不會去。事實上，自她把自己賣了的那一刻起，她就已決定斬斷一切，包括學業、包括理想，包括——他。她已沒資格想他了。
𨪜𨪜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血紅的太陽在吐出最後一絲光亮後，終於隱沒在地平線下，喧鬧的城市，處處燈紅酒綠，燕歌笙舞，在紙醉金迷的極度繁華背後，隱藏的是墮落。
𨪜𨪜如今的她不也是墮落人群中的一員嗎?
𨪜𨪜又走了一整天，她仍不想停，儘管雙腿早已疲軟，身體早已虛乏。
𨪜𨪜突然，一具身體逼壓過來，隨著撲面的酒氣，一個陌生的聲音嘿嘿笑著，含混不清地說：「小妹妹，一個人寂寞吧，要不要哥哥我陪陪你呀……」
𨪜𨪜她的身子被一雙粗壯的手臂緊箍著，隨後，酒氣夾著口臭混成幾欲作嘔的氣味欺近，放肆的言辭仍在繼續，方瀅然只是拚命地又絕望地企圖掙脫這桎梏。
𨪜𨪜「放開我……」在她的叫聲終於伴著嗚咽逸出時，悶悶的撞擊聲響起，那雙手臂一鬆，同時傳來呼痛聲。
𨪜𨪜她身子不穩，隨勢欲倒，耳畔響起另一道溫和的男聲：「小心!」隨後，一雙手扶住了她。
𨪜𨪜「放開!」她終於崩潰了，在淚瘋狂流下的同時，手亦狂亂地揮舞掙扎。為什麼所有人都要欺侮她，為什麼連一個獨自哀痛的空間也不給她?
𨪜𨪜那雙手放開了她，但顯然手的主人並沒有遠去，因為在之後她的一個踉蹌中，手又適時地遞了出來，給予有力的支撐。
𨪜𨪜她沒再掙脫，因為全身早已無力，只有無助地流著淚，只想將淚流乾、流盡，讓她再也感不到痛。
𨪜𨪜周圍喧嘩的人聲漸漸模糊，霓虹燈似也不再閃爍，眼前一黑，她暈了過去。
𨪜𨪜********
𨪜𨪜「她沒有大礙，只是一天沒有進食，飢餓加上精神鬱悶導致的昏厥，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𨪜𨪜陸庭軒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微蹙著眉，耳邊還迴響著醫生的話。
𨪜𨪜一天不曾進食?她就是這樣精神恍惚地走了一整天嗎?
𨪜𨪜眼光流連在細緻的容顏上。毫無血色的面容、未干的淚漬、緊鎖的秀眉……
𨪜𨪜心忽然一陣刺痛。天，她怎會變成這樣?那個輕靈飄逸的身影呢?那個在陽光下燦爛微笑的女孩呢?
𨪜𨪜他已知道事情的始末，知道她為何會答應婚事，知道她一定會不好受。可是，他卻不知道這事會帶給她這麼大的影響!
𨪜𨪜下午見到她時，他受到最大的衝擊，那衝擊將他滿心的喜悅洗刷殆盡，轉而換上濃濃的心痛。她的淚、她的愁、她的憔悴，是他帶來的，他知道。不忍傷她，所以寧可強抑渴望，退出這紛爭。可是，命運最終仍是將他們拉在一起，讓他不可避免地成了傷她最重的人。
𨪜𨪜床上緊閉的眼瞳忽地動了動，在瞬間拉回了他的思緒。濃密的睫毛輕顫，終於緩緩揚起。
𨪜𨪜白色的牆壁，白色的燈光，白色的床褥，在方瀅然睜開眼後，一切都是刺目的白。她在哪兒，她怎麼了?
𨪜𨪜「你醒了。」溫和的男聲自身旁響起，她眼光瞬時一偏，看到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
𨪜𨪜聲音有絲熟悉，彷彿……之前的記憶緩緩倒流入昏沉的大腦，她在街上遊蕩，她被人糾纏，她哭了，她暈去……
𨪜𨪜眸光倏地又拉回至男子臉上，是他救了她?
𨪜𨪜我在哪兒?她想問，卻不料出口的是一串低微的呻吟。
𨪜𨪜陸庭軒顯然看清了她的疑問，忙回答：「這裡是醫院。剛才你突然昏過去，來不及作其他處理，就帶你到最近的醫院。放心，你沒事，先喝了它，等精神好點再出去吃飯。」說著端起還冒著熱氣的稀粥，舀了一匙，欲餵她。
𨪜𨪜方瀅然側首避開。她無法接受一個陌生人做出這種近似親密的動作，即使他剛救過她也一樣。
𨪜𨪜感到對方的動作微滯了一下，隨後收回手，她心裡忽然湧起一股歉疚。他一定很尷尬吧。「謝謝你。」她輕聲將謝意逸出。
𨪜𨪜回應她的依然是一貫的平和，「不要謝我，方小姐，事實上我該說抱歉。」
𨪜𨪜她的眼光又揚起，不掩訝異，他怎麼知道她姓方?
𨪜𨪜「我叫陸庭軒。」對方輕輕送來一個答案。
𨪜𨪜而後，方瀅然瞪大了眼，盯住他微微含笑的臉龐，完全呆住了。
𨪜𨪜********
𨪜𨪜直到在餐廳坐下好一會兒，方瀅然才逐漸清醒過來，終於接受了對面坐著的就是陸家大少爺、她未來丈夫的事實。她打量著他，眼中漸升疑惑。
𨪜𨪜這些日子以來，她自然打聽過陸庭軒是怎樣的人，可是父親給她的答案居然是他也不知道。即使目前「鴻昌」大半是由陸庭軒主持，這位陸家大少爺在人們眼中依然是神秘人物。只知道他留過洋，半年前才回國，繼承了父親的家業，並且經營得有聲有色，可他從不涉足社交場合，所以眾多商場人也只聞其名。
𨪜𨪜她也曾想過陸庭軒不公開社交的原因，驕橫?醜怪?面目可憎?總是不好的吧，否則陸恆榮也不會用這種方法選長媳了。但所有推測在見到陸庭軒之後都不成立了。
𨪜𨪜他有張端正的臉龐，稍嫌清瘦但不會稜角分明，兩道微微上揚的濃眉顯示其性格中堅毅的一面，而之下的那雙幽深黑眸中流動的溫柔卻柔化了這陽剛的部分，使他給人一種安全的舒適感覺。
𨪜𨪜他身上絲毫沒有富家子弟的驕矜，也不像商人般彰顯精明氣勢，反而流露出溫文儒雅的書卷氣。剪裁合身的藍色長衫，襯托出他頎長的身形，更襯托出他如詩人般的憂鬱氣質。他或許不算俊美，但他有自己獨特之處，而他的特色也是迷人的。
𨪜𨪜憶起初遇時他有力恆定的扶持，病房內體貼關懷的動作，面對她謙和有禮的態度……
𨪜𨪜不，他不該是這樣的!她寧可他如她所想的醜陋橫蠻，也不願他是這樣一個溫柔體貼的男人!這樣的他，讓她怎麼面對?
𨪜𨪜他是害她痛苦萬分的罪魁禍首，她該恨他的!可是……可是在面對這樣一雙溫柔的眼眸，她唯一湧起的感覺竟是歉疚!無心的自己會傷了他呀……
𨪜𨪜對於方瀅然近似無理的盯視，陸庭軒只是包容地微笑，未曾顯露半點不悅或不耐，直至飯菜端上，他才打破沉默：「眼睛是解不了飢餓的，你不妨先填飽肚子，才有力氣繼續看下去，怎樣?」他的話語含著一絲戲謔，但用輕柔的語調發出，卻讓人有了種備受寵溺的感覺。
𨪜𨪜方瀅然眨了眨眼，回過神，有片刻的赧然，微垂了眼：「對不起。」
𨪜𨪜他低笑，「該是我說謝謝才對，因為我知道我的長相絕對達不到『賞心悅目』的標準，能受注目這麼久，是我的榮幸。」
𨪜𨪜方瀅然訝然抬眼，半晌，一縷笑意衝破層層鬱悶的封鎖，釋放出來，攀上了她的唇角。在茶飯不思的這些天後，奇跡似的，她又有了飽餐一頓的興致。
𨪜𨪜她埋頭吃飯，從而漏掉了她展露笑意的一瞬，陸庭軒眼中流轉的強烈眸光。原來……他也是能讓她展顏的……
𨪜𨪜滿足地輕歎口氣，她放下筷子，靠上身後的椅背，「好久沒吃過這麼地道的川菜了，我怎麼從沒聽說過這裡呢?你也愛吃川菜?」不然不會帶她到這裡吧。
𨪜𨪜唇邊帶著笑，陸庭軒怎能告訴她，在知道她愛吃川菜後，他就幾乎跑遍了全上海的川菜館，為的只是幻想與她共同進食的溫馨?而今，他的夢想實現了。「這家是才開的。」
𨪜𨪜「今後要常來。」她意猶未盡。
𨪜𨪜「好，只要你高興。」
𨪜𨪜陸庭軒溫柔的回應剎時震動了她的心湖，使方瀅然驀然發現自己剛說了什麼話。她怎會在他面前用近似撒嬌的口吻提出要求，又得到他寵溺的回應，彷彿他們已是最親密的家人……
𨪜𨪜空氣因她表情的凝滯而靜止，原本和諧的氣氛在剎那間添了份尷尬，一時間，大家都沒說話。
𨪜𨪜許久之後，陸庭軒用低緩的語調打破沉默：「我想，這件事帶給你很多困擾，是嗎?」他的微笑消失了，眸光變得深沉難測。
𨪜𨪜方瀅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他們的婚事。還用說嗎?她苦笑。
𨪜𨪜「聽說你退學了。」他開口，心裡卻知道自己該說的不是這個，放她自由，才是他該做的，可是，該死，他說不出口!「如果你願意，可以繼續讀下去的。」自私的他呀!
𨪜𨪜繼續讀?不，她不認為有這個必要。「不需要，」她抬眼望著陸庭軒，渾不知深濃的悲哀已至眼底，「我不願再去學校了。」
𨪜𨪜她看到他沉靜的黑眸飛快地閃過一縷異光，類似——心痛……
𨪜𨪜「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𨪜𨪜到家時，夜已深了。
𨪜𨪜「瀅然。」看到她要進門，陸庭軒忽地開口叫住了她。可當她轉身看他時，他的嘴張了張，硬是逼不出決定了的話。「好好休息。」最終，如是說。
𨪜𨪜她點頭，目送他的身影上了路邊的汽車，急馳而去。
𨪜𨪜********
𨪜𨪜方瀅然回轉身，要開門。突然，一條人影從黑暗中衝出，隨即，一隻手已抓住了她的手臂。掌心的熱力炙痛了她，她震驚地掙扎，在呼聲未衝出口之前，熟悉的感覺忽地湧上心頭。剎那間，她停止了掙扎，仰起臉，已毫無血色了。
𨪜𨪜星光下，那張被心痛折磨的漂亮面孔真實地出現在她眼前。淩亂的黑髮不羈地垂在前額，濃密的劍眉緊蹙著，烏黑的眼眸炙熱地、一瞬不瞬地盯著她，薄薄的唇緊抿得發了白。他沒說話，但他的眼，他的手已說了更多。
𨪜𨪜方瀅然完全沒了反應，怔怔地與他對視，怔怔地任他拉進一旁的小巷。
𨪜𨪜「他是誰?」話由齒逢逼出，眼中是遭背叛的痛苦與狂怒。
𨪜𨪜顫抖由心開始，擴散至全身，他的話拉回方瀅然游離的神志。是他，是他回來了!她瞪大了眼望著他，渴望地、震撼地，巨大的喜悅與巨大的悲傷翻湧著，她渴望撲進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哭盡這些日子的委屈和痛苦。可是……
𨪜𨪜「不關你的事。」表情轉為疏離。
𨪜𨪜「不關我的事?承諾了要等我的人卻說這不關我的事!你……算了，還說這些幹什麼?」他冷笑著自語，狂烈的神色淡漠了，以一種完全陌生的眼神看著她，「你不說我也知道，他是陸庭軒吧。有錢有勢的陸家，你的眼光還真好，一輩子可以錦衣玉食、榮華富貴，這就是你要的吧，是吧!」
𨪜𨪜他怎能這樣說她?他怎能把她看作貪戀富貴的女人?她不是的，她也是被逼的呀!「沒錯，陸家是有錢有勢，做陸家的長媳當然比跟著窮學生要好得多了。」她知道這些話出口後，他們真的完了。
𨪜𨪜冰冷的話語一字字地砸過去，季卓雲手一鬆，倒退了一步，沉沉地抽了口氣。「很好，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了，恭喜你啊。」他閉了閉眼，硬是壓下酸澀的水光，「我真蠢，竟沒看出你是這樣一個人，還對你……」話語頓住了，好一會兒，他驀然睜眼，眼中只剩下一片清冷，「今天起，我們再無關係，我不會再見你，永遠!」
𨪜𨪜永遠?!方瀅然看著他決然的背影消失，心忽地空蕩蕩的一片。他不要再見她了，她真的失去他了!而且是她親手推開了他!終於抑制不住，淚狂洩而出。
𨪜𨪜前所未有的寒冷包圍了她，讓她只能無助地蜷縮在牆角，無助地啜泣，無助地任淚爬滿面頰。
𨪜𨪜最後一次，就讓她放縱地哭一回吧。
𨪜𨪜********
𨪜𨪜歎息，幽幽逸出。
𨪜𨪜在浴室，陸庭軒脫下禮服，換上家居衣袍，對著鏡子靜立，看到鏡中人眼裡的惶惑，再一次自問，他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
𨪜𨪜結婚了，在今天。和自己深愛的女子結為夫妻，這夢寐以求的渴望，他實現了。可是，本該狂喜的心卻只有迷惘。
𨪜𨪜緩步出了浴室，看到纖細的身影依然坐在床邊，保持著同一姿勢。
𨪜𨪜今天的她，驚人的美麗，但也美得毫無生氣。記得兩天前相遇時，她還不像這般。即使悲傷，即使憔悴，但情緒依然表露在外，會哭也會笑。但，今天他見她時，唯一想到的，是「哀莫大於心死」這六個字。她始終垂著眼簾，任人擺佈，彷彿一個絕美的玩偶娃娃，而看到這樣的她，他心碎了。
𨪜𨪜他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𨪜𨪜「累了嗎?要不要先洗個澡，換換衣服?」他站在她身邊，柔聲說著，「忙了一整天，你該早點休息。」方瀅然面無表情地點頭，手輕輕抬起，卻是要解開他的衣服。
𨪜𨪜陸庭軒一震，倏地握住她的手，眼中竄過一縷火光。「不要這樣。」他低聲說，聲音瘖啞，「聽我說，瀅然。」
𨪜𨪜他蹲下，雙手攏住她的小手，微仰著頭望進她低垂的眼眸，讓她也看清楚自己眼中的認真與炙熱。「我為我的自私向你道歉。但是，相信我，我會做一個好丈夫，終我一生，憐你，寵你，瀅然，我發誓!」
𨪜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雙眼眸的對視彷彿經歷了天長地久，終於，慢慢的，她臉上死寂的空虛漸漸融化，在他熱切的許諾裡，在他真摯的眼光裡，她無法不動容。淚逐漸濕潤了乾澀的眼瞳。她被溫柔地擁入溫暖的懷中，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不要在我面前強忍什麼，瀅然，如果想哭，就好好哭一場吧。」
𨪜𨪜冰冷的液體由衣襟慢慢滲透進肌膚，他摟著懷中顫抖的身子，閉上了眼，心裡辨不出是喜還是悲。他為她能敞開心扉而欣慰，可是，她是在為另一個男人哭泣啊，在他們的新婚夜。
𨪜𨪜她也不明白，在因他而被迫背棄承諾，悔掉一生幸福之後，對這個男人，她為什麼激不起絲毫恨意，反而是躲在他懷中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