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孟星揚在路天行的催促下按時上朝,心不在焉的聽著那些老臣們的奏章,所思所想的卻是如何才能延治好路天行的頭痛。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力。一向自詡為強者的他,原來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
散朝之後,匆匆回去寢宮,看到路天行還在的時候,才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
明知道此時的路天行已不可能逃出這戒備森嚴的皇宮,可他卻還是擔心不已,擔心某天他會就這樣突然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就像每日黃昏時逝去的那輪殘紅落日……
太醫們給路天行診了脈,小心翼翼的開了方子遞上來。孟星揚看了,憤怒的撕成碎片。
「混蛋,沒用的廢物,你們就只會開這些無用的方子嗎?我要你們根治他的頭痛,做不到的話就全部拉出去砍了!」
路天行輕輕歎口氣,縱然作了這片大陸之王者,孟星揚還是孟星揚,對於自己不愛的人與事,永遠殘酷非常。
拉他在自己床邊坐下,勉強稍稍平息了他的怒氣。
「算了吧,他們盡力了。碎了的瓷器便無法拼合,你也不可能再找回一個完整無缺的路天行……」
路天行的語氣淡然,似乎只是在訴說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那毫不在意的神情,反令孟星揚無言以對。
三年前的時候,他曾任意玩弄了路天行的身體,把對方的自尊踩在腳下踐踏。看著他咆哮卻無力的反抗,享受勝利的快感。如今,他卻覺得自己像一頭陷入陷阱的野獸,慢慢沉淪在落日柔和的餘輝中。
都說人生如夢遊戲一場,一方先交出真心、付出愛了,便有了最後的勝負。那麼,他們之間的勝負,又是何時乍現而出的呢?
孟星揚把路天行緊緊擁入懷中,無意間觸到對方空蕩蕩的一邊衣袖,鮮少發出的歎息更添了幾分無奈。
為什麼?為什麼此刻你靜靜的依在我的懷中,而我卻感覺不到你那顆跳動的心?
沉重的過去無聲的橫亙在了他們兩人之間,彷彿永世無法跨越的界限,再親近的身體接觸,也無法消除兩顆遠離之心的距離。
初春降臨的時候,冰封了一冬的大地解凍了。在綠色重染大地之前,和煦的春風已吹起了從容。
去年秋季一場舉國震撼的殘殺后妃事件之後,夜帝曾一度荒廢了國政。在路天行的敦促下,頹廢的帝王終於又重新打點起了精神,逐漸整理起繁雜的政務。
曾經作過八年北潞三皇子的孟星揚,對這些國事原本就熟之又熟,只要有心,就能做的很好。
每天落日之後,寢宮中掌起明亮的燈火,驅走夜的黑暗。
孟星揚坐在燈邊,批復著厚厚的一疊奏章。
路天行就坐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抬起眼睛,隨時都能把他的身影收入眼底。
他那安然溫厚的神情,總讓孟星揚難以移開視線,仿若置身無邊的大地,被博大的氣息所包含。曾經在路天行眉眼間找尋云然身影的他,此刻卻再也沒有了這樣的念頭。云然是水,一生隨所愛的人改變著自己的顏色。他美麗的眼中,有愛意的柔順,憂愁的風情,只令人忍不住把他輕輕掬於手中,細心憐惜。而蛻去了從前激烈殺伐之氣的路天行更像是夕陽,他的身影獨在天之一角,望在眼卻抓不到手。他不需要情人般的憐愛,他傲然的眼和廣博的心可以包容一切,直將萬物眾生都染上燦爛的金色光華,令周邊所有人只想在這溫暖的光芒中重生……
如斯的路天行,忽而仰望暮落長空歎息,忽而回過頭來,視線交錯間,自然而然的露出一抹溫和卻堅強的笑。
這一刻,他開始覺得自己從一開始愛上的便是路天行,而云然,只是他少年時代浮於塵華的一個前塵舊夢……
搖曳的燈影下,晃動的長髮在路天行的臉上留下一片陰影,對面的孟星揚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讀不到他的心。
塵華之愛可以輕籠在手,超於塵俗的愛卻只能遠遠觀望,一如同在蓬萊之時。猛然醒覺,落日縱美,終會西沉。是否路天行於自己,一生中都是可望不可及?
結束了一天的政務,終於迎來了孟星揚最期待的夜晚。
他不是聖人君子,也從不想掩飾自己內心的慾望。
剛剛被迎接回宮的路天行身體還很虛弱,在太醫們的精心調理下,雖然頭痛的毛病絲毫沒有好轉,身體卻總算是漸漸康健起來。
從那時起,孟星揚便開始向他求歡。路天行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卻沒有搖頭拒絕。
第一晚的時候,他的身體僵硬的像塊石頭。孟星揚知道,他想起了那個被自己強暴的恐怖夜晚。那時疼痛的記憶,還留在他的身體裡。
加倍的刻意溫柔,希望能撫平彼此的過去。耐心的緩慢誘導,希望能引起彼此身心的共鳴。
感受到懷中的身體逐漸鬆弛的時候,孟星揚居然高興的大笑。
他從來不知道,除了「奪取」,有時「給予」也能帶給自己快樂,這瞬間的快樂,遠大於其他任何時候……
路天行還是很少主動和他說話,除非事關國事。他的神情總是那麼的平和深沉,不是痛苦的,卻也不是快樂的。
即使他在笑,也絲毫沒有那種開懷暢快的感覺,而只是清清淡淡的唇角微揚,如夜晚靜止的泉水。
孟星揚曾經試圖用各種奇珍異寶來博取他的開懷大笑,路天行果然笑了,卻不是為了堆在他眼前的珍寶,而是在笑孟星揚的幼稚。
珍寶金銀,有人用生命去換取,用一生去追逐,但那些,卻從來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得到的珍寶,只有一個——
三年前,在他的懷中被血染紅,被風吹散。
幸福,從此遠離。
每天日落時分,路天行都會遙望西方的一角天空,尋找著長煙落日的景色,在靈魂中刻印下黑夜前的最後一刻。
那景,有光,卻莫名的令人悲傷,鼻酸,有一種想流淚的衝動……
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望著遙遠的天際,望著望著,竟遺忘了時間。
然後,孟星揚便會回來與他共進晚膳,把快要飄離的靈魂召喚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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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接近尾聲的時候,新帝國已步上軌道,王座上的夜帝收起了一貫的殘暴,堅持了一春的勤勉。
大陸之南突然傳來了汛災的消息,請求帝王發放賑災物資的奏折入雪花般飛來。
孟星揚一口拒絕了。
他是統治萬民的帝王,不是保護萬民的帝王。連自己的溫飽都無法解決的弱者活該死去,物競天擇,弱者就應該被淘汰。他不會浪費朝廷的稅帑在這些人身上。
今春的稅帑,他已想好了用處。他要為路天行辦一個盛大的壽宴,還要重修天下道觀,既是以慰李云然在天之靈,更是為路天行祈福。
如骨附蛆的頭痛還在每日折磨著路天行,而且愈演愈烈,每每發作,便令他痛不欲生。過去只要一個時辰便會結束的折磨,現在卻往往兩個時辰尚不能過去。好容易熬過了這一關,路天行便會沉入昏迷,久久不能醒來。
每日裡,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孟星揚常常害怕,他就會這樣一睡不起。
真是可笑,在陰謀血腥中如履平地的自己,居然也會害怕?這個懦弱的詞語,應該只屬於懦弱的弱者——
我是強者,於是便有資格任意的凌辱弱者。
回去寢宮,誰想為了此事竟和路天行吵了起來。
幾個老臣見無法說服夜帝,便來求路天行代為勸說賑災。
往日裡這些臣子也多為了政事來求路天行。只要路天行開口,孟星揚往往應允。
不在乎權勢地位,不想要金銀奇寶,他能讓路天行略略開心的,似乎也只有這種辦法了。
路天行勸他不要亂殺無辜,妄動殺權,他照作了,雖然剝奪了他不少的樂趣,可是為了天行展顏一笑,他認了。路天行勸他勤於政務,多理國事,他也照作了,雖然平添了許多的麻煩……
可是這一次他卻不能再忍受了。他所作的決定都是為了他,而他卻絲毫不領情,似乎生與死早已不再令他在乎。
從始至終,在乎的人便只有孟星揚自己嗎?
更令他無法忍受的是,路天行對待每一個人的態度都是一樣淡淡的溫和。
他路天行最後的陽光,並非只給予孟星揚一人,在他心中,放了國家,藏了云然,卻沒有留下特殊的一席給孟星揚!
想到這裡,殘暴的火焰在孟星揚心中死灰復燃起來……
「那些人是弱者,你應該來討好朕,而不是去同情他們!」孟星揚怒吼著。
路天行長長歎了口氣。眼前這個霸道君主的口吻,和三年前有何分別?不懂得同情弱者、愛護臣民,如何做得一個好君王?
一切,只因為孟星揚太強,強到不知道何謂無能為力的軟弱。
那晚,孟星揚狠狠的要了他一遍又一遍,在他耳邊不停的問著:「告訴我,你心裡可否有我?你究竟是否愛我?」
只要他點點頭,這樣久違的酷刑便會停止。可是路天行卻咬緊牙關,始終什麼都沒有說。沒有求饒,也沒有呻吟。彷彿他早已將個人得失置之度外。
忽而,一行熱淚滴落在他的臉上,炙熱的濕痕蜿蜒而下。
路天行睜眼望去,孟星揚縱橫著苦澀淚水的臉龐落入了眼底深處。
你愛我,我何嘗不知?可是我卻無法回報你難得的溫柔。云然的死,早已在你我之間駐起了高高的牆壘,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跨越……
他無聲的伸出唯一的手臂,抱住了孟星揚的身體,就像一個寬厚的兄長,以最慈愛的胸懷,包容了他的一切紛擾。
為了云然的哀求,我按捺下恨你的念頭,回到了你身邊。
今天,為了這淚,我原諒你所作過的一切,從此把過往的舊恨徹底拋開。
彼此間的虧欠,來生,我們再慢慢清還。
眼看這路走到了盡頭,最後的答案,應該告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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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孟星揚散朝回來時,路天行已不在他的寢宮中了,廣闊的宮宇失去了溫熱的溫度。
片刻失神,孟星揚猛然跳起,黑暗的預感剎那散開。
早在春天到來的時候,他便已不再限制路天行的行動自由。
但是路天行卻從沒有主動離開過皇宮,所以他懷著不安的同時卻也不再想著悲觀的念頭,可今天竟然……
桌案上,一張潔白的紙,落著路天行剛中有柔的字跡——
最後的答案,今天便告訴你。
我,在斷天崖等你。
斷天崖?!那是萬丈懸崖峭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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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聳的怪石峭壁邊,那青衣身影隨著猛烈的山風搖擺著,好像盛開出最後一季美麗的大地之花。
烏黑的長髮在風中狂放的伸展,向天邊的長煙落日伸出渴望的身軀。
空落落的右衣袖飄起,搖曳不定,彷彿在述說著一段故事的尾章。
「不要!」孟星揚稍稍上前,卻見路天行隨之退了兩步,嚇得立刻停了腳步。
「別這樣!天行,昨晚是我不好,我向你道歉還不行嗎?賑災放粱也好,修堤治河也好,我全部都依你,你別……別這樣……」委屈的神情,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路天行轉過身背對著他,目光遠遠的投向天之盡頭。良久,方才緩緩轉過身來,問道:「星揚,你真的愛我嗎?」
同樣的問題,孟星揚問過他千百次,卻從來沒有得到過答案。
這樣的問題,路天行第一次問他,好像他從來都不關心答案。
「我愛你,就像你不愛我。」孟星揚悠悠歎著。
他不是傻瓜,其實答案,他早已在路天行每日於落日時刻尋找縹緲長煙時,便已深深知曉。
「從何時起呢?這次的重逢,天城的再會,抑或更久更久的從前呢?」孟星揚喃喃訴說著,「當我放下強者的自尊,正視自己的情感之時,才發現早在蓬萊之時,我的目光便已在追隨你的背影。誠然我喜歡云然,他的聖潔美麗令我心儀,更為的還是他是你的兄長,為你們眉眼之間神似之處。當年,知曉云然與你有一半血緣相聯之時,我便迅速陷入了他的溫柔關愛之中……我殺二師兄,確是想竊得他的身份地位,更因妒嫉他始終獨佔你的關懷,才促我下了最後的決心。只是,我既厭惡你輕視我、排斥我的態度,又厭惡明知如此卻還渴望被你關愛的自己。皆是因我愛你不得便即生恨,以至於方有日後之種種。時至今日我方真正明瞭,原來,我最初愛的人不是云然,卻是你。我何其之傻,你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我卻無法理清自己的心意,而錯過愛你的時機。那時,云然的背棄麻痺了我的心,試圖對自己否認愛你的念頭更讓我毫無顧忌的傷你如斯……事到如今,我知自己了悟這片心意得太遲,亦明白不論我如何祈求也為時已晚,但至少,我希望能帶給你後半生的平安喜樂……」
從來都在要別人來愛自己的孟星揚,這一次卻無償的去愛了,即使明明知道付出不會有結果。
只是此情已惘然,無法不愛……無法回頭……
愛,發覺了,就無法再欺騙自己了……
「你說的是,我不愛你,但是也不再恨你。回來,留下,是為了對云然的一句承諾。他說,要我幫你改變心性,作一個守護和平的有道明君。我盡力了,但卻還不夠……」
路天行笑了,在他身後,天空融入了大地無限,落日融入了晚霞長煙。
「只有真正受過傷害的人,才能理解弱者的無奈與掙扎。在這世上,沒有人是永遠的強者。我便用我的性命來告訴你最後的真實——當你想要去傷害他人時,請你永遠記得這一刻的心痛……」
回首間,燦然一笑,帶著傷感,帶著釋然,如落日般隱去炙熱的激情,餘下的,唯有不變的溫厚笑容,凝固在這一刻的晚霞浮光之中。
「不!」孟星揚嘶喊著衝上前去,伸出的手卻只觸到了一角飛揚的衣片。
路天行的身影,好像墮入塵間的仙人,永遠融入了大地。
漸漸的,遠去,再遠去……
天空流溢著爍金的光華,連那縷悠然的長煙也染上了絢爛的金色光芒。
那一刻,即是永恆。
夜幕悄悄降臨,跪落在懸崖之邊的孟星揚已是淚流滿面。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也只留下了他一人的悲傷。
我是強者!我是強者——從來都可以任意妄為!
我是弱者!我是弱者——就連這一刻的心痛也無法停止!
那些曾經被自己毫不在意殺害的人,是否也有人為他們痛苦如斯?
那些昔日在自己手下妄死的生靈們,是否也像他此刻的悲絕神傷?
這一刻的痛,痛徹心扉,遠比失去云然的時候更加悲愴。
歲月中漸漸撫平分傷口被挑開了,化膿了,怕是再也無法結痂了……
我懂了,天行,我終於懂得你所說的「真實」了,就在永遠失去你的時候。
為什麼?我永遠失去了你……
忽而,那懸崖絕壁邊的身影高高的抬起了頭,挺立起身軀,天與地的威嚴都重重散發開來。
今天的日落,是為了明晨的日出——
只要,我們挺起胸膛,走過夜晚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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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路天行的身軀在不斷的墜落,萬千世界的景象都在眼前一閃而過。
忽然,他看到了師傅,似在夢中,似在黃泉,近在眼前——
「恭喜你,天行,今日你已功德圓滿,可隨我出此塵世,仙去蓬萊了。」赤松仙微笑,「當年我奉天命收你們三人為徒,便已注定了日後的命運。真正的三皇子楚名烈要為孟星揚所替代,孟星揚要一步步一統江山,創下不世霸業。而你,生有仙骨,卻要歷盡塵世劫難,助孟星揚成就和平基業,方能功成身退,飛天成仙。為師曾經說過,若是有一天你能出來,為師會親自去接你的,現在,你便隨為師走吧!」
走?路天行輕笑搖頭。
「不,師傅,我哪裡都不會去的。我曾立下誓言,要生生世世追逐云然的身影。除了這個有他的靈魂的塵世,我不會去其它任何地方。即使是每個人都夢寐以求的美麗仙境。」
赤松仙啞然。
「對我來說,只有云然存在的地方才是我的仙境。有他相伴,快樂,遠勝神仙。我寧願放棄神仙的逍遙,只要能永遠束縛在他的身邊!」
赤松仙輕然一歎:「癡兒啊癡兒,既然你心意已決,為師便成全你,只是你此去必定要經更多劫難,你可願再經受塵世輪迴?」
「我願意!只要有云然在,痛苦也是幸福!」
「好,為師這就成全你一片癡心。」
柔軟的拂塵甩開,一朵深綠色的菩提樹葉托起了路天行的靈魂,向著遠方的天空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