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懸在牆邊的火把、一副沉重的撩銬、蜂縮成團的項暖兒微弱的呼吸聲。
她害怕,沒有武功內力,沒有屏障依恃,她活生生被拉回無助的十二歲。
恍惚間,她看見地上發臭的屍體,那人的腳被啃得只剩下白骨了,還不死,張嘴咖咖呀呀說不出話,半睜的眼睛控訴著她從他手上搶下食糧,是她害死他的,因為她不要仁慈、不要善良,只要活下去。
從前那些人來索命了嗎?
也好,這種死法不會牽連任何人。也好,死了就不會害怕。她的一生呵,過得亂七八糟,也許抹除了痕跡會更好。
是啊,殺了那麼多人,她雙手沾滿血腥,好人的、壞人的血都有,早該死過幾百遍了。
都是他說:「你是好人。」都是他給了寵愛心疼,才讓她覺得,活下來也許不錯。
因為開始相信活著不錯,相信有個人愛她、有個人讓她愛是真的不錯,可她不懂啊,為什麼時效這麼短暫?才轉眼,他便把疼愛全數回收。
是情愛壽命太短,還是她不值得被疼愛?
老鼠靠近,試著啃她的手,她只要一動,它們就會四散,她知道卻不肯移動,疼就疼吧,連死都不怕的人,怎麼會害怕區區一點痛。
不怕……是的,她不害怕。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依稀還記得,有日她把蠟燭斜擺,任一顆顆蠟淚落在掌心,結成顆顆淚滴。
燙了手,她也不在意,但有人在意,粗魯的拿走蠟燭,不准她玩無聊遊戲。
「胡扯!照明是蠟燭的本份,它盡了本份,燃燒到最後一寸,不懂得風花雪月,不想惜別,更沒意思垂淚,全是詩人穿鑿附會。」
說著,上官天羽把她掌心的蠟淚搶走,一顆顆丟回燭台裡,一下子又融掉了。
「是你不解風情,還怪詩人穿鑿附會」她嗔道。
「就是不事生產的詩人太多,才會搞得月有相思、江水悵然、梧桐樹苦。」
「你又不是千里明月,怎知它不相思?你不是滾滾江水,怎知江水不悵然?」
她振振有詞。
他挑眉回答,「你也不是千里明月,怎知它相思?」
「我就是知道」
「怎麼知道?」
她冷哼,「你是我的爹娘嗎?憑什麼我要把所有的秘密通通告訴你」
「我是啊。」他居然點頭。
「你是?」她眼光上上下下掃過。
他笑得張揚。「我是你的衣食父母。」
這個人呵,怎麼可以連礙人眼的驕傲,都好看成這樣?
「謝啦,我可以自食其力。」如果他肯放人的話。
「可我當你的衣食父母,當得還算稱職愉快。」
「那就別把它說得好像是對我的恩賜。」
「好吧,感激你願意讓我養你。」
她挑眉。「也別把話說得那麼謅媚。」
他大笑,一把將她拉進膝間,塞進懷裡。「你是個很難討好的小傢伙。」
「所以你還需要多方學習。」她也笑,在他懷裡笑。
「知道了。」
他的吻和話語同時落下,她收到他的熱情也收到他的承諾。
有個人願意為了討好自己而多方學習,還能懷疑他對自己的真心嗎?所以,她是從那個時候,一點一點誤會他的意思嗎?
項暖兒的腦袋混沌,再無法思考。
賓客前腳剛走,上官天羽後腳就趕到地牢,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問,等著她一個合理解釋。
可殺人哪來的合理解釋?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不過,只要她說得出原由,就算不合理、就算過份,他都要親手把她的罪狀推開,將她保住。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他娶公主就是為了斬斷這種心態,他不讓女人在心中重要,不准女人左右生活,可是怎麼辦呢?她就是這麼要強,她打死不妥協,他還能怎麼辦?
跨進地牢,一眼看見老鼠啃著她的手腳,她動都不動,他的怒氣便猛地往上飛竄。
這算什麼,她在自殘,要他心痛嗎?
天……完了,他居然心痛了!本以為自己還有機會贏的,誰知道,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過份重要。
用力閉上眼,他額間冒出青筋,下一刻,他拉起她,她沒反抗,他倒發現她的手已是血跡斑斑。該死的!是誰給她上手銬腳撩?難道這個地牢、十幾個大漢,還鎖不住她?
他把她拉出地牢,她沉默,從頭到尾都不說話,只是張著雙眼望他,曾經澄澈的眼睛,如今變得茫然,瘦削的臉頰在昏黃火把照耀下慘淡不已。
這些日子她過得並不好?上官天羽的心拉扯著,酸的、苦的、痛的,所有感覺一古腦兒全都冒上來。
「說,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一過自己硬起心腸,寒聲問。
「我做了什麼?」
她被栽贓,栽得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這個銀啊,果然是主人手下最狠毒的角色。
「說話」他斤喝。
說什麼?說她什麼都沒做?
不對,她做了,她將相思托付雙飛雁,寄予千旦明月,她打散了雙棲寒鴉,她抽刀斷水、舉杯澆愁,她拋明珠、垂雙淚,他忙著娶公主,她也沒閒著。
「為什麼殺蕊兒、鳳兒、桂兒?她們招惹你什麼?」他的手勁加大,在她腕間留下新傷。
她看著他的眼,試圖在裡面找到信任。
「你認定是我?」
「不是你,難道是她們自盡,把罪賴到你頭上?」
「很不錯的想法,有可能啊。」
項暖兒咯咯輕笑。果然被銀料到,他看不出這是一個計謀,只是銀仍舊猜錯,他不愛她,他並未急著滅火,甚至啊……親手燃上這把火。
害怕嗎?不怕,死就死,殺手的最終下場除了被殺,沒有別的更好選擇。
「殺了人,你還這麼得意?」
他真想把她的頭扭下來,她不知道情勢多緊急嗎?事情一外傳,潘將軍、吳尚書、江大學士一狀告到皇帝跟前,到時,沒有人保得了她。
「嗯……挺得意的。」
銀說她害主人窮途末路了,主人武功高強,她練十輩子武功都敗不了他,現在居然有本事逼主人窮途末路,真是不簡單。
「你……項暖兒……」
上官天羽恨恨地撰住她雙肩,指力深入骨頭。很痛、痛極了,可她咬牙忍住,最後一刻了,贏,她要贏全面。
「人命在你眼裡是什麼?就算她們是我豢養的動物,也是生命,她們有父母兄弟,有活著的權利」他對她咆哮暴吼。
他凌厲的眼神刺穿了她。
他認定她看不起被豢養的動物,便屠殺她們,以為不過是宰殺幾隻動物。哈!
知道了,原來在他心底,她始終是沒人性的對狼虎豹。
「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非殺她們不可?」理由啊?好,讓她認真想想。
嗯……她們危害到她的利益,是,主人說,在這種時候就該殺無赦,再不然,她們活著礙了她的眼,這也是個好理由,哦,對了,她們除了暖床沒別的功用,這種女人不殺,太浪費食糧……
「我叫你說話,」他厲聲大吼。
咦?她不是說了很多嗎,他怎麼沒聽到?難道她沒說,哦……想起來了,說話得要張開口。
吞吞口水,項暖兒努力張開雙目唇,聲音嘶啞,「是你說,我是好人的。」
他氣得用力搖晃她。「我錯了!你不是好人,你的心腸壞、你的血冷,你根本不是人」
這樣啊,對啊,她早說過她是壞人,是他自己不相信,還找事情來證明。是他搞錯了,現在怎麼可以把錯賴到她身上?不公平。
點頭,項暖兒心如止水的說:「我都忘記我不是人了,謝謝你的提醒,殺人的確讓我心情愉悅。」
「這種話,你真說得出口」他對她,失望透頂。
「是你要我說出真心話的呀,或許你可以考慮殺了我,不然你的寶貝公主很危險,哪天我心情不好,一舉手又把她弄死,怎麼辦?」
她笑容燦爛,越是傷心越要大笑,這是主人教的,面對敵人,千萬不可以讓對方看出驚懼,越是莫測高深,對方越是膽顫心寒。
敵人?他又是她的敵人了,有趣吧,人終究逃離不了宿命。
一旁的香荷忍不住了,撲身過來,抱住自家小姐的腿,放聲大哭。
「不要啊,小姐,不是你做的事,不要招認,那把刀子不是你的,那些酒菜不是你吩咐的,如果你計劃殺人,你不會告訴我,等相爺大婚之後,我們就悄悄離開,不要同那些女人爭。你說女人可以為自己作主,我們賣畫、賣刺繡,要活得開開心心,我們計劃了那麼多事,就是沒有計劃殺人啊小姐,求求你,不要生氣、不要口不擇言,說實話好不好?」
實話?項暖兒嘲諷地看向上官天羽。
「小姐,求求你說實話吧,說完實話我們就走,這個相爺府太可怕了,我們不住了」
不住了?不當寵物了嗎?她還可以賣畫、賣刺繡,開開心心過日子?香荷的話說動了她。
「人是桂夫人殺的,與我無關。」終於,她說了實話。
荒謬!她有武功、她在場,她會阻止不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桂兒?何況,外面還有三個丫鬟看看。
她的謊話不高明。搖頭,他看著她的眼底充滿失望。
他不相信她?她說了實話,他仍不信。哈,怨誰呢?她是殺手、是刺客啊,誰能真心信任,連信任都談不上,憑什麼她相信他愛她?
下意識地,她抓住他的手,仰頭問:「告訴我,你愛我嗎?或者……你愛過我嗎?」
愛嗎?他不想愛、不肯愛,可是……第一次,他承認自己阻止不了愛情,心淪陷了,重蹈覆轍已是必然。
他做錯了,他不該娶七公主,去證明不存在的事實,他不該給她機會任性,把錯誤擴大,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收尾了。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他唱歎。
鬧?說得真好,她是鬧啊。抬頭,她對上他的眼。
「沒辦法,我愛上你了,可惜你不愛我,我只好不斷鬧,鬧一次、鬧兩次、鬧十次,鬧到愛轉淡、情為薄,鬧到我累了、膩了,心就會跟著死了。
回身,她拖起沉重的枷鎖,緩緩走回地牢。
十二歲那年她就該死的,是她不計手段求得生存,誰知,求來的不過是場磨難,現在,她不求生了,她只求死。
看著她頹喪的背影,上官天羽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這時一個侍衛走近,在他耳邊低語,倏地,他臉色大變,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