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幢透天、舊式的兩層樓房,一樓是書法教室,而二樓則是夢穎和父親的住所。父女二人平時就靠著教教學生以及一些家庭主婦寫書法維生,日子雖稱不上富裕,倒也過得輕鬆愜意。
今天是星期三,每個星期三下午杜夢穎固定要陪父親前往醫院做覆檢以及復健,所以她只排了上午半天的課程。
正當她如同往常一樣收拾好學生弄亂的桌椅,準備鎖上鐵門上樓時,一陣腳步聲在她身後響起。
「請問杜元勳,杜先生在嗎?」
杜夢穎狐疑地轉過身,兩個從未見過面的男人站在她身後,其中一個手拿卷宗,一臉嚴肅;另一個皮膚略見黝黑,輪廓宛如刀刻般明朗粗獷,一身寶藍色的西裝,看上去頗有震懾人心的氣勢,這麼個男人如果收起滿臉的傲慢與霸氣,必定會迷死一票女人。
「杜元勳是家父,請問二位有何貴幹?」
「我是秉彝律師事務所的律師祁暮雲,代表銀行前來向令尊催討債務,我身後這位是台北士林地方法院的書記官。杜小姐,請問你父親在嗎?」傲慢男子自我介紹著。
杜夢穎如墜入五里迷霧般茫然,催討債務?什麼債務?怎麼從未聽父親提起過這件事呢?
「我可以請問是什麼債務嗎?」她覺得自己必須問清楚。
祁暮雲雙眉一斂,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你父親在民國八十年時擔任羅志寧先生的保人,當時是以這幢房子作擔保,向銀行借了七百萬元;如今羅先生無力償債,我們自然是找你父親催討這筆錢。」
聽到「羅志寧」三個字,杜夢穎頓時如遭電殛般地楞住,怎麼是他?父親何時擔任他的保人向銀行借了這麼多錢?為何自己都不知道有這件事?
「祁先生,羅志寧是我前夫,我和他已經離婚了,他的債務我們仍然需要承擔嗎?」
「杜小姐,不管你和羅先生的關係為何,既然你父親是他的保人,就法律而言,我們可以向保人催討債務,所以很抱歉。」
「你說他借了多少錢?」
「七百萬!」
七百萬?現在全家所有的家當加起來恐怕連七十萬都沒有,何來七百萬元還債?老天!她還以為離了婚,一切惡夢就會遠離,沒想到命運之神彷彿在捉弄人似地,一夕之間教她背上七百萬元的債務?這該如何是好?
「可是我們根本籌不出七百萬元啊!」
「既然這樣,我們就必須查封這幢房子!」祁暮雲面無表情地說,對這種事彷彿司空見慣。
「查封?」杜夢穎喃喃地說,完全無法置信十分鐘前還是屬於她和父親的家,十分鐘後竟然要彼人查封!
「對,先查封,然後在一個月後拍賣;如果拍賣所得仍無法償清債務,屆時我們將繼續採取法律行動。」
杜夢穎腦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緒、知覺在瞬間全部停止運作,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名書記官將封條貼在大門邊的牆壁上,並且和這位名叫祁暮雲的律師進入教室內左瞧右看,確定沒有什麼值得查封的東西後才走出來。
「杜小姐,你有一個月的時間可以處理這件事,如果能還清債務,就可以前來法院申請撤封,否則只有請你搬離。這一個月裡,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書記官是個年約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似乎對杜夢穎有著無限同情,畢竟有多少人承受得起這莫名其妙、從天上掉下來的七百萬元債務?
「杜小姐,這是我的名片,有什麼問題,你可以找銀行或找我談!」
接下祁暮雲遞過來的名片,杜夢穎不覺有點想笑,沒想到她竟然又和律師扯上關係了。她還以為自己這一輩子不會再和律師打交道,不會和法律、法院牽扯上任何關係;誰知道,老天開了她一個大玩笑。雖然脫離羅志寧的掌控,卻依舊無法逃出他所布下的羅網。夢穎茫然地站在原地,一時之間百感交集,彷彿又回到過去她和羅志寧爭吵不休的那段日子。
散步回來的杜元勳,一轉過矮圍牆,便看到自己家大門旁牆壁上所張貼的法院封條,他驚訝地站在封條前看了許久,立刻明白發生什麼事。看來還是避不掉,該來的還是來了,待會兒他該如何面對女兒呢?
「小夢。」杜元勳推開本該關上的大門,看著坐在桌子前發呆的女兒。
杜夢穎抬起頭,疲憊地說:「爸,您為什麼沒有告訴我,您當了羅志寧的保人呢?」
「妳知道了?」
「對!前來查封的律師說,六年前羅志寧向銀行借了七百萬,當時是您用這幢房子抵押作擔保的。現在他還不出錢來,銀行當然要我們還債,如果我們無法在一個月內籌足七百萬,他們就要拍賣這幢房子。」
杜元勳呆立良久,這六年來,他無時無刻不為自己當年那個決定終日寢食難安。然而,就在半年前銀行開始催討債款,他一直瞞著不敢讓夢穎知道,但是他又籌不出這麼多錢,現在他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又該如何面對女兒的責難?
「爸,您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您提起過?」見到父親不知所以的舉措和滿頭的白髮,她實在不忍心再苛責什麼,只是她必須弄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夢,爸爸對不起你!沒能給你找一個好丈夫不說,還讓你面臨龐大的債務,爸爸真是沒有用!」
「爸,不要這麼說,您先告訴我怎麼回事,為什麼您會替羅志寧作保?」
「六年前你和羅志寧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來找我,跪在我面前,說是知道自己錯了,可是你已經把事情鬧到法庭上,所以他怕你不肯原諒他,也實在沒有臉見你。正好有個朋友找他一起做生意,他想藉此機會努力工作,盼能東山再起,也就當作是向你道歉的最佳禮物。可惜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因此希望我能幫助他,借他一點資金。」
「所以他來向您借錢?」
「那時候為了打你的離婚官司可說用盡家產,哪來那麼多錢?只是羅志寧一再表示懺悔,苦苦哀求我勸你撤回告訴,他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他還給我看了和人家合夥做生意的計畫書,我想好好一個女兒何必為了離婚鬧上法庭,如果你們真可以重修舊好,也未嘗不是件好事。所以我就答應了他,拿這幢房子作抵押,向銀行借了七百萬元!沒想到他錢拿到手後,卻翻臉不認帳,還變本加厲,不但把你關起來,限制你的人身自由,還打你、把你殺成重傷,我如果知道他是這麼一個人,就算把我殺了,我也不會幫他借那些錢。」
是啊!想起那段曾經令她裝滿夢想,到頭來卻只是一場惡夢的婚姻,她的身子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在那段婚姻裡,她度過了一生中最不堪、最屈辱的日子,然後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午後,一切結束了!
六年了,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時間來忘記過去,讓自己更新站起來,讓自己有信心可以再次面對人群,可是羅志寧的魔掌卻又一次摧毀她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寧靜。老天!她到底該怎麼做才可以完全擺脫他呢?
「爸,不要緊,我手中還有一些會可以先標下來用,然後再向朋友借借看,也許可以湊得出來;或者我和銀行談談看,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來償還,這樣說不定能保住房子。」天知道她杜夢穎還有多少依然保持聯絡的朋友?一場婚姻不僅讓她身心俱疲,更讓她成為社會的邊緣人,還有人願意幫助她嗎?可是不這樣說,要如何教年邁的父親放心呢?「您吃飯沒?我去下些水餃。」
杜夢穎勉強擠出一朵微笑,走到教室後面那個平時只用來燒水泡茶用的小廚房,但不爭氣的淚水卻悄悄滑下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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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坐在平時練字的書桌前,杜夢穎將自己淹沒在一堆又一堆的數字中,手指頭在計算器上來回地按著算著;但再怎麼算,總是對螢冪上所顯示出來的數字感到無限沮喪。一百萬,將所有的互助會以及手中所擁有的現款加起來,她只能籌到一百萬;而這一百萬離銀行的七百萬還有一大段距離,更何況那七百萬隻是本金,還未將利息計算進去哪!
杜夢穎無奈地歎口氣,難不成要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辛苦大半輩子所買下來的房子,就這麼被查封、拍賣?當年為了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婚姻,來回奔波求助的父親已經老了許多,她怎麼能再讓他老人家臨老還失去一個棲身之所?
不!無論如何,她都不能坐視這件事的發生。
正在沉思之際,隔壁房間傳來一聲巨響,杜夢穎聞聲一驚,連忙起身跑過去。
「爸,怎麼啦?」
「沒事,我找一樣東西,不小心弄倒書架,書架上的書倒下來,沒事!」
杜夢穎站在父親房門口一看,果不其然,那個用了十多年的書架,早已經腐朽得搖搖欲墜,現在經過父親這麼一撞,已然躺在地上壽終正寢,而架上一本本的書此刻已散落一地。
「沒受傷吧?」
「不要緊,你看我找到什麼!」杜元勳帶著幾許興奮,遞給夢穎一張黃黃舊舊的紙。
杜夢穎接過一看,赫然是張借據,借據上寫著:
本人丁茂英與杜元勳合夥開設元茂股份有限公司,令杜元勳將所持股份轉賣與本人,除應給款項外,本人尚欠杜元勳伍拾萬元,日後丁某或其子女見此據,需依約給予杜某或其子女伍拾萬元整。立據人:丁茂英
「這不是丁伯伯所寫的借條嗎?」杜夢穎驚訝地抬起頭,「您不是早在八年前就和丁伯伯鬧翻了?怎麼會有他所寫的借條?」
提起丁茂英,杜元勳老臉上浮現一絲黯淡,他垂下頭,低聲地說:「你記得我是為什麼和他鬧翻的嗎?」
杜夢穎的記憶回到八年前,那時父親和他從大陸一起到台灣的好朋友丁茂英一起合夥做生意,起先兩人抱著同甘共苦的心態吃苦打拼,倒也闖出一片天地。當公司小的時候,或許還可以事必躬親,不假他人之手;後來公司逐漸擴大規模,人手也增加時,兩人就因為經營理念的不同時常發生爭吵,更因兩人一身的驢脾氣,導致一發不可收拾。最後兩家斷絕往來,丁伯伯舉家遷移美國,迄今都沒有消息。
「這筆錢就是當時轉賣股份給丁伯伯的剩餘款項嗎?」
杜元勳無力地點頭,兩眼寫滿落寞地說:「我想去找老丁要回這筆錢,這樣對家裡多少有所幫助。」
「可是八年不見,怎麼知道他們上哪兒去了呢?您又要去哪裡找人?而且……而且您拉得下臉去見丁伯伯嗎?」
「我知道小拓已經回來台灣,爸爸願意去向你丁伯伯認錯,誰教我們現在遇到這種狀況?更何況當初錯的是我,如果不是我這死要面子的臭老頭,硬是拆散了你和小拓,你哪會嫁給羅志寧,又怎會離婚呢?」
他回來了?丁拓,這個在杜夢穎心中潛藏八年的名字,如今想起,仍會讓她心中泛起陣陣悸動。八年不見,他變得如何了?是不是結婚生子了?他的妻子、孩子長得什麼模樣?如果當初兩家沒有斷絕往來、如果當初沒有那場誤會,她也沒有嫁給羅志寧,是不是會像父親所說的,和他一起過著幸福而平凡的日子?還是像無數的情侶一樣走上分手一途?她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她只知道一點,丁拓恨她,他不可能出面幫助她和父親解決困難的!
「爸,您忘了那時候丁拓要離開時,說了什麼話嗎?」杜夢穎神色黯然地提醒父親。
「爸爸怎麼會忘記呢?」杜元勳無力地垂下頭。
「爸,我想我們還是自己想辦法,說不定還有其它解決的力法,不必動用到這筆錢;再說您身子不好,就別操這個心。借據放在我這兒,明天我就打電話聯絡朋友想辦法,您放心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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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仕夢穎一太早便向互助會的會頭表示要先標下會,接著撥了許多通的電話,無奈一些朋友久不聯絡,要她一開口就向人借錢,她實在開不了口,最後都是草草聊兩句後就掛斷電話。
該怎麼辦呢?坐困愁城的杜夢穎,托著腮卻苦思不著辦法,未了她決定打電話給那個律師祁暮雲,請教一些法律上的問題。
「杜老師,你在嗎?」
正拿起電話的夢穎連忙放下話筒站起身,招呼著這位前兩個月才來學寫書法的婦人。
「林太太你來啦?先坐下來練練字,等我忙完馬上幫你握筆。」
眼前的婦人約莫四十歲,長得瘦小秀氣,她吞吞吐吐地說:「我……我……」
「什麼事別客氣,儘管開口!」
「我想不要學了,可不可以請你把還沒有到期的學費退還給我?」
「不要學?為什麼?你相當有進步,為什麼不學了?」
「你的房子被查封,我老公說房子查封後的下一步就是拍賣,這時間快則一個月,慢則兩三個月。我想你忙這個都忙不過來了,哪還有時間教書法?所以我還是先不要來,等過一陣子再說!」
杜夢穎點點頭,勉強笑著將剩下的學費退還給她。
接著陸陸續續有學生前來要求退還學費,她一一退錢給他們。她不怪他們,因為房子被查封是事實,即將被拍賣也是事實;既然會被拍賣,那現在的上課場所也就無法繼續使用下去,學生擔心自己的權益受損而要求退費,這是合情合理的,她沒有理由生氣,也沒有理由不退他們錢。
「老師,對不起,如果您房子處理好,要再開課時,我會回來上課的。」
又送走一個來退費的學生,現在的杜夢穎連應酬的笑容都擠不出來了。一天下來,原本在這裡學書法的四、五十個學生幾乎走了大半,剩下沒有走的,不是即將到期剩沒幾堂課的,要不就是學了三、四年的老學生,念著一點舊情不肯離去,甚至直嚷著要留在這裡幫忙。
對於這些學生的好意,杜夢穎由衷感謝,但她不能接受他們的幫助,這是她自己的事,自己的事就應該自己解決,不是嗎?
鎖好樓下的鐵門,杜夢穎疲憊地走上二樓,推開門,屋內是一片昏暗,看來爸爸還沒有回來。奇怪,爸爸為什麼還沒回來?現在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再怎麼散步,走得再怎麼遠,也都應該回來了。不會出了什麼事吧?對了,今天下午好像都沒有見到父親的蹤影,他該不會中午出去散步後,就沒有回來吧?
這想法讓杜夢穎的心不由得揪緊,打開燈走到父親房間一看,如她所料屋內並沒有人。走到廚房,廚房的餐桌上也乾乾淨淨,沒有人回來做過飯的痕跡;如果父親回來,他都會做好飯等她的,看來真的是中午出去就沒有回來過!
杜夢穎著急得想出門去尋找父親,偏偏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急如熱鍋上螞蟻的她想也不想就砰的一聲關上門,這時候她哪有心情接電話?可是這電話一聲接著一聲響著,似乎等不到人接不甘心似的。已經走下樓的杜夢穎回頭望望樓梯,聽著電話鈴聲,喃喃自語道:「該不會是爸爸打回來的吧?」
於是,她三步並作兩步,大步跑上樓接電話,「喂?」
「請問杜夢穎小姐在嗎?」
「我就是,請問有什麼事?」
「這裡是基隆長庚醫院,你父親杜元勳現在正在急救,想請你過來一趙。」
嗄?杜夢穎震驚得手中的電話險些掉到地上去。基隆長庚醫院?爸爸怎麼會在基隆長庚醫院?他不會是又發病了吧?
她抖著手鎖好門,便心急如焚地坐上出租車趕往基隆的長庚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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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醫院大門,問清方向後,杜夢穎跌跌撞撞地奔向急診處,在急診處門口,一個男人穩住她的身子喊道:「小夢,別緊張,杜伯伯沒事的!」
「爸爸他怎麼樣了?」
「心肌梗塞,不過醫生急救後已經穩定下來了,剛剛送入病房。」
「喔!」杜夢穎聞言,忐忑不安的心這才平靜下來。一天的沮喪無助,加上擔心父親的狀況,使得情緒一直處於緊繃狀態的她竟然在心情鬆懈後,身子一軟,慢慢往下滑。
「小夢,小夢!」男人眼明手快地抱住她低喊道。
當她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滿室純白;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床鋪、白色的被褥。這裡是哪裡?她為什麼會躺在床上?
出自本能的反應,她想起身下床,可是一隻大手阻止了她。「別動,你還吊著點滴呢!」
轉過頭,她整個人為之一楞。因為她看到一張極好看的臉,深刻的輪廓,搭配著完美的五官,穿著一身剪裁合身的西裝,襯托著他高大修長的身材;這男人她認得,正是她一心躲避,不想再見卻連作夢也會夢見的丁拓!
「你怎麼會在這裡?」杜夢穎又是疑惑又是驚喜地問。
「先別問這個!」丁拓一把將她推回床上,神色平靜得看不出一點異樣,彷彿他們之間並沒有經歷八年的分離。他拿起早先準備好的食物遞給夢穎,「告訴我,你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
杜夢穎納悶地瞪視丁拓,不明白他為何這麼問。
丁拓瞭然地道:「醫生說你有點貧血,而且血糖過低,加上太久沒進食引發暈眩才會昏倒。你到底有多久沒吃東西了?」
「我……我不知道!」自從昨天知道那筆巨額債款後,她就再也吃不下東西,一整天下來才只喝了一杯水。
丁拓坐在杜夢穎身旁,動也不動地瞅著她,「把東西吃下去,不然怎麼有體力照顧杜伯伯呢?」
「你怎麼會在這裡?」忽然一個想法浮現她心頭。「是你要人打電話通知我的,是不是?難不成我父親他……」
丁拓面有愧色地點頭,「對不起,我一直顧著開會,根本不知道杜伯伯來找我,後來因為他昏倒在地上,秘書才慌慌張張地通知找。我送他到醫院後,才請人打電話告訴你。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杜伯伯來找我!」
「他根本不曉得你公司確切的地址,也不知道電話,他是怎麼找到你的?」
「公司樓下的警衛告訴我,杜伯伯在公司附近繞了很久,他猜杜伯伯可能是要找什麼人,所以熱心上前詢問,沒想到就這麼誤打誤撞找到了!」
沒想到父親竟然真的找上丁拓!杜夢穎無力地低下頭:不敢迎視旭約目光,怕在他眼中看見令人心碎的恨意。
但丁拓卻也沒有開口詢問,只是拿起三明治打開來遞給她,「先吃東西,晚些時候,我送你回去!」
「不,不必了,我想留下來照顧爸爸。」一聽到丁拓說要送她回家,杜夢穎連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怎麼能讓他送?在一切狀況都未明白的情形下,有父親和債務這兩個問題就夠她頭疼了,她不想再加上一個丁拓!而且只要他一到家門口,見了法院的封條,屆時,豈不是讓他看笑話?當年他離去前是怎麼說的?祝你和羅志寧百年好合,永浴愛河,如今她卻為羅志寧背上七百萬元的債務?老天,她該怪誰?怪自己命不好,還是怪造化弄人?
可是丁拓並不接受她的話,他托起夢穎的臉讓兩人面對面,「小夢,我知這你擔心杜伯伯,不過你還是先回去好不好?我會吩咐醫院的人小心照顧,讓他住最好的病房,接受最好的醫療照顧。瞧你這個樣子,留下來只是讓他看了擔心!」
雖然他們曾經鬧得那麼僵,但丁拓果真是最瞭解他們父女的人,他的話讓夢穎無法辯駁,也想不出拒絕的理由。「可是……」
「怎麼啦?」他微微一笑,把三明治放到她嘴邊,「吃吧!還是要我像以前一樣餵你?」他意有所指地說,一對深邃的黑眸卻早看透她臉上的彷徨、猶豫,似乎有滿腹心事,但他不想點破。
「不,我自己來。」她想伸手取下他手中的三明治,卻在接觸到他不贊同的眼神後,頹然放下手。
他們身處在急診室裡,裡頭有幾張病床,每張病床上都有急診病人。人都是好奇的,加上雨人外貌出色超眾,原本就是受人注目的對象,因此所有的人都睜大眼睛瞧著這對看似親暱、卻又有著說不出疏離感的璧人。
杜夢穎是何等敏感的人!她注意到眾人好奇的眼光,也深知丁拓向來說到做到,連忙張開嘴,就著他的手一口接一口的吃下三明冶,又喝下一瓶鮮奶,然後轉頭說:「我想去看爸爸!」
兩人就這麼對視著,但最後讓步的卻是丁拓。
丁拓無奈地歎口氣,不知道自己為何就是無法拒絕她,她曾經那樣背叛自己,傷害自己啊!他一手拿起點滴瓶,一手扶著孱弱的夢穎往電梯走去,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各懷心事。
到了病房,杜夢穎急著走向父親床邊,看見老邁、雙眼緊閉的父親,她心疼不已。「爸!是我不孝,讓您老了還得四處奔波!」
「小夢!不能在這裡掉眼淚,否則杜伯伯會擔心的。」丁拓褸住她往外走,「他沒有事的,我先送你回去,好不好?」
「不,我自己坐出租車回去。」
「小夢,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杜伯伯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如果你現在不想讓我知道,等心情好些再告訴我,嗯?」
「沒有什麼事,你別多心!」她依然不想讓他知道。
丁拓搖搖頭,扶著她回到急診處,讓護士小姐取下點滴的針頭,然後一手緊握住她,硬是拉她上了自己的車。
「丁拓,我很感謝你的幫助,可是我真的不能麻煩你:所以,讓我自己回家好嗎?」
「你怕引起羅志寧的誤會?」丁拓語帶嘲諷地說,顯然他沒忘了當年那件事!
「別擔心,我會在巷子口放你下去,他不會看到的!你現在住哪裡?」
杜夢穎知道丁拓誤會了,他還不知道她離婚了。不過,她也不打算告訴他,自己早在六年前就已經離婚的事實,畢竟當年對不起他的人是杜家,是她杜夢穎,今天杜家不能再承受他的恩惠,那只會讓她覺得更不堪!
「小夢,你必須告訴我你住在哪裡,不然我怎麼送你回去呢?」丁拓又一次提醒。突地,他想起從杜元勳身上找到的電話號碼,從那號碼來判斷,似乎是士林地區,難不成她還住在以前那幢二層樓的透天房子?
「你還住在以前的地方,是不是?」他疑惑地問。
杜夢穎無聲地點點頭,丁拓的眉則幾乎全皺在一起。這是怎麼回事?已經結婚的女兒竟然又搬回去和父親同住?對了,為什麼今天沒有看見羅志寧陪她一起來?
一連串的疑問,在丁拓心中不斷浮現,趁著等綠燈時,他轉過頭看著身旁這個嫻靜、飄逸,美得像天使的女人。疲倦,使得她一路上都沒開口,只是閉著眼睛養神;而那一頭及腰的長髮散落在胸前,讓她看起來顯得那般脆弱、動人。丁拓幾乎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她、抱她。
八年了!他們分手至今也有八年的時間,這八年裡,她過得好不好?當年還在母親肚子裡的孩子也該八歲了吧?那時她選擇和羅志寧結婚,震得他五臟六腑幾乎皆碎,最後只好選擇遠走他鄉,以撫平心中的創傷,直到三年多前才回來。可是他在異國的那幾年,心裡卻總是想起她,想著這個他從五歲就喜歡上的女人。這情感複雜到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愛還是恨!
叭!叭!後面車輛不耐煩的喇叭聲驚醒了丁拓的沉思,他想得太入神,差點錯過綠燈,於是他趕緊踩下油門,加速前進。
到了昔日他曾住過、熟悉的地方,丁拓不禁有些感歎,轉過頭,他看見夢穎依然在熟睡中,原本想讓她在巷子前下車的想法頓時改變。他將車開進巷子,停在沒有什麼改變的樓房前。倏忽間,丁拓的眼睛瞇了起來,那是什麼?
暈黃的街燈下,他看不清牆壁上那張紙究竟寫了什麼,但憑著過去幾年在商場打滾的經驗,以及那張紙所張貼的地方來看,他立刻猜到,那應該是法院的封條!
原來如此!難怪杜伯伯會拉下老臉,大老遠坐著出租車在汐止一幢又一幢新興的辦公大樓中找他,難怪小夢一直拒絕讓他送回家,原來杜伯伯的房子被查封了!
「小夢,小夢!」
杜夢穎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問:「到了嗎?」
「小夢,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房子被法院查封了?妳先生呢?他在做什麼,為何沒有幫你?讓你和杜伯伯兩個人到處奔波?」
聽到丁拓的話,杜夢穎如遭電殛般怔楞住,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