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夜炎熾不告而別至今,已經好幾天了。
他沒來找她,她也無從得知他的下落,掛念著他的安危,她輕歎一聲,眉蹙得更緊了。
兩人相處不過三天,他的離去該如船過滄海,了無痕跡。
她知道,他並不是惡人,而且十分守信,她也承認,他的俊逸外表堪稱完美,足以迷倒眾生,可她不以為自己會喜歡他這樣自負到有點過分的狂傲男子。
總愛出言不遜、更愛出言挑釁。
偏偏,她低估了他所造成的影響力。
他的一個眼神、一抹笑意,她依舊記得深、記得清晰,根本無法欺騙自己,她不能輕易抹去他的身影。
從沒有人,有像他那樣驕狂自負的邪肆氣質……
從沒有人,有像他那樣時而咄咄逼人、時而輕狂挑逗的說話方式……
從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蓄意而且成功的撩撥起她最深處的情感……
她心如止水,他卻熾熱如火,水與火,如何相容?
但他熾熱的情焰卻以不傷害她的方式,濃烈又執意的延燒到她心上,教她平靜的心湖起了陣陣漣漪,再也不能無動於衷、再也不能刻意隱瞞對他的在意了!
只是,他人已離去,她再想這些又有何用?
徒留一絲惆悵呀!
但如果他去而復返呢?如果——
想到這裡,思緒被打斷,低沉的聲音在她面前響起。
「鏤月。」
「是你。」一抬頭,她發現叢青靄不知何時站在她面前。
她剛剛自顧自的陷入沉思,沒發現他推門而人。
「有事嗎?」她刻意別過頭去,態度淡然。
她猜想他的來意,必定又與炎熾有關吧。
叢青靄不以為意,逕自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是你救了炎熾。」
聽他的語氣十分肯定,鏤月微訝的瞅了他一眼,沒有答話。
「我知道是你。」彷彿知道她心中的疑問,叢青靄瞧著她,又說:「我找過晏雪了,費了些工夫才讓她說出一切,而這、切,她連寒漪都瞞。」
語氣一頓,他的神情顯得有些複雜。
「真想不到,師妹還有你這麼一個女兒,當初為什麼……
「你來,不是找我敘舊的吧?」鏤月冷眼瞅他,直言道。
不管他心中是否有愧、有悔、有遺憾,都無所謂了,逝去的已無法挽回,她不想陪他舊事重提。
見她投來的目光飽含敵意,叢青靄喟歎一聲,將原先想說的話收了回去,改口道:「鏤月,我希望你別再插手炎熾的事,要是讓水茉晨知道你幫著炎熾,她不會放過你的。」
他原是一番好意,為了她的安危著想,但鏤月以為他是替水茉晨說話,冷哼一聲,毫不領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鏤月,你為何非得幫著炎熾?」
「你為何非得幫著水茉晨?」
叢青靄一聽,神色變得有些黯然,「你覺得我會害你嗎?」
「哼。」她表面裝得冷淡,內心卻抽動了一下。
他這麼問是什麼意思?
「炎熾沒死,水茉晨遷怒於我,要我負起一切責任。」
「你是該負責任,不是嗎?」柳眉一揚,鏤月突然有些激動,「當初我娘傳授你施毒解毒之法,是讓你救人,不是讓你害人的!」
「我……」
「恕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是咎由自取。」
「住口!」叢青靄瞪著她,心中也有了怒氣。
她是晚輩怎可如此說話?
本想告訴她,在他看透了水茉晨、見過了晏雪、明白了一切之後,他已打算退出四溟幫了。
只是,她聽不進他的話……
叢青靄正想再開口,一陣低沉而充滿挑釁的聲音冷冷的響起。
「叢青靄,出來一較高下吧。」
話聲方落,一道頎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炎熾?!」
叢青靄和鏤月異口同聲,差別的是,彼此的口氣與心境,前者又惱又恨,後者又驚又喜。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自己送上門來,很好!」叢青靄站起身來,銳利的目光直勾勾的瞧著炎熾。
「我不送上門來,只怕你一輩子也找不到我。」
「炎熾,別得意的太早。」被炎熾這麼一激,叢青靄頓時滿腹怒火。
「想取我性命,得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了。」炎熾驕狂一笑,身子一移,消失在門口。
他不知叢青靄已得知鏤月的身份,只道他又想從鏤月那兒得知他的下落,索性將他引開。
而叢青靄以為炎熾是為報仇而來,為了不殃及鏤月,他立刻奔出屋外。
此時,屋內只剩下鏤月一人。
「哎呀,怎會如此?」她一跺腳,眼見已來不及阻止,只好快步跟出。
***************
鏤月趕到屋外,炎熾和叢青靄兩人已大打出手。
「住手啊!」她不會武功,無法插手,只能在一旁乾著急。「住手啊!」她再喊,急思辦法阻止兩人之間激烈的打鬥。
但辦法還沒想出來,便見叢青靄和炎熾兩人騰空而起,對掌之後,立刻彈開,然後各自飛落地面。
前者毫髮無傷,後者卻有些踉蹌。
鏤月見了,一顆心彷彿被掐住,立刻抽疼了起來,她急忙奔至炎熾身邊,關心他的傷勢。
「炎熾,你怎麼樣?」
她好後悔,不該向他提出那樣自私的要求。
見她眸光黯淡,一臉內疚的模樣,炎熾握住她的手,安慰她的同時,猶不改驕狂本色的說:「沒事。」
他的功力本高出叢青靄許多,只是在進攻防守間,顧慮到對她的承諾,不能傷害叢青靄,反倒被叢青靄震傷了而已。
不過,這點傷不礙事。
叢青靄聽見了炎熾的話,不禁揚眉冷笑,「炎熾,看看你的手。」
炎熾一聽,下意識攤開掌心查看,只見掌心隱隱泛著深紫色,顯然是中毒的跡象。
鏤月一看,便知那是黯銷魂的毒,只要中毒之人事先服過解藥,便無大礙,只需要將毒逼出即可,但若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中毒,一刻之內便可斃命。
想到事態嚴重,她急道:「炎熾,快隨我人屋!」
不容遲疑,她得馬上為他解毒才行。
此時,叢青靄身形一移,迅速擋住他們的去路。
「鏤月,你竟然幫著他?」他想不透,真的想不透。
鏤月抬眸和他目光相對,冷冷的道:「他不是壞人,我為何不幫他?你才是壞人,是你苦苦相逼!」
「你!」
一番好意卻被誤解,叢青靄一時激動,伸手便捉住鏤月的手腕,炎熾瞧見,以為他要對鏤月不利,立刻出掌逼過叢青靄。
頓時,兩人又大打出手。
這回,炎熾不再退讓,采速戰速決的方式,運起渾厚掌風便向叢青靄拍去,將他震退了數十步。
叢青靄好不容易站穩身子,只覺胸口隱隱作疼,心裡明白已受了內傷,短時間難痊癒了。
「怎會如此?」他一臉驚愕的瞧著炎熾。「你明明中毒……」
「我早服下解藥。」
之前鏤月給他的那瓶岐黃散,他一直帶在身上,早知道叢青靄「施毒成性」,所以他在出手前已事先防範。
炎熾瞧著叢青靄,又道:「這是我第二次對你手下留情,不過,很難保證會再有下一次。」
他這話是說給叢青靄聽的,但他的目光,卻停留在鏤月身上。
除非,她讓他改變心意。
「為什麼不殺我?」叢青靄不明白。
再看看炎熾瞧著鏤月的表情,好像有那麼點曖昧,難道……炎熾對鏤月有心,而鏤月也對炎熾有意?
沉默許久的鏤月,終於開口道:「是我求他這麼做的。」
叢青靄略微激動的問,「為什麼?」她明明對他不諒解啊。
鏤月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地方,「因為在今天之前,我還自私的希望,每一年,你都能一如往常的到娘的墳上祭拜她,讓她知道你心裡其實還有她、還惦記著她的。」
眨眨雙睫,她將目光收回,看著叢青靄道:「娘臨終前,仍頻頻喚著你的名,她唯一的遺憾便是不能再見上你一面……唉!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去祭拜我娘,但我知道,娘在天之靈一定會覺得高興,會覺得欣慰,所以,我才不希望你出事。」
叢青靄默然聽著,表面上沒說什麼,心裡卻在流淚,因喊著鏤艷的名字而流淚。
人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不是過眼雲煙的權勢、名利,而是兩心相契的真情、真意。
他至今才真的領悟,只是,會不會太遲了些?
昂首喟歎,他一字一句說得堅決,「我已決定退出四溟幫,再不助水茉晨為惡,至於寒漪,我也會勸他退出的。」
乍聽叢青靄這麼說,鏤月有些錯愕。
他怎麼一下子像換了一個人?
「你真要退出四溟幫?」炎熾不相信的睨著他。
叢青靄對他倆疑惑的模樣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反而微微一笑,面露一種大徹大悟的表情。
「鏤月,剛剛我誤以為炎熾是來找你麻煩的,所以才會對他下手。我想,炎熾也同樣誤會我了。」語氣一頓,他又道:「其實我來,只是想告訴你,我已知道你的身份,對於自己當年所犯下的錯也十分後悔,希望能獲得你的原諒。」
「這……」鏤月微訝的瞧著他,一時沒辦法反應。
他的態度改變得太突然了!
別過身子,她的思緒一下子紛亂丁起來,不過是一句原諒的話語,卻很難出口。
「對不起,我一時沒辦法接受……」
「無妨。」叢青靄故作輕鬆的道。
見她有所遲疑,他難免有些失望,但他沒表現出來。
因他明白,如果立場互換,自己也不會輕易原諒對方的,但至少,他已將悔恨的心意傳達給鏤月知道,那麼往後飄泊的日子裡,即使再想起鏤艷,再想起鏤月,他也可以不那麼愧疚了。
自嘲一笑,他將目光瞧向一旁始終冷眼相看的炎熾,「炎熾,希望你好好對待鏤月,否則,我不會放過你。」
「儘管放心。」這件事不用他吩咐,他也會確實做到。
「很好。」叢青靄朝炎熾頷首,又將目光轉回默然不語的鏤月身上。
他深深的瞧了她一眼,似悔,似愧,又像是不捨……
但終究都化作無聲的歎息,飄散於風間。
一揮衣袖,他頭也不回的去了……
***************
佇立原地,鏤月只是瞧著叢輕藹的背影縮成一小點,然後再也看不見,沒說半個字,也沒移動半步。
心中除了百感交集,還是百感交集。
「你打算這麼一直站下去嗎?」炎熾側眸睨她,瞧不出她臉上的表情是悲是喜,但他知道她心裡定是五味雜陳。
畢竟,誰也沒料到叢青靄會突然決定退出四溟幫,看來,人心對於是非善惡的判定,真的只在一念之間。
鏤月回過頭來瞧著他,柳眉輕蹙,表情仍有些複雜,「他退出四溟幫,我該高興對不對?」
「對。」
「他肯承認當年所犯下的錯誤,我也該替我娘覺得欣慰,是不是?」
「沒錯。」
「那為什麼……」
「為什麼好像若有所失?」炎熾替她說了下去。
「你怎麼知道?」鏤月抬眸迎向他的目光,有些訝異。
怎麼他總能解讀她的心思?
炎熾挑眉,意味深長的道:「因為我瞭解你。依你善良的本性,見叢青靄黯然離去,就算他是罪有應得,你還是不忍心。」
「嗯。」確實是如此啊。
「不恨他了?」炎熾環手胸前,試探的問。
他的獨佔欲強,不希望鏤月將太多心思花在叢青靄身上,更何況,他倆之間的問題還沒解決。
鏤月沉默了半晌才說:「與其花心思去恨一個人,不如花心思去救一個人。再說我一個人習慣了,對於誰去誰留,都不是那麼在意。」
「是嗎?」炎熾貼近她,口氣十足曖昧,「那我算不算是個例外?」
他灼熱的目光、邪肆的表情,教鏤月只瞧上一眼,便不由自主的臉紅心跳,神經緊繃。
「你胡說什麼?」輕嗔一句,她繞過他,逕自步人屋裡。
炎熾隨後人屋,對著她的背影道:「這兩天,完全沒想我?」
鏤月一聽,身子一僵,頓時定在原地。
「想你做什麼?」她口是心非,刻意避開敏感話題。
她是想過他沒錯,可她不確定那是否算「相思」。
炎熾見她不肯正面回應,索性扳過她的身子,強迫她面對他,「你對我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碼?」
太近距離的肢體接觸教鏤月臉紅心跳,呼吸困難,那又羞又怯的燥熱感又在胸口徘徊不去了。
炎熾輕搖她的肩膀,要她一個明確的答覆,「你說啊。」
「我……」鏤月輕咬下唇,垂眸道:「我根本不瞭解你呀!」
不瞭解他的來歷,不了他的過去,更不瞭解他的行蹤,只瞭解他的心意……
這樣,足夠她放膽去愛嗎?
一個人習慣了,她是獨立的沒錯,但在心裡深處,她也是十分缺乏安全感的,不敢輕易談情,更不敢輕易說愛。
所以,面對炎熾直接而大膽的詢問,她只能選擇避而不答。
炎熾瞧著她,只是沉默。
他是知道她的性子的,所以也不想強迫她說什麼,只是想知道她是在意他的,這就夠了。
但就連這樣,她也不願輕易表態,令他身心俱受煎熬,看來,不略施「小計」,是無法探知佳人心意了。
鏤月見他繃著臉,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樣,心想他必定有所不悅,刻意轉移話題道:「剛剛你中了叢青靄一掌,肯定受了內傷,我去幫你……」
話還沒說完,便見炎熾撫胸蹙眉,似乎十分痛苦的模樣,然後一個踉蹌,口吐鮮血。
「炎熾!」
鏤月嚇壞了,急忙上前要扶他,沒想到卻被推開。
「這點傷,死不了。」
「我幫你看看傷勢吧,你……」
「不用。」炎熾斷然拒絕她的好意,轉身便朝屋外走去。
鏤月見狀,忙趕到他面前攔住他。
「炎熾,別生我的氣,我……」
「與你無關。」炎熾冷酷的扯了抹笑,戲謔的道:「再說我也不是為你而受傷,你不必覺得良心過不去。」
鏤月急忙道:「我不是為了良心過不去,我是……」
「你是同情我。」「不是同情,我是……」
「算了,不用再說了。」炎熾硬起心腸,不給她解釋的機會。「炎熾,你聽我說——」
「我不……」聽字還沒出口,炎熾身子一晃,差點倒了下來。鏤月被他嚇得花容失色,索性不顧他的反對,用自己最大的力氣將他拉到床邊,扶他坐下。
這床是為了病人診療方便所設置的。
瞅著他,她苦口婆心的勸道:「不要我幫忙,至少我拿些補藥給你,可好?」此刻拖一時,是一時了。
炎熾沒再答話,盤腿端坐,緩緩閉上眼睛,開始運功調息。
鏤月喟歎一聲,快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