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拚命地跑,跌跌撞撞地在胡同堆裡亂鑽,有誰會來救她?如果被那個變態的張揚抓回去,讓他認出自己是女兒身……不!她寧可死!
汗水紛紛落下,她驚慌失措的淚水也混在汗中,分不清楚!
幾支火炬自眼前閃過,霽蓮伏在一戶打鐵匠的店口,心臟鼓動得很厲害,逃過這一些人,四周還有其它搖拽的火光和麼喝聲仍會跟進,她兩眼茫然地注視著正前方空蕩蕩橫過去的大馬路。
以她的腳程,別說這座城,就連眼前的馬路都過不去,到頭來張揚不是會把她搜出來。
她好喘、好累,舒霽蓮砍自己真的會死。她不要啊!福州還有她心愛的小荷和湘兒在等著她,她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像是呼應她的求救,遠遠地,遠遠地竟有馬蹄噠噠聲,正清脆地由遠朝近而來。
霽蓮不假思索,她飛奔出的衝力太猛,沒防給長袍下擺勾住,很不雅地滾栽到了馬前,那馬上的男子顯然被突生的狀況給駭了一跳,隨即拉控飽受驚嚇而亂蹬亂跳的黑馬。
「救我!壯士。救救我!別讓我被那些人抓到!」還來不及抬頭,她喘息淒愴地喊著。
「那邊有聲音,那邊!」
幾支火把夾著大呼小叫朝兩人一馬的方向衝來。
那男子望望追來的人,又看看垂首在地上又累又喘的霽蓮,當下再無遲疑。他伏下身子,把霽蓮撈上馬,讓她緊挨在身前,一甩韁繩,那黑馬嘶叫一聲,快速朝暗夜飛奔而去。
奔馳了一陣,霽蓮漸漸穩定心跳,她驚覺自己似乎與這位陌生男子距離太近,霎時禮教跳進腦海。
她躁熱不安,想移動身子,好挪離那人結實的胸膛,還有他沉健而穩定的心跳,但他卻用強壯的手臂把她鉗得死死的。
原來漸趨平緩的心跳又開始猛力地敲起來,霽蓮有些結巴,莫不是她病了?還是被張揚嚇壞了?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中,她居然……居然生出安全感!
霽蓮清清喉嚨,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才出聲:「請你……請你放手好嗎?壯士。」
是她說得不夠大聲,還是她根本沒說出口?他竟然不予理會。
身下的馬依然在走,她胸口以下的手臂也沒鬆開半寸。
她是個寡婦!一個寡婦要懂得守節!霽蓮低頭委屈地瞪著那隻手,她無法怨怪救命恩人,也許……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個女的,可是……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可以把男人摟得這麼緊,緊得讓她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這種情況下,她還有呼吸可真是奇績。
霽蓮在腦海中嚴歷斥責自己對陌生男子輕易生出的依靠心,她實在太不檢點了,先是那個叫什麼……陳小韜的,再來是這個;她該不會是……是生性淫蕩吧?想到這兒,霽蓮不禁淚汪汪的。
自夔州回來後,事情才隔了半年,她悄悄轉回京裡,想偷偷為死去的親人祭拜,卻在街上遇見一個喜歡男人的太監,好不容易才逃出來,這會兒又……她真是……她真是……不是普通的倒楣!
***
喂!你收斂點好不好?要當男人就別哭,為了一點小事就哼哼唉唉的,煩都煩死了!
那該死的陳小韜的話言猶在耳,霽蓮咬牙忿怒地想著,開始吸氣,又頻頻眨掉眼中的淚水,忍著沒哭。
那男人膽敢嘲笑她?哼!她偏不稱他的心!
抱著她的男人約莫是察覺有異,他鬆開了堅鐵般的手臂,把馬速放慢,然後停下,再快速跳下馬;一直有所依靠的霽蓮頓時重心不穩,她尖叫一聲,本以為自己會栽倒,沒想到那男人動作比她還快,竟先行穩住了她。霽蓮嚇得抱住馬脖子,發顫地呼出一口大氣!
除了陳小韜,她沒見過這樣身手敏捷的男人。對了!她還沒見過這人的模樣呢?霽蓮想著,該謝謝人家才是,只要……只要這個人沒有張揚那種可怕的嗜好。
話雖這樣,她卻累得撐不起身子。這一天下來,她沒沒喝的,加上追追跑跑的一頓,就是鐵打的筋骨也受不住這麼折騰哪!
霽蓮可想不到她這個救命恩人就在前方,正一臂抱胸,一手在鼻子上摸著摸著沉思地把她困窘的一言一行會收進眼底。
不但如此,他還露出一抹頗具興味的笑容。
「哎--你怎麼還是這麼愛哭?真受不了女人家,拜託你把鼻涕和眼淚收斂些好不好?哭哭啼啼的,還扮什麼男人哪?」
聽到那個聲音,霽蓮差點沒摔下馬,是幻覺嗎?好熟悉的調調,這不是方纔她在心裡閃過的話,難道……她抬起頭,透著幽幽忽忽的月光半明半暗,她不敢置信地瞪著前頭那張似笑非笑的男性臉龐。
「你--」她張開嘴呼出一個音,便再也合不攏。她只能瞪著他,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陳小韜仍是半揶揄、半嘲諷地望著她,這個動不動就哭的傻女人!他跟她還真是有緣,天南地北都能撞上!
「面對你的救命恩人,沒什麼話要說嗎?」
說個屁!霽蓮一骨碌地直起身子,這一動,動得她全身抽痛不已。她忿怒得想像上回在蕭松吟的屋裡,她曾揮出一拳打得這男人栽倒在地,雖然那次純屬僥倖,但也夠讓她漠視快折斷的手骨,得意上半天了。
「喔--你別說,我瞭解。你很感激我,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了,是嗎?我懂!」他認真地點點頭,氣得霽蓮猛揪掌心裡的馬鬃。
「你……你……」她咬牙切齒,卻迸不出那句本能從心裡躍出來的粗話。
「別說了,我瞭解就好。」他轉過頭,忽自言自語起來:「那些人追你幹嘛?該不會你摸到人家閨房去偷香吧?唔--不道德!真的很不道德!」說罷,他搖頭,又歎了口氣:「唉--世風日下,人心不怙、人心不怙,女人對女人也會有興趣?真是!」
天殺的臭男人!那句猜測把霽蓮惹火了,這男人是個百分之百、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他明知道自己是女兒家,偏偏老愛拿那些她死也不會做,也做不來的事來誣賴她!
「我要下來。」她氣敗壞地罵著,但怎麼也不敢在馬上亂動。
她怎麼不是被張揚抓走呢?她幹嘛發神經在大馬路上隨便攔人就上馬呢?遇見陳小韜,她自知會死得更快,被他活活氣死。
「那就下來呀--假男人。」看著她無能為力,小韜火上加油,惡意地猛點頭。
「你見鬼的下地獄去吧!陳小韜!」她大吼。
小韜興味更熾,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
他的心情太愉快了,經過了這幾個月的細細思考,他原來還打算要編個好理由去找她,沒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這兒撞上。
要不是怕再度刺激霽蓮,小韜真的會繼續笑下去,這女人還是跟那時去夔州時一個模樣,下馬後就氣呼呼地猛拿背對他。
莫怪這此日子以來,雖然他在關外卜家牧場和卜山之間忙得暈頭轉向,但心裡老是有些失落,原來……他望著她纖弱的肩膀,溫柔在抿住嘴。
「你還打算氣多久?那些人很快就會追來喔!」他正經八百地朝後頭望去,故意說:「哎呀!我瞧見火光了,我要走了,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喂--陳小韜,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她顧不得疼痛,嚇得從草地上急急坐起。「你不能丟下我,要不然等我回到福州,我會告訴小安,說你……」她一時間語無倫次,竟忘了該說什麼。
「說我怎地?」他上了馬,在馬背上托著下巴,好笑地望著她。
「說你見死不救,說你貪生怕死,說你……說你沒有惻隱……」
一陣大笑再度揚起,像剛剛救她般的俐落,小韜再度將她抱至身前,「追風」邁開四蹄,抄過另一條小路健步奔去。
***
唉--她累壞了,管他什麼男女之別,什麼禮教之嚴;全抵不過瞌睡蟲的侵擾,她的眼皮不爭氣地頻頻下掉,頓頓首,霽蓮終於合上眼,偎進陳小韜暖暖的懷中,睡沉了。
感覺到她不再僵硬的身子,小韜控著「追風」慢下腳程,低頭好笑地看著懷中熟睡的女人。
這舒霽蓮對男女之別,是夠敏銳了;可是在感情上,她卻比他還要想不開。小韜柔情萬千地替她拂去垂在光潔額頭上的一縷髮絲。沒多入,他就對自己的愚蠢行為感到失笑!
小韜自承不是擁有浪漫天性的傻子,但佳人軟香在抱的感覺卻該死的好極了!過了好久,他才依依不捨地下馬,再將霽蓮抱下來,等著一夜就這麼緩緩地過去。
原來他也想小睡一下,但立刻又睜開眼,因為「追風」正不安地來回踱步。
小韜心知有異,站起身,聽到遠遠有細微、急碎的馬步聲傳來。
他終於皺起眉,這丫頭到底是惹了誰?看來事情比他想像中的不要麻煩!來不及叫醒霽蓮,他張臂一帶,又摟住她翻身上馬,只低頭附在她耳邊說:「抱緊!」
兩眼惺忪的霽蓮唔了一聲,遲鈍地猛揉眼睛,神智顯然還停在好夢裡。
「追風」忽然發足狂奔起來,霽蓮尖叫一聲,對她如此呆滯,小韜仰天大大地歎口氣,騰出一手,把她的頭朝眼前濃密的馬鬃推去,接著他身子急急伏低,霽蓮被他遽然壓下的粗重身子給駭得完全清醒,但那純然男性體香充斥而來,先前霽蓮盈鼻的馬騷味全被蓋去,她臉頰發熱,只擔憂狂然大跳的心臟突然踹出胸腔。
朝他們破空飛來的幾支箭皆被輕鬆躲過,失去了目標和速度,頹然地跌進草叢裡。
小韜微微一笑,直起身子。「沒事了。」
「什麼……什麼沒事了?」霽蓮不知所以然,撫著發疼的脖子和腰間,問得很傻氣。
「就是沒事……」
話還說完呢,在小韜身前的霽蓮只聽見他忽然悶哼一聲後,接著身子變得僵硬,她眼角瞥見小韜迅速地出掌狠力拍向馬身,「追風」被主子這一打,禁不住吃痛,狂聲嘶嗚,更是沒命地朝前跑去。
「喂!陳小韜,你怎麼啦?」
沒有回答,她感覺他龐大的身子朝她背後倒來,就這樣,霽蓮彎著身子被卡在一匹馬和一個壯漢之間。霽蓮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聲音嘶啞地大吼他的名。
天空烏雲密佈,一記悶雷打下,大雨紛紛傾盆而下,霽蓮拉著嗓子又喊小韜幾聲,她越來越不安,而驟大的雨聲讓她叫人更倍覺吃力。
最後她累了,只能閉上眼睛,顫抖著聲音猛念禱告詞。
等到霽蓮能張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小而簡陋的茶棚外。
身後,「追風」的足跡被雨水浸淋得難以辨認。
「陳小韜,你起來好不好?你很重耶--起來啦!我快被你壓死了。」見他沒反應,霽蓮再叫了一聲:「陳小韜……」
壓在他身下,待她喉嚨都快喊破了,他才終於咕噥一聲,算是回應她的呼叫;但人還是死死地倒著,沒動一下。
霽蓮非常急怒,可惡!就算再怎麼累,也不能趁機佔她便宜!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決定再也不管他,只顧自己用力抬走身子,卻沒想到身後的男人不堪她一推,竟朝後倒去,滑溜溜地順著馬身跌進地面一攤泥水中,骯髒的黃泥水花飛賤而起,他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地。
看清楚他的慘狀,霽蓮摀住嘴,差點沒慘叫出聲。
在陳小韜的左側大腿上,端端正正地插著一支箭。
「陳小韜!喂--你怎麼啦?」霽蓮急死了,她左看右看,「追岡」也跟著她身子左晃右晃,不安地猛噴氣,她瞪著他,又看看自己的情形。天殺的!她不加思索地罵出來,面對頭上一片雨水,地面一堆泥水,還有一匹她無法駕馭的巨馬,霽蓮科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亂動,乖乖的,讓我下來好不好。馬鐙呢?馬鐙在哪?」
她想彎下身子找尋馬鐙,但「追風」又開始搖頭晃腦。她緊張兮兮的,本能地急急勒緊韁索,「追風」被她這一拉動,身子東南西北轉晃了幾圈,尾巴一陣亂甩。霽蓮在大雨中迷濛地看著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韜,如果能,她真想打昏這匹馬,然後跳下來幫他;但她不敢輕舉妄動,萬一她不心摔下來,也跟著受傷,就真的沒有人可以幫陳小韜了。
可是「追風」根本不瞭解,她只能任自己被困在馬背上,霽蓮沮喪得幾乎要再度尖叫。
這時,從茶棚櫃檯後走出一位瘦小的少年,他戴著斗笠,一臉不耐煩地走出棚外,很不客氣地朝他們搖手。「喂--咱家今天不做生意,快走!快走……」
他看見「追風」忽然嚇了一跳,連連去揉眼睛,然後叫起來:「乖乖!這不是『追風』嗎?」
霽蓮感覺「追風」彷彿認得這少年似的,竟乖乖地靜下來。
那少年瞪了馬背上的霽蓮一眼,才注意到地上昏死的男人。他慘白著臉,急忙去扶陳小韜。
「這不是二當家嗎?我的老天呀!二當家的,你怎麼回事?我是小毛,快點醒醒……」
二當家的?霽蓮眨眨眼,那麼這座山……就是卜山了。
老天哪!她竟然進了馬賊窟!
***
又濕又冷的陰雨綿綿中,霽蓮模糊地望見一座由石板屋緊緊相貼組成的村落。幾隻淋濕的黃牛無視於落下的雨水,看見有外人進入,懶洋洋地抬頭哞叫兩下,石板屋的中央傳來一陣大狗狂吠的聲音,和著不斷下落的嘩啦雨聲,像是種怪異莫名的歡迎式。
看著小韜被幾個剽悍的男人聯合抬進屋裡,霽蓮看著肝腳邊的矮土牆,手腳並用地下了馬,跟著跌跌撞撞地跑進去。
六個月前,卜老虎在官家仍嚴密的追捕風聲下,悄悄集合因故解散的屬下,而後開始了小規模的移居。原來的三、四百人在避官搜查的半年內,在他允諾下,選擇金盤洗手而離開的,佔了三分之一。
卜老虎在這期間並沒有閒著,解散時躲在關外的日子,他看過許多地方,也揀定了一快面積約有卜山五倍大的草原,之後他把卜山這些年來跟貪官污吏收回的爛帳全數投入這塊地,將之開闢為牧場,當牧場規模有成,他便領著大夥兒開始實行遷移大計。
直至日前,卜山已有半數的人都已成功地遷進了牧場,而追不到兇手的官家也漸漸鬆懈了防備,他便帶著平靜、踏實的心回到了卜山,跟著他回山的還有數十個人。
卜家牧場是為了讓追隨他多年的屬下能重新展開一段新生活,在那裡,他們都有新的身份,不再是卜山人人喊打的馬賊,為此他再也了無遺憾。
打從他被官家打入大牢,傾家蕩產,再含恨領著手下避進卜山,十多年的生死教訓,他從來沒這麼放鬆過,感覺真正像個依山而居的獵戶。
十多年來,他和座山時早有了感情,雖然曾一度為了女婿的緣故離開,但他的心始終繫在這兒。跟他有相同感覺的不只他一個,雖然牧場的事全交付給義子小韜,但那孩子總會每隔個十幾就回山一趟;還有酸老頭和他的女兒侯浣浣;劉家夫妻和幾十個小伙子……
講到這兒,卜老虎不得不感謝浣浣那美如天仙的丫頭,就是為了她,卜家山這群小伙子才會死心塌地待下來,至少對復往日熱絡的卜山而言,也多了一些生氣。
這天一早,他接到自山下探子一箭的急訊,根本來不及說話,整個有就急急忙忙地就衝到大廳。
「阿爹,早--」笑吟吟地把長髮一撥,浣浣立刻被隔壁屋子卜老虎的吼聲給弄得沉下臉。
「真煩!下大雨已經夠惱人了,大清早還吵成這樣!」她咕噥一聲,瞧見父親正背著她移動身子,她眼明手快,先捏住酒瓶,叉腰就罵:「您答應過我不再喝的,阿爹!」話一說完,侯師爺垮下肩。
「丫頭,一點點就好。唉!我渾身鬧癢兒呢!別管阿爹了,大當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你跟去看看!」
「還能有什麼大事?」她望著外頭灰濛濛的雨景,想著曉恩在夔州不知道好不好?前兩天她才收到曉恩的信,說是懷了孩子,蕭家的後,大當家的為此還高興得喝了一整晚的酒。
「這種天氣,還能鬧什麼?」
「去看看哪--」侯老爹全神貫注地望著女兒懷中的酒瓶子,想著用什麼法子才能不落痕跡地搶回。
「噢!」她應了一聲,把手上的筷子放在桌上,轉身便要出去。
「哎--丫頭,只是去看看,幹嘛帶著酒?這個阿爹保管就好,你已經砸掉我十幾個酒瓶子,這是最後一個啦!還是小心點好,我來,我來!」
她搖搖頭,對這個嗜酒如命的老爹投降。
***
「見鬼的!大清早連吃個飯都啷啷噥噥的,吵什麼吵?這裡發生什麼事?」
霽蓮抬頭,門口有個月眉挑眸,美得迫人的女孩,雖一身粗布衣裙,卻掩不去天生麗質。倏然,兩片紅雲飛上她的臉,老天哪--這女孩,這女孩……霽蓮差點沒被這女孩敞開的衣襟嚇暈過去。
在女孩的身後,還有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貓。
浣浣氣勢洶洶撥開兩邊的粗壯漢子大步走過來,那隻貓也喵嗚地叫了幾聲,跟著主子跨進圈子裡來。
「怎麼回事……我的老天爺!小韜怎麼變成這個樣?」浣浣也嚇住了,但沒忘記先去確定小韜的生死。按了按他頸側,她放鬆地吁了口氣,脈搏雖弱,至少還在跳動。
他大腿上的箭傷仍汩汩地湧出滲毒的黑血,破口附近沾滿了泥沙和血水交混的污漬。
中央那個頭頭的聲音已夠嚇人了,這會兒又新加入這個女孩的吼叫。霽蓮覺得自己彷彿身於風暴的中心點,而週遭的人卻還綏綏地發出沒意義的猜測、討論和詢問,這些聲音快把她給逼瘋了。
「我看先準備後事吧!」有位漢子搖頭歎氣。「如果把二當家的腿砍斷,也許還可以拖一陣子。」另外一位漢子出聲。
「我要是二當家,寧死也要留個全屍,我看先去請易老頭做副棺材吧!」又有一位漢子冒出意見。
「唉--這年頭要找副好棺材榀不容易呢。想當年,要是能有塊草蓆包著、裹著,咱們就謝天謝地啦!」又有人吐噥。
「老王說得是!」另一個聲音歎息並附和:「要找那種不通風的,還有,我想起來了,講到棺材,唉--記著記著,別忘了到山下時,順便捉個和尚上來唸經超度一下。」
浣浣仍在微笑,對這些人沒心沒肝的表面話她是習以為常了。卜家寨的人本來就沒受過多少教育,對生死大事,他們早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加上老爹沒事就把老莊思想那一套說得玄之又玄……妙他媽的妙,唉--簡直帶壞人!
小韜沒死才是重點,其餘的,管他們愛怎麼說;反正,好些沒良心的話也不代表小韜的形象名聲在眾人眼裡真的已到了天怒人怨。
在卜山,要是大夥兒真的卯起來要討厭一個人,那個人就算是只剩半口氣,他們是連個屍都懶得替他放的,還顧得了你死呀活地猜上一大堆。
她能理解,反正小韜的傷在她看來還重不至死;不過,她沒閒工夫聽這些胡扯,先把毒血擠出來再說。
對霽蓮而言,這些馬賊對於人命的態度簡直令她全身麻痺,陳小韜明明還活著,可是他們卻當他是死了般的議論紛紛。
原本可以趁剛剛一陣慌亂的時候溜走的,但此際霽蓮改變心意,她看看躺在地上的小韜,想著這個臭男人雖然可惡,但好歹也救過自己一命,再怎麼樣,道義上她不能不管他,即使他是個強盜!霽蓮揮去這個想法,強盜又怎樣?朝廷那些逼死她一家的,不都是披著錦衣華服、食君俸祿的強盜!
小韜仍昏迷不醒,蒼白的嘴唇已轉紫黑,看得霽蓮心驚膽跳。
浣浣不聽週遭人的廢話,決定照自己的方式來。
「去拿把刀上火烤烤!我先替二當家的防止毒發!」浣浣啃著指甲,沉思半晌才說。
霽蓮被這個女孩的聲音嚇住了,什麼?他們當真要吹掉他的腳?也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氣,她推開那個已接下長刀的女孩。
「不!在下求求姑娘別這麼做,陳大哥的腿沒有想像中的嚴重,在下認為還有救!」
浣浣驚愕地注視這個膽敢推開自己的文弱秀才,臉上突然難得地泛出一片暈紅。她不自在地攏攏一頭秀髮,又低頭看著小韜的傷,完全忘了這是什麼場面。
喔!喔!老天爺!眼前這一名書生,唉--還是侯浣浣有史以來見過最俊俏的!
比曉恩嫁的那位還有看頭!
「敢問這位公子怎麼稱呼?」原本粗放的嗓子好似被人掐在喉頭,浣浣方纔的粗枝大葉全不見了,扭扭捏捏地才把話說完,卻看到大夥兒都好奇地瞪著她難得出現的嬌媚。
霽蓮沒看她,低下頭撕開自己衫子,動手處理小韜的傷。旁邊一個叫蔣格的漢子不相信她,粗魯地扣住霽蓮的手,搶走她手上的布。
霽蓮生氣,哪裡還記得這兒是不是馬賊窟,劈口就罵:「你們不當他早死了?就讓我救他一下有什麼大礙?」她搶回被奪走的布塊,繞著小韜的腿緊緊纏了兩圈。
那蔣格被罵得一愣,脾氣正要發作,卻便生生地被卜老虎按下。
「就讓這秀才試試。「回頭他看見仍坐在地上,望著秀才癡癡楞笑的浣浣,他懊惱地噴氣。
「浣丫頭,你見鬼了還是怎麼著?」卜老虎的叫聲震走了浣浣的白日夢,她晃晃腦袋,嬌嗔瞧了卜老虎一眼。「大當家的,我聽這位公子話裡意思,好像對醫術頗有研究,我想,就讓他給試試嘛!」
「試試?浣丫頭,敢情你是看上人家了?要發騷也得看時辰,小韜都快沒氣了,他媽的你還眉來眼去的!」卜老虎破口大罵,浣浣則聳聳肩,不以為意;倒是霽蓮,俏臉脹得通紅,沾血的手指在小韜的肌肉上滑了一下,心裡忍不住嘀咕著這些馬賊大概頭腦都有問題。
「喂!呆頭書生,你到底會不會治?」又是那陣獅吼,霽蓮被嚇得猛點頭。
這個男人非要用這種音量講話嗎?這山寨的人大概耳朵都生繭了。
「在下需要……」霽蓮問那位盯得自己怪不自在的姑娘要了紙筆,寫下一堆藥方,遞給卜老虎。
紙張還沒到卜老虎的手中,就被浣浣截走了,她笑得花枝亂顫。「大當家,您看不懂啦,這個就讓我來弄,我來弄就成了。」說完,她還不忘拋個媚眼給霽蓮,然後小蠻腰一扭,那風姿撩得卜家寨男人一陣此起彼落的驚歎聲。
卜老虎瞪著那柳腰浪擺漸搖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屬下一個個淌著口水的蠢樣,整個人是又氣又急地說不出話來。
***
在那叫浣浣的美女獨排眾議下,霽蓮熟練地把傷口完全弄好了;但從此之後,霽蓮才發覺,在四周的男人竟開始對她橫眉豎眼,一副想宰了她的模樣,害得她是一頭霧水,搞不清楚自己錯在哪裡。
倒是那鬼吼鬼叫的大鬍子男人,不吭一聲地幫著忙,不要她跟著小韜住進這艘簡單無華的小船上。
她好驚訝陳小韜住在這麼詩意的地方,而且還睡在船上,像極了江南退隱的水上人家。
說實在話,陳小韜這人還算不錯,除了那張嘴巴毒了點兒,其餘的,還算好相處!
霽蓮坐在床邊,端詳著他熟睡的臉龐,她兩手交疊,心裡起了一波波奇異的感受。
他們真的分開有半年了嗎?每回小安一來找湘兒,為什麼她心裡總是莫名地會想想他?覺得他彷彿就在身守著她和小荷。
而賀斐意也一直沒有找到她們,這半年來,她日子過得很平靜。
只是每天早晨當她打開大門,總不自覺地會左右張望,明知不可能,她就是下意識地猜想他會不會在外面。
多無知的行為啊--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和男人相處,霽蓮不是沒有經驗,但那些人全是知書達だ的公子,文質彬彬,講話也是謙謙有禮;萬萬不像這個陳小韜,不出口則已,一出口便氣死人!
怪只怪自己,誰教自己跟他這麼有緣呢?還有,要不是這人早識破她是女兒身,霽蓮相信他講話才不敢這麼隨便。
他真的這麼討厭自己嗎?霽蓮歎了口氣,坐在床沿,支著下顎,沉思地望著他。
***
打從主子卜曉恩遠嫁到夔州去之後,侯浣浣從沒這麼開心過。
只要一想到紀連那張斯文溫柔的臉,想像著他對自己笑起來,甚至「著迷」的模樣,浣浣渾身就暈陶陶,整個人樂不可支。每當她一有好心情,就會有打獵的好興致,在確定小韜真的沒事之後,浣浣才戀戀不捨地望了仍專注地為小韜擦拭臉頰的紀連,她自顧自地甜蜜蜜一笑,想著來日方長,不禁心頭大快。
第一次,她主動把向來敞開的衣襟拉上,紀連可是個保守人,她不想因為這點不方便而失去個好丈夫。
拎起散在屋角已蒙上塵的箭袋,再試試久未使用的長弓,她悄悄自馬房牽出馬,左顧右盼一陣,確定身後不會有那些陰魂不散的大蒼蠅緊跟而來,才縱馬而去。
繞過山腰,一名漢子在崗哨上瞇著眼打盹,聽到馬抽氣的聲音,急忙拔刀跳起來,見是她才鬆了口氣。
「浣丫頭,要上哪?」
浣浣朝他微微一笑。感謝天!這位姚兄弟不是很嘴啐的那一型。
她揚揚手上的弓。「到後山去獵點下酒菜!」
「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怎麼不找小柱子他們陪你?」
她朝天丟了個白眼,兩手一攤,很「乞憐」地垂下頭。「姚大哥,我想清靜一下,要是讓他們跟著,我寧願回房陪我的大白玩。」
聽到她的話,那個姚大哥哈哈一笑,顯然非常明白她的心情,他揮揮手:「去吧!記住,天黑之前回來,我只能放你到那時間;還有,丫頭,要記得,遇到什麼麻煩,千萬別逞強,懂嗎?」
「謝啦!」她歡愉地笑了笑,飛也似的朝山後那片大林子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