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淨出去了,我正在溫牛奶。舒馬茲楊一身黑,一臉晦氣站在門外。
驚訝是有一點。他來得太快,而且不是時候。
我穿著睡衣,並且正在溫牛奶。
「給你五分鐘。」他示意我跟他出去。
我知道他要說的是什麼,並不怎麼樂意。
燼管如此,五分鐘後我還是坐進舒馬茲楊的車子,一句話也不多問。
我好像走進戲劇或小說的一個角色中,漸漸脫不了身。
推門進音樂學院附近一家咖啡館。冬天,舒馬茲楊一身黑也沒太觸目。
「昨天是你送我回去的?」他喝黑咖啡,我要牛奶。
牛奶溫我的胃,我感到血液在循環。
「你喝醉了,我剛好經過——」
「不必說那麼仔細,我記得。」他打斷我。
既然都記得,做什麼還要問?
「那你有什麼不記得?」我想我有點悻悻然。
「你怎麼進我公寓的?」他問。
「你口袋裡有鑰匙,」我停一下,見他沒打岔,繼續說:「你昨天晚上吐得一場糊塗,沙發和地毯都沾到,最好請人清潔一下。」
舒馬茲楊抿抿嘴,說:「還有呢?」
照實說,我不曉得他會不會內疚。我想是不會,所以多說也無益。所以我搖頭。「沒有了。」
「我記得……」他表情有點難看,很不情願。「我有沒有吐在你身上?」
「有一點。」
他哼一聲,又說:「車子是你叫的?錢是你付的?」
我點頭。
他掏出皮夾,給了我一百馬克。
不用那麼多。不過我還是乖乖收下,多的算是勞動服務費。跟舒馬茲楊對抗太費力氣,不聰明。
「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舒馬茲楊繃著臉。
「我沒這麼說。」
他又哼一聲。
我忍不住。「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不愉快?你什麼都有——何苦!」
聽起來像在說教。我什麼也不懂,才敢說大話。我等舒馬茲楊翻白眼,果然,他冷笑。
「你還有什麼高見?我洗耳恭聽。」
就算有,他那副德性我也不敢多說。
「沒有。」我不想再多說了。
他站起來。我心頭一動。
「舒馬茲楊先生——」叫住了他。
「還有事?」他不耐煩。
「我——」我想我是睡眠不足,神智不清楚了,因為我說:「我想聽你彈琴,彈一首完整的曲子。」
舒馬茲楊看了我足足有五分鐘。那陰沉的表情讓我覺得我真的是瘋了。但出乎意料的,他居然點頭。
該說是我的好運氣,還是我昨晚「犧牲」的報酬?舒馬茲楊的演奏——現在我才發現,我的心太大了。我也沒想過這要求意味著什麼,我只是出於衝動。
******
舒馬茲楊讓我先練漢農。然後,我退開。看他坐上鋼琴椅,我連呼吸都不敢了。
他彈了兩小節我就聽出來,竟是我爹的那曲「星空下的情人」。除了原本的緒繼纏綿和喜悅愉樂,還有一些什麼我說不出的。
我半張著嘴,睜大眼睛望著舒馬茲楊。沒有曲譜,才聽過三回的曲子,他怎麼能夠?居然能夠!
然後,聽著聽著,我覺得有點不一樣。
曲子的味道。
當年我爹做這首曲子,沉浸在與我母親大人邂逅的兩情相悅中,基調是甜蜜蜜的。舒馬茲楊詮釋下,卻多有哀美。這曲子我再熟不過。雖然細微,不過我還是發現舒馬茲楊稍有編改。曲子還是原來的曲子,風格卻變得相異。
最後一個顫音歎息似消翳,我發現我的心臟不是跳動的,而是在顫動的。
「你——」我第一次從不同角度看舒馬茲楊。光因為這首曲子,我就可以沒出息的原諒他所有的傲慢。「你明明彈得這麼好,這麼有才情,為什麼——」我咬住嘴唇。
都說他淪落,他原竟是自甘淪落!
「才情?」誰知舒馬茲楊竟是鄙夷地哼一聲。「你要問我為什麼回絕慕尼黑國家歌劇院的邀請,拒絕瑪琳夫人的贊助,放棄舞台不再創作是不是?」
我點頭,跟著口水把話吞回去。我想知道他為什麼把自己搞到這個差勁的地步。
「你沒聽過外面是怎麼說的?」又是帶著諷刺的語氣。
「聽過一點。」
「哪一點?」舒馬茲楊像是在談論下相干的事一般。
我有些為難。吸口氣,還是說了:「據一些小報報導,你因為愛上年紀比你大的情人,又有親屬上的關係,因而自暴自棄,自甘墮落,自毀前程。」
「還有呢?」
「還有……嗯,某些評論家說你退隱的理由,是因為,呃……因為……」我支吾一會,終於狠狠抬頭一口氣說:「他們說你江郎才盡。」
我以為舒馬茲楊至少會冷哼一下什麼,但他只是挑了挑眉梢。
「江郎才盡,那就是了。」
「你知道不是!」我居然煩躁起來。我原也是懷疑的。舒馬茲楊對我的態度不好,所以我一直沒有以公正的態度評斷他,老想著他是被浪潮淘去的人物。哎!我越想越煩躁。
「不然你以為我有什麼?」他詰問。
「你有才華。」我不假思索。
「才華?」他冷笑。「拿掉了才華,我不就什麼都不是了?舒馬茲楊有才華,那麼沒有才華的舒馬茲楊就變成什麼?沒有才華,我就是不是我了嗎?這些人那些人,你們——評論家也好,輿論也罷,我母親,父親,你,她——你們這些人,口口聲聲才華,沒有人是因為我這個人在看我;你們看的都是那個所謂有才華的舒馬茲楊——」
聽到他冷笑中逸過的一個「她」字,我立刻明白當中藏有著的故事。但我更訝異他這些話。
「就因為這原因嗎?」我不得不蹙眉。「你所謂的『你這個人』是指什麼?你的『本我』、『真我』嗎?我不懂,你這麼聰明,怎麼會有這種幼稚的心結。根本就沒有『純粹』這回事。我們一成長,社會化以後,根本就不能脫離那些有形無形的成形在我們身上的東西。所謂的『我』,都因為那些加諸在其上的東西比如學識、教養、見識或者才華思考,而成為『我』的。就好比,誰是劉理兒呢?那個學了十多年鋼琴,不下廚作飯,不上不下的東方來的『我』。人家眼裡看到的,實際在生活的,就是這樣的劉理兒,沒有所謂另一個『純粹』的劉理兒。這道理是一樣的。因為你已經『修』成了那個模樣了;你的氣質、個性、態度、本事、才幹混淆交錯,『修』成了如今站在這裡的『舒馬茲楊』。請你不要自欺欺人,再說什麼『原相』『原我』了,沒有那種純粹的存在的。」
話一說,成了長篇大論,論成了說教,舒馬茲楊攏斂的劍層越蹙越是尖銳。
我硬著頭皮又說:「我知道我惹你不高興。我不是你,不明白你的處境。可是,怎麼說?就好像一個窮人進銀行,身上沒有半毛錢,卻看到那些手上抓著幾百萬的人在唉聲歎氣。窮人當然是不會懂的。打死他,他也寧願跟那些有錢人一樣,手上抓著幾百萬,然後在那邊嗯哼唉嗨的好像牙齒疼一樣的唉喲吐氣。」
我沒有意思說笑話,偏偏聽起來好像在說笑話。舒馬茲楊惡狠狠瞪我一眼。英俊的臉是難看的。
「我可以問你——」
「不可以。」我話都沒說完,他就狠狠地堵死。
他坐在鋼琴前,我站在琴倚旁,胸口挨齊他的肩膀。反正他本來就對我不親切,因此我也不覺得難堪。
「那我就不問。不過,請你不要再喝酒了。」
舒馬茲楊倏然轉頭,眼眶窄起來,藍眼裡冷光逼射向我。「如果我說不呢?」
「這樣自殘,對你又沒有好處。」
「跟你無關。」
啊,他說到了重點。是跟我無關。
「的確是不干我的事。可是——」此刻的我,實在是非理性的我,不識時務。「你對我的態度那麼差勁,但光是因為你剛剛彈的琴,我就可以把之前一切勾銷,原諒你的傲慢。你你——」說了兩聲「你」,我就說不下去了。
因為舒馬茲楊瞪著我看,表情像在看外星人一樣。
那不是冷淡,惡狠,當然也不是友善、親切。也不是慣有的諷刺,或者偶爾的鄙夷、嫌惡。而是,嗯,一種奇異的,像在看化外來的夷民一樣。
舒馬茲楊是好看的,白話一點,可以說他英俊,有精采的魅力。但被這樣有魅力的臉盯著,我想自我陶醉也陶醉不起來。
請不要說我不識好歹,或者裝模作樣。大概多半的人在看一隻新發現的品種的猴子時,都會露出這種奇異的眼神表情。所以,不要怪猴子自我陶醉不起來。
「拜託你能不能別這樣看著我?」我不認為我說錯什——好吧,大概,一定,我也許說錯了什麼。
「你嫌我態度差?」舒馬茲楊終於開口,回復他的沒表情。
「先生你像只刺蝟一樣。」外加陰陽怪氣。但是我守本份,不該多說的就不說。
舒馬茲楊偏過頭,彷彿在想什麼。我站著腳酸,心想是不是該離開。忽然,沒預警的,舒馬茲楊發瘋的彈奏起鋼琴,非常用力激烈,琴室內宛如在刮暴風雨。
我正在暴雨的中心,整個人震盪起來。
短短不過幾十秒,暴風雨嘎然停止。舒馬茲楊激動的喘息,說:
「你想知道為什麼,是不是?小報寫得沒錯,她是長我數歲。我到日本探訪我父親,她是我外祖母那邊的遠房親戚,所以真要算,也可以和我扯得上關係。是她接近我,但我對她亦相當有好感,可以說喜歡。奇怪的是,跟她在一起,並沒有激發我的創作欲,我反而什麼都不想做,覺得平平靜靜就好。但她希望我能為她作一首曲子。她拿了一首未完全的曲子給我,要我完成它,然後以我的名義發表,獻給她。只有幾頁的琴譜,但看得出來作曲的人是有相當才華的。我沒答應。可是——」
舒馬茲楊大口喘著氣。
「我還是完成了它,那是個很大的誘惑。我母親先介入。她知道有她,找人調查了她,發現她有過一段非正式的婚姻關係,男方失蹤不明,殘缺的曲子就是他作的。我母親背著我和她談妥條件,當然,用的是錢,非常大數目的一筆錢,買那首曲子和她的離開。所以我父親這邊也介入了。父母的介入讓我覺得我是愛她的,必須保護她不可,以我當時的名氣,我也有那個能力。所以我打算公開發表那首曲子,並且獻給她。」
「啊!」我輕呼出來。
舒馬茲楊連眼皮都沒抬,好似我根本不存在。
「我沒來得及那麼做。她選擇了錢。那是很大一筆數目的錢,她的選擇是對的。後來,有名男子找上門,說我剽竊他的曲子,事情當然是被壓下來了,嚴密的沒走漏丁點消息。」
「曲子不是沒有公開發表嗎?」
「沒錯。不過我在非正式場合彈奏過,當然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而後,我便將琴譜燒掉。那些樂評家說的沒錯,我是江郎才盡了。」
「他們是公報私仇,挾私人情緒報復。」
「不。我是寫不出來。」
舒馬茲楊轉向我,神態認真。
「可是,你能將我父親的曲子稍事改編便呈現出完全不同的味道,那是非常不容易的事。」
「只要稍有能力的人都辦得到。」
「不。」我很固執。「這首曲子我再熟不過,要做到最少的變動,卻全然一改那甜蜜蜜的基調,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你以為你是專家嗎?」舒馬茲楊皺眉輕諷。
「我學了十多年的鋼琴,這點見識還有。」
「你怎麼突然對我那麼有信心?你不是一直對我充滿懷疑?」
我語塞。「總之,請你不要再喝酒了。」把那樣的事告訴我,那樣的秘密,我——「剛才你說的一切,你放心,我一句也不會洩露出去。」
「你就算說出去我也無所謂。」舒馬茲楊冷冰冰的。「反正我早就過氣了,頂多小報炒作一陣,很快就會偃息。」
這態度實在傷人,又有種自暴自棄。
「請你別這麼說——」我不知道我哪裡不對了,說話的同時,我伸手環住舒馬茲楊的肩膀。「舒馬茲楊先生,我跟你道歉。我承認,我原是不情願來柏林的,可是……可是……」
「可是」以後就說不下去,因為我發現了我在做什麼。
「可是怎麼?」舒馬茲楊不動,本來已經冷的眸光帶電,被冷視的就算不灰土頭臉也會內傷。僵得我一時繃住。
「可是……呃……」我訕訕的,囁嚅起來。厚臉皮否認了一百次的事,我現在卻自揭自己的底,搬磚頭砸自己的腳。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舒馬茲楊仍然沒動。
我頭一低,目光和他對上。「呃,我好像在抱著你——」
我應該馬上鬆手的,像嬌俏可愛的女孩,薄唇微嗔,含蓄害羞的臉紅,一邊且欲視還遮的偷覬著。可是我卻像木頭一樣。我想到要放手的時候,聽舒馬茲楊說:「請問你要抱到什麼時候?」
「對……不起……」我趕緊放手。「我沒有其它的意思,我……嗯,請你別介意……」
我覺得我應該解釋,我並不是意圖侵犯,或者投懷送抱、使用手段什麼的。
只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那個脫離大腦控制的動作是怎麼突然蹦出來的,自然也解釋不出所以然。
舒馬茲楊用審視的目光看著我,看到我不自在,猛然將我拉過去,像文藝愛情電影那樣,我倒坐在他腿上,他摟住我的腰,低身親吻我,滑潤的舌捲住我的舌。
請相信我,我沒有想到——甚至也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也請相信,我以我的人格發誓,我絕對沒有過勾引舒馬茲楊的念頭。
所以,舒馬茲楊親吻我的時候,我是張大著眼睛的。
「我吻了你,怎麼辦?」舒馬茲楊應該知道他在做什麼,他的目光清晰得沒有一絲混亂。
「不怎麼辦。」我也很清醒。「你吻過的女人那麼多,難不成要一一用身體償還?」
「你想要我的身體?」
「不。」我只是打比方。
「我無所謂。」
「我有所謂。」這樣半躺坐在他腿上,半倚在他胸膛的姿勢很不舒服。我試著拿開他摟在我腰間的手,想站起來。
「別動。」他稍加使力。
「可是,這樣……這個姿勢……我覺得不太舒服……」
這實在不是一個說話的好姿勢。而且,我無法放鬆,身體的肌肉因此僵硬緊繃,更加不舒服。再且,這麼近,我不斷聞到舒馬茲楊身上的氣息,混合著古龍水香的一種男性的味道。
當然,我不會因為這樣就羞赧得不知如何是好。多少次,我曾在杜介廷的胸懷中取求渴望以抵擋柏林的涼寒:多少次,我在杜介廷的懷中寐醒,肌膚印來他身體的熱。只是,此刻我躺偎的是舒馬茲楊的胸膛,立場上顯得怪異。
「你怕我?」舒馬茲楊沒理會我的話。
「不。」
「那麼,你是討厭我?」
「不至於。不過,舒馬茲楊先生,你也並不喜歡我,你甚至不情願收我。你的態度並不親切友善。」
「我一向就是如此——」
「不。雖然你不會跟人談笑風生,但對其他學生的態度,算是溫和的。」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待在這裡?」
我微咬唇。「曼因坦教授介紹我來這裡——」
舒馬茲楊的表情讓我說不下去。這些話我重複過一次又一次,他也聽過一遍又一遍,實在沒什麼意義了。
「請你放開我,舒馬茲楊先生。」這真不是個說話的好姿勢。我覺得身體開始酸痛。
「你在害羞?」舒馬茲楊暖暖的氣息輕噴在我脖頸上。
他在跟我調情嗎?我望著他,流露出這樣的懷疑。
他用力一帶,使我坐在他腿上,背可以挺直,和他平視,感覺好過多了。
「為什麼?」我問。「因為我抱了你,所以你覺得可以這樣對我是不是?」
「不。」
「那麼,為什麼?」
「因為,你說我有才華吧。」他的語氣略帶不確定。
「說你有才華的不止我一個。」
「沒錯。可是我沒有將那些事告訴過他們。」
我震一下!幾乎要苦笑。
「還有,你撞上了我醉酒。」
我沉默片刻,站起來。他沒有阻攔。
「我保證,我絕不會將我看到、聽到的事情說出去;以後,我也不會做出任何輕率的舉動。所以,我希望能維持舊況。我會努力練習,盡百分之百的努力達到你的要求。」
我想我說得很清楚了。舒馬茲楊站起來,說:「你保證,我卻不能保證。走吧,我送你回去。」
「什麼意思?」我困惑。「你不會是要跟我說你喜歡上我吧?」什麼徵兆都沒有,不可能一下子就喜歡上一個人的。
「我沒有這麼說。」
「那你——」
「我既然會對你說出那些話,潛意識裡,對你的看法也許是不同,你不是原本出身自這個德語生活圈的,又是曼因坦教授介紹來的,我也就對你少了掩飾提防——」
「提防?」
「你說我的態度不好,我的確是不耐煩。我沒興趣要這個位子。」
我大概明白了。這樣下去,他會越說越多,那我便越牽扯越多,所以我閉嘴了。
「走吧。」舒馬茲楊攬攬我的腰。
這樣肢體的碰觸,可以意味是禮節,可以意味是其它。我不想再分析了,隨他。
我只希望,他別再半途就將我丟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