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寧渾身緊繃的想要移動身體,緊張的沁出汗水。
「你臉色不怎麼好看耶。」若雪皺眉道。
永寧苦笑,她們現在在一棵大樹上,高度比一般屋頂還高,教她怎能不害怕。
「來了!」若雪驚叫,連忙叮嚀她,「你待會要很完美的跳下去,剛剛好落在馬車前,這種方式最能讓城主記住你。」
永寧一聽見馬車來了,對若雪的耳提面命,只是漫不經心的應了聲,一顆紊亂的心早已緊張得不知所措。
穆哥哥就坐在那輛馬車裡,他就在那裡,多年未見,他是否還記得她?
「準備要跳了。」若雪也不由得緊張起來。「跳!」
雙腳都在發抖怎麼跳?但若不跳,她可能再也沒機會見他。永寧索性閉上眼,深吸口氣壯壯膽,準備要跳時,腳下一滑,她來不及穩住身子,伴著尖叫聲落在馬車車篷的上方。
她睜開受驚的秋眸,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穹蒼,還有幾朵白雲飄過。
馬車停下來,布簾被人一把掀開,一名相貌出奇俊美的男人跳下車,不可思議的盯著躺在馬車上「欣賞」藍天白雲的姑娘。
「你不要命了是不是?竟敢跳到馬車上,看什麼看,還不快點下來!」向安生怒火滔天,這姑娘真是膽大包天,若不是磐龍城中從未出現過刺客,他會以為有人欲行剌城主。
永寧笨手笨腳地跳下來,直勾勾地望著生氣的他。他沒變嘛!還是那張俊美無比的臉孔,難怪每次都被人誤認為姑娘家了。
「你是哪家的姑娘?住在哪裡?有什麼意圖?」向安生連續問了好幾個問題,顯得焦躁不耐煩。
「你是向安生吧?」
「我在問你的名字,你不照實回答,扯到我身上幹什麼?在磐龍城裡,有誰不認識我向安生?」他誇口地揚起優美的下巴。
「你不記得我了?」她有點失望,畢竟他是穆哥哥身邊的人,他忘了,穆哥哥會不會也忘了?
向安生最討厭囉嗦的姑娘家,不耐煩的說:「好了、好了,我不管你是誰,你快讓開,別再阻擋城主的馬車,懂嗎?」
他厭煩地瞪她一眼,轉身回到馬車上,吩咐馬伕起程。
「誰?」穆問濠剛才拉開布簾,看到一個女孩子的背影,一身窮人家的打扮,髒兮兮的。
「一個囉唆的女人。真搞不懂,女人總是有層出不窮的麻煩。」
永寧看著馬車走遠,心裡一驚,連忙追上去。
「不要走!穆哥哥、穆哥哥!」
向安生大皺其眉,探頭一看,「她追來了,這娘們怎麼這麼難纏?」
穆哥哥……穆問濠彷彿想起什麼。
「城主,怎麼了?」向安生難得看到穆問濠臉色愀然一變。
永寧兩手在嘴邊圍成圈,大叫:「我是永寧,穆哥哥,我是永寧!」
「叫馬伕停下來。」穆問濠不疾不徐的吩咐,冷漠的眼中閃過千百種情緒。永寧,當年那個渾身是血的小女孩,如今也該是個會作夢的少女了吧。
永寧大口喘著氣,看到馬車停下來,她欣喜若狂地奔向前去。
穆問濠步下馬車,一站出來,天生的威嚴氣度表露無遺,濃眉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灼灼地望著她。
她的心漏跳一拍,他像一尊完美的神祇,光彩奪目,爾雅非凡,他讓她緊張得開不了口。
「你長大了。」盯著她欣喜的臉蛋,他笑著掏出一條繡工精緻的絲絹,為她擦拭滿臉的灰塵。「吃了不少沙子,嗯?」他取笑道。
「你並沒有忘記我。」永寧瞬也不瞬的看著他,柔柔的聲音充滿感動。
「我不會忘記你。」絲絹擦拭過的地方,是白皙無瑕的肌膚,雙頰還泛著晶瑩的紅澤,她長得十分美麗,尤其是那對會說話的眼睛,閃爍著純稚的天真氣息。
「穆哥哥,我沒有令你失望,只要是該學的、該做的,我全都認真努力在做,我有自信能在同儕中拔得頭籌。」她急急地告訴他她做到約定的事,就等待他開口了。
「我知道你做得到,當年我沒有看走眼。」
「那麼我……我可以跟你回磐龍府嗎?」她靦腆地低下頭,小心翼翼的問。
向安生聞言,衝口道:「你的臉皮真厚,三番兩次欲進府,究竟是在打什麼主意?」
「我沒有。」她反駁,「我只是……不想待在春秋學堂了。」這是原因之一。
穆問濠掃了她一眼,這身類似下人的衣物,怎會穿在她身上?
「陳氏夫婦對你不好?」他挑眉問她。
「這……」畢竟他們是撫育她的人,夠辛苦了。「不,他們對我很好。但是我——」
「你剛剛是從樹上掉到馬車上的嗎?」
「嗯,不小心腳滑了。」
「你的功夫還不行,什麼時候面對三名土匪還能游刃有餘時,我會去接你。回去吧。」他的語氣溫和,但透露出來的無情冷漠,像是對一個陌生人一樣。
「城主,你真英明。」向安生大笑,隨著穆問濠上馬車。
「穆哥哥,我不想回去……」
穆問濠拉開左邊的布簾,看到她水盈盈的大眼睛盛滿恐懼。
「學武不可怕,怕的是你不學。」
「但是……」永寧欲語還休,要怎麼對他說待在春秋學堂,彷彿置身地獄一般呢?她不想當忘恩負義之人,所以不能說呀。
「回去,免得陳氏夫婦擔心。」
「你會來看我吧?會嗎?」
穆問濠深深看她一眼,她嘗到沒有親人在身邊的寂寞了嗎?很好,他就是要她懂得孤獨。
「會,改天去看你。」他笑著允諾。
「不能騙我,我不要再等八年了。」
「過幾天等我處理完事情,我一定會去看你。」
「好。」目送他離去,永寧感到心頭酸酸痛痛的,好不容易見到些面,她卻不能回他身邊。
一直躲在樹後的若雪跑出來,笑著說:「城主對你好好喔!還紆尊降貴幫你擦臉,他對你非比尋常喔。」
「我還是不能回去,還是一個人。」她低聲呢喃著。
「不會的,城主待你這般好,你一定很快能回他身邊。」若雪安慰她。抬頭發現天色已晚,「糟了,師母一定找不到你,快回學堂!」
「城主,虧你還記得她,我都忘了。」向安生兩手枕在腦後。
穆問濠眼中閃過數種情緒,聲音低沉地說:「她十六歲了。」
「哇,真不得了,連這種細節你都記得?」向安生大驚小怪地叫道。
豈容許他忘?他盼呀望呀,期待她長大成人,在嚴教之下精通琴棋書畫,好成為他最重要的復仇棋子。
今日一見她,儘管衣衫襤褸、脂粉未施,依舊看得出她秀麗出塵的花容月貌,還有那股天生的皇家氣質,在她身上表露無遺。
「看她那狼狽的樣子,好像生活很清苦,可憐喔。」向安生語氣似在同情,但眼中毫無憐憫之意。
她的確過分清瘦,就像永遠沒吃飽的下人,這是怎麼回事?
溫和的眼漸漸深沉,或許他該關心一下這顆棋子。
永寧步履蹣跚地走向簡陋小床,每一步都會扯動身上的傷口。她忍住了淚,因為這頓打罵是值得的。
她坐在床上,拿起一罐若雪偷偷給她的藥酒,說是對跌打損傷有效,所以每次受到毒打,這瓶藥酒就成了她的救命符。
她捲起左袖,隨著袖口拉高,一倏雪白玉臂上的棍痕就越多,她倒了一點藥酒在上面,輕輕的揉起來。
她蒼白的唇間不時逸出痛呼,臉上、背上亦大量冒冷汗。
待她擦完身上每處的傷後,眼睛已經累到張不開了,於是倒頭便睡。
在夢中,她看到一座巍峨壯麗的宮苑,她就在這座美麗又熟悉的宮苑飄行,白天的苦全煙消雲散。
「寶公公。」
她聽見有人在叫,猛地回頭,忽然置身一座殘破的小廟中。她瞪大了眼,眼前柴枝燃燒的紅光,被鮮血澆熄,到處是一片殷紅和血腥味,她驚恐極了,拼了命的躲,躲進一個男人懷裡,她仰頭一看,是穆問濠。
她終於放心了,驚魂未定地偎在他懷裡,但一柄亮晃晃的白刃出現在她面前,穆問濠帶笑的眼毫無殺意,但他手上的白刃就要刺進她胸口……
「啊——」永寧滿頭大汗地坐起,心有餘悸地想著那似真似幻的惡夢。
「臭丫頭,都什麼時辰了,還賴在床上,非要給她一頓教訓不可。」
陳師母氣急敗壞的叫聲由遠而近,永寧嚇得趕緊起身更衣,無暇多想剛才的夢境。
她忍著痛,但未更完衣,陳師母已推門而入。
「師母。」她一驚,也不管疼不疼,連忙端正服裝。
「你要睡到幾時?是不是要等我做完所有的粗活才叫你大小姐起來啊?」陳師母語氣尖酸刻薄,一張勢利的臉,配那張吐不出好話的嘴,真是絕配。
「我立刻去做。」她隨便抹了把臉,行動遲緩、步履維艱地走出房門。
「不用了。」陳師母口氣不佳的瞪著她,將手中一套衣裳交給她,「換上它,有客人在大廳等著你呢!」
永寧茫然地接下那觸感極佳的衣裳,「什麼客人?」
「見著了不就知道了嗎?我可告訴你,放機靈點,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全要看我的臉色,不准你胡亂瞎鬧,明不明白?還呆著幹什麼?快去換衣裳,想讓客人親自來請你嗎?」
聞言,永寧迅速地換上那套衣裳。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穿,她覺得有點不自在,卻有點雀躍。不過她隨即想到要做粗活,穿華衫太浪費奢侈了。
她慢慢地走進大廳,盡可能讓人看不出她有傷在身。
「穆哥哥?!」師母口中的客人就是穆哥哥?!她太驚訝、太高興了,想奔過去,陳師母的咳嗽聲驚醒她。
穆問濠緩慢地站起,仔細端詳她不同昨日的美麗。
他果然沒看錯,永寧已經長成一個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青黛點眉、似水秋眸、菱形玫瑰色澤的小嘴,加上她天生一股貴族氣質,活脫脫像個飄然絕塵的仙子。
他向來不把女人放在眼裡,但她的美令他不由自主的出神凝視。他滿意地笑了笑,能讓他平靜無情的心湖泛起小小漣漪,相信進宮後,不需要太久,她便會獲得皇宮內上上下下的喜愛,包括乾隆。
「穆哥哥……」永寧第一次被喜歡的人這樣專注的看著,心底慌張極了,一張秀麗的臉低了下去,染上漂亮的紅暈。
「比起昨日好多了。」他笑看她害羞的模樣。
昨日?陳氏夫婦一驚,互看一眼,陳老師示意妻子開口。
陳師母立刻賠罪道:「城主,是老身教導無方,才會讓永寧去驚擾了您。我們昨天四處尋找她,以為她失蹤了,嚇了我們一跳,希望城主不要怪罪才好。」
「無妨。」穆問濠不介懷地揮了下手。
「謝城主。永寧,還不快謝謝城主饒你無禮之罪。」陳師母板起臉孔,嚴厲地說。
「謝穆哥哥。」
穆問濠看了陳師母一眼,執起永寧的玉手,「永寧有沒有給你們惹麻煩?」
「她……」陳師母看見他執著永寧的手,驚異地瞠大了眼,「沒有,她十分乖巧,我們亦很疼愛她。永寧,你說對不對?」
「嗯,這些年的養育之恩,永寧就算做牛做馬也要還。」她沒心眼的回答。
「喔?」穆問濠淡然的聲音,聽不出他的喜怒衰樂。他低眸看著她清澈的水眸,她不像在撒謊。
無喜怒的黑眸忽地瞇起,那白皙的皓腕露出一道淤痕,他忽地拉高她的袖子,在眾人驚呼聲中,看到他想也沒想到的傷痕。
「穆哥哥……」永寧驚慌地把袖子拉低,掩飾醜陋的淤傷,悄悄地瞧陳師母一眼,她的怒火中夾帶三分驚恐。
「這就是你們疼愛的方式?」他淡淡地說,向來揚起的嘴角壓下幾分。
陳師母急忙走近,無可奈何的說:「她有時候太頑皮了,老是違逆我們的意思,給她一點小小教訓,她才懂得收斂。」
「你做了什麼頑皮的事?」穆問濠轉頭問永寧,不待她回答,又說:「看著我說話。」
「我沒有得到老師及師母的允許,擅自離開學堂,去……去找你。」
穆問濠眼神高深莫測,目光掃向陳氏夫婦,兩人不由自主地打個哆嗦。
陳師母還不知死活地說:「城主,我們都是照你話去做,你說要嚴格,我們是絲毫不敢鬆懈。」
「你的意思是,全都怪我囉?」穆問濠嘴在笑、眼在笑,但卻教人一陣膽寒。
陳師母嚇得退到陳老師身邊,不敢再吭一句。
「永寧,我問你,你要照實回答。陳氏夫妻是你不想待在學堂的主因,是不是?」永寧猶豫一會兒,點點頭,接著說:「但沒有老師和師母的收留,供我吃住,還教我讀書,我可能就見不到你了,所以這點皮肉傷不算什麼。」
「供你吃住?我懂了。你跟我回磐龍府,以後由我親授你武功。」
永寧怔住了,不敢相信他說了什麼。
「不高興?」穆問濠溫柔地問,笑容不再夾著怒氣。
「不……是太高興了。」她靈動大眼盈著水氣,開懷地笑了。
「但是城主……」陳氏夫婦不明白,城主不愛女色是出名的,獨獨對永寧花上八年的心思,再說當初他眼中不經意透露的訊息,會是他們會錯意了?
「你們想說什麼?」穆問濠啜飲香茗,漫不經心地斜睨他一眼。
「沒……有。」縱然有再多的話,看到他似笑非笑的眼神,竄過背脊的冷顫已做了回答。
「穆哥哥,你等一下,我去收拾收拾。」永寧笑著說道,忘了身上有傷轉身就跑,一不小心摔在地上。她覺得丟臉極了,不敢回頭,急忙爬起身慢慢走開。
瞪著她過分遲緩的背影,穆問濠並沒有當場向陳氏夫妻興師問罪,他想,他心底或許有份魔鬼般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