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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亞洲的星空下 第六章 作者:林如是
    右手背的傷讓我休息了一個禮拜。我已經不願去想後果,做了只把頭埋在沙坑的鴕鳥。

    我打電話給曼因坦教授。只是問候,打擾他的清修。

    「是不是有什麼事?」教授畢竟活得久、看得多,一半成了精。

    「沒有。」我忙不迭否認,卻又畫蛇添足的加一句:「呃,教授,為什麼……你為什麼要將我介紹給舒馬茲楊先生?」

    曼因坦教授呵呵笑兩聲,笑聲一副「來了」的架勢。

    「他對你不好嗎?」問得匪夷所思。

    我以為曼因坦教授應該問的是「學習習不習慣」、「跟得上步調嗎」、「練習得如何」等等什麼都好,而不是這一句「好不好」。

    這扯上私人的關係感,不純粹。

    「我特別拜託他照顧你的。」教授又說。

    我想不出話,又問一句。「教授,我……呃,你覺得我有那個素質嗎?我——」

    曼因坦教授哈哈大笑起來,之宏亮,沒人會相信他身體欠安需要安靜休養。

    「怎麼了?理兒。怎麼突然懷疑起自己?」

    不是突然,是一直。我沒信心。

    「教授,請你老實告訴我,我的資質如何?你後悔過收我嗎?」

    曼因坦教授又笑。「你也是這麼跟阿薩斯說的嗎?理兒,難怪他跟我抱怨我丟了一個麻煩給他。」

    「他聯絡過你了?」我心一驚。

    「你別擔心。」曼因坦教授沒有直接回答。「阿薩斯的脾氣就是那樣。好好跟著他,他會引導你的。」

    說來說去,我關心疑惑的,曼因坦教授還是沒有給我答案。我沒跟他說舒馬茲楊把我的手弄傷,我已經休息了好幾天了。

    不管如何,電話是兩天前的事了。我甚至打電話給我母親大人,試探回去的可能性。母親大人疑了心。

    「發生了什麼事?」她的第六感永遠比其它五感強。我們家的女人,是用「感覺」過活的。

    「沒有。我只是……」我吞吐一會,「媽,你從來沒有懷疑過我的資質嗎?你真的認為我有那種才華嗎?」

    「你在說什麼啊?理兒。怎麼突然問這種喪氣話。你是爸跟媽的女兒,當然有那個才華。我從來沒有懷疑過。」

    「可是……」這就是我的母親大人。我有說過她也很浪漫嗎?傾家蕩產的送我到歐羅巴,相信她的女兒是一顆不世出的明珠。我卻覺得自己只是一粒裹了沙的蚌珠。「媽,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如果我放棄這裡的學業,回去的話——」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老實告訴我,理兒。你實在不太對勁。」

    「沒事,你別擔心。我只是想,要花那麼多錢,如果我回去把剩下的學分修完,可以教教小朋友鋼琴,或到外頭鋼琴教室兼課,那樣的生活也是很好——」

    「你不用擔心錢的事。」母親大人說:「你真的不對勁,理兒,說這種洩氣的話!」

    可是,母親大人可能沒有想過,能站上舞台,被聚光燈投照的到底沒幾個。最後,很可能——而這個「可能」將近百分之百,我也只能如其他千千百百的人一樣平凡無顯的過這一生,像舒馬茲楊說的,撈個教職,教教DoReMiFa,就是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你別再胡思亂想。錢夠不夠?過兩天我會匯錢給你。」

    母親大人在維也納度過她美麗的青春。可是,柏林不只有風花雪月而已。

    馬克又升值了。多吃一隻雞蛋,我都覺得像在吃新台幣。

    看,我是這麼的不浪漫。母親大人說美麗的女於容易過活,因為她們不管柴米油鹽吧。買瓶牛奶,我都要算一下匯率。我很惶恐又抱歉的戳破那些對美麗女子的幻想。不過,我說過,在一大堆高鼻深眼窩的白人女子中,我的美也只落個平凡無奇,而且我還缺乏東方女子特有的婉約。那才是西方人認為的東方美,東方男於愛的纖柔美。

    我有太多的自我懷疑,一切都不到位。要不,杜介廷選了章芷蕙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把窗打開。撲進來的冷氣冰得能讓人心臟麻痺。柏林的冷,是很切確的。

    「別這樣開暖氣又開窗的,費電。」王淨進了門,「啪」地一下就把窗子關起來。

    「今天怎麼這麼早?」我看看時問,才七點,她在餐館打工,一星期有一半要晚歸的。

    情人節的隔天,她從法蘭克福回來,圓潤的一個人變成了一個骷髏架,以前水靈靈的眼睛則成了兩個大黑洞,表情是死了。我看她那樣,不必問也知道怎麼回事。

    那一天半夜,她伏在我肩膀哭泣,一直問為什麼。

    從上海到黑龍江,距離那麼遠,感情都沒有死,怎麼到了異鄉,柏林到法蘭克福也不過幾個小時的車程,距離拉近了,兩情反而夭折了。

    其實不必太癡。要不然眼睛哭腫,實在很麻煩。

    王淨哭了三天,然後就到餐館上工了。課業那麼重,她要傷心也沒時間。她不要我安慰或同情。她說,美麗的女子應該是被寵愛的,而不是用來安慰或同情。

    我有說過嗎?王淨長得甜美,和章芷蕙的婉約古典不一樣。對美麗的女子來說,同情她就像「嗟來食」,忍無可忍。

    我笑。果然生物還是有很強的自愈本能。我不想杜介廷,結果,也是活得好好的。

    就是這樣。我們兩個都存活了下來。

    只不過,我的右手背多了一道淺淺的疤。有點醜。它實在是礙眼。看到了它,我就想起舒馬茲楊。想起惡魔給人的印記。

    我知道我簡直胡思又亂想。我也為自己這種亂七八糟的想法而苦笑。偏偏停不了。

    這是一種危險的徵兆。最後,我乾脆用貼布將疤痕遮起來。

    眼不見為淨。把頭埋進沙坑裡,就什麼也看不到。

    ******

    星期四下午王淨沒課,也不打工,她說要包水餃,所以我也不練琴,跟著她包水餃。事實上,我已經有十多天沒到學校也沒練琴了。

    我陷在某種僵持當中。偶爾想起我母親大人,我會有小小的心酸,有種對她不住,但我需要培養某種勇氣以能夠低頭去乞求舒馬茲楊。

    當我滿手麵粉,頭髮、臉龐、鼻頭上以及衣服上都沾了那團團的雪白,有人在扣門。

    我繼續揉麵團。王淨開的門。

    「理兒,有人找你。」王淨在門口大聲叫喊。

    我原是迷惑,跟著心一動。在柏林,我認識的,會來找我的人大概只有……但我也沒有感動。我都沒有因他哭,這會兒心也不會為他跳。

    因為兩手沾滿麵粉,我兩手半舉在半空中,姿態魯鈍。一身白撲撲,不住想到蓬首垢面的黃臉婆。

    我對家庭生活其實沒有恐懼的;我母親大人從來沒有過這種糟糕相。但柴米油鹽的生活大概是這樣……

    走到門口,看見來的人,我倒抽了一口涼氣。

    來的是我意料外——不,根本是不曾去想的,舒馬茲楊。

    雖然沒有真的愣住,但我的表情一定不自在。

    舒馬茲楊見我那一身油煙相,哼了一聲。

    「你真會給我驚奇。」他那聲「哼」絕不會是在讚美。

    我連忙拍手拍頭拍衣服,結果是上下沾了更多粉白。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我自己覺得氣餒。我在在意什麼啊?

    「你——有事?」我遲疑一下。王淨在後頭看著我跟舒馬茲楊。我沒想到要說明解釋;我自己也疑惑。

    「你這些天都沒去上課?」他不回答我的話。

    這種小事不勞他親自登門。我想起他那天發怒瘋狂的模樣。

    他沒等我回話的意思,說:「你到底還要不要上課?要就馬上跟我走。」

    「現在?」我心裡是九十七個願意,三個不願意的。一來我可以不必向舒馬茲楊求情,二來這膠著狀態可以結束。可是一想到要繼續和陰晴不定的他相處,心情就變得沉重。

    舒馬茲楊冷冽的目光對我射來。我以為他會說「我沒時間跟你磨菇」之類什麼的,但他卻連嘴皮也不動一下說:

    「你去梳洗一下,我等你。」

    這種不應該的親切教我更不自在。我搖頭。「我可不可以明天——」

    他沒讓我把話說完。那不友善、凌厲的目光一下讓我的話夭折。

    跟著他下樓時,好幾次我都有種衝動,想伸手將他推下樓。但也只是想。那種高度摔不死人,我怕他反過來掐死我。

    車子換了,變成一輛朋馳。

    「你原來的車呢?」想起被他丟在窄巷裡的寶馬。

    他掃我一眼,吐說:「丟了。」

    的確,不丟了才怪。

    「你……那天很生氣嗎?」

    他又掃我一眼。「氣瘋了。」

    「那你為什麼還要過來?」

    舒馬茲楊冷笑一聲。「你跟曼因坦教授說了什麼?」

    啊,原來是因為教授——

    「我才沒有。你自己才跟教授說了什麼吧。」

    我不是那種有個性的美少女,這純粹只是心裡不平的反應。我總是不願惹怒舒馬茲楊的,姿態一直低。就是現在,我也不想惹他。但我不要個性,並不表示我沒自己的脾性。我只是不能不顧一切——雖然上回惹怒舒馬茲楊時,我簡直不顧一切。

    舒馬茲楊沒應我的話,叼了一根菸。

    「你為什麼過來?」我問。

    我真痛恨自己多嘴。什麼都不知道,大可心安理得捱混過去,偏要多舉一此。

    我希望舒馬茲楊不要回答。他抽口菸,卻說:「我說過我欠曼因坦教授一個人情。」

    「所以教授拜託你給可憐的我一個機會?」說到最後,我覺得我的嘴唇都在顫抖。

    舒馬茲楊擰掉菸,突然抓了我的手,撕掉手背上的貼布,仔細看了幾眼。「看樣子已經好多了。」

    我用力抽回手。「對!所以你不必良心不安了!」

    「良心不安?」舒馬茲楊打鼻子噴口氣,像聽到什麼笑話,射出的目光也諷刺。

    所以我就知道我說錯話。

    「你跟那個男的事情解決了吧?」他突然轉過臉來。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身上的刺立刻賁張起來。

    「我不想浪費時間在一個時時心不在焉、不能專心上課的人身上。」

    我咬住唇。嘴唇發白。

    「都十多天了,要哭也應該哭夠了。」

    「你——」我想,連我的臉都發白了。

    「還是,你都沒哭嗎?」他突然湊向我。

    這個人欺人太甚。我忍不住了!

    「你不要太過分!舒馬茲楊——」我在發抖,但還存有理性。「就算你再有才華,曼因坦教授再推崇你,我也不一定要跟著你!你不滿意我,可以拒絕我,不必這樣躇蹋人!」

    「除了我,你以為還有人願意收你嗎?若不是我欠曼因坦教授人情——」

    「既然不願意,那你就拒絕!不必拿欠教授人情當借口!」啊,我的理性飛了。一向沒個性、不要個性的我,還是犯了「衝動」這個愚蠢的錯誤。

    「你真的要我拒絕嗎?」舒馬茲楊口氣陰陰的,冷靜的睨著我。

    吞吐了三十秒,我還是無法回答。這只狡猾的狐狸,根本知道我回答不出來。

    「我說過,要跟在我門下,就照我的規矩來。」他的姿態高高在上。「你如果跟那男的拖拖拉拉,情況好沒差,情形不好時,要再像這樣一沮喪就十多天不練琴,只是浪費我的時間。」

    「你——」我悶哼一聲。我休息是因為手背被他弄傷,是因為他冰雪天地把我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欺人太甚,可是他說得什麼都是我的錯。

    「你跟他的事到底解決了沒有?」

    「你為什麼要如此強人所難?!你自己就沒問題嗎?你為什麼不再作曲?不再公開演奏?」不,我根本從來沒聽他彈過一首完整的曲子。「為什麼?如果有人一直這樣追問你,請問你做何感想?!」

    嚇!我是不要命了,跟他們日耳曼的上帝天主借了膽。

    我等著舒馬茲楊的藍眼珠冰死我,等著他的咆哮轟死我——但沒有。

    他是鐵青著臉沒錯,一雙藍冰冰的眼冒著焰火要把我燒了。可是,他卻吐著冷氣在我臉上,說:「你不是都說了,我江郎才盡,早已過氣了。沒本事,怎麼作曲、上台演奏?」

    「我不……」我那是口不擇言。他這樣將我一軍,明明是他的不是,卻要我內疚。

    舒馬茲楊冷哼一聲。「反正我也不在乎你們這些人說什麼。」

    這句話刺耳極了。我脫口諷刺:「你當然不必在乎。以你的家世你的背景要在乎什麼?隨便不就有什麼夫人要贊助你的演奏會?你的情人節約會還愉快吧?又是哪家名門閨秀,能幫你在樂壇開路?」

    「你——」舒馬茲楊猛然煞車,惡狠狠地瞪著我。

    他的目光要把我撕了。我知道自己太過分,而且越界了,自慚的,臉色白起來。

    他的眼神十分的輕賤,對我鄙夷,而不只是發怒而已。

    我知道完了。

    果然,舒馬茲楊說:「你跟著我學習,大概也覺得很委屈。我會將你轉介給知名的大師,對曼因坦教授會有個交代。」

    「不必了。」我突然覺得沒力氣,「請你送我回去。」

    舒馬茲楊一言不發將車子掉頭。

    我望著窗外,窗璃反射舒馬茲楊模糊的側影。舒馬茲楊冷淡說:「我說話會算話。你想跟哪個名家學習就開口,機會不利用白不利用——」

    「我說不必就不必!我不需要你的施捨!你自小養尊處優,一帆風順,受一點挫折就可以任性封筆不再創作,不再上台,丟棄如日中天的聲譽。甚至連自我放逐都可以輕易到別人千想萬想而不可得的英國皇家音樂學院。這不是很諷刺嗎?你以為自己的傷最疼最痛,別人就都是狗屎。憑什麼你就比較尊貴?因為你出身世家,才情不凡嗎引你其實是最自私、最不體恤別人的冷血動物!」

    啊,真的完了。儘管滿腔怒潮還在洶湧,腦葉裡存在的理智告訴我,這次真的完了。

    「你——」舒馬茲楊額頭的青筋暴凸起來,雙手抓擰起我的領子,比刀還利的目光刺著我,一刀又一刀的。「你以為你知道什麼?!」

    重重將我甩下,我的後腦撞到另一側的門把。

    他回身開門下車,踩著殘雪大步走開,又那樣將我丟在陌生的街頭。

    我顧不得得痛,鑽了出去,大聲喊說:「舒馬茲楊,回來!你又要這樣丟下我了!」

    我原要說的是「車子」,結果到嘴邊卻變成「我」。

    給我心理分析,我知道這叫該死的preudianslip。但不是這樣的。我不是說溜了嘴洩露自己真正的心意:我就是講錯了而已。去他的弗洛伊德!

    舒馬茲楊驀然停住,回頭,大步走回來。表情是奇異的色彩。

    「你叫我回來,我就回來?」舒馬茲楊的口氣,我聽不出是不是疑問。但他的目光是嘲諷,所以那語尾應該是問號。

    這是很重要的。是問號,表示他對我的鄙視;是句號,就成了曖昧。那不是舒馬茲楊會說的。而且他的臉色也不好看。

    我凍得發僵,牙齒喀喀在打顫。「你車子不要了?」

    他望望全新的朋馳。我已經凍得快說不出話。

    「舒馬茲楊,拜託你紳士一點。」他肯回頭,表示我完蛋的還不徹底。

    他彎身坐進車裡,我也趕緊回到車上,心頭一鬆,然後禁不住嘩啦啦,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不順就這麼流下來。

    我痛恨在舒馬茲楊面前流淚。被杜介廷甩了我都沒有哭,這會兒為什麼要不爭氣的哭起來!

    我不是有個性的美少女,不是溫婉纖柔的東方美女,這樣的哭泣不會惹人垂憐。

    舒馬茲楊目視前方,沒有開車的意思。

    我死咬住唇,不讓難聽的抽噎聲發出來。

    「你還要忍到什麼時候?」他突然戳一句。

    啊,我真恨這個人!

    我扭身開門,但另一隻手卻已被他扣住。

    我瞪他,他瞪我;他和我目目相視。

    眼淚在我眼眶裡打轉。已經有好些洩洪,跟著就要潰堤。可是我沒有俯在陌生男子胸膛哭泣的習慣。

    「為什麼?」我只有這樣的疑問。他對別人還算和顏悅色,對我卻不親切,總是勉強。現下,為何又要照應我?

    「我說過,讓情緒渲洩一下會比較好。」他的聲音沒溫情,可是也沒放開手。

    也許我應該利用這種時候。我應該有一點手段,改變給舒馬茲楊的壞印象。畢竟,我是要跟在他門下。

    所以,我就讓晶瑩的眼淚失禁的洩下了。舒馬茲楊稍微一拉,我順力就靠入他懷裡,枕在他胸膛哭起來。他沒有移開身子,微微圈著我,同意了將胸膛借給我。

    請不要說我在耍手段。我只是真的關不住那些淚了,而舒馬茲楊既然在這裡,借了我他的胸膛罷了。

    也請別以為我在利用我的美。我說過,在東方人中,我美得不夠纖柔;在一堆高挑修長又豐滿且輪廓深刻的白人女子中,我也只落得稀鬆平常。流著淚哭泣的我,也許有一點讓人同情可憐,但腫眼紅鼻子,絕不會吸引人的。

    況且,王淨說過,美麗的女子是應該被寵愛的。至於被同情可憐,也只會被同情可憐,不會被愛。

    所以,我哭到力氣歇了,也就是力氣歇了。

    ******

    星期日,我練完琴,王淨打工回來,我們下了她包的水餃,喝著冷啤酒,一邊叫燙一邊凍得心口麻涼。

    王淨看著我「壯觀」的吃相,說:「濃情蜜意的時候,連狼吞虎嚥都是好看的;一旦不喜歡你以後,這些都成了厭惡的理由。」

    「別擔心,你一直是很文雅的。」

    「你呢?都這麼饞相嗎?」王淨笑。

    我也笑。「我只有偶爾才會這麼放縱。肚子餓嘛。」在外頭,我是有「教養」的。

    「有沒有想過打工?」

    「沒有。」母親大人不會允許。

    「想也是。看看你那雙手,我看你家事都不太做。」王淨拉了我的手,笑咪咪的,沒有諷刺的意思。

    「那倒是。不過,倒不是因為好命,是我母親大人的浪漫。」

    「怎麼說?」

    「因為她說鋼琴家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是用來洗衣拖地煮飯。」

    「哈!」王淨覺得新鮮,「那你將來嫁人了以後怎麼辦?」

    我眨眨眼,微笑不說話。

    我的日子其實過得很省,沒能力奢侈。想想,來柏林有些日子了,我連電影都還沒看過。我爹的浪漫,給了母親大人一段風花雪月的好時光;母親大人有樣學樣,對我很盡心,我有義務堅持母親大人的浪漫。

    「其實也很簡單,叫老公煮飯。」王淨自答。

    惹得我笑出來。看樣子,她應該沒事了。

    「你有能力,王淨。將來成大事業,老公不煮飯,就請人幫你煮飯。」

    「那倒是。我偶爾下下水餃調劑一下就是。」王淨配合我,說得跟真的一樣。她在洪堡大學念商科專業,一口德國話呱呱叫,比我還流利十倍。學成了,大概也會比我出息十倍。

    水餃冷了,配著涼啤酒更加冷颼颼。我放下啤酒,不敢再喝。

    「款,理兒,」王淨突然問:「你知道現實和夢想的差別嗎?」

    我一本正經回答:「現實是電影裡的風花雪月減去百分之七十,小說裡的浪漫折掉三分之二,再將戲劇裡的偶然拿走八成七。」

    「說得很好。」王淨笑咪咪點頭。「那前兩天在咱們公寓門口上演的那出法國新浪潮電影的男主角,請問是誰?」

    「舒馬茲楊。」我以為她知道。

    「舒馬茲楊?他?」知道那是舒馬茲楊,王淨大大驚訝一番。

    「你不是看過他的照片了?」我覺得奇怪。

    「是看過。可是還是有差距,而且當時你們兩人間的氣氛挺凝重的,我也不好插在中間,就避開了。他找你做什麼?」

    「他說我休息太久。」

    就這樣,不會勞動舒馬茲楊親自上門。聰明的王淨,眼珠子一轉就可知必有緣由,但她沒追問下去,她懂得給人空間。

    「你跟他學習,好像很辛苦?」轉了話題。

    「有一點。」

    「他不好相處嗎?」

    我沒回答。王淨自說:「那是一定的。我也是那麼聽說,樂評家對他的評語也不好。看了他本人,我也覺得他那個人不太好說話。可憐的理兒,一失足成千古恨。」

    就好像論學術做研究,各家有各家的理論成見,各自有各自的門閥派別。跟了哪家,再要更換師門,雖然不是說絕對不可,總是犯忌。所以在投師的時候就要想清楚。

    樂壇的情形其實也差不多。我投在曼因坦教授門下,教授因為健康緣故將我轉介,一般也還會接受;就是當初一接觸舒馬茲楊,發現不妥,曼因坦教授若火速再將我轉介,也許也還來得及補救。但現在,我覺得機會渺茫。

    其實,那麼多世家子弟爭著投在舒馬茲楊門下,也不能說他不濟。但看看他門下那些學生——舒馬茲楊音樂學院裡真正有本事的,多半是在奧爾夫那兩人門下。

    我覺得舒馬茲楊就像他們歐陸君主封建時代,陪著那些王侯貴族消磨時間取樂的宮廷樂師。

    我會這樣想,表示我對舒馬茲楊的沒信心。偏偏曼因坦教授卻對他深信不疑,一點都不受樂評家和輿論的影響。

    「可憐我之前,先擔心你自己吧。被功課壓垮了沒有?」日耳曼民族做事一板一眼,實事求是,求學問業是混不來,也馬虎不得。

    也難怪舒馬茲楊要我從頭再練起。

    「已經駝了一半。」王淨歎大氣,「想想,念這麼辛苦不知要幹什麼,將來畢業也不過賺那幾文錢,不如人家天生命好,銜金湯匙出世的。老天就是不公平,有錢的人生就是傳奇,我們這些沒錢的,活該是列傳。」

    「怎麼說?」王淨口齒伶俐,有時候會說一些很有意思的事,不成理的也成理。

    「有錢的人,因為有錢,可以不事生產,可以四海吟遊,做盡一切風花雪月的事,飄飄又浪漫。浪漫,這些是傳奇的本質。有錢的人也就容易變傳奇。沒錢的人哪,做得要死不活只為一口飯,說書的叫那是轟轟烈烈。列傳是沒錢人的奮鬥史,失敗居多。」

    我哈哈大笑,沒有悲劇美少女心有所感所觸的顰眉愁。

    王淨嗔我一眼,嗔我的哈哈笑。她覺得我應該微擰眉,坐望窗前,同歎一聲愁。

    「你打哪學來這理論?」水餃已經被我們掃光。啤酒早就不再冒泡。

    王淨剛要開口,電話響起來。她騰手去接電話,才「喂」一聲,臉色就僵了。

    我大概知道是誰了。收了東西避開。

    才回到房間,王淨就跟進來,赤著腳爬上我的床。床頭擱著那瓶香奈兒十九號,她順手拿著把玩。

    「他說他和那個女的分手了,要來找我。」眼睛不看我。

    我「哦」一聲,拿走她手上的香水,朝空中噴了兩下。我不擦香水,拿它來當空氣淨化器。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王淨問。

    「到底怎麼回事?」我反問。

    她停頓一些時候。「我想想。等我想好了再告訴你。」

    她不用告訴我其實我也知道,把我自己的事拿來翻版就可以。

    「王淨,這種事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我看著地上。

    「如果你男朋友回頭找你呢?」呵,她也看穿我的狼狽了。

    看,同樣遭遇的人,身上散發的酸腐味道多麼濃。我都沒說什麼,王淨光嗅一嗅就聞出來了。

    我想了一下,然後說:「不知道。」

    然後王淨說:「我也不知道。」

    知道才怪吧。

    我想起還在海島時聽過的一句廣告詞:女性主義就是敗在衣服和愛情兩件事上。

    何止是女性主義。褻瀆一點,女人都是愛情的附庸。

    我母親大人說的,美麗的女子比較容易過活。我想,不是因為她美麗,而是因為她遇到了一個浪漫而專一的男人。

    到頭來,女人的幸福還是維繫在男人身上,還是得以色事人,以男人的愛來堆徹她幸福的城堡。

    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推論正不正確。不過,我想,女人的幸福其實不在男人的愛,而在男人的專。

    情專必深。情深卻不一定專。

    我笑起來。為自己的好頭腦、邏輯觀念這樣清楚。

    但就像找不到一首完美的協奏曲一樣,這個地球也找不到會對情情愛愛專心一致的男人。

    他們說這是因為受荷爾蒙影響的緣故。

    想著我又想笑了。

    我想,還是人性的緣故。是性格,是擔當,是承諾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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