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幾名子女的教養自不例外,特別是對二貝勒——德焱,尤其嚴厲。
這或許是因為聶親王曾與皇位失之交臂,他深知失望源於希望的關係,是以從德焱年幼起,就不斷打壓他,甚至從不給好臉色,父子之間異常的冷淡。
偏偏德焱生就雄心旺盛,愈是壓制,反彈愈大,與長子德昊時有勃奚,關係相形惡劣。
這次居然為了宮中賞賜的貢品,兩人大打出手,聶親王知悉後震怒不已,罰德焱跪在祖宗牌位前懺悔,還言明不認錯就不准起身用膳。
德焱脾氣剛烈又倔強,始終就是不肯認錯,於是從晌午跪到了深夜,任誰好說歹勸也打動不了他的決定。
他不過才十五歲而已,在聶親王眼中已然是個傲慢任性的忤逆孽子,對他向來的不知悔改感到深惡痛絕,這次鐵了心要懲治德焱,除非是他自己肯認錯,否則誰都不許再來勸說。
這道禁令一下,果然沒人敢再進宗祠。
在這深夜時分,偌大的宗祠裡陰森森、靜悄悄的,十分恐怖,德焱還是執意一個人跪在那裡,昂首挺立,吭也不吭一聲。
青春年少的臉龐有著過分早熟的堅韌,他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一絲絲懺悔,反而有著滿滿的忿恨與不平,使他咬緊牙關撐過了一切。
「咿呀!」
有人開啟宗祠的門,悄悄走了進來。
看見一個小婢女,德焱有些意外。
福晉景玉一向視聶親王為天,從不敢違逆王爺的命令,縱使德焱也是她的親生兒子,卻不曾替他向王爺討饒,說幾句好話,這次破天荒差人送來飯菜,怎不叫德焱意外而吃驚。
「你做什麼?」他本能的問道,以上對下的習慣口吻對待她,是以聲音宏亮。
她嚇了一跳,差點打翻手裡的飯菜,等確定沒有驚動外頭的人,手裡的碗盤也已安置妥當,她才開口說:「請二貝勒用膳。」
他目光陰沉的掃了她一眼,然後高高昂起頭,不屑一顧。
她不死心,雙手捧起碗筷,遞到他面前,討好的說:「奴婢用的晚膳自然比不上二貝勒的豐盛,但情況特殊,就請二貝勒委屈一夜,至少不要餓壞了身子。」
德焱一震,這才發現碗盤裡的食物確實粗糙,他頓時勃然大怒,氣的不是碗裡的粗食,而是明白她並非福晉差遣而來,這使他有種被漠視的屈辱,而那正是他最最不能忍受的。
眼下,她成為唯一可發洩的人,他目光冷酷,惡狠狠的瞪住她。
「混帳!是誰讓你這麼做的?是誰……唔……」
放肆!這奴才居然用她那粗鄙卑微的手來摀住他無比尊貴的嘴巴!
德焱駭然不已,眼睛瞠得大大的。
他驚天動地的叫喊聲,只怕能叫醒全王府的人,她不得不趕緊放下手中的碗筷,迅速摀住他的嘴巴,否則後果怎堪想像。
「小聲點,奴婢就這一個腦袋,可頂不起這天大的罪。」她悄聲道,兩眼不安的四下張望著。
這奴才恁是膽大!
怕王爺降罪,就不怕得罪貝勒?
「你……」
「你小聲說話,奴婢才敢放手。」她搶道。
他不應聲,兩眼直瞪著她。
德焱不愧為聶親王的兒子,有著與父親相同的面孔,不怒而威。她震懾著,不由得鬆開了手。
「原諒奴婢的逾矩與無禮,但求二貝勒看在奴婢出於一片善意,饒了奴婢吧!」她兩手交握,低著頭,顯得不知所措。
他見她可憐兮兮的,就軟了心,但不改威嚴怒色,不過放低了音量,小聲問道:「你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二貝勒已經在這兒跪了這麼久,奴婢是怕二貝勒餓壞了身子。」
德焱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女孩。
他不認識她,更不相信有人肯為了他甘冒大不諱,捨命來幫助自己,何況還是個未曾謀面的陌生女孩。
就為了怕他餓壞身子,這恐怕是德焱聽過最最荒謬的笑話。但是,她的眼神、她的語氣和她的動作,都不像是假裝的。
「你就不怕觸怒王爺?」他沉聲厲色說:「不怕王爺降你一個違命之罪,砍了你的小腦袋?」
「怕!當然怕!」她馬上回答,嬌小的身體忍不住顫抖起來。
「既然害怕,你還來?」
「奴……奴婢總得試試呀!」她一派天真,眼神閃爍著奇異的光彩,然後浮現一抹微笑,「瞧,我不是進來了嗎?也沒有被人給發現。」
德焱目光斜睨,悻悻然道:「看來,你還頗為得意。」
她一怔,臉色泛白。
「不,我……奴婢不敢。」她說著,忙拿起碗筷催促,「請二貝勒盡快用膳。」
德旗看了一眼,嫌惡的撇開頭,他本想一把打翻她的好意,但他終究沒有這麼做。
他忍不住問:「這本是你的,我吃了,那你吃什麼?」
她的小腦袋立刻搖晃起來。
「沒關係的,奴婢粗身賤骨,少吃一頓、兩頓也不打緊。」
德焱聞言,不禁咯咯發笑。
「奴婢說的是真話,怎麼……二貝勒覺得很好笑嗎?」她囁嚅的問道。
「我看你是弄錯了。」他諷刺的戲謔,「王府裡該被討好巴結的人不是我,你連這點都搞不清楚,肯定常常被人欺負。」
她嘟起嘴來。
「奴婢雖然常被嬤嬤責罰,可從沒想過要巴結討好誰,奴婢之所以這麼做,純粹是為了報答二貝勒。」她說,語調顯得有點委屈。「那日若不是你為奴婢說句話,恐怕管事嬤嬤沒那麼容易饒過奴婢。」
「有這種事?」德焱皺起眉頭。「怎麼我都不記得了?」
「您是貴人,自然不把小事掛在心上,但奴婢自小得家訓,知恩當圖報,何況不過是做這樣的小事。」
她沒有明說,德焱也懶得細問。
反正王府裡每天發生大大小小的事,冤枉甚至逼死奴僕也是有的,她的事就不值得大驚小怪了。
「奴婢可以問二貝勒一個問題嗎?」她小心翼翼的開口。
他不置可否。
她於是說:「奴婢實在不懂,明明是兩個人的爭執,為什麼王爺只罰二貝勒一個人呢?」
「你懂什麼!」他低斥。
德焱可沒有心情向一個地位卑微的奴婢作解釋,而且經她一提,煩躁的心情更惡劣了。
但她不懂得察言觀色,一個勁的說道:「我當然懂,因為我目睹一切的經過,照我說,應該是大貝勒不對。」
原來宮中賞賜的貢品,德昊是不要的,但一聽說德焱也有份,就霸道的毀棄所有的貢品。
偏巧德焱路過,就上前理論一番,德昊口拙,本來就說不過口齒伶俐的德焱,何況毀損貢品是一項大罪,德昊竟惱羞成怒先動手打人,德焱為了自衛才出手反擊,結果卻落得如此下場。
當時在場有許多人,卻沒有一個幫德焱說話,聶親王也不追究真正的原因,就把所有的錯都怪在德焱頭上。
她雖身為小小的奴僕,卻懂得分辨是非,根本不明白結果何以會是如此。
「要罰也該罰大貝勒,你根本沒錯。」她忿忿不平的說:「可現在被罰的人是你,從晌午跪到深夜的人是你,挨餓受凍的人也是你,我不懂,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德焱瞅著她。
「你來王府有多久了?」
她偏著頭想了一下。
「我跟著萬家嫂子進王府已過月餘,不過做事當差還是這幾天的事,之前都在下房裡跟著管事嬤嬤學規矩。」
「難怪!」他冷哼。
她杏眼圓睜。「我說錯什麼了嗎?」
「你顯然沒學好規矩,在主子面前,居然一再用『我』來自稱,沒有一點尊卑之分!」德焱忽然責斥。
「啊!」她輕呼,立即低下頭。「奴……奴婢知錯,再也不敢了。」
他搖了搖頭,歎道:「照這樣下去,你肯定還要惹出更大的麻煩來。」
「奴婢一定不連累二貝勒……」她一頓,臉色大變,跟著喊,「糟了!我……奴婢恐怕說了不該說的話……」
他料到她遲早會出狀況,但沒想到這樣快!
「奴婢把今天所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訴王爺了。」她臉色忽青忽白,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錯而膽戰。
德焱冷笑,斜眼看著她。
「你現在也明白了。」他冷冷的說:「討好巴結我這個二貝勒,無濟於提升你在王府的地位,搞不好還會惹來殺身之禍。」
她立即仰起頭。
「我……奴婢是為二貝勒感到委屈、抱不平,所以並不後悔向王爺說出一切真相,但見到這樣的結果,只怕好心反而連累了二貝勒,這與討好巴結完全無關。」她朗聲說出來。
德焱非但不領情,還沒好氣的罵道:「你這個沒腦子的小笨蛋,完全搞不清楚狀況,我乃堂堂的貝勒爺,哪需要你一個小小笨奴的關心和說情,你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若王爺還是不明事理,執意要怪罪,奴婢願擔起一切的過錯。」
「大膽!」他喝斥,「居然敢辱罵王爺,敢情你的小腦袋瓜是真的不想要了?
她一震。
「我……奴婢一向習慣說真話,但不知真話竟會要了奴婢的腦袋,難道王府裡不許說真話?那……奴婢的小腦袋的確遲早難保。」她果真憂慮起來。
「你……」他笑了,為她的坦白直率。
德焱的喜怒無常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王府就缺少你這樣的人。」他歎道:「可不知對你來說是福還是禍?」
她茫茫然,無言以對。
他又歎了口氣,像個小大人似的。
「看在你的確無知,又為我做了這些愚蠢事,我就奉勸你一句,多做事少說話,或許你的小腦袋瓜還能在你的頸子上多擱些時日。」
她不服氣,開口聲明,「這一切確實只是為了知恩圖報,與討好巴結無關,二貝勒為何一再曲解我的好意?」
他瞇眼瞅著她。
「又來了,再不分尊卑,就賞你兩耳刮子嘗嘗!」他威脅的說,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
她不懂得察言觀色,還想開口反駁。
「噓!」德焱制止了她,沉聲道:「有人來了!」
她駭然,噤若寒蟬。
「還不快去躲起來!」他趕緊催促。
她這才連忙收拾地上的飯菜,倉皇的逃去躲藏,剛藏匿好身子,大氣還沒喘過來,宗祠的門就被推開。
「咿呀!」
那聲響牽動他們的心跳,隨著來人的步伐接近,速度直線向上攀升。
「怎麼,還想不清楚?還是不肯認錯?」
是聶親王。她雖然身在暗處,卻由聲音立即辨認出他的身份。
她屏氣凝神,靜靜聽著他們父子交談。
等待許久,德焱始終不說話,聶親王長歎一口氣,無奈的說:「你的倔強脾氣,正是我最大的憂慮,為什麼你就不能順從一點,叫我不必再為你擔心煩憂?」
「那是因為阿瑪不公平。孩兒不懂,自己明明沒錯,為何還要認錯?」德焱昂首朗聲說。
「這世間本來就沒有公平!」聶親王神情和語音都充滿憤怒,「你最大的錯就在於你始終認不清這一點!你必須要明白,你與德昊是不可能有相同的地位,雖然你們都是我的親生兒子,但是能繼承我王位的人,只有德昊。」
德焱握緊拳頭強調,「孩兒從未想過爭權奪位。」
「可你鋒芒太露,從小到大,哪一樣不比德昊優秀?」
德焱聞言,不禁苦笑。
「這難道也是孩兒的錯?」
「這不是誰的錯,但是,你的存在確實是德昊心中的一根刺。」
「孩兒不懂,即使阿瑪明知大哥有錯,也一味的袒護縱容,這對孩兒不但不公平,對大哥也絕無好處!孩兒不相信阿瑪會不明事理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
她環抱著食籃的身子微微一震。
怎麼德焱說出與她相同的話?就在不久前,他才斥責過她的大膽胡言,難道他就不怕自己的小腦袋搬家?
「放肆!」聶親王氣急敗壞的叫嚷,「你膽敢指責阿瑪的不是!虧你還讀過聖賢書,孝順父母、兄友弟恭這點道理你難道不懂?」
「德焱說的句句都是真話。」他傲然的說道:「聖賢書還教孩兒要明辨是非,為人正直坦蕩,德焱捫心自問無愧。」
「你……你……」聶親王瞠目結舌,氣憤難平,最後決絕的說:「你這孩子如此不受教,非逼著阿瑪把你送出府,縱使情非得已,阿瑪還是會狠下這個心!」
德焱聞言,不動如山,語調平淡的說:「阿瑪早有這個想法了,不是嗎?」
「你……」
聶親王一頓,哀歎連連。
「就是這個硬脾氣,你為什麼總是不肯改?難道說兩句好話,哄爹娘開心,真有這麼難嗎?」
「阿瑪……」
「算了!」聶親王搖頭擺手,「我知道這次確實讓你受了委屈,原想你能得到教訓學個乖,唉!看來是我過分奢望了。」
「阿瑪……」
「你不用再說了,阿瑪自知說不過你,你也不用繼續在這裡跪下去,我累了,該去歇息了。」聶親王自顧自的說道,轉身離去。
等宗祠完全靜下來,她才從藏身處爬了出來,看見德焱還跪在那裡,她緩緩走過去。
「二貝勒……」
「肚子還真的餓了。」德焱突然開口說,然後從她手中取過食籃,拿出裡面的飯菜吃起來。
她見了,竟為他感到食不知味,心一酸,淚滑了下來。
啜泣聲驚動了他,他抬起頭,見她臉上兩行清淚,愣了愣,跟著皺起眉頭,不悅的罵道:「笨蛋,你哭什麼!」
「我自小沒爹娘疼愛,總羨慕別人有爹娘,可現在我明白,有爹娘也不一定可以得到疼愛。」
她彷彿說中了他的心事,他迅即撇開頭,背著她,用手臂使勁抹臉。她知道他哭了,也不說穿。
「你叫什麼名字?」德焱轉移話題。
「本名皓慈,但犯了三郡主浩雲的名諱,所以管事嬤嬤就做主改了名,叫小慈。」
「這管事嬤嬤真多事,好好的名字偏叫她瞎改一通。」跟著,他又問:「今年多大了?」
「過了年滿十二。」
「十二,比我還小三歲,可你說起話來頭頭是道,知書達禮,不像是低下人家出身。」
「不瞞二貝勒,皓慈的祖父顧崇廉在生前是位儒學家。」
「顧崇廉,我好像聽過這個名字。」德焱想了一下,隨即明白的說:「莫非他就是當年朝廷任命的漢臣之一?」
皓慈點了點頭。
「有關顧學士的事,我曾聽阿瑪提起過,據說他私藏前朝書卷而招罪,府邸被封,被判流放,但臨行前就因病過世,為此朝廷還網開一面,饒恕顧學士的家人免於流放。」
德焱看著她。
「怎麼你會淪落至此?」
「那都是我小時候的事了。」皓慈喃喃的說:「自我有記憶以來,見父親總是鬱鬱寡歡,有志難伸,幾年前他便抑鬱而終,我娘沒多久也改嫁了,她把我留在娘家過生活,可日子一久,終被親戚們嫌棄,娘又顧不得我,我便自願入王府為婢。」
「這太委屈你了,好歹你也是大學士之後。」
她笑著搖頭。「只怕說出來,辱沒了先人的顏面。」
「我……我沒有瞧不起你的意思。」
「我知道。」她接口說:「打從你吃了我端來的飯菜,我就知道了。」
他們相視而笑。
「來,你也吃一點,反正我也吃不完。」他說,順勢餵了她一口。
就這樣,德焱認識了皓慈,兩人的情誼從此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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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聶親王果真下令,將德焱送到遠地的道觀,跟隨真人習心靜氣,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後,德焱回來,因為聶親王府出了大事。
這大事發生在皇族秋獵的時候,急功近利的德昊因一時大意竟然墜馬身亡,這變故也從此改變了德焱的一生。
德焱此時已年滿十八,正是精力旺盛的少年,身為王位唯一的繼承人,意氣風發自不同於往日,不僅聶親王重新看重這個兒子,王府上下也無一不對德焱奉承巴結。
然而過去三年,德焱變得更加冷漠,性情難以捉摸,好比德昊意外身故這件事,從王府發喪到出殯,他的態度始終冷淡,彷彿身為局外人。
不明白的人,以為他們兄弟不親,明白的人,以為德焱對於德昊當年得寵時的種種橫行始終耿耿於懷。眾人私下傳著各種匪夷所思的流言,德焱一概置之不理,繼續以冷漠相對。
直到這夜,德焱私下來到宗祠,被一個小奴婢給發現。
「三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在這裡做什麼?」他先發制人,態度不可一世。
「奴婢負責打掃宗祠,本來就在這裡。」
「大膽!」德焱喝斥,「你什麼身份,敢用不敬的語氣對我說話?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知道,是二貝勒……」
「胡說,王府就只有一位貝勒爺,你膽敢稱呼我為二貝勒,想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低下頭,默然不語。
他斜睨著她。「知道錯了嗎?」
她昂首,倔強的說:「奴婢沒錯,為什麼要認錯?」
「放肆!」
「啪!」
德焱狠狠賞了她一耳光,疾言厲色的說:「你是誰?誰給你天大的膽子,敢這樣恣意妄為!若不把你這無法無天的小奴才逐出王府,枉我身為堂堂的貝勒爺!
她看著他,竟笑了。
「原來血脈果真是相傳的。」她喃喃自語。
「你說什麼?」他怒斥。這奴才居然還笑得出來,再沒見過比她更不知死活的傢伙了!
「還記得三年前,同樣的深夜,就在這裡,有位父親強迫沒有犯錯的兒子認錯,那兒子倔強不肯屈服,遭到強制送進道觀修身養性的命運。而現在這兒子也同他父親一樣不明事理,為了虛有其表的聲名,和一個小小的奴才過不去。」
德焱愣住了。「你是……」
「難怪貝勒爺不記得,皓慈不過是個奴才罷了。」她接口直言。
往日之情,重新浮現。
還記得離開王府之前,與皓慈度過的歡欣時光,日子雖短,卻是德焱最美好的回憶,也曾撫慰三年中無數個艱苦的日子。
如今他非但不認得皓慈,還動手打了她,內心感到萬分愧疚,卻又拉不下臉來賠不是,他擰著手指,語氣僵硬的說:「我沒認出你,剛剛……打疼了你。」
「沒關係。」皓慈一臉無所謂,「反正奴才被打慣了,你是主子,沒道理向奴才低聲下氣。」
他凝望著她。
「你還是沒變,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這些年恐怕吃了不少苦頭。」
「奴才謹記貝勒爺的話,多做事少說話,這小腦袋總算安然擱在頸子上。」
德焱聞言,哈哈大笑。
「牙尖嘴利,小心腦袋遲早難保。」他隨即又說:「不過,你放心,現在有我在,沒人再敢欺負你。」
皓慈臉色一沉。
「貝勒爺誤會了,奴才不是想討好巴結。」她低語。
見她不知好歹,德焱著實惱了。
「有我罩著你,你還彆扭什麼?」他不悅的命令,「打明兒起,你就到我房裡來當差服侍,不許有誤!」
她低頭,沉默不語。
他按捺不住,罵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這樣看重你,是你的造化,還不謝恩!」
她繼續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奴才在想……」
「想什麼?」
「貝勒爺似乎已不是奴才所熟悉的那個人。」
他怔了怔,訕笑著說:「我就是我,從未變過,要不你認為我該是怎樣的人?」
「奴才所熟悉的二貝勒,是個熱情活躍的青年……」
「住口!」他怒斥搶道:「我已經告訴過你,這王府只有一位貝勒爺,你聽不懂嗎?」
「這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二貝勒若真有這種想法,今夜也不會來此。」
他臉色倏變,握緊拳頭。「你懂什麼?你要說什麼?」
「德昊貝勒的驟逝,你表現得冷漠不在乎,其實你心裡比誰都要難過。」
「胡說八道!」他低吼,「這些年來,我期待的就是這一天到來,我咒他死,我無時無刻不詛咒他!」
「所以你就認為德昊貝勒的死是你的錯,打心底痛恨自己,為了掩飾內心真實的情感,任自己變成一個冷漠無情的人……」
「啪!」
皓慈又結實的挨了一耳光,溫熱的血絲自嘴角淌下。
她還不罷休,繼續說:「你生氣,因為奴才說中貝勒爺的心事。」
「你……」他氣極,高高揚起手,但見她昂首無畏的模樣,終究下不了手。
他緩緩抹去她嘴角的血痕,心疼的說:「有些真話是不能說的,你瞧,你害自己變得多狼狽。疼嗎?」
她搖搖頭。「沒有你的心痛。」
德焱眼睛頓時蒙上一層薄霧,泫然欲泣。
「打你進入宗祠,一舉一動都看在奴才的眼裡,其實你是來同德昊貝勒說話的,是不是?」
「我……我不想他死……」他終於說出心裡的話,淚水簌簌而流。「他畢竟是我大哥,我從沒想要他死,可是他死了。」他哽咽,啜泣不已。
「那是意外,不是你的錯。」
「可是我……」
皓慈上前,用她小小的身軀抱住了他,撫慰的說:「哭吧!不要壓抑,盡情的哭吧!」
德焱徹底痛哭一場。
皓慈才十五歲,卻有著異常成熟的心智,安慰了德焱,也撫平他多年糾葛不平的心靈,因而脫胎換骨。
從此,德焱的生命裡,再也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