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仞的高崗必被爬上。
當百花凋謝的日子,
我將歸來開放。
……
李敖·節選
「嘿!你居然在發呆啊?」一隻修長的蜜色手掌,自後頭重重地拍在章令敏毫無防備的肩膀上,生生將她嚇了一大跳。
章令敏身子微微一震,足以說明她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擾,驚嚇得有多大!
「你嚇到我了。」定了兩秒,章令敏才緩緩將面孔側向來人,輕聲說著。
「抱歉了。」毫無誠意的隨口道歉。然後臉孔湊向章令敏手中拿著的書,在看到書名之後,做出一個昏倒的誇張表情:「《時光九篇》?這是什麼?詩集!噢,我的天啊,你在裝什麼文藝女青年啊,有點少女的朝氣好嗎?再說這附近也沒有什麼帥哥校草之類的動物存在,可以發現你不為人知的書卷氣質,你就好心點,當回正常人吧!」
章令敏謹慎地將詩集抱在懷裡,因為有著不好的預感……果然,接下來這位女生竟然做出一副要撲搶的樣子,結果因為她早有防備,以至於沒能得逞!
「哇!你收這麼快做什麼?給我看一下又不會死!跟你說,這種東西不能多看,會傻的!令敏,我們才十七歲,人生正美好,不要被那些無病呻吟狗屁不通的東西給毀了!你已經夠死氣沉沉的了,再被這些什麼歪詩洗腦,你八成就要學林黛玉去葬花了!書給我,我拿去墊桌腳都比給你看好!」
章令敏沒有回應她,靜靜將書收進隨身的手袋裡,冷靜地想著眼前這個有點眼熟的人是誰……以及,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為什麼竟會變成現在這樣?現在的她,十七歲,高二,在七天前莫名其妙因為一場小感冒而陷入昏睡,直到三天前在醫院裡健健康康地醒來,然後,她就變成這樣了。
她「記得」自己十七歲那年,確實得過一場感冒,也確實昏睡了三天,三天之後醒來也就沒事了。可記憶中卻不記得那次醒來,曾做過一場黃粱大夢,那真實到不可思議的大夢,竟是夢了一生,真的很難將之看做虛幻……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幾天她一直過得恍恍惚惚,覺得一切真是太不真實了。她搞不懂,自己是做了一場活到四十八歲的長夢,還是真的從四十八歲那年死亡後,靈魂重生回自己十七歲?
她一向是個冷靜而腦筋清楚的人,可是,在面對這樣奇特的事件,就算拿全世界的冷靜淡定來給她用,恐怕都不夠她用來面對這樣的事吧。對於這種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她是無措而茫然的。
到底……要把它當成一場夢,還是,現在這個十七歲的她,才是個夢?
她的未來,就是夢中那樣嗎?成為身邊所有人眼中的完美女人,淡定而自在地過著富足一生,沒有激烈的感情牽絆,連心中最為掛念的兒子,也就只是,掛念著而已,從來沒有為了可以多跟他相處一天而爭取些什麼,只因為心中覺得既然兒子是未來的集團接班人,有祖父的悉心教導與疼愛,對兒子的前途而言,是再好不過的安排了……
夢裡那個活了四十八歲的她,其實就只是個麻木而冷漠的女人吧……
「唔!」痛!
「令敏!你幹嘛捏自己的手啊?哇,都捏烏青了!你不是感冒還沒好吧?要不要去醫護室給校醫看一下?」張揚的女孩扯開她自虐的雙手,對著上頭的青紫驚聲叫著。
「不用了,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又鈴。」目光掃過她制服上繡的姓名,終於叫出了她的名字,腦中也隨之開啟了對眼前這個女孩的記憶——
這個女孩叫周又鈴,是個活潑大膽、恣意張揚的女孩。如果她那四十八年的人生是真實存在過的話,那麼,這個女孩的人生大概是這樣的:
這個任性妄為的女孩,從來不想被父母左右她的人生,於是明明可以考上一流的大學,卻故意考到南部一間三流私立大學混日子。後來,她瘋狂迷上一個男孩,為了那男孩,決定重考大學,打算考到他的學校,就為了把他追到手!
當然,後來她也追到了。她追到大學、追出國、追他到天涯海角,在三十歲那年,終於所願得償,將那個男人擄獲。
她追了他十二年,然而婚姻卻只維持了六個月。
她向全世界宣告:她拋棄他!
然後,她的情史就開始精采了起來,她交往的男人都是帥氣有型的,任何國籍都有;年輕年老不限,身邊永遠不缺對她獻慇勤的男人……
當然,後來那些,都是來自於聽說。
這個周又鈴,她高中時最好的朋友,大學時總是三天兩頭見面聊天的朋友,章令敏曾經以為她會跟這個特立獨行得像火一般的女孩維持一輩子的友誼,但那也只是她天真的以為而已。周又鈴一出國就斷了跟她的聯繫,而章令敏甚至不知道她是打算出國的。
這是她年輕歲月中的一個謎——她單方面被斷交,而自己卻不知道是為什麼。
所以,後來,她也忘了她。生命中有太多的新面孔要記憶,而那些不再聯絡的人,自然會隨著陳舊的往事打包在角落,靜靜等待遺忘。
章令敏,你這個虛偽的女人!
她死前聽到的那句話,現在想想,是來自眼前這個人吧?現在,她想起來了。只有周又鈴這樣個性的女人,才發得出那樣張揚的聲音,才會在一個將死之人的面前,仍是我行我素、無所忌憚。
這個,她曾經以為會相交一生的奇特朋友。
原來,是她自作多情了呢。
「嘿,你在看什麼?不是真的生氣了吧?是嗎?你生氣了嗎?」興致勃勃地將一張明艷的臉湊近她,兩張臉幾乎相貼。
「午休快要結束了吧?」章令敏退後一步,想了一下,道。
「誰管它啊!下午第一節是音樂課,你也知道那個老師很混,今天打算用一片阿瑪迪斯的電影就打發我們。我們去不去有差嗎?」
「有差。會被風紀股長記缺席。」
「噢!令敏,你一直當乖寶寶不累嗎?你應該知道,就算你真的缺席了,老師也不敢拿你怎樣啊!先別說你的家世背景了,還有你的好形象,以及出色的成績,咱們學校明年的升學率還指望你的一分貢獻呢!只要你不殺人放火,小小的出軌,學校不會對你怎樣的。走吧!」說了一大串話後,周又鈴突然伸手抓住她手腕,就要拖走。
章令敏一時不察,被捉住了,趕忙問道:
「你這是要去哪兒?回教室嗎?」
「切!誰回教室啊!下午除了音樂課之外,就只有無聊的自習和班會了,沒有什麼好上的。走,我們蹺課去!」不由分說,將她往學校後方垃圾場的方向拖去。那邊有一個運送垃圾的小門,常常沒有鎖上,也沒有人管理,正是方便了周又鈴這個身為知名高校卻熱愛蹺課的叛逆女了。
章令敏想起來了,在她高二那年,確實被周又鈴拖著逃了一次課。那次周又鈴帶她去遊戲廳玩電玩快打,然後又帶她去逛夜市,看電影,硬是將她拖到晚上十一點才放她回家……那是她乖乖女的少女歲月中最大的出軌。是很刺激,卻不是愉快的經驗。
她不喜歡那個刺激的過程——周又鈴撇著嘴說那是因為她放不下公主的身段,把別人當成庶民看,用一種高高在上的心態,才會這麼不適應;說那其實很病態,最好改一改,不要自認高人一等。
章令敏那時被說得幾乎羞愧起來,覺得自己討厭那些好像真犯了什麼錯一樣。然而,當她年紀漸長,經歷得更多之後,才發現,她根本無須因為自己的不喜歡而感到羞愧。她就是不喜歡吵鬧、不喜歡喧嘩的環境,不管那些環境指的是熱鬧的夜市,還是名流派對。
她更不喜歡為著自己一時毫無意義的任性,而讓家人擔心,甚至還得說謊——周又鈴說,她的人生已經被制約了,說好聽點是為別人著想,說難聽點就是沒有自我,成天只想著討好別人,才會這樣委屈自己,完全不敢去嚐試那些可能會讓自己覺得自由快樂的事物。
那時她心中隱隱有點被說服,可是還是因著自己乖乖女的天性,繼續當著一個乖乖女,她的青春期叛逆,也不過就是結交了一個叛逆的少女,看著她張揚恣意地活著,心中悄悄羨慕,並偷偷期望兩人可以成為一輩子的朋友,那麼她就可以在自己的象牙塔裡看著她這道颶風四處侵襲。
她羨慕周又鈴的張揚,卻不想變得跟她一樣。事實上,她活了一輩子,也從來不知道自己對自己有怎樣的期許。
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會羨慕那些在人生路上橫衝直撞、失意或快意都很強悍的人。
好吧……在活了四十八年之後,迷迷糊糊又變回十七歲的章令敏,也許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想怎樣過。然而,現在,她卻知道,她一點也不想蹺課,不想跟她一同出去放縱,不想體會當壞學生的刺激感。
所以——
「又鈴,我不想蹺課。」她微微施了點力,兩人的步伐緩了下來。
「為什麼?下午又沒什麼事,你在怕什麼啊?我又不是不知輕重的人,要是有重要的課得上,我是不會帶你出去的。跟我走啦,我帶你去體會一下正常青春少女應該過的生活,很有趣的!真的,相信我!那絕對跟你那種裝模作樣的千金大小姐生活不一樣!」
「我知道一定是不一樣的。不過,我真的不想去。」由於周又鈴的拉扯沒有那麼強勢了,所以她才能讓兩人停下。
周又鈴因章令敏的拒絕,臉上閃過一絲譏誚,抬高下巴,帶著點不屑的口氣道:「你是怕被人知道,壞了你好學生的形象吧?你這樣一輩子都怕東怕西的,活著有什麼意思?就跟你保證就算被抓到也不會有事的!你不相信我嗎?」
「我相信。但我不願意在該上課的時間裡,人卻跑到學校以外的地方。」
「切!」周又鈴見她手微微掙扎著,翻了個白眼,丟開她手腕。「不想去就算了,你繼續你無趣的人生吧!我走了。」
說完,真的頭也不回地走了。就見她打開那扇忘了鎖的小門,身形一閃,就不見了。
章令敏看著自己的手腕,笑了笑,也打算回教室了。這幾天,她的日子都過得渾渾噩噩的,覺得那四十八年的人生像夢一樣不真實,然而現在的「存在」也虛幻到像是隨時會消失。她覺得自己踩在雲端、飄在風裡,整個人是沒有定位的。
天曉得這是怎麼一回事。然而就算她再笨,也知道這樣詭異到無法解釋的事不能對任何人說,如果她還想過太平日子的話。那麼,她只能讓自己的心定下來,好好面對一切,然後慢慢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讓自己接受……
才走了幾步,發現似有若無的音樂聲從左側傳來,那弦律正是她喜歡的那首Greensleeves——綠袖子,她早上還彈奏過呢……
「這是……管笛類的樂器吧?吹得真不錯。」側耳傾聽,腳步不由自主地朝聲音的方向走去。主要是想確定吹奏這首曲子的人,用的是笛還是什麼樂器。
這裡是學校比較荒涼的地區,除了有垃圾場之外,還有一塊小園圃,被園藝社用來種一些花草青菜,平常甚少有人會過來這裡。
莫名的好奇讓她忍不住要去弄個清楚。要是以前,她是不會這樣的,然而,今日,她沒有跟著周又鈴去經歷她人生中應該經歷的蹺課,既如此,她不介意以別的經歷來充實這本來就不應該循規蹈矩的一日。
「好棒好棒!你真是個天才!接來下,嗯,就吹自發吟好不好?」
「該練習你們要唱的歌了吧?」
「不用急啦,反正時間還多,我們有一個下午呢!」
「我的白大小姐,你再這樣把我們當點歌機下去,所謂的一個下午,就要被你揮霍光啦!」
「才不會咧,我會控制好時間。林大哥,你吹白髮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