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武功未必勝過你我,但巫術不弱,七姐仍需當心。」如今靜歇在床的樞念莞爾笑起。
荀初頷首沉吟,而後自懷中摸出一支玉簫,手指徐徐撫上去。她的手並不同於金枝玉葉的白皙纖柔,手心生了許多繭子,指上也留著不少的傷痕,顯然是自小習武造成的。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她垂眸輕念,向來清傲自負的她是很少會露出這樣惆悵寂落的神色的,卻唯有那個男人,總會讓她在佈陣殺敵的空暇念及曾經的兒女情長。那些偷藏著不敢明說的回憶,也是只有她一人會敝帚自珍的東西吧?
「那方絲帕,想必也是他特意讓水家繡娘為你仿繡的?」她狀似漫不經心道。
樞念點頭,但笑不語。心裡不免悵然。七姐心愛的男子——水家大少爺水沐清,三日前便已托人送來婚帖,下個月二十七便是他大婚之日,只是新娘不是七姐。
水沐清不是不知道七姐的心意。但無奈,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那些詩書裡的兩情相悅終究也是種奢想。縱然有,也是極少的。
他又想起那個天光雲影一般的姑娘,她的耐性或許並不好,但她的脾氣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偶爾也有較真的時候,或許前一刻還要由著性子同你鬧鬧彆扭,下一刻又尋到了新的樂子,將那些不痛快的事,連同讓她不痛快的人統統拋到腦後,再也想不起來。
所以他為她做的一切,是了,都是他的一廂情願——她根本不會領情。
但他只是想讓她記著自己啊,她這不管不顧天下事的懶貓性子,許多時候是很讓人惱火的。所以情願狠心地給她些小傷小痛,讓她無論何時都不可以忽略自己的存在,哪怕記恨的只是他卑劣的捉弄。記不住他的好,那麼——記著他的壞,也是好的。
而他又怎會不知道?她有翅膀,終究還是會飛過滄海,飛到天涯去的。或許她會到一個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地方,瀟灑地過著她自己的生活,老死不相往來……
「時辰不早,你先歇息吧。」
等荀初出了屋子,樞念才歎息出聲,卻在下瞬眼底一喜——因為那道掠窗而入的身影!
「我來才不是因為擔心你的傷勢!」那姑娘開口便道,說得太快反而更像掩飾自己的心思。
樞念笑了,他難得會露出這樣舒心的笑容,「嗯……我知道,你是來看我有沒有死。」
西晷立馬瞪他一眼,啐道:「你要是死了,那我豈不是成了殺人兇手?姐姐我這輩子還沒殺過人呢,你可別指望著這樣就能讓我記著你。」她皺眉小聲嘟噥一句:「最討厭你的自以為是。」
而她又怎會不知道?先前他之所以咬緊嘴巴死都不肯透露繡花鞋的下落,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能不能狠下心來殺他。而她同樣騙不了自己——她做不到。
「若是讓你殺了我便能記住我,倒也差強人意。」樞念莞爾笑笑。
「你——想都別想!」西晷再度氣瞪他一眼,逕自走到他床前坐下,將他轉過身,一面緩緩自他的背脊輸入真氣一面故意加重語氣道:「別忘了我是見血都不會眨眼的邪教妖女!」
「可你從我身上拿走了那方絲帕,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要為自己留一條退路呢?」樞念微笑著安然闔上眼,「西晷,你到底還是捨不得我死。」
西晷的手指停頓了下,倒也不否認,「反正我本來就沒什麼原則。」常常也會出於私心給自己留一些模稜兩可的退路,畢竟她不想將所有事情都想得太絕對,那樣會虧待自己。
第4章(2)
「樞念,我……明天就要走了。」她淡淡垂下眸子,語氣略有踟躕,「我特意來跟你說這種話應該很奇怪吧,但——我想,你畢竟在我家住了大半個月,雖然說起來只是因為利益所趨,但那點情分總是在的。」
「若我說,我接近你絕非因為利益所趨,你相信嗎?」樞念反問。
西晷遲疑了片刻,「那些事,都已經過去了……」她笑笑,「你知道,我記性不怎麼好的,不痛快的事也很少會留著過夜。」
顯然是在逃避答案,她只是不想再去追究,而絕非全全然相信了他。何況那柄紙傘,包括它所承載的溫暖和眷戀,終究還是焚葬在記憶裡了——無論他當時是有心還是無意。她想,她到底還是相信那些不好的兆頭的,所以她終究還是要離開,哪怕曾有許多個瞬間她誤以為自己可以留下來。
「那麼,若我說我不捨得你走,你會為我留下來麼?」樞念又問。
「……不會。」
樞念歎息著笑起,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答案,但她還能有遲疑,便也是好的,「西晷,你總說自己欠著我,所以你對我好只是為了還清我的人情。」他側過身去,伸手摘下她發上的銀鈴,「那麼這次,好歹讓我欠著你一回。」
西晷怔忡了下,許久的時間便一直凝視著他清雅的側臉。他們都在等待,但彼此間什麼都沒說,只任那如蔻的夜色在半盞燭火裡逐層倦化,加深。她忽然又慌張地別過臉,眨去眼裡的陣霧。
「這隻銀鈴,原是一個陌路相逢的女子送給我的,我不討厭它,便戴到如今。」她竟同他解釋起來,儘管從前她從不願對旁人多說一句關於自己的事,「其實它不是暗器,自然也不值幾個錢。不過——既然拿去了,就不要再弄壞它。」卻是道出這麼一句。
樞念垂眉喃喃自語:「我總以為,我可以等到的……」等到她慢慢愛上自己。甚至無論這等待多麼漫長,只要她願意給一個承諾,哪怕只是一個默許的眼神,他就不會放棄。
在遇到這個姑娘以前,他一直也以為是自己是個淺情寡慾的人,縱然是對於娘親,包括那個難以啟齒的真相,他也可以在光陰的磨蝕中漸漸看淡。而如今這種近乎是執迷不悟的追尋與守候,竟是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得清。彷彿——他在前世便已遺留下這份釅烈難化的眷戀,所以今生還要不遺餘力地追逐,飛蛾撲火,不死不休。
西晷專心療傷並沒有聽清他的話,直到確認他的傷已經無礙,她才起身,故作豪邁地朝他抱拳一揖,「那麼,就此別過了。」
「那只繡花鞋——」樞念出聲打斷她的話,笑意融融,「就在水家綢鋪藏錦閣南面的第四層布架上,自左側架緣往裡數三寸處,外面用金鳳簇花的藍緞子裹得好好的。」
西晷驚異地瞪著他。
「嗯?不騙你的。水家藏了什麼寶貝我會不知道?」樞念神色一斂竟還鄭重其事得很,生怕她不信,又豎起手指要作發誓狀,「蒼天在上,我樞念在此起誓,若方才有半句虛言,必遭天打——」
沒等他說下去,西晷轉身就走。她大步流星的背影分明帶著雀躍,是因為擺脫了那些煩人的江湖恩怨,還是終於擺脫了……他?「那——後會無期。」
她輕盈旋身躍出了窗子,瞬間融入了夜色,再也看不見。
樞念收回手慢慢緊握成拳,垂下眼簾,「天打……雷劈。」他自顧自將誓言念完,睫毛顫了一下,些許倦淡的笑意自唇角浮現,「樞念公子早該遭天打雷劈了。」
七日之後,樞念已經在鳳鯪客棧住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