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孩子在街邊的灌木枝頭取著積雪,然後把它們捏成團互相扔擲,嘻嘻哈哈的笑聲傳遍了整條冷清的街。
「呀!」
隨著一聲稚嫩的尖叫,站在路牌旁等人的方子青只覺腦部一涼,細小的雪末紛紛從頭上跌落下來。
「對不起啊!」穿著厚絨外套的小女孩怯怯地跑過來道歉,家教甚良的樣子。
「沒關係的。」方子青咧嘴一笑,衝她擺擺手。
「那是……玫瑰花吧?」雖然其他孩子在叫她,小女孩沒有立即離開的意思,她伸出凍紅的小指頭點著方子青手中的花束。
「是啊,玫瑰花哦。」隨口應答著,方子青抬起手腕瞄了一眼表。
小女孩走近,湊在花束上仔細地看,小嘴還咕囔著:「冬天的玫瑰花哦,好漂亮!」可愛的小臉襯著包裝精美的花朵很是賞心悅目,像個不食煙火的天使。
方子青莞爾,俯身把花束送到她手邊。
「給我嗎?」小女孩很聰明,立即會意,並驚喜地叫起來。
方子青歪頭佯裝思考:「嗯……全送給你是不行啦,因為要送給一個阿姨的。不過拿一枝的話應該沒關係,你要不要挑挑看啊?」
「哦,謝謝!」小女孩懂事地點頭,然後很用心地一支支數過去,手指在鮮紅的花朵上小心地一一爬過。
「這支,就要這支!」好久後終於選定了,她仰起臉滿心歡喜地看著方子青小心地拆開包裝帶,抽出花枝遞給自己。
「第一次有人送給我玫瑰花哦!我會一直記得叔叔的。」使勁嗅著花朵,小天使突然很老成地迸出這麼一句話,讓方子青忍俊不禁。他看了看手中的花束,想如果少一支的話應該看不出來,對方不會真的去數這束花有沒有和自己的年齡相符吧?不過,女人的心思很古怪,而且對小細節更是出乎意料的在意,這點方子青頗有感觸,要不此時自己用不著傻乎乎地捧著花站在冰天雪地的天氣裡等人了。因為對方一定要他這麼做,說是要給他一個生日的驚喜。
方子青心裡琢磨著又不是他的生日,要什麼驚喜啊。當然這種沒有情調的話是不能說出口的,為了情調他自然應該捧著符合對方年齡的玫瑰花束在這路牌下站上半個鐘頭,等待佳人的姍姍來遲。
幸好,捏著玫瑰花的天使歡天喜地地跟他道別不久,今天約會的女主角就婷婷地出現在視線中。
抱著如釋重負的感覺,方子青臉上堆出笑容,把花雙手奉上。
「生日快樂哦!」
接過花束的女人忙不迭地道歉:「哎呀,真不好意思,剪個頭髮想不到就用了這麼多時間。噯,你看,這個髮型怎麼樣?」
「很不錯啊!」理所當然地讚揚著,雖然根本看不出上次與這次的人有什麼顯著的區別,這對於觀察力異於常人的設計師來說應該是個不小的過失,可惜方子青發覺自己常犯這個錯誤。
「是嗎,我也覺得很好,公司裡的小姐妹們都說我剪這個頭會比較好看哦!」對方很高興,把花束擺在手裡反覆地看著,嘴角邊洋溢著自得的笑容。
這就是驚喜啊。方子青在心裡無謂地感歎,注意對方是不是在算花數。還好女人的注意力大半還在自己新剪的頭髮上,沒有對花數察覺出什麼疑問。
方子青覺得自己還真無聊。
今天是這個月來的第三次約會,看起來不會比前兩次更有趣,不過他強迫自己高興起來,畢竟這是個漂亮的女人,條件也不錯,他相信宋則的眼光。
幾個月前半開玩笑地拜託請他吃飯的宋則夫婦替自己介紹一些女孩子。宋則當時的目光簡直像看火星來客。
「天哪,神佛返俗啦?」她如此驚叫著,很不給面子的。
他整整衣衫,道貌岸然地應付一句:人總要結婚的嘛。
「你不要為結婚而結婚。」微隆著肚子的孕婦嚴肅而正經地告誡。
要不是看在她老公的面子上,方子青差點當場反駁:這種話你怎麼有資格說?!
瞧著他欲言又止再加上慾求不滿的憋氣樣,宋則倒也不再廢話,幾天後就替他張羅了一次相親。
於是,在這樣冰天雪地的季節裡,方大設計師卻迎來了他百花爭鳴的春天。
「醜話說在前頭哦,你得改一下自己溫吞水加冰的個性,不要以為人家都是羅桑,願意跟你玩上幾年,如果有看得上的就盡快下手,早點完事也讓我省心了。」宋則又苦口婆心地叮囑著。
事實證明她的先見之明。方子青不想細究自己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但換過三個各方面都看起來很不錯的女孩子後,他不得不向宋則保證,這一次會用心跟對方好好相處,絕不會讓人家跑到她那裡說他是個繡花枕頭木頭心,個性差到讓人為難。
「你到底想不想認真對待這件事啊?最後一次了,如果還是你先出的問題,我就不再管你了!」忍無可忍的宋則曾這樣嚴重警告他。
方子青就把目前的狀況小心地維持了一個多月,連同這次已經和對方約會三次,他頗覺欣慰,也許這次會成功哦,女友對他的印象不錯的樣子。雖然每次的約會沒有帶來具體的變化,兩人只不過做些吃飯看場電影之類等很沒有創意的事,但畢竟是認真地去做著。雖然覺得以前和羅桑在一起時候沒有這麼形式化,而現在看來是必要的,因為除了這些他想不出要用什麼辦法和異性去溝通了。談戀愛竟是如此麻煩的事,像經過一次次乏味的短跑衝刺,他深覺疲憊。
而,如此就是終點了,又該怎麼辦?
「在想什麼呢?」女人的問話打斷了某人雜蕪的思緒。
兩人在一家小而不失氣氛的意大利餐廳裡用餐。
「沒什麼。」方子青搖頭。
女人淺笑,珠光的唇彩在燭火下有著誘人的美妙色澤。
「子青,你真是個很沉默的人啊。」
方子青只有苦笑,他也不想做沉默的人,但要應該說些什麼呢?當初和羅桑在一起的時候,話題大多是圍繞著學業和專業來打轉。原來找個志趣相差甚多的女人來交流,談話會變得如此無聊,他有些惶恐。
「不過,」女人低下頭,有點羞澀的欲言還休,「這樣的人,結婚的話一定很可靠的。」
「呃?」被突兀地提到結婚,思緒還圍繞著人生難握等抽像問題上的方子青有些反應不良。
女人一愣,重複著:「我喜歡你,就這樣,要結婚的話也可以。」
「你呢,你覺得我怎麼樣,子青?」她又問,亮晶晶的雙眸滿懷期待地看著開始躲閃著自己注視的男人。
三十歲的大男人還這麼害羞,女人頗覺驚訝,也有不小的感動。
方子青看著手邊的刀叉,他耳邊恍惚響起好久前聽到的一句話:我想……我大概是愛上你了,方子青。
我愛你,方子青。像是昨夜才聽到的,刻在腦海裡,清晰得可怕。
「很好啊……」他沒有心思地回道,覺得對方用詞真是很合心意,如果換成某個字的話,現在可能會反胃。
「什麼很好?指我嗎?」女人很有耐心地繼續問,眼前的大男人在某些方面如孩子似的需要循循善誘,毫無主動性可言,只是就容貌及其他條件而言還是蠻具吸引力。
方子青的臉上柔和地浮起一絲笑容。看著這種反應,女人一廂情願地放下心來,當然她不知道這是方子青慣常用來敷衍的伎倆。
「今晚住我那兒吧……嗯?」她用指尖柔軟地糾纏著他擺在餐盤旁的手,婉轉地提出邀請。
怎麼辦?竄到腦子裡竟是慌張的疑問,方子青無意識地抿緊嘴。如果拒絕的話,對方羞惱起來,自己會不會再次被甩?何況按常理來說發展到這樣的戀愛是應該值得慶幸的。
「如果你今晚有事的話,也沒關係。」查覺到他的遲疑,女人尷尬地收回了手指,以為自己是操之過急了。但由女方提出這種要求的通常不會被拒絕的,何況這個男人連續約了自己三次,若沒有深入下去的意思的話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啊,沒事。」方子青連忙點頭。
女人笑了,臉上湧顯有兩朵可愛的紅雲,她湊近身體優雅地伏在男人的肩膀上。
「吻我。」
在艷紅的櫻唇上覆下自己潦草的碰觸,方子青牽起對方的手:「我們走吧!」
男人總是男人,表面再是清高難馴,但碰上牽涉到下半身的事大概都會急不可待的。女人在心裡想。
抱著一種古怪念頭的方子青當然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很激動人心的,可以完全打開自己人生新局面的夜晚會成為一場糟糕的夢魘。
******************
難得下雪的美麗冬季,很多年輕人選擇在傳統的節日裡結婚,為洋溢著歡慶氣氛的日子裡喜上加喜,給自己的生活開啟個吉祥的開端。人生路漫漫,今天的選擇不一定是明天的依靠,誰都知道所謂永恆的脆弱,但希冀總是美好的,哪怕是形式也要讓人心安理且鼓舞振奮的。
年末時總會有一兩張設計精美的請柬恭敬地擺在方子青的辦公桌上,邀請他光臨某位同事朋友或其他某個有聯繫的人的婚禮。方子青通常用職業目光瞄過幾眼其設計樣式後就把它們棄之一旁。而今年,他變得多愁善感起來,並且對這些帶著喜氣的邀請執起一種憎恨的態度。回顧自己三十多一點年數的人生風平浪靜,就算偶爾死水泛瀾,也能盡力安撫直到雲淡風清,卻在這數年裡對自己的失望達到面臨崩潰的地步,就像一層保護膜突然被無情的撕破,自己赤身裸體地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卻不能騙別人這是行為藝術一樣的可憐。
在那個惡夢之夜後,他對宋則說不必再給他介紹女友了。
宋則有些意外,頗為不甘心地問:定下啦?
他回答:我是無所謂啦,估計人家不肯了。
宋則啞然,然後生氣地拍了桌子:果然是繡花枕頭,我真奇怪羅桑當初為什麼要死要活地倒貼給你?!唉,我服了,認識你這麼久從沒有發現你這麼沒用過。
方子青被罵急了,怒氣沖沖:是沒用啊,又不是我的錯!全是那個小子的錯。思想著這女人一結婚怎麼就變得這麼潑辣啦?幸好其老公不是他方子青。
宋則立即恢復好奇寶寶的本色:難道人家玩腳踏兩隻船啊,另外有男朋友?
方子青滿心懊悔,馬上閉緊嘴巴,像只被觸到嫩肉的蚌,怎麼也不肯張開自己厚重的心殼。他羞於啟齒那天晚上自己實在是表現欠佳,讓女人看他的表情就像看一隻繡花枕頭。初體驗的衝動和新奇,使本想退縮的他勉強地興奮著,進入女人身體時,他頗為冷靜地看著身下女人的表情,突然變得難堪起來,莫名地想起很久以前被羅椹撫摸著勃起的情景,自己的表情是不是也這樣的如癡如醉?於是無端地慌亂起來,不合時宜的回憶導致身體的反應不佳,草草地結束了本應激動人心的初體驗。
隨你去吧。最後,宋則無奈地說,我很累啊,選擇不愛你大概是我今生最明智的決定,只想看到你快樂就夠了,可是誰能讓你快樂呢,羅桑不能,我也不能,那還有誰呢?到底要怎麼樣的人才能讓你快樂起來?
我不快樂嗎?方子青一臉無辜地問。
你快樂嗎?宋則反問,伸出手指點著他胸口,沒有心的人不會快樂的。她絕不會想到這麼普通的一句話會嚇到了方子青,他冷汗直沁頭重腳輕,抬眼看宋則沒有什麼任何異樣表情,才能確信這句話只是與自己先前聽的雷同而已。因為羅桑出事的那晚,她也這樣說:沒有心的人不會愛,不會愛的人不會快樂的。大雨滂沱的夜晚,兩人在他屋裡大吵了一場,然後她哭著衝出了門,他沒有去追,再然後慘劇就發生了。纖弱的身體活生生地被截斷在重噸位的貨車輪下,紅色的血隨著雨水到處流淌,慘不忍睹。
多麼可怕的記憶!方子青竭力保持著平常的神色直至到家,把自己關進房間裡,蜷屈在床上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四肢冰涼,遠離任何人的視線,拚命封閉起自己的記憶之門。
沒有人知道羅桑怎麼會在雨裡狂奔直至撞車,也沒有人會想到他是間接的殺手,把自己談婚論嫁的女友推到死神的鐮刀下,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他一直要擺脫羅桑影子的理由。更沒有人知道,數年來的夜裡他不敢在全黑的屋裡睡覺,總要點盞燈來安撫自己的恐懼,這種由扭曲的內疚而演變的恐懼如不甚用力的手每時每刻在他頸部扼住不放,他不得不要保護自己,於是試著抹去羅桑的一切痕跡,包括記憶。不能去回憶的就讓它淡去。在羅桑死後的最初一段日子裡,方子青偷偷地去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見效不顯著,但醫生這樣一句平常話深刻地印在了心裡。
是的,過去了,如果沒有人來碰觸,他相信自己遲早會擺脫。可是怎麼會想到一個叫羅椹的男人會出現,他害怕他,不僅他是羅桑的弟弟,強烈地排斥只是因為失措的恐懼,害怕他的容貌,他的身份,他的動機,還有……目光。琥珀色的眼睛凝視時,像悄然無息的流水一寸寸地灌注空虛的心,讓人無法查覺也無法提防。
這種害怕難以言喻,使他急切地想要把人從生活中趕走。所有編出來的理由都是搪塞別人和自己的胡話,卻從沒有用來欺騙羅椹。
羅椹問:你愛過羅桑嗎?他誠實地回答:不知道。又問:為什麼羅桑走的時候沒有見身為男友的他出現。他回答:因為不想見到她。說出來也只會讓人生氣的實話,卻不能做出解釋。
沒有人瞭解也沒有關係,生活現在看起來很平靜,不是嗎?平靜是方子青一直認真追求的生活狀態。他覺得應該滿足了,讓自己不安的人已經離開,如果不是自以為是的無聊綺想,一直被女人甩開的噩夢也不會開始,失望也無從談起。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就恢復以前的生活吧。
懷著這樣想法,方子青終於結束了給自己留下灰暗情緒的相親行動,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上去,在漫長的努力之下,終於有成效地使自己簡陋的工作室開始在業界小有名氣,客戶也趨向於穩定,他在勞累之餘也頗覺欣慰。
一年如此滑過,方子青在忙碌的工作和空白的生活中迎來了自己三十歲的生日,不知是不是在最冷季節出生的緣故,他對生活中的冷遇向來能坦然處之,時間長了,對自己切身的種種全是馬虎應對,像生日這種要有人慶賀的日子他從來不會去留意,所以一大早看到員工在值勤的白板上貼了一張他們自己設計的詼諧可愛的生日賀圖,上面狂書了幾個大字:方先生,生日快樂!他還搞不清到底是誰的生日,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兒只有一個方先生,而今天自己終到而立足年了。對著玻璃隔牆他好一陣地照,彷彿還是剛出校門時的容貌,可確確實實是三十歲的大男人了。終於覺察到時間的無情,不禁又是好一陣地沮喪。
自己不想過生日不是意味就不用應付別人的好意,所以方子青還是讓工作室裡的女孩子幫忙去訂個大蛋糕回來讓大家樂一樂。
插蠟燭、許願,然後吹熄,分盤子,切蛋糕,氣氛熱烈美滿。
有人問方子青:「老大,你許的是什麼願啊?」
另外有人趕忙搖頭:「願望不能說出來的,說出來就不靈了。」
方子青笑了笑:「怎麼會不靈?!我希望我們明天能更好啊,大家都能拿更多的紅包!」這話當然在場人人都願意聽,大家一起「喔」了一下表示贊同。
勿庸置疑的事拿來許什麼願?!方子青在心裡嘀咕著,咬了一口蛋糕,味道不錯,他卻食慾不佳。願望是自己跑出來的,在心頭轉了轉又被壓了下去,難以說出口,哪怕在肚子裡也會被自己聽見的。
上天不會顧及到這麼荒唐的願望,他陰暗地想著。
「噯,老闆,有人給你送生日禮物來了,還特地用快遞呢!」女孩子捧著包裝平整的盒子走進來。
「嗯?」方子青頗覺奇怪,伸手接過來。很平整的包裝,並不精美,看起來還有些蒼促,包裝紙上有粘膠的痕跡,外表看不出什麼名堂,不見署名也沒有卡片之類的東西可提供贈送者的信息。
「咦?地址是我去訂蛋糕的那家西點屋的嘛。」另一個短髮的女孩子拿著標籤單說。
「大概是西點屋的服務吧,真是有心啊!」
「是優惠券之類的東西吧,打開看看。」
方子青疑惑地把盒子拆開,東西很小,就一個包得很嚴實的棉紙團,他不耐煩地剝了幾下,手指突然僵住了。
「哇,好漂亮!」近處的女孩子眼瞥見東西不由叫起來。
男士們沒有什麼特別反應,只見女孩子們驚奇地圍過來,盯著掩映在重重棉紙裡一件小物品——一枚紅寶石戒指。
「天哪,做得可真像啊,就算是仿真的應該也會值好幾個錢吧?」短髮女生捻起戒指,一邊放在眼前看著,一邊不滿地嘀咕:「我在那家店買過好多藍莓蛋糕呢,怎麼不知道他們還送這麼漂亮的禮品啊,下次我過生日的時候也要去訂蛋糕。」
「呃,我覺得好像是真的耶?你們看這顏色……」另一個女孩子發出疑問。
這下男士們也湧上來了,個個伸長脖子仔細地觀察嵌著暗紅色寶石的戒指,然後開始七嘴八舌。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這不可能啊?蛋糕才值多少錢?又不是高級別墅,來個貴賓回饋禮!」
「當然不可能啊,你們想錢想瘋了?!」
「可是很沉吶……啊……老闆?!」
正當眾人圍著女孩子手中的東西喋喋不休爭論時,默不出聲許久的方子青突然手一伸取回戒指。近乎用搶的舉動讓大家不由一愣,目光齊唰唰地探向他。
「是我一個朋友的……」他不自然地解釋著。朋友……朋友?!心裡不由奇怪,生日願望難道從來都是這麼靈驗的嗎?
「朋友?他送給你真的寶石戒指嗎?」短髮的女孩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好貴重的生日禮物哦!」
「對哦,出手好大方哦。」大家附合著,眼巴巴地望著老闆以求正解。
方子青知道這種事是沒有辦法解釋的,只能笑而不語,他捏著手裡的戒指仔細地瞧,然後試著把它套在無名指上,居然能戴得進,但繁複花飾的式樣顯然不是男用的。
「哦∼∼」身旁的女孩狡猾地笑起來,「想必是戀人給的吧?」
眾人也點頭表示同意,隨即善意地笑。
方子青卻被嚇了一跳,慌忙把戒指從手指上褪下來,舉動是無意識的,他可沒有想到那麼多,所以覺得有些生氣了,那該死的混蛋送這玩藝兒來幹嘛?!呃?不對……這個戒指……怎麼會在他那裡?!啊,騙人的傢伙!
清醒過來後頓時氣得頭昏腦脹。
「誰去訂的蛋糕?!」
「我啊!」短髮的女孩奇怪地看著剛才還春風滿面的老闆臉色忽紅忽白地變幻著,口氣更是怒火中燒的沖。
「給我地址!」
「地址啊,這張簽單上大概有吧,」女孩莫名其妙地瞄了一眼方子青,然後把單子遞給他,「我以前常去的,離這兒有些遠,但東西真的不錯哦。」
她不明白老闆要蛋糕店的地址幹嘛,不過進而想想覺得蠻奇怪的,這個「朋友」的戒指怎麼由蛋糕店送出呢?詭異哦!
方子青冷笑:「我要找我那位久別的『朋友』聊聊!」然後就披上外套,扔下一句「出去一下」就急匆匆地奔出門,手裡還捏著戒指。不過,立即想找人算賬的念頭也只是怒意狂湧時的反應,待到了外頭,被寒冷的空氣一個刺激馬上又沉澱。手裡有地址,只要叫輛車就可以馬上到的,或許人真的在,然後就是倆倆相對……方子青頂著凜冽的風,在大街上猶豫起來。
要見他幹什麼?他問自己。為戒指的事怒氣沖沖地跑去跟他吵架?還是問為什麼今天要送給自己這個令人誤會的東西?他覺得問不出口。好傻!是個巧合的話……理由也太牽強了吧?
慢慢地踱步在街頭,看著從自己口鼻裡呼出的白氣,好像都在空氣中幻化著一個意念:想見他。問他怎麼在這裡,是不是和情人住在一起,問他送來的戒指到底是什麼意思?而現在像個白癡一樣在大冬天的街頭傻站著編織憤怒的理由,其實所謂的憤怒只是自己想跑去見他的借口而已,悲哀地意識到這點,方子青難免開始惶恐。
他是羅桑的弟弟……這是個無爭的事實。低頭看手裡捏著的戒指,突然有把它扔掉的衝動。一直都在害怕任何會傷害自己的人或者事,還有回憶。而這次害怕的是自己。方子青最終還是把腳步剎住了,走向另一個讓他覺得可以躲避現實的方向。
****
現在還太早吧……離他下班。
好冷!這下雪前的天會凍死人。
揉了揉僵冷的手指,從懷中取出一封還沒有來得及讀的信,撕開信封,就著燈牌明亮的藍光讀了起來。
「椹哥,收到回信真的好高興,以為你不會再理我了,甚至以為你可能會恨我,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
「還是要再說一遍對不起,不管你是不是會嫌煩。其實那天把你扔下獨自離開的時候,我本來很後悔的,覺得自己太衝動了,如果堅持的話你遲早會是我的,身心皆是。可是後來我想明白了,能讓你凌晨三點爬起來只為和一個人認真地說聲『我愛你』的話,得到你心的機會太於渺茫,而我已經無力再去爭取。」
「真的很傷心,我想你不會瞭解,幸好你已經原諒了我,所以謝謝你。現在我很好,不要擔心。現在白天打工夜裡讀書,生活忙碌也很充實。對了,現在有人追我哦,他斯文的樣子看來是個好人哦!祝福我吧!勿念,保持聯絡,願椹哥快快得到方先生!小呈於燈下。」
端正的字跡在信紙上清晰地述說,羅椹仔細讀完它們,清淡地笑著。如果要說原諒的話,是他應該向小呈乞求的,在最困難的時候撫慰了自己,而今又乾脆地全身而退,他覺得小呈簡直是個聖人,而自己顯然是個無情無義的小人。懦弱、卑劣而骯髒的小人,除了畏畏縮縮地躲避在讓自己快要乾涸的角落苟且偷生外,對渴望無計可施,只希望它自生自滅。
托小呈之福,得以在小呈原先打工的西點屋內得到安身之處,老闆很讚賞他的努力和對工作的認真態度,手把手地教做糕點,還商量著要不要一起開大門面合夥聯營之類的長遠之計起來。生活在意外之間出現了良好的轉折,本應讓他振奮的,但得不到出路的感情開始像塊石頭沉甸甸地壓在心深處。
衝動地半夜爬起來隔著電話說一聲「我想我是愛上你了,方子青」的時刻,如今想來如做戲般地不真實。他並沒有感覺自己是在對方子青告白,而是對在天之靈的姐姐懇求原諒。羅桑始終不知自己在一遍遍在講敘情人的時候,也讓自己的弟弟慢慢陷入了混沌而迷茫的情網。
在這一年裡,羅椹常分析自己怎麼會意識到對方子青的異樣感情。也許在初見面的那一刻,或者是在戲弄他的時候,再或者是最終被趕走的時候?他不敢確定,做過太多的蠢事,所有奢侈的期待已經微不足道。
雖然如此,今天顯然又犯一個錯誤。起因是客戶的電話,對方訂一個生日蛋糕,要在蛋糕上寫「方子青先生生日快樂」的字樣,收貨地址是自己曾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世界小到刻意地躲避還是不能逃脫命運的隨意一撥。
按捺不住悸動的心緒,鬼使神差地把戒指一併送上了。他完全知道這會給對方帶來多大的困擾,更可以肯定自己的人品在對方心中更是一文不值了。戒指早就找到,隱瞞著方子青因為想要給自己一個停留下來的理由,雖然卑鄙,但他想不出當時的自己這樣做的其他理由。
天黑了,而且很冷,天氣報告說會下雪。
看著街邊走過倚偎在一起的情侶時,感傷就會增加一分,身上的寒意也會加重一分,跺了跺僵冷的腳,緊裹羽絨外套,面目用條圍巾嚴實地包了起來,只露出眼睛盯著對面街邊的房子裡,依舊黑燈瞎火沒有人跡。
只看一眼就好,完事後就回家,從此再也不來了。他哄孩子一樣地哄著自己。本想進身後的小餐廳裡等的,總比在外面挨凍好,但一想到可能會錯過就改變主意。
小餐廳生意很好,以前也常來買炒飯。現在正是晚飯時候,人進人出繁忙得不亦樂乎。
對面的交通燈不停地變幻,綠紅黃光調節著人流的步伐。想不到才離開不久,彷彿有一個世紀似的,這裡顯然熱鬧了不少,讓人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第一次尋到此地時,他什麼也無法注意到,只想著即將要見面的男人的模樣是不是和姐口中的人物相同,還是和想像中的雷同。那個炎熱的夏日午後,終於見到面的男人像座活冰山,又似披著堅厚盔甲的兵卒,戒備森嚴,冷酷無情像是天生的,傷起人來毫不費勁。雖是如此,他還是隨著往昔的羅桑描述的印象慢慢地如病菌一樣侵入心裡,難以擺脫。
身邊擠過一個男人,匆忙地趕著人行道綠燈亮起的時候,加快腳步過斑馬線。
「對不起。」他對被碰到的羅椹說。
心臟差點跳出喉口,吱唔一聲:「沒關係。」快速地側過臉。
男人提著公文包已經衝到人行道中間,突然轉過身,逆著過馬路的人流,衝著準備走開的羅椹說話。
「是你吧?羅椹?」他問,聲音遲疑著。
羅椹聽見自己的心跳慌張地亂了分寸,使他好半晌才能點下呆滯的頭。
對方也怔住了,站在斑馬線上不動,大口吐著白霧霧的氣息,胸膛在風衣的掩飾下也能看出其強烈的起伏。
「紅燈了,快跑!」
看到對面的黃燈一跳紅燈亮起,羅椹急忙高聲衝他喊道。斑馬線上除了還傻站著的傢伙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男人總算醒悟過來,他折了回來,風衣沒有扣上,露出單薄的羊絨衫,繫在脖子上的灰格子圍巾散了,隨著跑動在身體兩側左右搖擺著,看起來有種匆忙的狼狽。
羅椹不禁想笑,嘴角不由地上揚,看著跑到跟前急促地喘著氣的傢伙,卻又有一種很強烈的想哭慾望哽在喉嚨裡,鼻腔酸得不像話。
不過他還是覺得微笑的見面禮比較合適。
「好久不見!」伸出一隻手遞向跑到跟前的人。
氣喘吁吁的方子青用漆黑的眼瞪著他,茫然地半啟開嘴,終於也伸出手。
兩隻手握在一起,熱烈地交換著彼此手心裡的溫度,貪婪到不肯鬆開。
下雪了!
有人在叫。
真的下雪了,很小的那種雪花,飛絮一樣地從天空中揚灑下來,跌落在相握在一起的手上立即化成晶瑩的水滴,微涼。
「啊——欠!」方子青覺得鼻子癢,一個噴嚏之下倒也提醒兩人可以結束纏綿的握手禮了。羅椹收回手,又覺得不甘心,他拉過散開的圍巾將它繞好,又把散開的外套扣子給扣上,然後握緊拳頭放在身體兩側,神經質的緊張。
「我……過來……是因為……」試圖說些什麼,找個站在這裡的理由。
「你不餓嗎?」方子青卻打斷了他問。
「我剛才在裡面吃飯,一直留意著外面的你,因為這樣的打扮不敢確認。一定沒有吃飯吧,我看你站在這裡很久了。」他又說,神色自然,只是語尾有些顫音,太冷了吧?
羅椹難得地紅了臉,他知道自己這身打扮夠詭異的。
「是啊,我是……因為……」
「來找我的,對吧?」方子青不耐地又打斷他的話。
「那個……是的。」暗自歎息,羅椹終於放棄尋找借口,簡單乾脆地承認了。
方子青的笑容像河面的漣漪靜靜盪開,悄然無息,飄落的雪片般的乾淨純真。不帶任何雜質的微笑讓羅椹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不過這笑容也如雪片一樣霎間融化,轉眼就沒有了痕跡。
「去吃飯吧!」他說,拿著公文包的手臂向身後的餐廳晃了晃,還是頂著一臉認真的神情。
「哦,好。」羅椹連忙點頭答應,心裡不禁奇怪: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嫌太擠的話,可以買了飯去家裡吃,嗯?」瞥了一眼人頭攢動的餐廳,方子青又兀自做了決定。
羅椹靜默,目光低垂,他看到對方的手指在微微地抖動,很冷嗎?還是……緊張?他想去拉住它們,最終只是點了點頭別無動作。
方子青見他答應,嘴角又展露一點隱晦的笑意後,率先大跨步地向前走去。羅椹抬眼望向在空中忙亂飛舞的雪,忐忑不安的心情跟著更加紛亂起來。
屋裡的空氣還是一如從前的冷清並帶點霉味,陳設絲毫沒有改變,老舊的地板踏上去依舊會發出空泛而沉悶的聲音,這一切熟悉得讓羅椹不由想退縮。
「為什麼不進來?」換上拖鞋的方子青脫下外套,順手掛好,轉眼看見拎著食物站在門口的人沒有舉動,不禁發出疑問。
「哦……」羅椹連忙彎腰脫鞋子。
「把東西給我吧。」看著他手忙腳亂地忙著,方子青把拖鞋拎過來,又伸手取他提著的食物袋。
羅椹握緊伸過來的手腕,疑惑地望著掩飾不住緊張之色的臉,喃喃地問道:「你……不生氣嗎?」
「什麼?」方子青躲開他的眼神。
「戒指的事……以為你一定會生氣的,我騙了你,不是嗎?我猜著你一定會痛罵我,所以我……」羅椹如實述說,他已經疑惑得無法對著眼前的人安然處之了。
「所以你不想見到我,是吧?」聽到發愣的方子青變了臉色,熟悉的冰冷又出現在言語中。
「是的,我……我……因為我……」羅椹艱澀地嚥著口水說不下去,手也在對方變冷的目光下鬆開了。
「哼,只說半句話,還不如給我閉嘴!」方子青低聲呵斥著,奪過袋子朝廚房走去。
「你到底要在門口站多久?!」
其實目的不是達到了嗎?羅椹惦量著得失,見到了人還進行了意想不到的談話,甚至還見到了他笑……笑得真美,從沒有看到過他如此柔軟的神情,雖然很短暫。
「我要回去了……對不起,我先……回去了,還有事……那個……」
他開始放縱自己的恐懼,不知逃進廚房的人更害怕。
方子青白著臉從廚房裡出來了,手裡托著飯的盤子筆直地立定,突然衝著羅椹就把手中東西用力砸了過來。
「滾!」他大吼著,蒼白的臉湧上了憤怒的血色。
被砸到的羅椹一下子無法反應過來。
興許腦中某根緊繃的神經被掙斷了,徹斯底裡的怒火控制了方子青,他扔完了盤子,還衝著一身炒飯米粒震呆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羅椹怒吼起來。
「滾!快給我滾!我再也不想看到你!」連推帶搡的驅趕定要把人從家裡踹出去的架勢。
被疼痛籠罩的羅椹不明白對方到底是怎麼回事,只是任他推著一步步向後退著,一直到了門外,寒冷的氣息總算讓頭腦反應過來,他抬手阻擋著激動的推搡動作,不解地問:「你為什麼生氣啊?」
「滾!」怒火沖天之下自然沒有回答的意思,一步跨回屋內,「砰——」地狠狠把門甩上。
「喂!」被關在門外的羅椹無力地叫了一聲,料想到是不可能有反應的。
男人的怒氣讓他摸不著頭腦,這種失去控制的憤怒讓他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次冒犯,可就算常叫囂著要趕人出去卻沒有一次會做到如此賣力和堅決。
雪還在靜靜地下著,沾落在臉頰上竟沒有融化,帶著清苦的寒意。想無奈走人的羅椹悲慘地發現自己還穿著方子青的拖鞋。
今天的事果然很蠢,全是自找出來的麻煩。羅椹不由苦笑。
剛想走,門卻又開了。門後的人臉一閃,很小的物品被扔了出來,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後轉了幾個圈躺倒在雪地上,黑暗裡還能清晰得看見熒熒的紅色掩映在雪裡,像一滴乾涸的血跡。門又關上。
羅椹彎腰撿起今天所有事端的罪魁禍首,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