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滂沱大雨,他苦著笑容問是否可借宿一宿。
雨勢猛烈如利刃彷彿是想將人射穿似的,加上風凜凜刮著,要想在雨幕裡徒步,恐怕是難事。
應門的是個年歲頗大的老耆,他一頭白髮,腰背微彎、鬍鬚過胸膛處,慈眉善目,就好像自家的長輩一般親切。
老耆側過身呵呵笑著歡迎他入內。
年輕男子收了傘,入屋。
屋內廳房空間頗大、擺設平常,沒什麼值錢的物品,古樸的環境卻帶著一股陰魅的氣息,教人不寒而慄。
但年輕男子狀似無發覺,唇上的笑容仍然掛著,一雙真摯的眸子掃過屋內所有的人,一屋子的人大大小小共有六口,最小的還是個身高只到他肩膀的男孩。
他們的姿勢不一,但眼神卻都是鎖著年輕男子,一瞬也不瞬,似是打量、又似是在審視他的價值性,那模樣隱約帶著張牙舞爪的血腥。
是了,屋內瀰漫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男孩站在一名女子的身後,不帶一絲稚氣地直望著自己,男子在見著男孩時,眉鋒輕佻,像是詫異又像是困惑,後來才給他一抹笑容,可男孩見狀,也沒任何反應,仍然靜立不動。
眾人並不跟他打招呼,緊緊注視著他,這氣氛剎時冷凝起來,似有一觸即發的張力,偏偏年輕男子不以為意,這份詭異直到老耆跟著走入才告消散。
老耆的眸子掃過眾人,其它人猶如懼怕老耆紛紛離去,接而,老耆帶著男子走入一間空房,要他安心住下,待明天雨停便可動身離開。
男子謝過便關上門,殊不知一雙眸子在黯夜之中發出紫色的光芒,很快地,又沒入黑夜之中。
半夜,男子緩緩起身。
窗外的暈黃的月色落在他臉上,將他的臉龐襯托更為美麗。
眸子一閉一開間,那個小男孩就出現在眼前,但男子也沒有驚愕之色,僅淡淡凝視小男孩。
兩人間有著兩大步的間隔,小男孩與男子四眸交投好一會兒才開口:「快走。」聲音仍是平靜無波,不帶任何感情。
男子淡淡揚笑。「外頭的雨可大著呢,你要我走去哪兒?」對於小男孩的異狀,他也沒多大感覺,儼然也是將他當成大人般看待。
「與其被殺,你還是淋濕得好。」
「被殺?」終於,男子的聲音有一絲的起伏。
男孩略微皺了眉頭,好像不願解釋太多,又道:「你還是快走。」
面對男孩的執著,男子考慮了片刻便說:「可你爺爺收留了我,我得先打聲招呼才成……」
「他不是我爺爺。打完招呼,你也別想活著離去了。」男孩再說。
「你們是想殺人劫財麼?但我身上並無財物,最多就是這隻玉環。」男子直覺地響應。「在這荒郊野嶺,外頭又傾盆,若我這會兒出去肯定熬不過今夜,這玉環你拿去給你爺爺,就當作是住宿費。」
男子走近,男孩動也不動,連看玉環一眼也沒。
「他不會要你這隻玉環。」
男子露出困惑。「那他要的是……」
此話尚未說完,一道銳利的殺氣破門而入。
男子反應極快地抱著小男孩避開這一擊,接而又有三道迅雷不及掩耳的魔氣襲來,徹底將房內給劈得四分五裂。
男子面不改色,再幾個翻身飛至樹梢上,小男孩眉心一揪,這才察覺環抱住自己的男子有異。
他──應該不是尋常人,但這體認太晚了。
一隻魔物穿雨而來,雙手伸出尖銳似刀的利器,發出金屬般的聲音,男子閃避不及,直接徒手擋住,跟著,待他身形一動,眼前攻擊他的魔物立刻碎裂落在地面,紫色的血灑在男子和男孩身上。
男子不在意,一個揮袖,身上的紫斑統統消逝無蹤。
小男孩見狀,這時候掙扎起來拚命想掙脫男子的手臂,男子為免傷害到他,便弄暈他,把他放在一旁的草叢堆裡。
「相公!」遲來的女子突然大吼。
男子認出那是適才站在男孩身旁的女子。
跟著其它四人也現身。
老耆一改先前的慈善,怒目相視,手中的枴杖重重往地面一敲,立刻山搖地動起來,飛禽走獸紛紛慌得到處亂飛亂竄。
男子聞風不動,雙手負在身後,神采飛揚、英氣騰騰。
「年輕人,為何要殺我子民?」老耆一臉哀傷,眉間又儘是怒火。
果然如男孩所言,老耆並非他的爺爺。
「他欲殺我,來勢洶洶,我只好回擊。」
「那你也無須殺了他啊!」老耆忿忿地指責。
「柳釗老,在你們這一族手上共有上千條人命,加上他又欲殺我貪圖口欲,難道我不該懲罰?」原來男子識得老耆。
老耆顯然十分震驚。「你怎會認得我,你究竟是……」莫名地,男子沉著的笑容讓他心頭浮上一股不好的預感。
男子解下腰間的玉環,剎時,玉環變成一顆透明無暇的珠子,珠子散發濃濃的清聖之氣,而男子的眉心間也浮出一枚如花瓣般的紅色印記。
這會兒,柳釗爺以及其它魔物全都認出那顆珠子正是太雲仙的囹珠。即便認不出囹珠也無妨,但至少也要認出代表「執天」一職的象徵──紅色花瓣印記當下,他們全怔住了,因為眼前正是所有妖魔皆懼怕的──太雲仙。
太雲仙殺妖魔絕不留情,從沒有妖魔能在他手上逃出生天。
「太雲仙……」柳釗爺嚇得掉了手中的枴杖,他們隱匿蹤跡有數十年都平安無事,怎會突然被找著呢?
而且太雲仙來勢洶洶,一出手就殺了殘兀,可見是有備而來,看來今晚恐怕將有激戰了,能逃得過麼?
「柳釗老,因為你們的貪慾,而讓上千名黎明百姓枉死,這罪可深重了。」太雲仙眉心一擰,透出淡淡的憤怒。
「太雲仙,我們本靠食人而活,您要我們不食人,是要我們死盡麼?」柳釗老為族人力求一線生機。
「我當然明白,只是短短一年就吃了上千名人類,實在是太過分。」太雲仙眼神透著絕意,顯然是不打算放他們一條生路。
「太雲仙,這話可不能這麼說,他們人類有時一場戰役便死了上萬人,難道那樣糟蹋會比給我當作食物還來得好麼?」柳釗老據理力爭。
太雲仙輕含著冷笑,眸光一動。「歪理!柳釗老,切莫為了想脫身而說出漫天歪理,戰禍本是人間之事,與你們殺人圖貪慾是不一樣的。瞧,當你們以為我是人的時候就露出殺戮的本性了,若本仙赦免你們無罪豈不對不起那上千名的冤魂?」一字一句都鏗鏘有力不容強辯。
原本跪在地上的女子實時起身,嬌顏上的一雙怒目瞪著殺夫仇人。「柳釗爺,他殺了我夫,讓我們殺了他吧!何必跟他廢話?」
「是啊!殺了他!」
「柳釗爺,您下令吧!」
其它魔物跟著鼓噪,既然太雲仙不留他們生路,當然要盡全力一搏,說不定還有活命機會。
柳釗老抬手阻止他們的憤怒,平心靜氣地往前站一步。「太雲仙,您真的不願再給我們一次機會?」
太雲仙直直望著柳釗老不發一語,神情毫不猶豫,因為他的決定不容更改。
機會他已給過,是他們不懂珍惜。
「柳釗爺?!」女子又喊,希望柳釗老趕快下令讓她能為丈夫報仇。
太雲仙動也不動,而他面前的囹珠的聖氣愈來愈濃烈。
終於,柳釗老抬起手──跟著,其它魔物露出猙獰的容貌,紛紛攻向太雲仙。
身形微動,太雲仙輕鬆躲過一連串的致命攻擊,而他交握的雙手甚至連放開也沒,連番攻勢後,依然無法傷太雲仙分毫,魔物見狀,心急了,速度更快但同時心也慌了,難道太雲仙真的無人可敵麼?
不過非到最後一口氣,他們是不會放棄!
雙方陷入交戰,但太雲仙依舊一副游刃有餘的神態,更令魔物心驚不已,趁勢,有兩隻魔物慾逃離時,轉眼間,已被太雲仙用囹珠收服,而他們的慘叫聲也來不及發出,僅剩殘存的柳釗老與女子見此一面倒的場景驚訝不已。
但女子為了報丈夫的仇,仍不顧一切要殺了太雲仙。
「太雲仙,納命來!」
太雲仙搖了頭歎息。「若妳能多想想被妳殺死之人的親人會有多麼傷心難過,今兒個妳也無須面對喪夫之痛了。」
女子邪邪一笑。「哼,我將他們一家子全殺了,就不用有親人再為他們傷心了不是麼?」
「執迷不悟。」太雲仙痛心疾首地惋惜。
「太雲仙,少裝得一副道貌岸然了!你們那些所謂的神仙不過假清高,骨子裡還不是什麼事都幹盡了。」
太雲仙眉心一斂,怒意盡現。「不要妄想這樣說我就會信服!拿出證據。」
「哼,自己去找證據吧!」女子語畢,又猛烈出招。
太雲仙以為這是她的拖延之辭,更加不留情,欲將她也收入囹珠之時,柳釗老卻出面擋在女子女子之前,老態龍鍾的他,卻有萬夫莫敵之氣勢,只見他雙手微張,就將太雲仙的囹珠硬生生擋在面前。
「哈!」柳釗老驚天一呼,身上的魔氣盡現,全凝聚在他胸前欲反撲。
排山倒海之姿,震得附近的風雲變色,太雲仙的衣袖、長髮也順著強風而飄差點讓他穩不住身子。
心知柳釗老有玉石俱焚的決心,太雲仙也不敢輕忽,隨即運動全身的仙氣注入囹珠之內,蓄勢待發。
「太雲仙,是您不給我們活路,那就別怪我要除去你了。」
「柳釗老,早知有今日,那時又何必種下禍根?」
「廢話少說,有本事就檔下我這一擊!」
「柳釗爺,別為了我……」女子著急不已地站在柳釗老身後喊著。
「鵲兒,妳快走,別讓我們『蒼御』一族滅絕了。」柳釗老沉重地說。
「柳釗爺?!」見柳釗老要保護自己,鵲兒心有不捨。
「快走!」
太雲仙連忙以囹珠的聖光布在周圍,欲殺妖魔,他是毫無仁慈之心。
鵲兒見這陣仗,也不想逃了。「柳釗爺,就讓鵲兒陪著您戰到最後一刻吧!」夫已死,僅有她也不願活了。
「劫數啊!」柳釗爺搖搖頭,悲痛地怒視不盡人情的太雲仙。「太雲仙,這就是你們為神仙的作法麼?一點情面也不留?」
「同樣一句話,假若你們能為那上千條人命著想,今日也不會走上這地步。」
「很好──」輕吐一聲很好,柳釗老奮力做最後一擊,強大具有吞蝕性的魔氣頓時直撲太雲仙。
太雲仙毫不閃躲,正面迎接,同時他手上的囹珠也發出數千道光芒,一時間貫穿了柳釗爺的身軀,連同身後的鵲兒也無法倖免於難,口吐紫色的鮮血。
「啊!」兩人雙雙慘叫應聲倒地。
身前有柳釗老抵擋,受傷較輕的鵲兒由地上爬到柳釗老身邊,可惜柳釗老已死,她一雙憤恨的眸子直直瞪著狠毒的太雲仙。
太雲仙走近他們,臉上看似毫無一絲憐憫。
「竟然能毫無同情之心,你真的是仙嗎?」鵲兒帶著懷疑的問。
「我是。」太雲仙不受影響地回答,知道鵲兒在無反擊之力,囹珠也收了起來。「不過,我是天界唯一能殺妖魔的仙。」
「哼,太雲仙,別太得意,殺了無數妖魔的你,總有一天也會嘗到苦果報應的。」
報應是麼?他當然清楚自己罪孽頗深,但他未曾去想過,只因既然已踏上這條路,就無須停下腳步細想因果了。
鵲兒眼眸忽然放遠,太雲仙也察覺身後有著細碎的腳步聲。
小男孩清醒了,一步一步走向鵲兒與柳釗老。
鵲兒諷刺地笑。「過來。」
適才發出劇烈聲響也不見男孩現身,她還以為他也死在太雲仙手上,沒想到卻仍活著,呵,這樣也好,至少蒼御一族尚有後人。
男孩走到鵲兒身旁,被她抓住手,鵲兒狠狠地握住他,尖銳的指甲也滲入他皮膚內,但男孩毫無反應,彷彿不覺得痛。
他的目光落在已死的柳釗老身上,眼簾內填滿著憤怒。
「太雲仙,他從未殺過一條生命,不過也是我們『蒼御』一族,你也要殺麼?」
早先,在剛進門之時,太雲仙就已仔細打量過男孩,也發覺他身上的魔氣非常純粹,沒有一絲的人氣,因此那時才會露出困惑。
「我當然不會殺害無辜。」
「喔,難道你要代替我們照顧他?」
太雲仙皺了眉,他的確未曾想這點。
「哈!沒有我們在他身旁,他很快便會死去,太雲仙,最終他也是因你而亡的,哈哈哈──」鵲兒充滿嘲弄、憤恨的笑聲迴盪在這空曠之地。
男孩默默不語,冷冽的視線盯著太雲仙。
想到男孩曾為了救自己而提出警語,太雲仙明白男孩心性善良,但仙與魔,真能共處麼?若將男孩托給其它魔族照顧,日後恐怕也是會走上不歸路,他真有辦法扶養男孩長大麼?
「記住!」鵲兒更抓緊男孩的手,只見小小的手臂流出血液。「就是眼前這個人殺了我們,等你有能力之後,一定要替我們報仇、替柳釗爺報仇,殺了太雲仙!給我殺了他!」無視太雲仙就站在眼前,鵲兒瞪著男孩,臨終前對男孩下了如咒語般的命令,交代完遺願,握著男孩的手死去。
男孩眼眸泛著紫光,瞳孔裡映著太雲仙的身影,殺意頓時遊走全身。
太雲仙再走近,扳開鵲兒的手,立刻以聖火焚盡柳釗爺與鵲兒的身體。
火光四射,兩人立在火光中。
一正一邪,壁壘分明。
「你也想殺我麼?」太雲仙問著男孩。
男孩凜凜瞪著九魘,半分喜怒哀樂也無,就連敏銳的太雲仙也看不出他心底在盤算什麼。
「你以為我現在能夠殺得了你麼?」男孩毫不懼怕眼前的太雲仙。
「那麼,你是想殺我了?」
對這問題,男孩並沒有回答。他的心思無須跟任何人報備。
「跟我走,讓我照顧你可好?」在男孩面前,他總算有幾分溫和慈善。
「我不需要你的憐憫。」男孩扔下話,看了一眼逐漸消逝的火光,轉身便走。
太雲仙喊住他。「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停住轉身。「九魘。」
他要太雲仙要記住這名字,因為將來他會回來復仇的。
「不祥之夢。」太雲仙咀嚼著這個名字。
「又如何?」九魘毫不在乎地反問。
「九魘,跟了我吧。你一個人是活不下去的,至少讓我照顧你長大成人。」
「怎麼?想讓自己的良心好過點麼?不必了,我不需要你假好心。」九魘的口吻有著憤世嫉俗的意味。
太雲仙剛才在他眼前殺了自己的族人,如今又說要照顧他,到底是存什麼心?
這種遲來的善可真是假啊……
聽見這番話,太雲仙更興起想照顧九魘的念頭,畢竟按照鵲兒所言,若放九魘獨自一人,不是被其它魔族殺了便是長大之後也會變成嗜血的魔獸,為了杜絕這後果,他決定要扶養他長大。
畢竟是自己殺了男孩的族人,就不該放他一人孤苦無依。
「我不是假好心,是在跟你說實在話。」
「滾!」
太雲仙也不顧九魘的反對,一晃眼就來到他面前,伸出掌心,九魘欲閃避時已晚了一步而昏厥在他懷裡。
抱著小小的身軀,太雲仙內心竟有著一股淡淡的平靜。仙與魔究竟能不能共處,他不知情,只是……他對九魘有一份義務。
他眼神溫柔地凝視九魘。
「既然你未殺過人,我就要保住你。」抱著九魘,太雲仙消逝在火光之中。
殘餘的火焰,不消片刻,也黯淡無光,最後一切都回歸平靜。
這兒彷彿不曾發生過戰事一般的寧、靜。
月兒悄悄落下,隨之而來的黎明逐漸帶來溫暖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