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地,又一個老人家牽看小娃兒,遠遠看見上官天羽,便排開人群直往他身邊跑。
「慢點、慢點,別閃了腰。」上官天羽立即迎上前,見老人家躬了身就要下跪,他連忙阻止。
「相爺,您放手,老兒要給您磕頭吶」
「別,怎麼回事,站著說清楚就是。」
「相爺廣開學堂,讓咱們窮人家的孩子有書念,今年春考,小丸子的大哥哥中了探花,蒙皇上恩賜,就要攜家帶眷、走馬上任了。老兒說什麼也要來跟相爺辭行,要不是相爺,窮人家哪來的出頭日?」
他拍拍老人。「老人家,別這麼說,是您老做好事,澤被後世,往後您可以好好享清福了。」
「全承蒙相爺,老兒會在家裡給您供上長生牌位的。」
上官天羽笑著搖頭,從荷包裡掏出一塊金子遞予老人。「臨時匆促,這給老人家當賀禮。」
「這、這怎敢當,該是我給相爺備禮才是。」
「老人家,您讓孫子好好當官,清廉、不貪,不辜負皇上一片栽培之意,就是給我最好的禮。」
「是、是。謝相爺」老人家再三拜謝之後才離去。一旁的項暖兒咬唇,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憋在肚裡會生病的。」他笑著在她額上彈了下。
她撫著痛處瞪了他一眼。「你對皇上說話,還不如對老人家說話恭謹。」
「這是天經地義的,有沒有聽過,百姓為重,社櫻次之,君為輕?皇上本該擺在最後一位,對他那麼客氣幹什麼?」他挑挑眉,笑答。
「你的話,恐怕當官的都不會同意。」
「我幹麼要別人的同意?我舒服、皇上沒意見,誰敢多話?」
「皇上也能認同你的百姓為重、社櫻次之、君為輕?」
「如果不認同,就不會有我這個宰相,是他縱容出一個和他唱反調的宰相。」所以這個皇帝竟是好的,她的認知才是錯的?
「好了不起的為官之道。」她話變多了,也許是這些日子被他激出來的,也許是今天就要見到娘親,心情大好。
不過項暖兒發覺,自己很愛向他說話,因為他聰明得不同於一般人。
「想認識為官之道?我來教你。為官就是替百姓做事,當然,商人、工人、教書匠都在為百姓做事,只不過當官的,常常是一個命令就影響到最多的百姓,所以想造福最多的人,就該站出來當官。」
「你很愛當官。」
應該是吧,他當得那麼好,朝裡大權一把抓,朝外百姓擁護愛戴,他當得成就非凡。
「不,我痛恨當官。」他搖頭,抓起她的手,納入自己掌中。「那你又當大官?」
「當官的原因有千百個,報答朝廷、造福百姓、親人期盼,而不當官的原因只有一個。」
她奇問:「哪一個?」
他挑眉。「我不喜歡。」
「哪天你厭了、膩了,你會辭官,當個安穩的平民百姓?」
「對,等我厭了膩了那天。知道嗎?剛剛那個老人家讓我想起我的父親。」這是頭一回,他對旁人提及自己的家庭,那是他不想說、不能說的秘密。
「你的父親?他不住在相爺府對不?我從沒見過他。」她對上他的眼。
他回視她,黑亮的眸子閃爍著幽光。「想聽故事嗎?」如果對象是她,他應該可以坦然的說出心裡話。
「想聽。」她點頭。
「我爹爹是名農夫,他守著祖宗留下的幾畝薄田,生活清貧,但他聽信算命先生的話,認定我長大一定會當上宰相,干是想盡辦法湊錢送我上學堂唸書。
唸書的錢是怎麼來的,我心知肚明,光為了父親這份辛苦,我自然要念得比別人用心。
「但這一來,家裡更辛苦了,爹娘常常有一頓沒一頓,衣服更是補了再補,不比路邊乞丐好幾分。
「有天,爹爹到學堂找我,交給我一個包袱,要我好好唸書、光耀門媚,就離開了。我打開包袱,看到那麼多銀子,整個人嚇傻,想著爹爹發財了嗎?
哪來這樣多的銀子?但是隔沒幾天,鄰居便又到學堂來找我,我才知道爹爹投河自盡了。」
項暖兒忍不住驚愕,「為什麼?你爹爹覺得辛苦了嗎?可再苦,他都該守著,親眼看你飛黃騰達啊。」
他笑著搖頭,眼神卻很迷離。「新縣令強娶我的母親,官逼民、民卻不能反,這氣恨你懂嗎?爹爹愛娘,他老說要替娘做上記號,下輩子認了娘,再與她結為夫妻,可娘走了,他覺得人生無望,賣掉田,把銀子捎來給我,完成心事,便投河自盡。」
項暖兒不禁想起香荷的話。這就是百姓痛恨爹爹的原因嗎?
「你娘還好嗎?」
「喪事過後,我灰心喪志,書是為爹爹念的,爹不在了,我幹麼還汲汲營營,後來,我想盡辦法找到了娘親,可你相不相信?穿金戴銀的親娘居然不肯認親生兒子……強娶,真不知是誰強了誰。」他自嘲。
「後來呢?」她握緊了他的手,給他溫暖。
上官天羽下意識的回握。「後來我帶著爹爹留下來的銀子,離開家鄉,和一群準備進京赴考的學子同路。進京後,初試啼聲,一嗚驚人,我做的詩詞傳遍京城各處,多少名門閨秀上門攀交,我東挑西揀,挑到一位清麗佳人,數月相處,愛上她的善良單純,但她爹娘知道我無心仕途之後,居然勿勿將她配予他人。
「那時,我身上的盤纏也用得差不多了,我一怒,報考科試,皇帝賞識,聖旨下,不過是個小小的狀元郎,居然直登御書房,為了報復,我還親自上門拜訪,看著佳人爹娘後悔的表情,暗地得意。」
從此,他便看不起女人、痛恨女人,女人在他眼裡可有可無,他不讓任何一個掛上心。
可她……他偏頭,注視她的眼睛。唉,偏偏讓他遇上項暖兒,她挑戰起他的專獨,該再放任自己一次嗎……不,他仍然相信自己的認知。
「你說,那個算命的是不是很靈?」他轉移話題,噢悔起自己竟告訴她這些。「也許在他嘴裡,每個去算命的男人都會變成宰相。
「那女人呢?」
「皇后娘娘吧,誰知道。」
「有道理,但不是每個女人到皇帝身邊,都想當皇后娘娘。」他意有所指的掃了她一眼。
她不答。
他停下腳步,手臂環過她的肩膀,指著前面染坊說:「到了。」
倍大的院子裡,長竹竿上曬滿各色絲線,一束束在風裡飛揚。
幾個女人裡裡外外忙著,頭髮包裹著藍色帕子,幾聲交談,笑聲、論說聲,譜出了熱鬧景象。
那是娘嗎?
項暖兒看偏了頭。從沒見過這麼快樂的娘,記憶中,娘總是愁眉深鎖,抑鬱不樂。
她穿著一身粗布衣,月要前繫著一條深藍圍裙,手上的木棒看起來沉甸甸的,一面同人說話、一面攪動著桶裡的染料,陽光照在臉上,看起來相當開朗。
站在門口好半晌,項暖兒卻一直沒勇氣往前走。
「去啊,她在等你。」上宮天羽推推她。「她知道我要來?」
幾分心怯,她握住他的手,緊了。
「她知道,她已經等過好幾天。」他拉起她,把她帶進庭中。
正在說話的程氏發覺有人走近,轉頭,手指立時失卻力氣,木棒自掌間鬆開,張嘴、啞口。
發覺項暖兒的手心在出汗,上官天羽拍拍她的肩膀,安撫。
「暖兒,你是我的……暖兒……」程氏躊躇走來,抱住女兒,淚水滴滴答答落個不停。「我可憐的暖兒,這些年你受苦了。」
誰不苦?從抄家那日起,人人苦。
「你還好嗎?有沒有吃太多苦頭?」程氏急問。
「我還好。」她紅看眼回答。
「都長這麼大了……大到我快不認得。哎呀,我件在這裡做什麼!進來、快進來!相爺請進,暖兒,進來認認幾位長輩。」程氏快樂得語無倫次。
拉女兒進屋,她一邊走、一邊盼咐丫頭去請幾位姨娘過來,而上官天羽安步當車,緩緩跟在她們後頭。
屋子不算簡陋,方桌、太師椅、廚櫃一應俱全,兩個粗瓷上插滿鮮花,牆上掛著一幅仿造的海棠春睡圖。
程氏為他們倒茶,項暖見卻掛在上官天羽身邊,拉住他的手,片刻不放。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這句話憋得程氏心緊,終於讓她見著女兒、出了口。
「還好,娘呢?」
「我很好,當年皇帝下詔,赦免一大群罪臣家眷,我們選擇回到京城,開間小染坊,這幾年生意益發好了,存些錢準備擴大店面,對,你好幾個姊姊都出閣了,有空,娘領你上門去探探好不?」
「姊姊?她們都回來了?」她吃驚的看了一眼上官天羽。
「你父親罪有應得,但家人無辜,可當年皇帝剛掌權,所有律例宗法都是上一代傳下來的,他雖不滿株連九族這種酩法,卻也無可奈何,前年我們和一票老臣槓上,雖然人少力孤,但到了最後我們還是取得贏面,才大力修改律法。」上官天羽解釋。
「新律法讓我的姨娘、姊姊們通通回來?」她怔怔的問。
「沒有通通回來,你八姨娘、十三姨娘和幾位姨娘再嫁了,幾個姊姊妹妹在關外定居,只有我和六姨娘、九姨娘領著你幾位姊姊回來,多虧相爺幫忙,我們靠著自己的力量工作、養活自己,日子雖不寬裕,卻過得平安順心。」程氏接話。
「我以為,你最近才找到我娘?」項暖兒問上宮天羽。
「我是啊。」
「可娘說……」
程氏直接解釋,「相爺幫助所有回京的犯婦,他張貼告示說,發配充軍的人,如有意經營生意,都可以上相爺府借銀子,我們的染坊就是這樣開始的。」
又是一樁好人事跡,他這個人,想當菩薩不成?
「娘,我有話問您。」
「好啊,你說。」
項暖兒看了上官天羽一眼,他立即識趣地起身。「我到後面逛逛,待會兒再回來。」
待他一離開,便抓住母親的手急問:「是真的嗎?爹爹是貪官,全史刮民脂民膏,弄得天怒人怨?他強搶民女,百姓敢怒不敢言?」
「全是真的。我本來有了親事,但被你爹看上,他丟下銀子當聘禮,隔天一頂大紅花轎就硬把我抬進府裡,我沒哭沒鬧,知道那是命,只願不牽連到阿爹和親娘。」程氏臉色黯下,點了點頭。
「我不是第一個這樣進府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所以我從不理會你爹爹在外面的作為,有了你之後,我便專心養孩子,什麼事兒都不看不聽,但府裡多少會傳出些閒話,我聽看聽看,知道早晚要出事,只是沒想到會報應得這麼快。」
項暖兒像是被雷劈中,儘管已經證實爹爹的罪,但她仍怔怔試圖辯白,「娘,爹爹待我們極好——」
「關起門來,他是個好丈夫、好爹爹,但他不是個好官,百姓對他深惡痛絕,恨不得剝他的皮、啃他的骨,人人都說當今皇上聖明,替百姓除害。暖兒,這話我不想說,但不能不承認,你爹爹是個大害蟲。」
「可是——」
「我知道你記掛著你大娘的托付,但是暖兒,你有沒有想過,大娘恨,是因為她的兒子、哥哥、丈夫都在那道聖旨中獲罪,而他們……通通是罪孽深重的人啊,難不成要好人遭惡報、惡人長命嗎?別恨相爺,你爹的下場是他應得的,若真要說報仇,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上咱們家報呢。」
娘說的,就像是和大伙套好招似地,如出一轍,百姓說的、香荷說的,每個人嘴裡的皇帝和上官天羽都是好人,獨獨她的爹爹壞,壞進骨子裡。
所以她是錯的、報仇很蠢?
母親的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她多年來的自以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