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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卿 第十章 世事茫茫 作者:素問
    大業十三年,太原留守李淵採納次子李世民之言,趁京城空虛無守時策動兵變,稱隋煬帝在江都音信全無,定被奸賊所害,故而立代王楊侑為帝,自封大丞相。

    爵國公少主宇文札見勢不妙,私帶親信包圍將軍府,以戰禦寇欺上瞞下之名要求搜府,希望借戰家勢力恢復原來局勢。

    李淵父子坐觀虎鬥,保持緘默,樂得見宇文家和戰家兩相僵持,坐收漁翁之利。

    情況越來越複雜,戰禦寇卻還未回來。

    馬上要到宇文札給的最後期限了,阿羽焦急地走來走去,掐指算算日子,心亂如麻。

    「婆婆,先放公主出來好不好?我可以保證,她不會洩漏有關將軍的身世。」

    端坐在正座的老夫人面無表情,冷冷道:「老身不殺她,已是看在那夜你說她對寇兒尚有情意的分上。若是放她出去,你能保證其其格不會趁機逃走?她跑了,寇兒不在京城的消息頓時就會走漏,宇文札更是名正言順地利用你我來牽制寇兒,讓他離開越王來京對付李淵,如此遠在江都的宇文化及就不費吹灰之力控制兩都!不行!老身絕不允許!」

    「婆婆,宇文札要強行入府中如何是好?」阿羽皺眉。

    「你的意思是……」

    「讓其其格來應付。」阿羽再次懇求,「她是突厥公主,身份和我們不同,說話是有份量的。婆婆如果不放心,可以親自在左右監視,咱們在樓閣上和宇文札對質,不用面對面那樣接近,也就不怕其其格逃跑了吧?」

    老夫人沉吟片刻,半晌,才幽幽緩緩地說道:「好吧。為了寇兒老身答應。但是,別讓老身知道你在玩什麼花樣,否則,別怪老身心狠,連你一起殺!」

    阿羽忙不迭點頭,趕緊從地牢裡帶出被困多日的其其格。在來的路上,她把前前後後的經過講述一遍,關切道:「公主,千萬別再和老夫人頂撞,知道嗎?大局為重。你的飛鷹應該已經把信兒捎給將軍了,我相信他就會回來的,你忍一忍,為他好好保重自己行嗎?」想起那天,若不是她多個心眼,跟著其其格,老夫人豈不是又為此傷害一條無辜生命?

    不能不……後怕呀。

    多日來滴水顆米未沾唇的其其格一臉慘白,虛脫無力地扯扯嘴角,無不嘲諷:「你告訴戰禦寇幹嗎?我心裡有數,他不完成使命是不會回來的,讓他知道實情只是折磨他。我答應過他要保護戰家的周全,自不會食言,你別擔心。」

    「你說將軍不會回來?」阿羽一顫,覺得問題更嚴重了。

    「他若要回來,早就回來了。」其其格舔舔乾澀的唇,「戰禦寇對婆婆的話言聽計從,即使不知眼下這件事關係到他親父齊王和死去的生母韋氏能否深冤得雪,可他堅持幾十年的信念也不會輕易改動。我算什麼?他不會為我千里迢迢趕回來的,你這樣做是真的為難他罷了!」

    「想不到,你還算有點自知之明。」老夫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兩人面前,冷冷淡淡地把一塊木頭雕像攤在掌內,「老身的堂內撿到一塊木頭雕刻,雖說看不到樣子,但我摸得出來是個男人。丫頭說像是寇兒……」

    「把雕像還給我!」看到木頭塊,其其格激動地去奪,可身子半點力氣都沒有,掙開阿羽的剎那一下摔倒在冰冷的地上,站都站不起來。

    老夫人舉高雕像,一臉木然,「你如幫戰府渡過此次難關,我就考慮還給你。」

    「你何必這樣逼我?」其其格屈辱的眼淚淌下,「我答應你兒子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不受任何人威脅,我是愛他才心甘情願的。而你——卻用此來威脅我!」

    「廢話少說,阿羽,帶她上閣樓。」老夫人別過臉,沒讓任何人看清她此刻的那一絲狼狽。

    一行三人來到閣樓的橫欄前,居高臨下,正好看到外面星星點點的火把,宇文札騎在高頭大馬上,好不威風。他看到久違的其其格,眼露迷戀,「公主,你可算是現身了。怎麼,到攤牌的時候了嗎?」

    「宇文札,我夫君養病期間,你帶著這麼多人馬圍在外面是何意思?」其其格抓著欄杆,勉強振作。

    「養病?他在床上前後歇息數月,如果不是頑症,什麼病都好得差不多了!即使『見喜』,堅持十八日左右也挺過去了,戰禦寇卻遲遲不肯露面,朝廷一半人馬韁在北方,只剩我父孤軍保護皇家周全,目前他們在江都音信全無,戰禦寇竟不聞不問?我看是他別有用心!」

    「你住嘴!」其其格憤怒地吼道,「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你也說得出口?你父護著皇室遠在江都毫無音信,是誰的罪?你是做賊的喊抓賊!」

    「大逆不道?我看是你的夫君大逆不道吧!」宇文札嘿嘿冷笑道,「身為被拘禁的齊王子嗣,戰禦寇的親母韋氏因有禍國之嫌而被賜死——也不曉得戰老夫人是何方神聖,竟能把這個孽種給保了下來!難道,這驚天的大案就不是大逆不道的事?」

    「你——你胡說什麼?」其其格與身側的阿羽、老夫人相互對視一眼。

    「我從不是胡說八道的人,要我帶來證人也不難。」說著宇文札「啪啪」三擊掌,「你問問我的丈母娘,你的好舅母,她能告訴你所有實情!」

    話音未落,一個瘋瘋癲癲、披頭散髮的婦人掙脫束縛,看到其其格後,張牙舞爪道:「小賤人!小賤人!是你害死我女兒!是你害死她的!」

    駙馬蘇夔和父親蘇威一同隨皇帝下江南,都不在京,想不到短短幾個月內,舞陽公主落魄至此,看來盼兮郡主的死對她的打擊不小。

    只是,蘇盼兮的死是自殺,多半與那陰毒的宇文札有關,怎麼怪到她的頭上來了呢?

    其其格不願多費唇舌,乾脆由她說去。

    「我說丈母娘,你來告訴他們戰禦寇的身世吧!」宇文札陰測地笑著誘哄,「說實話積陰德,就能看到盼兮了喲。」

    「是……是見盼兮?」舞陽公主嘿嘿傻笑,偏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大聲道:「蘇綰娘!她不讓我和夫君說——她不讓我們講出來,悄悄告訴你哦,戰禦寇是韋氏的兒子,可是父皇聽了那個術士的話要殺她,她就死啦。」一指閣樓上的老夫人,「我偷聽母后和那個老太太說的,韋氏死時——用刀剖開自己的肚子,取出戰禦寇的!血淋淋的早產兒,可怕好可怕……全是血……蘇綰娘聽了不讓我說,她說……不說的話我就不用嫁到突厥……嘿嘿,不用離開京城……我說了,你讓我見我的女兒呀!」

    「拉走!」宇文札立刻變臉,示意手下人將她帶開。

    其其格失魂落魄地搖頭,關節泛白,喃喃道:「不!不會!娘不會是為此嫁到突厥的,她不是!」阿娘若是為保守戰禦寇的身世秘密才答應代嫁,她憑什麼去和阿娘的癡情比?

    和阿娘的度量比,她何其小肚雞腸?

    「戰禦寇的罪不止如此吧!」宇文札又叫上另一個人,「你看看他是誰?」

    「御醫?」其其格驚訝地低喊,「姐姐,我不是讓你——」

    「他答應我不說的——」阿羽一咬嘴唇,頓覺天崩地裂,全都毀滅了。

    「姐姐,我說過對這種人不能手下心軟,你怎——」其其格急得眼冒金星,口中腥甜,緊接著鮮血從唇邊溢出,而且不斷向外流。

    「公主!」阿羽後悔之極,見她吐血,更是駭得手足無措。

    「宇文札!你想怎麼樣?」此刻,老夫人倒鎮定下來。

    「怎麼樣?」宇文札得意地哼笑,「我想要的不是昭然若揭?你們在這裡,我就不信戰禦寇不乖乖束手就擒!響鈴公主,你是跟我走還是選擇冷眼看戰禦寇去死呢?」

    「我——」

    不待其其格的話說完,老夫人便哈哈大笑,「好小子,敢威脅老身!可惜薑是老的辣——你以為老身會讓你挾持咱們婆媳來威脅寇兒?」說著說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伸手去拉其其格纖細的手腕,想要翻身躍下欄杆!

    阿羽手疾眼快,想都不想推開其其格疲乏已極的身子,自己代她隨老夫人一同墜樓!

    「姐姐!婆婆!」其其格嘶喊著,五指抓空,眼睜睜看著她們若凌空的紙鳶落下,漫天的鮮血充斥著雙眼。她無法呼吸,一骨碌滾下樓閣,吃力地爬到近前,握住奄奄一息的阿羽的手,「你何苦?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不……」阿羽拼著最後一口氣,把已斷氣多時的老夫人手中那樽木雕遞上,「你不能死……將軍不能再失去你……我告訴你……我和將軍其實是掛名夫妻……我和他成親是……要避免婆婆再傷無辜犯忌的人……」

    「你是說——」其其格瞪大眼,「戰禦寇知道他的那些妻子是被他娘殺的?」

    「知道……早知道了……你別恨婆婆……別恨……她只是個寂寞的老人……迷失了方向……你要懂她……」言盡於此,阿羽停止了呼吸。

    其其格呆呆地瞅著眼前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緊握木雕,突然淒慘地厲喝:「你們為何要把自己逼到這一步?為什麼從來都不告訴我實情?你們要我如何向他交待?

    外面的宇文札先是震了一下,隨即狂笑著下令:「來人,給我入府!」正在這時,他身旁的御醫猛地一撕臉上的面皮,露出廬山真面目,等他和周圍的人嚇得後仰時,來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縱身躍到院內!

    其其格回眸,迎上了一雙泛著血絲的眼眸,那麼熟悉,那麼令她魂牽夢索,難以忘懷。

    「我對……對不起你……」她只能說出這三個字,而後便失去所有的直覺。

    即使如此,那潛意識中,她的耳邊依然清楚地聽到無邊無際的喊殺聲,鼻息間縈繞的全都是鮮血的刺鼻味道……

    惟一不變的是黃連般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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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是身在叢林之中。

    她猛地直起身,但身子酸軟,差點又倒下。想想不久前發生的事,水眸緊張地四處逡巡,終於在不遠處的兩座小墳頭旁找到了那個孤獨的高大身影。

    「戰禦寇……」她幾乎不敢說話——他的鎧甲全是血,讓她恐懼,根本分不清那是否是出自他的身。

    他失神地凝視著眼前的墳頭,一動不動。

    其其格步履蹣跚地走著,好不容易挨到近前,小手顫巍巍撫上他寬厚的肩,「難過的話——為什麼不流淚?流淚不懦弱,男子漢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時,不是不可以——」

    戰禦寇恍若未聞,拳頭緊緊攥著,血絲從指縫流出。

    其其格握住他的手,用力地一根一根掰開,鹹鹹的眼淚滴落在他的掌心,痛心疾首道:「你不和我說話,是怪我沒有守護好她們吧?是我對不起你,我沒守住諾言,你要怪就怪我,為什麼折磨自己?為什麼?」她不該活著的,應該和她們一同死,才算是對得起他!

    念頭閃過,她飛快地去抽他腰間的配劍,就往脖子上抹!

    幸好戰禦寇注意到她的最後一句,覺得話有蹊蹺,下意識地一揮手,打落了森冷的劍,怒吼道:「你瘋了?」

    「對!」她也眼紅地回吼,「我瘋了!你這樣不言不語,不死不活,我怎麼不瘋?我以前不哭的,可是現在會哭,我能夠去發洩你為何不能?你想哭就哭——」未說完的話被他吻進唇內,無法繼續言語。

    他的吻仍是那樣炙烈,但唇舌間的咬嚙使她清清楚楚感到了他無言的傷痛。

    她很想大膽地回應他,但腦中一想到阿娘,立即潰不成軍。

    戰禦寇的手掌固定住她的螓首,淒楚地說道:「你終於還是後悔了。」

    「不是!不是!」她瘋狂地搖頭,痛苦失聲,「我不後悔,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也不會!只是……你當時既隱藏在宇文札附近,就該聽到舞陽公主的話。我阿娘是為保護你才遠嫁到突厥,這份深情你要如何對待?我知道你始終愛的是阿娘,你忘不了她,這樣的你我要不起啊!」

    戰禦寇苦笑幾聲,道:「說什麼誰對不起誰,誰要不起誰?我的猶豫和妥協令我失去的還不多?我已是一無所有,這樣的我不是你要不起,而是我配不上!我年紀大你許多不說,對你的情意置若罔聞,甚至加以利用,到最後欠你阿娘的一輩子都還不清,當初還自以為是地怪她怨她!不是你要不起我,而是我配不起你!」指了指兩座墳頭,竟然幽幽淒笑,「我不吉,親娘出生的時候是用自己的命來保我;而身為親娘貼身丫鬟的義母看著我長大,可她寧可瞞我,也不放心坦言我的身世。我無論怎樣做都不能令她放下心中的恨,釋然一笑;我娶阿羽是想防止再有不懂事的女子為此而死,哪裡知道會有你的出現?我也沒顧慮過阿羽的心情,我才是真正該死的人!」

    「你不是——」其其格傷心地摀住他的唇,「你是世上最最傻的人,也是最幸福的人,怎麼不吉祥呢?王妃韋氏若不愛你,豈會開腹保你?我阿娘不愛你,豈會心甘情願嫁到突厥?阿羽不關心你,豈會不在乎名分地照顧你?我想,婆婆看著你長大,對你也是極愛的,否則她斷然不會為你毅然跳下閣樓。她——她是不想拖累你啊。」

    「娘是個激狂的女子,一直都是……」戰禦寇緩緩靜下,一托她瘦小的下巴,細細端詳,「他們都是愛我的人,你呢?你是不是決定不再繼續下去?」

    其其格低下頭,沉默。

    戰禦寇定定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不是因阿羽死了,不是因娘死了,我才無恥地把注意力轉向你,都不是!你聽著——我不會再因綰娘當初的代嫁而有任何猶疑。我雖是個武夫,也懂得憐取眼前人的道理;至於阿羽,多年夫妻但我對她始終守禮,不曾逾越。我不會吻一個我不愛的女子。可是你——其其格,你是最狠的人!你一點一點攻下我的防線,然後在我已無抵抗能力的時候狠狠補上一刀!很過癮是不是?」

    「你說什麼?你不會吻一個不愛的女子?那是說你不再介懷我阿娘……」其其格小心翼翼地問,生怕是一場夢。

    戰禦寇無奈地歎息,「你總是那樣勇敢,為何在關鍵時刻退縮?我讓你失望,害怕了是不是?」從懷中取出一個木雕刻,晃了晃,「可是它——形象深刻至此,又讓我不得不改變想法。」

    「還給我!」其其格臉上一紅,伸手去搶,卻撲個空,虛弱的嬌軀掉進他懷中。

    戰禦寇伸臂抱住她,臉深深埋在那柔軟的頸間,「其其格,我想了很久很久,我和綰娘今生緣至於此足矣。從此天地茫茫,白首難聚。你——願不願繼續跟著我這個不解風情的魯男子?」

    「你不當我是個娃娃?』其其格激動地哽咽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終歸是我的妻。」分別這麼久,他終於看清了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是多麼重要。

    「那麼,我願意。」其其格笑中含淚。

    戰禦寇捧著她的臉蛋兒,深深一吻她的眉心,「好妻子,無論日後際遇如何,都由你我共同面對。」

    「戰……戰郎。」其其格有幾分羞澀地改口,「你都沒有告訴我,究竟,你怎麼會回來?」

    「我放不下。」戰禦寇深吸一口氣,「阿羽寫的信,布日固德在十天前送——我是想平定瓦崗軍才回來,但放不下你們。所以抓到李密後就讓副將督陣,自己騎快馬趕回京內。我混到宇文札的隊伍內,發現那個御醫,知道有變故,因此喬裝打扮成他,準備伺機而動。而我——我想不到娘一受刺激會拉你跳樓。她連一個相救的機會都不給我啊。如果不是阿羽,恐怕也沒有你我相聚的機會——」沉痛地閉了閉眼,「我挾持了宇文札,才得以帶你脫身。」

    「你放走他了?」其其格不以為然地一挑眉。

    「沒殺他和殺了他一樣。」戰禦寇的眼中閃過憎惡,「一個手腳筋脈盡斷的人,生不如死——對死不足惜的人,沒有必要再講道義。離京後,我便把他丟在山道上,他命大的話會自然有人去救他,否則,就請他嘗嘗你我當日在山中遇險的滋味。」

    「這樣還是便宜了他。」其其格忿忿地說,「他逼死了蘇盼兮、舞陽公主、婆婆還有阿羽,難道就算了?」

    「不會,他回去後李淵父子也是不會客氣的。」戰禦寇淺淺地一笑,溫柔地為她拂去額前的髮絲,「我來此的路上,聽到百姓奔走相告,宇文化及發動兵變,親手勒死皇上,拘禁親貴。經過一番鎮壓,他眼下已控制江都一代地域。所以,李淵父子為『入主咸陽,號令天下』就必然要拿宇文札牽制他父親。」

    「你說得太多,我都聽糊塗了。可是……」其其格癡癡地覆住他為她理發的大掌,「你說你十天前收到的信,和瓦崗寨打仗又耽誤些日子,那剩下短短的幾天你怎麼趕得到京城?」

    他輕描淡寫道:「沒什麼,我途中少休息些罷了。」

    「你胡說!我看你根本就沒休息過!」其其格惱怒地嚷,「帶兵打仗已是令大將憔悴的事,你還敢這樣沒日沒夜地跑?你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的身子?」他不是最愛護坐騎的嗎?怎能忍受如此折磨那匹大宛馬?

    「其其格,我沒有不休息呵。」戰禦寇拍拍她的臉蛋。

    「你有!你自己看不到你眼圈周圍的陰影!」其其格揪著他的鎧甲絲絛,「你多大膽子,單槍匹馬闖到京城內救人?你就這麼有把握能抓住宇文札脫身?萬—……萬一你有個好歹……我……我們……」

    戰禦寇平靜地凝視她消瘦的面頰,字字句句毫無猶豫:「那就是——生不同衾,死可同穴。」

    「你——」她氣得想給他幾個耳光,奈何手揚了幾揚都下不去狠手,最後懊惱得索性頓足大哭。

    「傻姑娘,哭什麼?」戰禦寇溫和地笑笑,儘管笑中有幾分艱澀和淒涼,「你們是我的家人,我為你們生死絕無二話,但我沒資格讓手下的兄弟冒險,私事私了,這是原則。其其格,雖然娘死了,但我答應她的事就要做完。你——可願再等我一次?」

    一股不安的情緒湧上心頭。

    「你要做什麼?」

    「其其格,家師賀若弼將軍乃是我親母昔日情侶,不過情深緣淺未能成雙,她遇害時,我師父就在暗中。但家中老小卻容不得他出手相救,因此我母親的丫環也就是義母在投靠皇后時,師父為嘗夙願就收我為徒,傳授兵法戰策,且在弱冠那年告訴我身世的真相。其實,你娘之所以會知道也是我告訴她的。但我想不到她會為保守這個秘密而嫁到突厥……」

    「娘是幸福的。」其其格插口,「她能為愛的人犧牲,就是一種幸福,如果是我,我也會。」

    如果是我,我也會。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面對如此深情,戰禦寇如何不動容?如何不動心?

    他點點頭,「我相信你娘找到了屬於她的寄托和依賴,最起碼,她把你教得很好很好……說明,她心中並無遺憾和怨懟。其其格,我義母畢生的心願就是要我親生爹娘重見天日,成為名耀千古的人。可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身後虛名要用無數人的鮮血去換,而逝去的人一點都不知道,有何意義?不過——君子一言,九鼎千金。我答應過她的話即使不能完滿地達成,也要盡量去做。我會回到東都幫越王抵抗馬上要興兵的宇文化及,待了卻此事,我就和你一起退隱山林,再不問世事。」

    「你還要……回去?」其其格勉強的笑令人心疼。

    「是。」

    「不能轉圜?」

    「不能。」

    「那我和你一同去。」

    「不,你去了我會分心,你在東都郊外等我就好。我會去接你,然後離開那裡。」

    其其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黑眸,「真的?絕不食言?」

    戰禦寇微微一笑,「我記得小妻子的叮囑,要平安嘛。」說著把小木雕給她,「看你如此寶貝,一定刻了很長時間。這樣,我不在的時候,先讓它陪陪你。」

    「我不要它!」其其格抱住他的胸膛,緊緊的不鬆手,「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好好的啊。」

    他撫摸著她的髮絲,仰天長歎,不知怎的斷斷續續想起一首古老的詩——

    骨肉緣枝葉,結交亦相因。

    況吾連枝樹,與子同一身。

    昔為鴛與鴦,今為參與商。

    願子留斟酌,敘此平生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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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他今生注定要辜負她。

    戰場上,從懸崖墜落的那一剎那,昔日種種歷歷在目。他仍然看得到那只在蒼穹中翱翔的飛鷹——

    布日固德,展開你一雙翅膀,伴著你可憐的小主人回到錫林郭勒,尋找自己的天空吧!

    一滴、兩滴。

    是漫天的大雨還是雄鷹的眼淚?

    如果——

    如果有一種毅力能夠想忘就忘掉以前的事,那麼,他希望那個傻丫頭能夠忘掉他——

    忘掉——

    這樣,她才能得到永久的平靜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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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役,瓦崗寨和東都人馬聯手破敗宇文化及的北上大計。

    可惜,大將軍戰禦寇不幸被圍數日,最終墜馬身亡。

    七貴之首王世充利用瓦崗寨人困馬乏之際偷襲取勝,瓦崗寨正式瓦解。

    夜,山崖頭,白得刺目的衣袂翻飛。

    一抹纖瘦的影子攤開雙臂,縱身便欲跳下懸崖!兩道黑影搶在其之前,飛快地攔腰一扯。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白衣女子激狂地掙扎,歇斯底里地大聲痛哭,「讓我去找他!我要親自問——他為何不守諾言?他答應過我要平安歸來的!說什麼『君子一諾千金』,全是狗屁!」惱怒之下把木雕的人扔到懸崖深處。

    「公主,冷靜點!」戰禦寇的副將和身旁的一名男子費力地壓制她,「你怎麼自尋短見?將軍單槍匹馬從京城把你救出,活生生累死了大宛馬,回來後被王世充陷害,受一百軍棍的杖脊!他耗費多少心血?你忍心枉顧他的情意?」

    「為何要打他?他去救他的妻也犯了罪?」聞言,其其格陡然停下悲泣,憤怒地揪住他問。

    「響鈴公主。」另一名男子婉言道,「所謂軍令如山。戰將軍臨陣之際跑去京城,王世充咬住不放,稱這和『脫逃』的性質一樣惡劣,如不正軍法何以立信?你瞭解將軍的為人,他絕對會為自己做的事負責。」

    「所以,他承受了一百軍棍,帶傷上陣?」其其格精神崩潰地捶打著崖頭的岩石,任鮮血奔流四溢,也無法減輕心中的刻骨之痛,「所以,他才會體力不支被困,以至於喪命身亡?」

    「公主!」副將大喊道,「將軍還沒死!你何苦折磨自己?」

    「你……你說什麼?」

    「將軍墜崖時,多次被枝杈所截,故而減輕了衝撞。大家都以為他死了,可我和魏大人卻不死心,苦苦尋找,終於在水澗旁找到了他。」副將沉沉吐口氣,「將軍受的傷很重,到現在仍然昏迷不醒。我們不敢讓外人知道,所以始終保持緘默,因聽將軍說過,你在此等他,才急急趕來。公主,差一點你們就真的是陰陽永隔了!你怎麼這樣沉不住氣?」

    「戰郎沒有死?」其其格震驚地重燃雙眸之光。

    「公主,將軍雖然沒有死,但我們找了很多大夫都治不好他的病,因此,你還要有心理準備。」姓魏的大人溫和地說。

    「只要他活著,就有希望!」其其格堅定地說,「你們帶我去找他,我知道有一個人能治他的病!」說著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看姓魏的大人,覺得十分眼熟,「我們……是不是見過?」

    「公主好記性。」魏大人魏微微一笑,「在下當初曾在大興城蒙公主相救。」

    「你是——你是那個小道士?」她驚訝地道。

    「是,在下魏征,字玄成。」魏玄成頷首,說:「仰慕戰將軍威名,戰場多次交鋒,足見他見識一斑,令人敬佩。」

    「你的變化真大。」其其格感慨不已,頓了頓又道:「其實又何止是你的變化大?短短的日子裡,每個人都經歷了好多好多變故,再也無法回頭了。魏征,我看得出你不是個簡單的人,難道你還要繼續輔佐越王?」

    「不。」魏征搖搖頭,和副將對視一眼,「早就看透了越王的懦弱,王世充的野心——扶不起的阿斗,苦了戰將軍啊,我們不會再重蹈覆轍,與另一個有弒主心的宇文化及同殿為臣。我們會另尋明主。」

    其其格仰望天空,暴雨過後的黑夜隱約看得見幾顆閃爍的星光,雖不徹亮,卻足以溫暖人心——

    深深感激上蒼。

    但願,天下的人早日都能尋找到屬於自己的歸屬,不再流離失所,飽受烽煙之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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