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微微收緊。
以前不是沒有人罵過我,激烈惡毒程度,或還有過之,但那些,我都可以不去理會。他們是誰?只不過一群不相干的陌生人,他們既不知我,被他們罵罵,我自一笑,有何要緊。
石磊不是。雖然我和他並無深交,但出於江上天和柳五的關係,我早在不知不覺中,也將他視作夥伴的一份子。他,是江和柳五重視的好友,是PUDEL的情人,是一個,值得我尊重意見的硬朗男人。
受得了世人千百句詛咒中傷,未必能受得了這一抹輕視眼神。何況,這般苛責,已超過輕視遠甚。
我的臉色必定有變,不然柳五摟在我腰間的手不會更緊,耳畔只聽他沉聲道:「這件事跟浮生沒有關係,你有什麼話要說,都衝著我來好了。要是瞧我也不順眼,我隨時都可以辭職。」
尋常的一句話,從素日溫和的柳五口中說出,已是決絕無比。
石磊面色大變,眼中陰鬱憤怒,似要噴出火焰來:「你……你竟然肯為了他辭職?我們十來年的交情,在你心裡,難道還比不上這才認識的小子?」
柳五正要答話,我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別開口,一切讓我自已來。
上帝說,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你要將左臉再送上去。
可惜我並不是善男信女。
冷冷一瞥石磊:「即便我是禍國殃民的楊太真,也輪不到你來做清君側的大將軍。你那點心事,我要是說出來,反而是幫了你。就讓你悶到死,這滋味也算是不錯了罷。」
江湖走過,情場歷過,若論人心,還有多少人能比我知的更多。如果說以前是我還從未留意到,那麼方纔,便在石磊衝口而出的那幾句話裡,我看得分明。
江和柳一般樣是他的朋友,如若當真同時喜歡上我,石磊為何想也不想,便堅決要柳五退出?我不信石磊是那種趨炎附勢、急於討好位高者之輩,那麼,剩下的解釋已經沒幾個。
而我,相信最後一個。
石磊臉色鐵青,早已失去喜怒不形於色的風度,冷笑:「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已吧,沒有我們的保護,你只怕走出這大樓一步都難,光嘴硬有什麼用!」
——是。
原本便寄人籬下,我又有何資格論人長短,挑剔心事。枉我還自負聰明,怎地便恃寵而驕,忘了這一樁頭等大事。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勉強露出一絲笑容:「對不起,我有些頭昏,失陪一步。」
不再多說,轉身離開,身後傳來柳五的呼喚,大概見我笑得異樣,想追出來,卻被石磊攔住,隱約聽見幾句對話:
「別攔著我……我去找他回來……」
「你放心……他不敢走遠的……他是江的人,你不會是當真喜歡他吧……以前你說過你只喜歡女孩的,為什麼……」
「那也用不著你來管……」
「……」
出了空曠的辦公區,轉過走廊,身後的語聲越來越低,漸至及幾不可聞。
石磊暗戀柳五,毫無疑問。
只是這一切已都和我沒有關係。雖然我的生理已經不太像個男人,心卻未變,骨子裡終究有份驕傲,終究,不屑於依賴別的男人庇護。
該面對的總要面對,這回,我不再逃避。
在接待小姐和十數個江氏員工的注視下,我自若穿過一樓大廳,走出大門,知道這一舉動,必定正通過頭頂的監控器傳向安全中心,再出現在江他們的屏幕上。
微笑回頭,在走出門外的一剎那,我無聲地對攝像器作了個再見的唇形。
再見。
諸位。永不再見。
門外烏雲四合,細雨較方才更加濃密,離了空調的溫暖,寒意驟然侵上身來。人世多風雨,前途自珍重。站在空闊的樓前,我無意識地念出這兩句話,有些想笑。
菲兒,縱你用盡了一切方法,想要我離開,逃脫那惡魔般的生活,怎奈何天意弄人,到了這刻,我仍是沉不住氣,為了一點愚蠢的氣節,自動再送上門去。
不過,這次,我不再容讓。就算明知還是要敗給他,就算生機只有一線,我仍會,放手一搏。
菲兒,我的天使,請你在雲層上,好好看著我。
一輛銀色的平治無聲無息、水波不驚地駛了過來,停在我身前,車門打開。
「洛爵少爺,主人正在等你。」
我點點頭,收起微笑,和無害的面具,換上舊日那張冷漠威嚴。
關上車門的瞬間,我聽見一聲撕裂般的大喊:「浮生,回來!」聲音中,竟似含痛苦絕望無限。
眼角餘光掠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已衝出大門,在雨裡直撲了過來,來勢如箭,同一時間,車卻已啟動,穩穩開了出去。
我合上眼,默默在心中道:
「江上天,有你這一聲喊,我今生可無憾。謝謝你。願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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