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嗎?比起先皇崩天,朝局大亂,百廢待舉那段時期,現在已經好得太多,這些該歸功於表哥,若非他堅持治亂世要用重典,那些散佈在全國各地的大小官員,不會相信他們是認真的。
厲叔叔說,等肅清最後那幾個難搞的人,他這張龍椅才能坐得安心穩當。
「表哥,母后說要給咱們找個皇后和相爺夫人,你意下如何?」趙鐸放下手中銀筷道。
他一襲明黃龍袍,衣紋雲龍,玉冠束髮,斜飛濃眉之下,有一雙看透世事的清潤眼眸。
十年,他裝瘋裝癲,在這個險惡的後宮隱身自保,他眼看著手足兄弟一個個被殘害,看著母妃們為爭奪權勢,在別人的挑撥中,一步步走向滅亡,他看得太多、經歷太多,他不解這些爭奪到底能為自己爭得什麼,若非表哥堅持,他想做的是和尚,而不是皇帝。
他不適合當皇帝,自己心知肚明,坐在這個位置,是為了讓母后、讓厲叔叔、讓表哥、讓所有他在乎的人安心,幸而,人是習慣的動物,登上皇位多年,在表哥的全力「教導」下,他也慢慢地有模有樣起來,說不定再過幾年,他會成為開創盛世的賢明帝君。
「表哥。」他再喚一聲。
「什麼?」宇文驥回應。這是第幾次晃神?他已經記不清楚,從昨日下午和那名女子照過面後,他就心神不寧。
心神不寧的原因不是為著她的容貌過度美麗,也不是為了她那句脫口而出的話語,亂了他的心緒,而是因為,她也有一雙乾淨的眼睛。
那雙眼睛經常出現在他的夢裡,一次次、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洗滌著他骯髒的心靈,她無偽的誠懇說服著他,「我知道,你有一顆善良溫柔的心,只是被這個時局磨得堅硬而粗礪。」
他嗤之以鼻,冷硬回答,「你都不在了,我何必善良。」
夢裡的她不語,只用著一雙悲憐目光癡癡望著他。
「表哥,你又分神了,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你這樣讓我很不安!」
宇文驥看了表弟一眼,放下筷子,舉起酒杯,飲盡杯中辛辣液體。「什麼事都沒有。」
趙鐸知道凡是表哥不肯說的,誰都別想從他口中逼出來。回到原話題,他道:「母后說,朝政已穩,要替我們找個皇后和相爺夫人。」
「皇后可以,相爺夫人就不必了,我有。」
「表哥,你指的是李若予嗎?她已經死去五年了。」
「我還有采鴛。」
他與采鴛並沒有行正式婚禮,只是一聲令下,他告知所有人,采鴛是宰相府裡的女主人,從此大家便以夫人稱之,他沒碰過采鴛,並不是因為她已經失身於人,而是因為她是已逝二哥的心上人,二哥愛采鴛,始於她進入宇文家的第一天,二哥便愛她,愛進骨子裡。
他向二哥承諾過,絕不與二哥搶采鴛,這句話,二哥活著時有效,二哥不在,一樣有效。
至於采鴛,她說她生是宇文家的人、死是宇文家的鬼,這句話讓他深深感動,他感激她對二哥的感情,感激二哥不在,她仍一心懸念。
這份情促使他給她一個名份,相爺夫人,未來,他保她一輩子榮華富貴,保她在宇文家的祠堂內有一席之地。
「采鴛也是個苦命女子,聽太醫說,她已經無法生育。」
若非受宇文家牽連,寄居的她不會被賣入青樓、不會種下今日的因果,這個責任,他背。
「對。」
「既然如此,表哥更需要幾個女人為宇文家傳宗接代,宇文家族必須再度興盛起來,這是母后心心唸唸的事。」
「再過幾年吧,我會領養一些有資質的孩子。」
「人人都說相爺和夫人鶼鰈情深,我還不信呢,原來坊間流傳之言,未必不是真。」趙鐸溫潤笑開。誰說陰沉剛愎的宇文宰相沒有柔情的一面!
宇文驥的回應是一聲冷哼,他不花口舌去解釋那些無聊的事。
趙鐸失笑。好吧,牛不想喝水,他把牛頭壓進水塘裡也沒用。「表哥,聽說向光禮已經抓到了。」
「對,我關著。」
「要不要把他交給……」
「不必,我要親自會會他。」
趙鐸歎氣,他相信任何人都寧願直接上斷頭台,也不願意會會宇文宰相。「表哥,殺雞儆猴的事,你已經做過太多,我相信所有人都受到教訓了。」
他知道表哥所做所為都是為他好,明白他從來沒有錯判、錯殺,只不過他們離亂世已有一段時日,實在可以考慮放棄嚴刑峻法。
「你扮白臉扮上癮,打算連我的黑臉都刷上白漆。」他的聲音罩上一層寒雪。
「表哥,可以收手了,不管殺再多人,宇文家的三百多條人命都回不來。」
怒眼一橫,成功制止他的發言。
趙鐸閉嘴,宇文驥嗤聲,「我回去了。」
說著,他沒依君臣之禮行跪拜告退,大袖子一甩的轉身走人。
這話傳出去……唉,又有人要說他不尊皇威、意圖篡位了!
這些話他聽到耳朵快要長繭,可表哥打死也不肯改變態度,他也莫可奈何。
真是的,那些人的腦袋裡不知道裝什麼?表哥真有意思篡位,當年父皇殯天之後,他大可直接坐上龍椅,依當時情勢,相信沒人敢多說什麼,但表哥沒有,還把他這個不適任的軟弱之徒給拉上龍椅。
當初連想都沒想過的事,何必事過境遷之後,再來替自己找麻煩?
只不過表哥那張駭人的臉,阻絕了所有人的探問,而他自恃囂張的態度就是擺明——要誤會?請便!
這樣的宇文驥,怎能不教流言四處張揚……
趙鐸歎氣,世界上就是有這種心高氣傲之人,完全不理會別人的觀點,這點連他這個高高在上的皇帝都辦不到。
宇文驥騎著馬回到家裡,剛好趕上一場熱鬧。
當時尚道上一隻發狂的成牛追著小牧童不放,它加快狂奔速度,眼看它的牛角就要刺上小牧童的身子,被那麼堅硬的牛角刺到,瘦小的小牧童肯定沒命。
而剛到廟裡拜拜,和宇文驥幾乎同時到達家門口的采鴛,也被這幕嚇壞了,她全身動彈不得,兩條腿釘在原地,進退不能。
就在此時,她身邊侍女一把扯下采鴛身上的紅色披風,衝到牛只面前不停抖動經色披風,說也奇怪,狂牛居然忘記去追逐小特意,反而轉移目標在侍女身上。
它在地上磨蹭右蹄,鼻孔裡吐著濃濁氣體,它壓低頭,直直朝紅色披風衝去。
第一次,小侍女運氣好,帶著披風閃過狂牛的攻擊。第二次,她的運氣好得無話說,又閃過。第三次……連續幾次成功,週遭人群中已經有人看出來,那不是僥倖,而是某種特殊技巧,也有人猜出,狂牛的目標不是小侍女,而是她手中抖個不停的紅色披風。
看到這裡,圍觀的人們鬆口氣,有人甚至在她又閃過一回時,拍手叫好。
宇文驥冷眼旁觀,他看得出來,她沒有武功、內力,即便身段靈巧,但腳步不穩,她撐不久的。
果然,躲過幾次,她累得氣喘吁吁,虛浮的腳步更加明顯,當牛只再度朝她手中的紅色披風衝過去時,她一個踉蹌,摔倒了。
驚呼聲響起,沒有繩子、沒有刀,誰都不敢去碰那隻牛,雖然也有圍觀男人想搶過那條紅色披風,救下將要慘遭狂牛踩死的女子,但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沒人敢冒險。
就在這個時候,宇文驥飛身下馬,抽出腰間佩劍,幾個箭步後,刺上狂牛的以及,只有一招,快狠準,他取上狂牛性命。
突然間,嘈雜的聲音停止,狂牛在眾人面前緩緩倒下。
但讓人噤若寒蟬的不是那頭牛,而是持劍的男人!
他不是旁人,而是宇文宰相啊,說時遲、那時快,同時間內,所有人全作鳥獸散,而剛剛被嚇得尿褲子的小牧童,淚眼婆娑,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
呼……逃過一劫!繪夏鬆口氣。
幸好她在前塵缽裡看過西班牙鬥牛,幸好她們閒來無無事玩過鬥牛遊戲,也幸好裁冬口中的「不文明運動」救下她一命,她越來越覺得二十一世紀是個好地方。
她不必抬頭就知道救下自己的人是誰,這是第二次他在發狂的動物前救下她,第一次是人熊,他們好像和動物特別有緣。
面對宇文驥,她還需要一點時間做準備。
於是她轉過身,來到小牧童面前,替他整整狼狽的儀容說:「不怕了,牛已經死掉,不會再傷害你了。」
他抽吸著鼻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宇文驥,一瞬也不瞬。
「怎麼了,是不是害怕大人責備?別擔心,姐姐陪你回去說清楚,好不好?」
她捧起他的臉,手指擦去他臉上的髒污。
他垂下眉睫,聲音比蚊蚋更輕,「我不、不是怕、怕、那、那個……」
「不然你怕什麼?」她耐心地哄他說話,不嫌棄他身上散發出的尿臭味。
小牧童小小的手指頭朝宇文驥的方向指過去。
看到這個答案,繪夏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都說暴政猛於虎,那麼一個比狂牛更可怕的宰相,她能期待他改變性情,普渡眾生?
他果然沒把她的話聽進去,沒讓自己多存幾分厚道。
宇文驥看到小牧童的動作,他寒著一張臉,向小牧童迫近,「為什麼把狂牛趕到街上?」
他的聲音冷得不近人情,沒想過這個六、七歲小孩才剛剛死裡逃生,需要的是安慰而非責備。
小牧童再也忍不住了,放聲大哭。
繪夏想也不想的把小牧童護在身後,口氣非善的面對他,「你沒看見嗎?不是他把牛趕到大街上,是牛追趕他到大街上,顛倒是非、黑白不分、倒因為果,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同情心?」
嘶!一旁圍觀的宰相府裡的下人們,同時倒抽口氣。
那個不知死活的小侍女,她沒聽過「宇文驥」嗎?那是連螞蟻聽見,都要乖乖立正站好的三個字啊,她居然一串一串四個字罵得順溜。
然後,她感覺一座活動冰山緩慢向自己移動,周圍的溫度正在急遽下降當中,再然後,那個小牧童很不顧道義地從她身後溜走,連句再見都沒留。
冷,越來越冷,在暖化的二十一世紀這種感覺很難得,但她所處的世界……離二十一世紀還很遙遠。
宇文驥定在她面前,冷冷彎腰,冷冷地把冷眼湊到她臉頰上方兩寸,她想使出甜甜微笑功,但未發功之前,他率先射出冷箭。
「把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他沒有說得很用力,口氣沒有很惡劣,但她已經被凍傷,甚至可以感覺腳指頭正在發黑斷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