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通道逃離地獄,蹦到外面,光線頓亮,天高雲淡,真是好一片人間景致。可是……可是……為什麼會是一片墳墓草地啊?笙笙也很怕鬼的呢(你自已已經是鬼了……)。
花爹花娘中年喪女,痛不欲生,更何況笙笙又是如此聰明可愛,本以為笙笙跟了容少爺,能得到幸福,誰知飛來橫禍葬身魚腹,可憐的孩子死無完屍。
因為沒有遺體,笙笙的爹娘用她的「血衣」建了座衣冠塚。花媽媽白髮人送黑髮人,哭得死去活來,花爸爸一聲不響地拚命灌著老白干,花鼓、花簫抓住阿娘的衣角,抽抽咽咽。張家村的鄉親們也都很喜歡這個伶俐勤快的丫頭,為她的死而唏噓不已,土黃狗大白菜更是靜靜地趴在她的空墳上,不飲不食。
到了夜晚,一家人在外屋給笙笙守靈,花媽媽也不吃晚飯,呆呆地坐著,花鼓花簫懂事地陪坐一邊,花爸爸吹著笙,曲調嗚咽如泣,哀慟難平,絲絲縷縷順著耳膜鑽入靈魂。
笙笙看在眼罩,痛在心裡,淚水嘩嘩地往下掉,她偷偷地打開窗戶翻進爹娘的房間,把朱簡鴻被打飛時掛到花莖上的金鏈壓到娘的枕頭底。
在屋裡逗留了約莫一刻鐘,她「砰砰砰」蹦到窗邊,十分不捨……這裡的一桌一椅,都陪伴了自己十幾年啊,留戀不捨地最後望一眼,然後毅然翻窗出去。
爹爹、娘娘、小鼓、小簫,你們好好保重,笙笙沒法再陪你們了,大白菜,你要好好保護他們……
山花、青磚水刷石、女兒牆、麻石大街……綿長喧鬧的上下九路,茶樓食肆密集,金鋪、銀號、綢緞莊生意興降,更兼有各式蘇杭雜貨店、洋貨店,形成鼎盛繁華的商貿奇景,民眾雲集,可以挑肥揀瘦,望廉問奢,各取所需。
大街角落盡頭的巷子幽陌蜿蜒,笙笙在那裡瑟縮著,用幾片爛菜葉蓋住身子,盡量不讓人發現,偶爾一個穿了洋裝的貴婦人牽著狼狗經過,黑油油的大狼狗伸長鮮紅的舌頭朝她狂吠幾聲,嚇得笙笙拚命往裡縮,不敢發出半點聲息。
好半天,那女人牽條狗走遠,笙笙才悄悄探出小花腦袋,蹦到對面去撿別人吃剩丟掉的半塊饅頭,嗚嗚,肚子好餓,在家一頓起碼能吃七八兩米飯呢,現在三天才吃到兩顆剩饅頭,不過,還好有東西呵以吃……
笙笙吃得正歡,一陣風刮過,報紙隨風載浮,恰恰蓋到了她的頭上,笙笙將報紙撥拉下來,攤開看看當日新聞,全靠花媽媽的英才教育,笙笙還是認得幾個字的……
咦?咦?這個是……仔細看看,頭版頭條大大的一幅黑白相片,背景正是她逃出生天的亂墳崗,容少爺和那個用刀割自己的壞蛋鼻青臉腫地躺在地上,旁邊還有一張稍小些的相片,是個微有些娃娃臉的俊美青年,吃力地分辨報紙上的字「**家闊少爺*狂人*學家一*一*」討厭,看不懂……不過,瞧他們狼狽的樣子,好解氣哦!
咦,怎麼忽然陰天了?不對,是有人站到自已面前——笙笙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報紙中的娃娃臉在眼前晃動,不過,卻少幾分稚氣感,多幾分青春俊朗的帥氣,彷彿整個秋天的陽光都融在了他的臉上,明亮動人。
「終於找到你了,笙笙。」他這樣說。
啊啊——笙笙用葉子抓著報紙,指指青年指指報紙,思緒紊亂,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等等……剛剛,他好像叫找……笙笙……
她圓眼大睜,你怎麼知道我是笙笙?
「我當然知道,我是你老公嘛。」笙笙還真是什麼都寫在臉上!抓過笙笙葉片中的報紙,祈帥嘖嘖有聲,「給我看看,『富家闊少爺半癡,狂人科學家全傻,疑是天才青年科學家祈某所為』,耶……本來只是想教訓他們一下,沒想到力道沒控制好……」不小心把朱簡鴻打成了傻瓜,難怪一夜和情情帶回那樣的消息呢,原來竟是自已做的好事。
他把笙笙的肉體放入冰棺後,對著那半癡半癲的容少爺,添油加醋地描繪於雯小姐百年內的孤寂痛苦和她在21世紀說的話,鼓勵他振作起來,處理好知情的莫管家等人的問題——祈帥可不想往後日子裡他的笙笙被人追捕狩獵,捉來研究。
「我為了你的事可是焦頭爛額呢!」祈帥親呢地用手刮了下她的花臉盤,笙笙下意識地躲開他的觸摸。
祈帥哪容得她躲,當下一把抓過來,摸了個夠本。
笙笙拚命躲著,卻怎麼也閃不開。
嗚嗚……欺負人,壞蛋,色狼……豆大的眼淚從花蕊眼中撲簌簌地掉下來。
「哎,怎麼哭了,小傻瓜,逗你玩呢,我真的認識你——要不要聽我說說你的身世?」
咦咦咦?含淚的花蕊眼水汪汪地狠狠地瞅著他,我要聽!
於是祈帥迅速地把笙笙身上所有已經發生的事重複了一遍,笙笙瞠著大眼,表情懷疑,心裡卻信了八成。
「現在,我們先找個地方幫你換生化芯片和電池,讓你能夠開口說話和變成人。」祈帥笑瞇瞇地張開手,「來,笙笙,我抱著你走。」
這一切事情發生太快,笙笙都還來不及好好消化,可是……那個張開的懷抱看起來又結實又溫暖,除了爹爹阿娘,已經好久沒人向她這樣張開雙手了,笙笙像只盯著圈套裡誘人蛋糕的小白鼠,挪挪蹭蹭,終於忍不住向前一撲,掉進了獵人的懷抱。
以前廣州市多騎樓商舖,大抵是吸收國外建市經驗而建成的,行人走在馬路兩旁的屋前走廊之下,訪友、行街、購物均不受風雨影響,又可以減少住戶面積的損失,因勢導利,一時間商業繁盛,「寶勝莊」、「永昌號」、「聚福隆」,「大昌」、「大德」、「同記」、「鼎和」商號林立,好一片繁富興旺的景象。
祈帥在雲來客棧租了間上房,向店家要了個銅盆和水、鹽,給笙笙示範充電的方法,充足電後,祈帥為笙笙將水仙花球莖中的舊芯片和電池取出,換上了新的裝備,笙笙終於可以開口說話了,她興奮地大張著花蕊嘴,彷彿要彌補這段無聲日子的空白,辟哩啪啪地說了痛快。代價就是——祈帥今天晚上沒覺睡,最後,他只能做出威脅,如果再不停嘴就沒收新芯片和電池,笙笙這才乖乖地做回沉默的小羊。
第二天早上,祈帥為笙笙再充一次電,教導她變成人的方法。
「閉上眼,提高能量顯示。」祈帥循循善誘,「回想自已生前的樣子,想仔細些。」
30秒後……
「哇哇哇——」
「哇哇哇——」
雲來客棧天字一號房裡傳出一男一女兩聲慘叫。
店小二急急跑了來,敲敲門,「客官,怎麼了?」
「沒事沒事。」祈帥背靠著門,眼睛閉得緊緊的,「我忘了你每次變身都會穿著前次變身的農服,今天是第一次變身,當然……」是裸體。
「色狼色狼臭色狼!」笙笙縮在被子裡,整個身子紅成蝦米,嘟著嘴大罵。要知道,在這個時代,女孩兒家被看光身體,就相當於被玷污清白,非此人不嫁了。
「叫什麼叫?」祈帥被她「色狼色狼」地叫得心裡有些犯堵,「該做不該做的我們早就……不,是晚就……也不對,反之我們早就上過床,你已經是我老婆,我也已經是你老公了。」
「什麼上床?什麼老公?老婆?吃的嗎?」笙笙睜大水靈的眼睛。
祈帥差點絕倒,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他狠狠地挖了她一個白眼,「就是洞房,行周公之禮,丈夫和妻子,明白沒有?」
「亂講。」笙笙的小臉紅得要滴出水來,「我們什麼時候成了親?誰又是你妻子了?」
祈帥雙手環胸,「你屁股有顆黃豆大小的紅痣,對不對?」我有證據哦。
「屁……屁股……」笙笙一個枕頭砸了過去,「大色狼,你怎麼知道的?!剛才偷看的對不對?」
「拜託……」祈帥又翻了個白眼,「剛才你是面朝我的好不好!」
經過祈帥煞費苦心,中途喝水十數次,上廁所兩次的解釋,笙笙終於半懂不懂,作出這樣理解。
「你是一隻鬼,要81年以後才出現,現在為了我提前出現,附在這個人身上,然後再過八天就會沉睡,81年以後才再次回到人間,對不對?」
我咧,你八成鬼怪故事聽多了,沉睡的鬼?我還睡美人呢!不過,好累,不想再解釋了,和古人溝通好困難……當下拚命點頭,「沒錯,就是這樣,笙笙你真聰明。」
「笙笙,你餓不餓?」祈帥有力無氣地說,「我們去吃飯吧。」
「好啊——」笙笙兩眼紅心閃閃,「老……老公你真好!」汗……她可真自覺。
祈祈聽著有些不慣,「笙笙,你還是像以後那樣稱呼我吧。」
「我都怎麼叫你的呢?」笙笙歪著腦袋瓜子。
「咳,祈祈。」
「嗚——祈祈,你真好,我們去吃飯吧!」
祈帥很快吩咐夥計買來一套女裝,給笙笙換上,然後在掌櫃和店小二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攜佳人踱出店門。
咦,天字一號房不是個大老爺們嗎?啥時又來一女的?掌櫃和店小二大惑。
他們去了第十甫,這裡以食肆居多,有百步一小食之說。穿過鱗次櫛比的騎樓建築,走進胡同裡,小吃攤、小飯館雲集林立,面窩、油條、姜撞奶、炸油餅、豆腐腦、魚粥、豬肝粥、百合粥、雞蛋腸粉、牛肉腸粉……種類繁多。引人垂涎。
事實證明,笙笙無論生活在哪一個時代都是食神的嫡傳弟子,一條街的風味食品幾乎給她吃了個遍,而她最愛菠蘿蜜般的煎堆,甘蜜味濃,酥脆異常。
「笙笙,你還真能吃。」祈帥搖了搖頭。
笙笙很不好意思地低頭搓著衣角,「俺已經十幾天沒有吃飯了,只吃了兩塊從地上撿的剩饅頭……」
祈帥頓時滿心憐惜,柔聲道:「笙笙,還想吃東西嗎?我們去聚福隆。」
「嗯!」笙笙拚命點頭。
為了彌補心中的歉疚,祈帥在聚福隆點了滿滿一桌菜:燒鵝、文昌雞、板栗燜鴨、珍珠酥皮雞、金牌燒乳豬、炒油菜、素韭黃、艇仔粥、薄皮鮮蝦餃、玉兔餃、沙河粉、豆沙煎餅、百合蓮子羹……還外加了幾盒精緻糕點:皮蛋酥、冰肉層酥、蓮蓉包、粉果、蟹黃燒麥……
兩人邊吃邊聊,祈帥給她講一些世界各地的趣聞逸事:像歐洲的蓬蓬裙啊、木桶裝的啤酒啊、男子的紮腳褲、假髮,修道院的修女、巴黎的著名建築、美國的自由女神……
聽得笙笙睜大著琥珀色的眼睛,「祈祈,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我留過洋嘛!」祈帥胡亂吹噓——才怪,你在書本上學的吧。
「祈祈好了不起!」
歡樂的時光總是最容易流逝,八日轉眼就過。這段時間裡,笙笙越來越依戀祈祈,而祈帥則耐心地教會她防身之術和變成人要注意的一些細節。
他把剩下的銀塊和金子還有幾顆鑽石交到笙笙手上,「笙笙,以後你就要自己生活了,好好保重,八十年後,我要看見一個健健康康的笙笙!」
「嗯……,」笙笙拚命地吸著淚水,卻還是忍不住扯緊他的衣角,「祈祈,你不要走好不好,俺好怕一個人……」
「笙笙乖……我知道你最堅強了。」祈帥將她擁進懷裡,溫柔地撫摸著她柔軟的頭髮,「記住,我和現在長得有點像,右手有塊月牙形的疤痕。」想想又補充一句,「對了,以後鄰省的N市有一個紅綿花鳥市場,我會去那裡逛花市。」
笙笙默默地將這話印在了心上,以後八十多年的漫長歲月裡,不曾相忘……
多情自古傷別離,死別痛楚,生離碎心,晶瑩如冰的淚珠順腮滑落。
一日後,當青年天才科學家祈寶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某客棧的房間裡,頓時滿臉問號,我不是在地牢裡嗎,怎麼好像到了客棧?哎呀——我的再生花被朱簡鴻那混蛋搶走了!
這時,一個穿著紅衣,明麗鮮艷的少女推門進來,原來是祈寶的妻子蓉蓉,店家受人之托,通知她來前來領人。
紅衣女子揪住他的耳朵,聲如銀鈴:「好啊你,寶寶。失蹤半個多月,到哪個女人那裡去鬼混了,給我回家說清楚!」
「哎喲哎喲,蓉蓉,你……你輕點……」
兩人漸行漸遠。
笙笙從柱子後閃出,望著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卻知道,那已不是她的祈祈。
祈祈,你等我八十年,這次,換我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