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忙碌卻不關雲青蘿什麼事,她的心緒煩亂,什麼也懶得做,只是坐在書房的案幾前,望著窗外發呆。
表妹薛珍覺得她挺無趣的,便跑去前院找哥哥,準備看看那浩浩蕩蕩的妝奩隊伍。
雲青蘿正呆怔間,枝兒忽然一陣風似地跑進來,表情奇妙地喊道:「小姐,原家大公子來了。」
「喔?」雲青蘿有點驚訝,「他來做什麼?」
按照風俗習慣,成親之前,男女雙方是不應該見面的。
「是看管後門的牛叔過來稟報的,原大公子請小姐親自去後門一趟呢!還有喔,牛叔說原公子又帶來好多東西。」
雲青蘿站了起來,低頭看看自己身上丁香色的貼身小襖,又讓葉兒取了滾狐毛邊的織繡緞袍披風,對兩個丫鬟道:「跟我去看看。」
主僕三人加快腳步,穿過後庭院的花園,一直來到莊園西牆邊的小門,這個門是方便僕人對外清理雜務和垃圾所用的。
原修之站在門外,一身天青色三鑲領錦緞長衫,腰間束著宮制天青色絲帶,足下則是一雙黑色厚底長靴,馬鞭還握在手中,長身玉立,氣度翩然。
何二公子是文弱書生,身體偏柔弱,氣質也就有些偏向陰柔,他的手甚至比一些女子還白皙嬌嫩。
而原大公子卻截然不同,原修之身材頎長,氣質清冽,無論何時都站得筆直,坐得穩重,他的肌膚是陽光下曬出來的古銅色,整個人雖然不魁梧,乍看之下也是斯文書生模樣,仔細分辨卻又覺得這人如傲雪的青松,渾身上下都有一種發自於內的力度,正如皇帝聖旨中所言,一看就是「國家的棟樑之才,朝廷的中流砥柱」。
看著他,就讓人莫名覺得安心。
看到雲青蘿走過來,原修之上前幾步,靠近一些,微微笑道:「小姐。」
雲青蘿「嗯」了一聲,莫名覺得有點羞澀,勉強問道:「不知原公子有何事?」
原修之側了側身,馬鞭稍抬,指給雲青蘿看他身後的一些妝奩盒子,「這裡有三十六抬,是給小姐做妝奩補充的。」
雲青蘿一怔,隨即怒道:「你是瞧不起我雲家,恥笑我陪嫁寒酸嗎?」
原修之也不惱,依然溫柔地看著她,解釋著:「小姐誤解我的意思了。這三十六抬妝奩裡裝的都是我自幼得陛下賞賜積下的財物,屬於我個人所有,如今送給小姐做嫁妝,就是小姐的私產,日後不必歸入原家的公帳之中,也可以直接傳給我們的孩兒,不必與原家其他子孫均分,這卻是我的一點私心。」
原修之曾是當今皇帝的伴讀,從皇帝還是皇子的時候就陪伴著他,這一陪就是十來年。這十年裡,小皇子成了太子,太子又成了皇帝,每一次的陞遷,每一次的風險過後,皇帝都會給予自己的伴讀豐厚的賞賜。
雲青蘿目瞪口呆。
按照時下的規矩,大家族中的男丁,有義務將一部分收入交公帳,公帳用於家族的交際應酬、祭祖修繕家廟,以及開辦家學或培養家族的後代等消費。這是世家大族生存的特點,要求每個家族的男丁都為整個家族做貢獻,這才能保證家族的向心力和繁榮。
而女子的嫁妝,則屬於私人所有,不歸入公帳之中,可直接留給自己的子嗣,如果女子沒有親生兒女,她的嫁妝繼承人也不是夫婿家,更不是夫婿其他老婆生的孩子,而是她娘家的侄子和侄女等有血緣的後輩。
也因此,女子在婆婆家的地位如何,除了要看她是否得丈夫寵愛之外,更重要的是看她娘家的權勢如何,她的嫁妝是否豐厚等。
無論什麼朝代,女子手中有了錢,說話才能底氣足一些,才不會被丈夫和婆家人任意欺陵。
雲青蘿以前聽過許多丈夫貪圖妻子嫁妝的故事,哪裡聽過丈夫婚前就倒貼未婚妻子妝奩的?
這個原修之,實在是讓她看不明白了。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枝兒興奮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小聲道:「是御賜的寶貝耶!都是貢品耶!小姐!」
雲青蘿思考了一下,道:「禮物太貴重,青蘿受之有愧,不敢接。」
原修之皺了皺眉,低聲道:「那麼小姐就權當幫在下保管一下私產,如何?」
雲青蘿忍不住輕斥:「公子私心可恥。」
原修之朗聲一笑,「適當的私心,是為了我們生活得更好。」
雲青蘿的臉兒一紅,低了頭不語。
「你且聽我一句,一百二十八抬的妝奩雖然不算少,但在豪門之中也不算頂尖的。我知道小姐的性情,不在乎這點身外之物,但世上多得是俗人,他們就愛以這些俗物的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添上這些貴重貢品級別的東西,小姐日後為人處事也方便。」
雲青蘿已經嫁過一次,不再是懵懂的少女,自然明白原修之說的話是有道理。
她想了想,也就點頭答應了。
「那青蘿就承了公子的好意,多謝公子的體貼成全。」
原修之見她明白事理,性子並不孤傲,也不斤斤計較於得失,心下更喜歡她了。
「小姐可以去前廳找岳父大人,請他補上妝奩的清單。我帶來的清單在這裡。」
原修之將一個灑金的帖子交給雲青蘿,又深深看了她一眼。
「小姐,在下對明日萬分期待。」
雲青蘿的頭垂得更低了,露出潔白的頸項,小巧的耳朵嫣紅一片。
然後原修之告辭了。
雲青蘿要牛叔幫忙指揮,讓那三十六抬的妝奩隊伍進來,從花園裡朝前院走去。
讓她大吃一驚的是前面打頭的五個妝奩盒子,是半敞著的,這是為了沿途炫耀女方嫁妝的奢華。
前五個盒子裡裝的非金非銀非玉非衣物,而是一塊厚厚大大的土磚。
雲青蘿原本就有一個這樣的妝奩抬盒,這樣大尺寸的一塊土磚,代表著一百頃地。
這樣的土磚頭有三種尺寸,分別代表一頃地、十頃地、一百頃地。
五塊厚實大磚頭代表五百頃地,那就等於五萬畝良田!
雲青蘿萬萬沒想到原修之的贈禮如此之重。
這些都是當今皇帝賜予原修之個人的財產?難怪他不願意將這些歸入公帳,數目實在太過龐大了!
雲青蘿皺緊眉頭,決定嫁過去之後,把原修之這三十六抬盒的妝奩單獨記帳,就如原修之所說的,她只暫時替他保管一下私人財物。
她才不想要他的東西呢。
拿人的手軟,她才不要受制於他。
原修之這個男人,剛接觸很是溫柔體貼,細思量卻覺得比何二公子複雜太多,她可真害怕再在他的手裡吃虧。
雲漢生看到原修之的清單,同樣大吃一驚。
清單上所詳細列出的那些價值連城的物品,包括良田、莊園、山地、京城中鬧市區的黃金鋪子若干、貢品的絲綢、錦緞、裘毛衣料、玉如意、珊瑚、翡翠、瑪瑙、珍珠、玳瑁、金銀首飾亦是琳琅滿目,雖然只有三十六抬,價值卻已經遠遠超過雲家原本準備的一百二十八抬。
雲漢生靜默許久,才歎口氣,對雲青蘿道:「此人心思玲瓏婉轉,又如此大手筆,實在令人不知如何是好。與這種人結偶,若非極端幸福,就是極端不幸,全看女兒你的造化了。」
雲青蘿點了點頭。
雲漢生又囑咐:「為父再送你一句話: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前的事莫要再空自留戀;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你日後應當好好與原修之過日子,千萬莫存二心。」
「是,女兒明白。」
終於到了新婚大喜的好日子。
迎親講究越早越好,新娘子最好太陽升起之前就上花轎,這才夠吉利。
天才濛濛亮,雲家大宅裡就忙碌了起來,丫鬟們將雲青蘿梳妝打扮好,剛剛蓋上紅蓋頭,外面就鑼鼓喧天,喜慶嗩吶把還未晨起的鳥兒都驚飛了。
雲青松也是一身新衣服,打扮得精神俐落,快步走入妹妹的閨房,大聲道:「妹妹,哥哥背你上轎。那原家小子夠豪爽,從剛進大門就開始撒大錢,撒了一院子的銅錢,把那些丫鬟給樂壞了,都說新姑爺好呢!」
雲青蘿趴在兄長厚實的背上,聽他說起原修之的種種作為,心中卻哭笑不得。
原修之充冤大頭,四處撒錢,無非是為了掙個面子,盡量抹除前任姑爺何向南的存在感。
雖然他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口中也曾對她說不介意,其實對她曾經嫁過人一事,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吧?
雲青蘿被哥哥送進花轎中,卻再無初為新嫁娘的嬌羞,只剩下滿腹辛酸。
迎親隊伍開始返程了。
原家的大宅也不在京城之中,而是位於京城東南方位的烏衣巷。
景朝繼承前朝的傳統,以玄色為尊,再次為紫,其三為朱紅。玄色為皇家專用顏色,皇帝的龍袍以玄黑色為底,金線繡龍;太子和其他皇子的正衣則以玄黑色為底,銀線繡龍,太子和皇子衣服的差別,只在於龍爪的多少。
紫色為一品大員的官服顏色,朱紅為二品、三品大員的官服顏色。
原家和薛家居住在烏衣巷,這巷子的名字是開國太祖皇帝所賜,足可見原薛兩家的尊貴。
從雲家到原家,要穿過東府城,跨越青溪橋,進京城的東陽門,出南面開陽門,沿著南御街一直出了朱雀門,再向東南一拐,就到了烏衣巷。
之所以要如此麻煩,是因為從雲家到原家沒有直通的路,中間隔著一條大河,迎親的隊伍走到半道再乘船實在麻煩,所以就繞了遠路。
隊伍在進了京城的東陽門,轉道南面的開陽門時出事了。
他們這個隊伍向南走,迎面而來的隊伍向北走,兩個浩大的隊伍碰在了一起,巧的是對方也是婚嫁隊伍。
更巧的是,迎面而來的,正是金陽長公主的下嫁隊伍,也就是何家二公子何向南的迎親隊伍。
當雲青蘿在轎子中聽到這個消息,簡直要笑出聲來,這真是又窘又好笑的意外。
原來的一對夫妻和離了,然後各自另娶,各自他嫁,卻沒想居然還在一條路上碰到。
雲青蘿也不急,這些人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當下的情景,猶如兩虎相遇,各自佔著半條路,互不相讓。
金陽長公主金枝玉葉,驕縱慣了,對原家的不識趣大為惱火,派遣宮女前來問罪。
在公主身邊習慣了狗眼看人低的大宮女,面對著原修之倒也不怎麼敢放肆,只是福了一福,道:「奴婢奉長公主之命前來傳話,長公主道:『民見官,要避而讓道;官見皇室族人,要跪迎跪送。不知原大人何故膽敢以下犯上,與本公主搶道?』」
原修之從懷裡取出一塊金色權杖,輕舉到宮女眼前。
宮女一見,立即跪下,顫聲喊:「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金色權杖雖小,上面也只有四個正楷小字,卻寫著「如朕親臨」。
「現在誰該讓道?」原修之問。
宮女哭喪著臉回道:「奴婢這就去回稟長公主。」
兩邊都是她這個小宮女得罪不起的金貴主兒,她可什麼主意也不敢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