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綠柳飛揚。
午後的陽光向來慵懶,令人困頓,難免徒生乏意。大街小巷的店舖門可羅雀,不少當家主事的索性半掩門戶,窩在冰涼的竹椅上偷懶,夢會周公。
偶爾,牆頭竄過幾隻野貓,無精打采地「瞄嗚」兩聲,也耷拉下毛茸茸的腦袋,鬱悶無力地四肢攤在瓦上打盹。
這個時候,一匹紫騮快馬疾馳而來,捲起漫天煙塵。」
馬鞍上端坐著一位手持皮鞭的俊俏少年,濃眉大眼,勁裝華貴。他的玉帶不飾流蘇,反而綴繫鈴鐺,兩靴側插的白羽隨風而舞,英氣逼人。
四下張望一番,他微微皺眉,喃喃自言:「怎麼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吱嘎——
一隻傲然的黑鷹展翅翱翔,如雷霆電舞般矯健,騰起風霜肅殺的氣息,在湛藍的天際盤旋。
馬匹上的少年見狀,雙額露出一抹飛揚的笑意。漂亮修長的中指一彎曲,湊在唇邊輕吹——飛鷹收到主人的指令,乖乖地收斂起囂張的霸氣,俯身下衝,準確無誤地棲落於他的肩頭。
「布日固德,你說大隋的人是不是都喜歡晚上溜躂?」他側過臉,詢問那只「老友」。黑鷹的小圓眼滴溜溜直轉,撲騰兩下翅膀,顯然不解其意。
「算了,笨鷹。」他無奈地拍拍它的腦袋,「你跟我一樣,沒去過外面,又哪裡知道這裡的習俗?不過,阿娘形容的大興很熱鬧的!大概咱們沒到西鬧市,再往裡走走看吧,說不定會碰到藍眼睛的波斯人呢。」
雄鷹在側,少年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緩行。
兩旁鮮少有幾個路過的百姓,當他們看到少年怪異的打扮和肩頭兇猛的黑鷹時,紛紛躲開。
突厥!他是個突厥人!
那個剽悍的種族,不知殺死多少漢人!他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走在大隋的天子腳下,張狂至此,百姓怒不敢言。
少年不是沒有注意到那些憤慨的眼神,但他並不在乎,恍若未見般地自顧開心,一臉好奇地瞧著一家家店舖門口的招牌。其中大部分的宇他認得,但繁瑣些的難免吃力。
在百無聊賴來的節骨眼兒上,左側一家氣派的酒樓喧嘩起來,原本寧靜的街道像炸開鍋一樣沸騰。
乒乒乓乓,咚咚鏘鏘,嘀哩光啷——
似乎是碗碟摔碎的聲音,冷冽刺耳。儘管已到夏季,讓人聽後也是毛骨悚然,雞皮疙瘩滿地。
一個披頭散髮的小道士被四個孔武有力的大漢推出,踉踉蹌蹌幾步,跌倒在地,弄得狼狽不堪。隨後跟出來的大漢們不依不饒,搶拳抬腳,又打又踹,狠辣之極。
小道士抱著頭,身子蜷縮成團,被踢得鼻青臉腫。
騎馬的少年遠遠地望著眼前的一幕,不禁英眉高挑,俊眸瞪圓。堂堂大隋帝國,竟然還有這種欺壓弱者的事情發生?他們這般打下去,就不怕濺血當場,鬧出人命?
「布日固德,去!」少年的肩頭稍稍聳動。
老鷹臨危授命,兩隻鋒利無比的爪子撲向兇惡的大漢。不等他們反應,利爪便劃破幾人的皮肉,細長的鉤嘴迫不及待地去啄食美味豐盛的大餐!
大漢們慘叫不迭,捂著汩汩冒血的傷口,四散奔逃。
有人躲過一劫,發現那只中土罕見的雄鷹,驚得三魂丟了七魄,連滾帶爬往回跑,大聲嚷道:「少爺!少爺!出大事了!突厥人混到京裡了!」
對那些人的怪叫,少年回以哈哈大笑。他一拍馬,來到趁機翻身爬起的小道士旁邊,低頭問道:「你沒事兒吧?」
「無量天尊。」小道士即使狀況淒慘,仍固執不忘問訊。他戒備地上下打量少年,看他眉目分明,不像心懷惡意,這才深深吐口氣,還禮道:「多謝施主搭救,貧道謝過了。」
少年攤攤手,「你不用謝我,反正是無聊得緊。其實,你不如去向我的老夥計致敬,不是它,你還真慘哩。」
小道士自然清楚此等雄鷹決非中土所有,加之少年古怪的打扮,他心頭已有幾分瞭然。雖然,小道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很難覷出情緒波動,但從其呼吸吐納來觀瞧,他並不惶恐,或許應該說,從頭到尾他都十分鎮定,縱是剛才挨打,亦不露倉皇。
少年托著光滑的下巴,淡淡地說:「沒有事兒的話就走,待會兒可以省去不少麻煩呢。」
「不!」小道士堅定地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不?為什麼?」少年一瞇眼眸。
「人正不怕影子歪,貧道沒有賴賬的意圖,若一走了之,恐怕渾身是嘴也難辨其白。」小道士正經八百地雙掌合十,「施主日後不要輕易出手,萬一貧道是壞人,你豈非助紂為虐,錯傷了一大幫好人?說到底是貧道的錯,真不該粗心大意。哎!他們打幾下出氣不為過啊。」如今,事情複雜得多。
「呃——」少年的腦子有些轉不過來彎兒,訥訥道:「你不怕被他們打死?對!對了!我應該先問,他們為什麼打你?」被打的人都覺得是理所當然,他又何必多管閒事?這個,就是中土人說的「裡外不是人」吧?
小道士剛要開口,酒樓內的幾個大漢簇擁著一位嘴歪眼斜的年輕公子哥兒出來了。
「宇文少爺,是這小子的鷹啄傷了咱們!」
「宇文少爺,為咱們報仇啊!」
「宇文少爺快看!他是突厥人!」
宇文札叉腰瞅瞅少年,哼笑,「所謂龐然大物,原來是個奶娃娃啊!」臉色陡然一沉,罵道:「混賬東西!平日吹牛,你們的舌頭比誰都靈巧兒,真格地打起來都是一群軟柿子!怎麼,你們要本少爺親自上陣不成?」
大漢汗顏,急得搓手,「少爺,咱們鬥不過那只鷹啊!」
「放屁!」宇文札惱羞成怒,大手挨個敲他們,「真是一群飯桶!突厥人一個單槍匹馬,又是在咱們的地盤上,你們若是輸了,讓我爹的面子往哪兒擱?大隋的面子往哪兒擱?再給我臨陣退縮,少爺我宰了你們!」
「是是……」大漢硬著頭皮往前衝。
少年肩頭的老鷹翅膀一動,嚇得他們立刻抱頭亂竄。
「給我站住!」宇文札面色鐵青,手指著少年的鼻子,「好你個蠻人,吃了熊心嚥了豹子膽,敢在大隋天子腳下撒野!識相的快給本少爺跪下來求饒,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少年微微一笑,撫摸著老鷹的翅膀,「要我跪下來,恐怕你承受不起呢。」瞥一眼小道士,「這樣吧,你說說看為何打他,這樣我或許能饒過你!」
「混蛋!敢說你饒我——」宇文札想上去教訓少年,但立刻被左右的大漢死死拽住,不得動彈。
「少爺息怒!少爺息怒!你想想看,這小子能堂而皇之地進大興城而不被守門兵士攔截,來頭鐵定不小。倘若,他是突厥派來朝見的使臣,咱們一鬧豈不闖下大禍?」
宇文札氣呼呼地嚷:「那又如何?突厥狗哪次不是被咱們打得屁滾尿流?我就殺了他,誰能把我怎樣?況且,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這牛鼻子的道士吃飯不給錢,想白白沾我宇文家的便宜——找死!」
少年揮舞馬鞭抽向宇文札的臂膀,留下一道血淋淋口子。
「啊!少爺!」大漢誠惶誠恐地護住主子。
「誰讓你的嘴不乾不淨?」少年笑瞇瞇不改顏色,掌中的馬鞭在空中劃出半月狀的彎弧,「小道士欠債還錢就是,你憑什麼要他的性命?難道,人命在你們大隋的人眼中賤如草芥?」
「臭小子!敢打我?」宇文札像瘋了一樣,眼紅地拽過酒樓旁邊馬槽內的白馬,一捏鞍下掛著的銀槍,直奔少年。
少年更不含糊,身體後仰,躲過他來勢洶洶的攻擊,順勢一甩馬鞭,勾住他的銀槍時硬是捲到自己的左掌內,鞭子隨即又橫掃千軍,突襲宇文札的腰腹——
宇文札冷汗涔涔,心知大禍臨頭,不由得閉目等死。
少年本想結果了他拉倒,但忽覺腦後惡風不善,急忙收回馬鞭,左掌的銀槍直刺後方。
「回馬槍不是人人都使得。」男子低沉渾厚的嗓音乍起。
少年的銀槍被緊緊扣住,對方的力道之大之猛,竟將他連人帶槍扯下紫騮馬,狠狠墜地,蕩起滾滾沙塵!
宇文札覺得機不可失,一聲長嘯,揚蹄欲踩落地的少年。
盤旋的黑鷹看到主人遭難,不顧一切俯衝下來,去啄宇文札的馬眼。
劇痛之下,馬失前蹄,宇文札也連帶著滾鞍下馬。「戰禦寇!你還不給我殺了他!」滿面是灰的他一骨碌爬起,對面前一匹壯碩黑馬的主人嘶吼。
少年被小道士扶住,聞聲回眸——
由於背著晌午的陽光,十分刺眼,他看不太清來人的面孔,隱約,那粗獷的輪廓在夏日朦朧的意識裡蔓延,強大的壓迫感襲來,令人鬱悶得透不過氣。
男人渾身散發著徹骨的寒意,不怒而威,一字一句地道:「最好別讓我再看到你拿槍!」巨掌托住銀槍桿的中央,「一旦槍被敵人奪走,你的囂張就到此為止!」
卡嚓!銀槍斷裂為兩段。
「姓戰的,你放肆!」宇文札雙目泛著血絲,拳頭高揚,就要上來拚命。
他左右的跟隨者一擁而上,摟脖子抱腰喊:「少爺,冷靜點!冷靜一點啊!您怎麼和戰將軍鉚上了?你的敵人是那個突厥小子!」
宇文札的臉漲得紅紫不堪,粗喘道:「戰禦寇!你敢折斷我家傳的銀槍?你——你暗中護著這個突厥小子!哼哼,待我上金鑾殿到皇上跟前告御狀,咱們的梁子結大了!」
「習武之人,刃不離身。你的槍讓外人所奪,你認為自己有資格持有它?」男人不屑一顧,犀利的眼眸緩緩轉向少年,「如果你沒有托詞,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一個了斷。」
小道士不等少年開口說話,慌忙擋在他身前,「無量天尊,將軍明鑒。都是貧道不慎丟失銀錢,不能付清飯賬,故而惹來此番糾葛。這位公子只是不忍看貧道受皮肉苦,才會出手,望將軍不要見怪,一切罪過都由貧道來擔。」
少年一把推開他,揚揚眉,「你給他瞎解釋什麼?他算哪一顆蔥啊?大隋天子還是斷案的判官?」清澈的眸子直視黑馬上那如天神般威武的男人,嗔道:「喂!背後偷襲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你跟我單打獨鬥!」
「兵不厭詐。」男人偏過臉,淡淡道,「我不會跟你動手。若是沙場,戰某自當奉陪到底。但是——大隋的土地,我不會允許一個突厥人的血來玷污!念在你年紀尚幼,走吧!」然後,就頭也不回地策馬而去。
突厥人!又是一個歧視突厥人的漢人!
少年惱火了。
一路行來,他不是不知漢人對突厥人的痛恨,但那是敵我對峙的立場使然。可是,眼前的男人真的真的令他憤怒,胸口燃起熊熊烈焰——
姓戰的不屑跟他動手,理由,竟是他的血會玷污大隋山河!
這對一個酷愛武藝的人來說是何等侮辱!燃燒的熱血令他的整個人為之沸騰!
一瞬間——
初涉塵世的少年破繭而出,神色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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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興東市驛館。
對鏡貼花,描眉撲粉。少女頭戴精巧細緻的繡花帽,烏黑亮澤的秀髮披在肩頭,兩鬢左右稍分,裝飾著大小色彩各異的東珠瑪瑙串、長長的流蘇穗子。
清風拂過,少女寬大的袍袖和束帶上綴著的紫金鈴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尖翹的香牛皮靴更是襯托出她活潑爛漫的氣質。
透過銅鏡,依稀可見少女面帶不悅,紅唇微嘟,一雙柔荑緊握著桌上的馬鞭,忿忿不已。
「公主,您還在生氣啊。」小婢女彎下腰,邊整理衣物邊不時地回頭答腔。
其其格自我解嘲:「寄人籬下,我哪裡敢生氣?敖登,你說話得注意點兒,萬一被人家天朝上國的人聽到咱們抱怨,那可就永遠別想活著回去見汗父和阿娘了。」
敖登哭笑不得地直起腰,好脾氣地賠笑:「公主,別怪做奴才的多嘴,您算是運氣好了。想想看,咱們奉命前來大隋朝禮,您是汗王尊貴無比的響鈴公主,身為使臣怎能隨隨便便就離開大伙自己跑到城裡轉圈?這多不合適呀。幸虧你遇到的那個人不是個凶神惡煞,否則發生任何一點兒的差錯,咱們回去如何向可汗交待啊?」
其其格杏眼一瞪,啐道:「別說這個人,我氣的就是他!有什麼值得吹的?從我背後偷襲,還敢自詡厲害?他們大隋的人就比別人高一等、比別人多喘口氣?我還以為這裡的人都像阿娘那樣溫柔,沒想到都是一群蠻不講理的混蛋!」
「其其格!」從外走來的突利設聽到他們的對話,無奈地長歎道:「你聽聽,連個婢子都比你懂事!大隋和咱們突厥貌合神離已久,若非先後有大義、蘭陵兩位公主遠嫁,這仗還不知道打到何時呢。漢人恨咱們,眾所周知,你竟然私自離群,跑到人家的地盤上撒野,也不怕出事?真是——不像話!」
「突利設叔叔!」其其格撒嬌地摟住他的脖子,「人家曉得自己做得有些過分,但情有可原啊。從小在草原長大,我實在好奇阿娘口中的繁華大興和那麼多有趣的玩藝兒,當然就想先睹為快嘛!誰知途中會碰到那件敗興的事兒?何況,漢人說突厥人噬血成性,我看他們才是殺人如麻呢!為了一件芝麻綠豆大的小事都可以枉顧人命,哪裡有大邦風範?若不是我和布日固德,小道士老早就一命嗚呼了!」
「丫頭還敢說!」突利設一彈她的額頭,「你曉不曉得今日那個被你奪了銀槍的公子哥兒是誰?」
「誰啊?」她把玩著髮辮,興趣缺缺地一聳香肩。
「他是大隋最有權勢的『五貴』後裔!」突利設面色凝重,若有所思道,「宇文化及貴為爵國公,居五貴之首,掌握大隋幾乎半數兵馬,可謂權傾朝野。你羞辱他的兒子,他豈能善罷甘休?事關國體,恐怕不得不慎重。其其格,明日朝見你須好生賠禮,莫要壞了兩邦之誼,給高麗、吐谷渾可乘之機。」
「我才不給他道歉。」她驕傲地揚起小臉,「敗軍之將,他也配?想想我們突厥男兒,個個鐵掙掙的漢子,哪一個像他那樣嬌貴無能,全身上下透著滿骨子的脂粉味兒!」
「說到敗軍——」突利設似笑非笑,「聽說,咱們錫林郭勒大草原的一枝花今日也遇到了勁敵,被人家連槍帶人給一齊撂下紫騮馬,有沒有這回事兒啊?」
「我——」其其格被話噎住,竟粉面飛霞。
「公主怎麼不說話了?」敖登眨眨眼,戲謔道,「剛才還跟婢子振振有詞,這會兒卻悶得像個葫蘆?」
「誰說我不吭氣啦?」其其格受不住她的激將,倔強而不肯示弱地道,「你懂什麼?我只是不屑理他!那種人,本公主才不放在眼裡!不就是力氣大點兒嗎?我的哥哥們隨便拉出一個都比他強上百倍!」
突利設一斂笑紋,「想來也是個不凡的人物,可惜沒看到他的模樣。」他們追上小公主時,只剩咋呼不休的宇文札和他手下的幾個爪牙,根本沒見其他人的影子。
「有啥看的?頂多不過一個鼻子一張嘴,比宇文札高大威儀些罷了!」其其格悶悶地噘起小嘴兒;伸臂去接從不遠處飛入窗內的大黑鷹,低低咕噥:「幸好布日固德機警,不然,本公主小命難保!都是那個無名之輩惹的禍,否則宇文札早被我劈成兩半,哪裡會有機會再三叫囂?」
「不管如何,咱們眼下在大隋,一切能忍則忍。」突利設拍拍她的小腦袋瓜,語重心長道,「漢人不是說什麼『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嗎?公主有委屈等回到突厥,再請可汗定奪不遲!」
「忍忍忍!」她誇張地拿起硯台上的毛筆,在潔白如雪的絹帕中央劃了幾道,忿忿嚷道,「漢人的這個字我會寫!一把明晃晃的兵刃紮在心上!」
「你喲——」突利設寵溺地捏捏她的俏鼻,無奈之極。
小公主啊!
他們大草原上的一枝獨秀,就是不知誰三生有幸,能擷下此朵珍貴嫵媚的奇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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爵國公府
「爹——戰禦寇分明是不給你台階下!」偌大的廳堂,下人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只有宇文札的吵鬧聲久久不散。
蒸騰著裊裊雲霧的茶水從紫砂壺口汩汩流出,雪白的瓷杯輕煙縹緲,碧螺春的嫩葉逐漸舒展筋骨,茶芽朵朵,上下浮沉,吐露著迷人的清香。
宇文化及靜靜地聽著,半晌,他才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輕呷一口。
「爹!你怎麼不說話啊!」宇文札急得跳腳,「姓戰的是你在朝中最大勁敵。如今,他護著突厥人,又折斷您傳給孩兒的那根銀槍,這分明是公然挑釁!你還沉得住氣?」
宇文化及一擺手,斥退奴僕,才慢慢抬起頭說:「當著一群奴才的面兒,你好意思大呼小叫?也不覺得丟人?槍被戰禦寇折斷就罷了,反正大隋的疆域裡,恐怕找不到第二個能和他的槍法相伯仲的人,但是——」銳眸一瞇,「在此之前,你竟被一個突厥小娃兒給奪去兵器!你認為你還有臉在五貴的後裔中立足?」
「爹,那臭小子的黑鷹好生厲害!」宇文札捂著因墜地而挫傷的胳肘,咬牙道:「為什麼守城的兵士會放突厥人進京?」
宇文化及「啪」地摔碎了茶杯,冷冽的口吻像針刺一般襲向撒潑的兒子,「我說過不知多少次,你全都當成耳旁風!突厥人年年朝拜,哪一次不是挑在這個時候?前些日子皇上就下旨,要鴻臚寺官員備迎勞大典。你呢?突厥使臣今日已到京城,你身為鴻臚寺卿竟蹤跡不見?下面的人找不到你,折子全都向丞相府遞,若非蘇威上呈時被我扣下,你宇文札有幾個腦袋夠砍?」
宇文札聞言,驚出一身冷汗。
他真的忘了!
幾天前「溫柔鄉」裡來了個美若天仙的新花魁,小曲兒唱得極好,柔媚功夫也到家,簡直讓他快活得樂不思蜀,哪裡還弄得清楚今夕何夕,更別提勞什子的迎勞大典。
宇文化及早就憋得一肚子火,看他茫然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一拎宇文札的耳朵,他忍無可忍地斥道:「逆子,你是想把老子氣死不成?那不過是宇文家產裡的一間小小酒樓,縱是倒個百千次又如何!你可好,為此差點弄出人命,白白讓突厥人看了場笑話!兔崽子——我宇文化及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哎喲……爹!」宇文札哀號著,五官擠成一團。
「不修邊幅、不學無術、不務正業!」宇文化及面色鐵青,長久以來的怒氣全然爆發,「你老子的銀槍不知撂翻多少突厥狗,到頭來卻被你給糟踏了!明知現在『京城五貴』和『東都七貴』水火不容,都在等著抓對方的小辮子,你還伸著脖子讓人家揪?你有沒有腦子?」
「爹啊!」宇文札委屈地扁著嘴,嘟囔道,「你也別光生孩兒的氣,那能全怪我嗎?眼看有人公然在宇文家的地盤上吃霸王餐,孩兒豈可視若無睹?此事傳揚出去,讓人以為咱們宇文家是吃癟的,那不照樣成了朝野上下茶餘飯後的笑料?是突厥小子多管閒事兒,放鷹傷人,孩兒一時不慎才會被他奪走銀槍。」眼珠轉了轉,抓住父親的胳膊,「爹,戰禦寇那個囂張的傢伙,他憑什麼在你我面前拽?」
宇文化及冷冷一笑,「憑什麼?憑他那套所向披靡的鉤鐮槍!憑他槍下的無數亡魂!憑他隨著聖上西征吐谷渾,三次征高麗,掃平楊玄感的纍纍戰功!你仗著老子早年的開國功,吃喝至今日,竟沒有一點自知之明?哪天被別人砍了腦袋都不知是怎麼回事兒!」
「爹未免太高抬他!」宇文札不以為然,哼哼唧唧道,「當年宇文家隨先皇滅北周,建大隋,立下不朽功勳,後來與突厥可汗沙缽略幾次交鋒,更是威名在外!戰禦寇——一個無名小卒!沙場本是在聖上跟前顯露的良機,換了孩兒照樣能做到他左翊衛將軍的位置!爹說他的槍法厲害,咱們宇文家同樣使槍,就輸給他不成?」
宇文化及皺皺眉,對他的目中無人頗感無力,「你是宇文家的長孫,怎麼一點記性都不長?戰禦寇雖說不是名門後裔,但好歹是蕭後提拔出的娘家人。越王貴為皇孫,尚且對他禮遇有加,更何況是你?如今,越王留守東都洛陽,他身邊的七貴擺明與京城五貴分庭抗禮,而五貴各自為政,為父孤掌難鳴,這個時候,想拉攏戰禦寇尚嫌不及,你卻給我對著幹!」
「拉攏他?」宇文札眸子一閃,靈光乍現,「爹,我私下聽宮裡的婢女說,十七年前和親突厥的蘇相之女蘇綰娘,本與戰禦寇兩情相悅,但後來不知為何竟答應替舞陽公主遠嫁番邦!這戰禦寇為此耿耿於懷,大概皇上為避免橫生事端,親自為他賜婚,結果姓戰的卻在短短幾年內莫名死了五個老婆!大伙暗中猜測,嘿嘿,說他受過刺激後,便以殺妻為樂!以致最近十年來根本沒人敢再給他說親保媒,除了個搬不上檯面的小妾,他大概連個正房也沒討到。爹你想——蘇丞相也是五貴之一,戰禦寇恐怕至今仍惱他當年主動上奏讓蘇綰娘出嫁突厥,又怎會甘願被五貴拉攏?」
「不就是個老婆?」宇文化及嗤笑一聲,五指輕勾,又一杯茶托在掌內,「他失了一個,咱們再給他找一個不就成了?皇帝挑的女子,若真出類拔萃,恐怕早都被他納入後宮,哪裡有機會送到他將軍府?」
聽言外之意,宇文札眉梢躍動,旁敲側擊道:「莫非,爹已物色出上上人選?」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宇文化及一斂睫,沉笑道,「就是蘇綰娘之女——其其格!」
轟隆——
宇文札的腦子像被炸開,愕愕然,意識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