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疼愛我,每次見我總稱讚我是領御之才,可惜我的母親地位比不上皇后,連帶的,我雖文武皆備,就是無法取代長皇兄的皇太子,成為一國之君。
那時的我不服,我有才有能,何以讓出身斷送了將來,我倒要看看現任平庸的皇帝能拿我這個皇叔如何?
當我將這事告訴「她」時,「她」只是不以為然的搖頭,告訴我要知足,要我忍耐,「她」說人的一生最重要的不是榮華富貴,是幸福平凡和平安。
那時候的我不懂,現在我明白了。
悠悠的自淺眠中醒來,我看看牆上畫的晴兒,再瞧瞧另一邊牆上描繪的「她」,平兒。
平兒又被我的皇祖父封為安平公主,從小就配婚於我。
雖然是不同的兩個人,卻有著同樣的特性──知足,不怨人。
不像我。
或許就是如此,我先被平兒吸引,接著是被晴兒,對我來講,她們很平凡,卻有著我求之不得的快樂。
平兒後來過得如何?幸福嗎?那個搶了我的臉、我的身份、我的名字的他,是否有好好對她?
唉!那已經是前塵往事了。
現下至少我知道晴兒是安全的,但是以後呢?
從前我無能保護平兒,但這次至少該讓晴兒安然度過一生,以我的聰明才智,讓秋楓、白樺忙碌個短短百年應該沒問題。
我悲傷頹圮得夠久了,讓我幾乎忘了,雖然失去了那麼多,但至少我的腦子還在。
☆☆☆
「你們確定這妖怪能控制天氣?」道士抬頭瞪著灰茫茫的天空,細雨中還含著稀疏的雪花。
「是啊、是啊!道長,我們就指望你收妖了。」村人們奉上集資出來的十兩銀。
道士一見,馬上吹鬍子瞪眼睛,「就這麼點錢,想讓我賣命?門兒都沒有。」他揮揮衣袖大踏步著離開,哪管身後村民的跪求。
元晴在小屋轉角後瞧得清清楚楚,又一次鬆了口氣。連同這次的道士,金珍姑已經從別村連請了二十個據說有道行的高人來了。
有的看看天、望望山的方向,搖搖頭說道行不夠;有的看這村子窮,懶得費工夫,也有好心要收妖的,但到了山上找著了神木,唸了千百遍「咒語」都無效,也只有搖頭離開了。
每次她都提心吊膽的,怕真有人有方法對付夫君他們,所以只要有「外人」來,她就極力找機會詢問囚禁她的村人目前的狀況。
這一次,她是好不容易扳斷了窗上腐朽的木條才逃出來的,本來想立刻奔向「累積山」,但又憂心這邊的情況,所以才特地繞過來看一下,現下確定無事,她終於可以放心溜了。
事不疑遲,她轉身往那雲霧縹緲的「累積山」狂奔而去。這麼久了,夫君會思念她吧?至少她確定秋楓會很懷念她的手藝。這次回去,她要好好烹煮一頓大餐,好彌補這些日子的曠職。
身後,村子裡隱隱約約起了騷動,似乎有人在叫,「元晴不見了。」
「那個投靠妖怪的賤人跑了,大家追。」
「對,不要讓她逃了。千萬不能讓她跟那妖怪通風報信。」
元晴不自覺的加快腳步,臉上是「回家」的幸福微笑,哪怕是石頭絆倒了她,她還是立刻爬起來繼續跑,就算樹枝勾斷她原本就襤褸的衣裳,還是不減她的腳步。
她踏上了「累積山」的山坡,抬頭望,山頂上那棵神木還矗立著,只要到達山頂,她就可以回去了。
那些道士進不去,是因為他們不是她,只要她唸動咒語,就一定可以回去,她相信秋楓不會騙她的。
「摩莎摩謁訶。」元晴微笑低唸。這些日子來,這咒語深深的刻在她腦子裡呢!通往家的五個音。
「她在那裡。」村人的叫聲在後頭緊追。
「元晴,妳給我回來。」爹親的聲音更是凶狠。
元晴不管,縱然身疲腳軟,還是硬拚著最後一絲力氣往上走,與其在世間毫無希望的活著,不如在暗無天日的山裡平靜過日子。
這些日子以來,她想過了,夫君老是沉默一定有原因,他說她是玩具也不是真心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覺,更相信那些夜裡他的溫柔,還有那應和他心情變化的風雨雪霜。
當他說她是玩具時,山崩了,就如他的心般。其實,他是在乎她的。這麼多日子以來,她終於想通,終於想到他的無奈,確定了她歸宿的方向。
這一次回去,她要更瞭解他,更努力讓他明白她愛他,無論過去、未來會發生什麼事。
「夫君,晴兒回來了。」她朝山林吶喊。
「回來了,回來了……」的回聲不斷迴旋在山中。
☆☆☆
他從桌上抬頭,望向窗外,側耳傾聽,然後站了起來。
「怎麼了?」趴在軟榻上的秋楓問,儘管他腰痠背痛,手上還是拿著九連環耍弄著。
「我似乎聽到……」他搖了搖頭,又坐下來,「算了,大概是我聽錯了。」
「你以為是她回來?別作夢了。」秋楓輕哼,「我再休息一下,等會兒就親自把她抓來,討厭,這到底要怎麼解?」秋楓挫敗的低叫。
「這麼快就放棄了?」他慵懶的取過來,「仔細看著,我示範一次。」白皙的手快速移動。
「慢一點,我還沒看清楚。」秋楓大嚷,等他嚷完,九個環已經分開癱在他手上。
神奇。秋楓佩服的看著。
「很簡單,以你這麼聰明應該很快就解得開。」叩一聲,九個環又全都套在一起了,「再試試。」他塞回秋楓手裡,又坐回桌旁,繼續設計新的「玩具」。
只是,心情怎麼老是不定?
☆☆☆
風雨轉驟,忽大忽小。
「阿晴,妳打算去哪兒?」元鏢厲聲質問。
元晴緊緊靠在樹幹上,絕望的瞧著把她圍在中間的村人們,眼看那棵碩大的神木就在百尺之外,只要再那麼一點時間,她就可以回家了,但是……
「爹,讓我走吧!」她哀求爹親,懇請諸位村民,「你們讓我回去吧!我保證他們絕對不會傷害你們的。」
「但妳能保證天氣放晴嗎?」村長沉聲問。
她沒辦法回答。
「妳不能保證,為了我們全村的生計,一定要滅了妖怪,絕對不允許妳回去通風報信,來呀!把她抓回去。」村長下令。
幾個壯碩的年輕人立刻湧了上來把她架住,硬是拖離。
她不願,她掙扎,原本就亂了的長髮更亂了。
雨勢加大,風聲呼嘯。
元晴放聲大喊,「夫君,救我!夫君,我是晴兒,你聽到了嗎?夫君……」
驀然間,風雨停了,終年未歇的風雨竟然止了,一股詭異的氣氛湧了上來,村民們恐懼的左右張望寧靜的林間。
只有元晴,狂喜滿胸,高聲吶喊,「夫君,你聽到我的聲音了是不是?夫君?」
村人聽她這麼說,紛紛戒懼的往後退。
「阿晴,妳胡說什麼!跟我回去。」元鏢發飆的衝上前去拉著她。
「我不要,不要!」她拚命抵抗。
「放手!」沉厚的低喝聲,來自所有人的頭頂上方。
眾人往上一望,駭然張口,數尺高的枝幹上站了一個拿著劍的全黑男人,衣服是黑的,鞋子是黑的,就連臉也是……真的沒有臉?妖、妖怪呀!
「夫君?」元晴掙開父親的箝制,往上張開雙臂。
他躍然而下,飄飄然的落到她面前,揮劍閃爍眩目的劍光指向村人們,他寒著聲音,「在我的地盤上欺負我的人?都不想活命了是嗎?」他長劍一掠,附近一棵雙手合抱的大樹立刻斷成兩截,砰的一聲倒下。
村民大大嚇了一跳,各個臉色蒼白得可怕。沒想到這妖怪還有功夫。
「還不走?」他斥喝。
村民是不敢留下的,步步後退,只有元鏢仗著是他丈人大膽向前,「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你岳父,把我女兒還我。」
他微轉頭徵詢的望向元晴。
元晴急搖頭,「我不要回去。」
「她說不回去,就沒人能從這兒把她帶走,」他強調,「但如果你想試,就要有命歸黃泉的打算。」
「你……你……胡說八道!」元鏢氣昏了頭,乾脆卯起來發飆,衝上前去要搶女兒,就不信這女婿敢傷老丈人。
他俐落的揮劍過去,很久沒嚐過與人競武的樂趣。
「住手,他是我爹。」元晴卻大喊。
劍刃一轉,劍面拍上元鏢的胸口,令元鏢後退好幾步,但他好不容易站穩,又衝了過來。
「混蛋。」元鏢大吼。
他把劍往上一扔,抓住元鏢打來的拳頭輕輕一扭,輕脆的一聲「卡」
「啊!」元鏢放聲尖叫,他的手……斷了。
劍墜了下來,他準確無誤的抓住劍柄,將劍抵在元鏢脖子上,「走還是不走?」
元鏢狼狽的咬牙,強烈展現「吾寧死,不受辱」的意志。
「很好。」他就要乾脆的解決「岳父」。
「不要。」元晴奔過來,拉住他的臂膀懇求,「放他走,他是我爹。」
他想了想,還是鬆了手,拉起她轉身離去……
元鏢不甘心的站起來,撿起地上一枝尖銳的枯枝衝向他。
「夫君,小心。」元晴驚駭的尖叫。
但太遲了,枯枝已穿過他的胸膛。
元晴急忙扶住他。
「這下你還不死?」元鏢得意的說,附近原本撤退的村民又大著膽子向前。
但是他沒倒下,緩緩轉身,白皙的手抓住枯木一端,用力一抽。
「夫君?」她預計看到鮮血四濺的恐怖景象,但,沒有,他滴血未流,胸前的大窟窿正急速癒合,瞬間讓她看傻了。
對喔!他是不死之身。
「妖……妖怪呀!」元鏢喊,偕同村人一起連滾帶爬的逃了。
他望著人群消失的方向,「妳不跟他們走?」
元晴搖搖頭。
他沒回頭,「以後妳還能回村子裡去嗎?」
她還是搖首。
「那麼妳確定要回到這山裡?」
她頷首。
「那……走吧!」他拉起她的手往神木去。
甜孜孜的暖流在她的胸壑裡流過,雖然他的手依然是涼的,但他的態度變了,他來找她、救她,聽了她的勸告放過爹,最重要的是……他帶她回家。
「夫君,你想我嗎?」元晴羞赧的小聲問,一邊用手梳理久未整理的長髮,攏了攏破舊不堪的衣服。夫君會不會嫌棄這麼髒亂的她?
但他沒看她。
「我以為妳會在娘家多住個幾天。」
她何只住幾天而已,「我已經住很久了。」她幾度以為再也沒辦法回家。
「還不到一個時辰。」他卻想了她好幾回。
「不到一個時辰?」她驚呼,「夫君,我已經十幾二十天沒見過你了。」
十幾二十天?
他停下腳步望著她,伸手推開她遮住臉的長髮,首次注意到,她變了,變得憔悴、清瘦以及……髒。
「你應該知道山裡一天等於人間一年吧?」
所以秋楓、白樺口中的數千年歲月,不過是山裡的數年。
「不,我不知道。」他輕語,反正數年與數千年又有何差別?對他來說,這樣行屍走肉的活著,一刻即如漫長的一年。
空中,又飄下了微微細雨。
她曉得他心情差了,「現在你知道了,這些日子來,我很想你。」她抓住他的手。
滿天烏雲驀地露出一角藍天,一縷陽光落了下來。
元晴向他微笑,更大膽的說:「夫君,不管你當我是玩具還是什麼,我都當自己是你的妻子。」
雨停了,烏雲逐漸消散中。
「我是個『妖怪』,妳不怕?」
她搖搖頭,「你是我的夫君。」偎向他的身體,「夫君,告訴我你的名字好不好?」
這是瞭解他的第一步。
他沒推開她,反而猶豫的伸手攬住她的肩膀,思緒飄到好久好久以前……
「夫君?」元晴抬頭探詢。
「我……曾是一國的皇子,我的父親是夏國的皇帝姒洩,而我,我的名字叫姒木離。」
木離,久違的名字,被剝奪的名字,被那魔界之王禁令提起的名字,否則就會……
他的頭一陣劇痛。
「夫君,你怎麼了?」她慌張的扶著抱頭乏軟的他。
是那魔界之王的警告,「沒事。」他搖搖手,靜待疼痛過去,低低的聲音繼續說:「但那已不是我的名字,已經被奪走了,包括我的臉。」
「被誰?」是誰這麼可惡?
他低頭望她,苦澀的輕揚嘴角,「黑暗世界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