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好香啊!"身旁的綠衣丫環笑著拍手。
"小姐當然香!"南宮雪輕調皮的將衣袖在丫環面前一甩,袖中一股香氣逸出。
她從不薰香,這股花般的氣息是打娘胎裡帶來,再加上每次沐浴時,都是浸在有各式鮮花的池裡,以致平時只要微微一動,袖中便能逸出香味來。
"明明知道人家說的是這鹽醃蟹,"丫環躲開小姐的偷襲,腦袋直往木盅裡張望,"小姐,這麼多……都是要送到左使那裡去呀?"語氣中明顯的不捨。
"大哥最近搗毀了天鷹派的老巢,很是辛苦,這個自然要送過去的。"說到"大哥"二字,她雪似的面頰上頓時浮現一抹緋紅。
"話雖如此,可……現在入冬了,哪裡去找這麼蟹黃飽滿的大螃蟹?小姐您醃製它們費了許多工夫,哪能不給自己留下幾個?再說……再說……送到左使那裡,他吃不完,還不都便宜了那些小妖精!"丫環的語氣忿忿,頗有打抱不平之感。
提到"小妖精"三字,南宮雪輕緋紅的臉色驟然轉青,她緩緩撫平胸中起伏的氣息,晶亮的眸子投向窗外。
"昨夜下了今冬第一場雪,聽說中庭的紅梅開了一簇,小喬,咱們等會兒看看去。"她幽幽吐語。
"中庭?"小喬吐吐舌頭,不敢多言。誰都知道左使前些日子召來的歌妓,每日早晨,都喜好在中庭練習歌舞,特別是在那片梅樹之下。
這名喚作燕燕的歌妓,仗著有幾分姿色和左使的青睞,竟然口中無人起來,把天璿宮裡的下人呼來喚去,儼然一副受寵姨太太的嘴臉,很惹人討厭。
把裝蟹的盅納入籃子裡,塞到小喬懷中,南宮雪輕忽然綻放歡顏,蹦蹦跳跳的前行,腕上、足上幾串金鈴同時叮叮作響,愉快悅耳。
"唉……"小喬望著她的背影,不禁輕歎。
小姐平時裝作天真活潑的樣子,私底下的憂愁卻沒人知道。宮裡人人把她當成不經世事的小孩子,於是她也樂得扮個孩子。但……女孩家大了,總有心事的。,
粉紫的斗篷輕擺,南宮雪輕繞過迴廊,便來到中庭。
初冬的雪覆在地上薄薄一層,並未融化,淡黃的太陽圓圓掛在樹梢,給庭院映射一抹清淺的光。此時,有人正在庭中翩翩起舞。
步子漸近,叮叮的鈴聲竄入樂師的伴奏,似一把利梭穿透綿緞,擾亂了原有的音符。樂師頓時蹙起眉,摀住耳朵,琴聲驟歇。
"怎麼回事?"起舞的歌妓煞不住步子,險些撞到梅樹上,驚慌之餘不由勃然大怒,喝斥樂師。
"這聲音……"惶恐的樂師指了指長廊上惡笑著的紫衣少女,張口辯解,"這聲音叫我彈不了了。"
"又是你!"歌妓看清了來人,嗓音抬高八度。
"對,就是我!"南宮雪輕故意響亮的晃了晃腕上的金鈴,笑盈盈的躍到庭中,朝歌妓豐滿的身軀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出聲,"燕燕姊,大冷天的,穿得這樣單薄,小心傷風!"
"呸!大清早,想咒我生病?"燕燕朝地上吐了一口白沫,狠狠的盯著南宮雪輕。
哼,這個搗蛋的小鬼,連續幾日都到中庭找她的碴,害她練不了晨舞,一日胖了好幾斤。她知道他們習武的人厲害,懂得用內力擾亂別人的琴音,有什麼了不起的?要不是看在這小丫頭片子與南宮大官人兄妹相稱的份上,憑她在窯子裡的脾氣,早一巴掌招呼過去了。
"咦,燕燕姊,幹麼氣成這個樣子?"南宮雪輕笑意更邪,"是不是昨夜大哥沒讓你伺候,於是獨守空房,寂寞難耐,所以一大清早找人吵架解恨?"
她她她……她怎麼知道昨夜……
為了維護面子,燕燕鎮定神色,眉毛一挑。"誰放出來的屁話?爺昨兒夜裡明明好端端的在我房裡,賞了奴家一串南海夜明珠,還說要多留我一段時日,到底是誰在造謠!"
"那燕燕姊為何一大清早就跑到中庭裡練舞了?"南宮雪輕曖昧的一眨眼,"憑大哥如狼似虎的個性,肯這麼早就放了你?我可記得從前的那些酒國名花一進了大哥的房,統統哼哼咳咳半個月起不了床。"
"你……"燕燕臉色蒼白,"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家,講這種話,你好不好意思!"
"總比有些人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在別人家裡橫行霸道的好!"她輕鬆回敬一句。
"曲師傅,我們走!"燕燕趁著自己沒被氣得七竅生煙,匆匆喚了琴師,把步子往回挪。誰知轉身太急,沒注意背後那株梅樹,猛烈一撞,硬是把早開的紅梅撞得繽紛落下。
"哎喲──"她護住腦門,放聲大罵,"殺千刀的鬼樹!來人,把它砍了!"
一聲令下,四周頓時竄出幾個奴僕,慇勤回應。
"住手!"南宮雪輕躍到梅樹下,"這是今冬開的第一簇梅,誰敢砍掉天賜的好兆頭!天璿宮是沒有規矩的地方嗎?哪容得了一個外人在這裡放肆?"
"外人?"燕燕冷笑,"爺昨兒說了,過幾日便替我贖身,納到他房裡。這中庭也算是爺的地方,我說砍就是得砍!"
"你敢──"
"阿福,砍!"
紫影一晃,左右為難的奴僕還來不及回應,就紛紛被一股氣打掉了手中的傢伙。眾人眼珠子繞著中庭轉一圈,只見南宮小姐落到燕燕姑娘面前,袖子一揚,一股香氣隨著花粉般的微粒散出,灑在燕燕姑娘的身上。
"哎呀!"小喬連忙奔過來,慌張的盯了仍不知死活在叫囂的歌妓幾眼,附到南宮雪輕耳邊低問:"小姐,你這回用的是什麼?蜘蛛粉,還是毒蛇液?"
"嘿嘿,"南宮雪輕賊笑,"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燕燕見眾人紛紛掉了手中的傢伙,只當他們是害怕南宮雪輕,一氣之下,親自操起一把斧頭,就要往梅樹砍去……
忽然,冷風一吹,她感到脖子上竄起一陣奇癢,用沒舉斧頭的左手抓一抓,再抓一抓,奇癢非但未退,反而愈來愈癢。不管他,先砍了樹再說!誰知舉著斧頭的右手竟似沒了力一般,軟趴趴的。
"咦,小喬你看,燕燕姊是在跳什麼舞?動作新、舞步奇,真是叫人佩服!"南宮雪輕大笑的指著燕燕抓癢的姿態,跟在她身後模仿了幾個怪異的動作,扮個鬼臉。
家僕只覺得好笑,又礙於燕燕是左使跟前的紅人,均不敢笑出聲,只是捂著肚子,憋著笑,直憋到要斷氣。
這時,一個冷冷的聲音挽救了他們險些窒息的性命。
"一大清早,吵吵嚷嚷的幹什麼──"
"大哥?"
"爺!"
彎腰大笑的南宮雪輕僵了身子,抓耳撓腮的燕燕撒嬌的飛撲上前,家僕們也屏住了呼吸。
"爺,南宮姑娘她……她……好癢!好癢!"燕燕摟住那玄色的身影,嬌顏直往寬闊的胸膛裡鑽,嗚嗚咽咽的哭了出來。
南宮雪輕咬住下唇,低了頭,眼睛的餘光卻偷偷往上抬,瞄著那逼近的偉岸男子。
呵,半個月不見,大哥的身軀愈發挺拔了,目光卻也愈冷冽了。
什麼顏色不好挑,偏偏整日埋在黑色堆裡,眼前他這件衣服,要不是織了金線進去,恐怕會更加陰森吧。不過,嘿嘿,那張俊顏卻叫人怎麼也看不夠……
她從六、七歲看起,至今見到他,仍是任疑疑的目光盯著他跑。怪不得滿城的名妓都願意免費獻身,滿城的媒婆天天上門說親,打也打不跑,就連某堡主的千金、某王爺的郡主也都揚言非大哥不嫁哩。
論武功,大哥雖比不上獨孤求敗,也能應付號稱一流的高手們;論財富,天璿宮不敢自比"珍珠如土金如鐵",但侵佔一兩個小國綽綽有餘。
唉,愛上大哥的女子可有苦頭吃了。據說,可比人中龍鳳的男子們通常不會太過疑情,三妻四妾算是小菜一碟,場面大的,可與三宮六院的皇帝媲美,境界最高者,處處留情實卻無情,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解藥,拿來。"南宮恕將懷中的燕燕暫放在石凳之上,嚴厲的目光射向南宮雪輕。
"哪要什麼解藥呀!"南宮雪輕嘟起嘴喊冤,"又不是蜘蛛粉、毒蛇液,不過是皂角屑子罷了,小時候,大哥你逗我玩,也往我脖子裡灑過的呀!"
她好懷念兒時的日子。那時候,大哥不會板著這張冷冷的死人臉,整天帶她捉蜻蜒、捉蝴蝶,還會惡作劇的把毛毛蟲放到她的衣服上。用皂角屑子惹人發癢發笑,還是從他那兒偷學到的呢。
"爺,奴家真是癢死了啦!"燕燕一聽無大礙,頓時放了心,也加大了撒嬌的呼喊。
"去泡個溫泉就沒事了。"南宮恕拍拍又鑽入他懷中的媚人兒的臉龐,細聲勸慰。
"奴家要爺一起去。"玉臂摟上南宮恕的脖子,身段像波浪般不停的搖晃。
噁心!居然當眾調情!南宮雪輕翻了翻白眼。
"爺,南宮姑娘她……她瞪我!"燕燕偶然一瞥,抓到罪證,連連申訴。
"快去,讓阿瑤伺候你,遲了皮膚都要被你抓出血印子了。"南宮恕再次耐心勸道,隨即俯到佳人耳邊,不知說了句什麼貼心的話,引得她咯咯直笑,終於寬心的去了。
臨走前,還不忘對著南宮雪輕拋一記勝利的微笑。
大哥怎麼會喜歡這種庸俗的女人?一個燕燕也就罷了,之前還有好幾個鶯鶯、花花、蘭蘭,說話一個腔調,走路一種姿勢,撒嬌同樣噁心。她們……哪裡比她好?,難道只因為她們像女人?
南宮雪輕低眉自卑的看看自己還未發育成熟的少女身形,一扭頭,往回走。
"站住!"南宮恕喝住她。
"大哥還不快去?燕燕姊等著你一起泡澡哩!"轉身一努嘴,又想逃開。卻被一隻健臂一把逮回。
"做錯了事就想跑?"南宮恕拽著她,厲聲教訓,"你自己說,這已經是第幾回了?"
哪有幾回!只不過上一次偷了鶯鶯的衣服,讓她在澡盆裡泡得久了點,患了點小風寒;前一次在花園裡扮成長髮女鬼嚇花花,讓她三個月不敢出門,外加一看到樹影就心驚膽戰;再前一次……咦,再前一次怎麼著了,不太記得了……總之,她自認沒搗蛋多少回,十個手指頭都數得完。
"嘻嘻,大哥,我……"咬著手指頭,她努力想找搪塞之語,猛然看到小喬手中的籃子,"哎呀,險些把正事給忘了!大哥,這是我新做的鹽醃蟹,才剛做好的,快嘗嘗,很好吃的!"
拿掉蓋子,她笑呵呵的捧在手裡,向前舉著獻寶。
"少岔話!"南宮恕並未上當,他冷冷斜了眼籃中的螃蟹,"上次做的都沒吃完,你拿回去吧。"
"可是……"不甘心血得不到認可,她仍把籃子舉高,笑容綻得更大,"大哥你嘗嘗嘛,這次的蟹黃比較多,醃得也比較透。"
"拿走!"南宮恕不為所動,似被什麼猛然觸怒了,長臂一揮,玄色的身子轉過去,只剩一道牆似的背影,連話,也不願再多說一句。
"好,我走。"南宮雪輕凝固了笑顏,將籃子扔回小喬懷裡。"我知道,我討人厭……"她忿忿的邁上迴廊,一面移著步子,一面獨自嘀咕。終於,忍不住的氣憤讓她狠狠甩了自己一個耳光。"我就知道,我討人厭!"
憤恨的聲音變為淒淒的哭泣聲,她箭步向前,讓自己快速的消失在長廊盡頭,生怕淚水叫人看見。
她不知道,目睹她背影的南宮恕情不自禁的伸出一隻手,像是要挽留什麼,但繞到空中,突又努力抑制,生硬的收回。
※※※
"嗚嗚嗚……嗎嗎嗎……"
這裡,本是一間雅致的閨房,此刻卻一片狼藉。席地坐著一名少女,兩手抓著四隻螃蟹,一左一右輪流往嘴裡送,不出半個時辰,地上便滿是蟹殼,凌亂不堪。
"小姐,你你你……把它們全吃光了?"小喬暖了酒送進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鹽醃的螃蟹,雖說不至於鹹得太過份,可一連咬掉十幾隻,舌頭大概也會發麻。
"沒有人要它,我就……嗝……自己吃!"南宮雪輕忿忿的說,舉起袖子抹一把眼淚。不知是哭得太多,還是吃得太多,不時打幾個響嗝。
"小姐,小姐,快喝口酒,順順氣。"小喬慌忙扶她至床上,搶過那小手中抓都快抓不牢的大螃蟹,將瓷杯送到櫻唇邊。
"小喬,你說……大哥為什麼變得這麼凶?他從前待我……可好了,不是這個樣子,不是的……"她摟住小喬的腰,孩童般縱聲哭泣,惹得比她小一歲、身形也矮小的小喬萬分艱難的站直,像長輩那樣拍著她的背。
竹葉青下了肚,一縷暖氣環繞而上,納入心,納入腦,讓人昏昏沉沉起來。
屋內,炭火開始發紅,不復冬夜的寒冷。南宮雪輕被放低的腦袋挨著了緞枕,一段陳年舊夢便騰雲駕霧而來──
暮靄沉沉的海邊,男孩子拉著小女孩的手,筋疲力竭的走著。
"哥哥,阿輕走不動了。"小女孩忽然耍賴的坐到沙灘上,"阿輕沒吃飯,肚子餓,走不動了。"
"乖,再走幾步,就可以看到村子了,哥哥背你好不好?"男孩子溫柔的笑,蹲下身子,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肩膀。
"嗯。"小女孩毫不客氣,迅速攀上了那堵溫暖的牆。
她名叫阿輕,實際上卻並不輕。這一路上,男孩子弄到的地瓜、野兔、田雞,總是先餵飽了她,才輪到自己。所以,雖是難民,但是她的小臉卻紅潤潤、圓嘟嘟的,像個可愛的泥娃娃。
那一年,她七歲、他十四歲。兩人在原來的村落裡本是鄰居,一場洪水使雙方的父母都不見了。於是,他帶著她加入了難民逃荒的隊伍,而她,開始叫他哥哥,視他為惟一的親人。
男孩子背著沉甸甸的小女孩,又走了一段路,依然沒找到村落。拂在他臉上的短髮和均勻的呼吸,告訴他,她又睡著了。黝黑的臉龐閃現一抹笑意,唉,這隻小懶豬,怎麼這麼容易睡著?
他是個很俊美的男孩子,儘管年紀小,儘管被太陽曬得黝黑,可是誰都可以瞧出他的漂亮來。
忽然,男孩子偶然舉目,望到了一道連綿的網,那是漁民們為了在海灘上曬醃貨,用來遮擋風沙的。男孩子看看漸晚的天色,又聞聞那股鹽醃的氣息,咬咬牙,像是決定了什麼。
"阿輕,阿輕。"他放下小懶豬,輕輕拍著她的臉龐,將她喚醒。
"哥哥,有飯吃了?"小女孩睜開眼睛,睡意朦朧的問。
寵溺的笑意更深,"沒有。不過快了。你先在這裡坐一下,不要跑開,哥哥很快就回來。"
"哥哥你去哪裡?"小女孩慌張的拉著他。
"乖,躲到岩石後頭不要出來。"男孩子沒有多說,很快的往那道紗網的方向跑去。
小女孩乖乖應了一聲,果然老老實實躲在岩石後面,等男孩子回來。疲憊的睡意讓她險些睜不開眼睛,日暮的冷風吹進她的脖子裡。
"哥哥……哥哥……"獨自低喊著男孩子,算是給自己壯膽。這塊海邊的巨岩形狀怪異,好像一隻魔鬼喔!奇怪了,哥哥怎麼半天不回來?
她探出小腦袋,往遠處看了看,又害怕的收回。過了一會兒,又鼓起勇氣再看看,終於,她看到哥哥了。
咦?哥哥在跑步,而且不是一個人在跑,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凶神惡煞的大叔舉著棒子,口裡喊著,"捉小偷……"
他們在玩什麼?
小女孩笑逐顏開的看著哥哥跟這群大叔在玩"官兵捉強盜"的遊戲,哥哥身子雖然瘦小,可動作靈活,那群笨重的大叔根本抓不到他,眼看一棒子打過來,哥哥機靈的一閃,大叔們又撲了空,差點撲翻在沙地上,真是好笑!
但是很快的她就不笑了,因為哥哥畢竟寡不敵眾,終於被逮住,手裡抱著的一堆什麼東西被大叔們搶了去,哥哥還挨了揍,臉上、脖子上、手臂上,頓時泛起紅紅紫紫的印。
"哥哥……"小女孩忍不住,飛撲上去。雖然哥哥先前吩咐她乖乖待在石頭後面,可現在,哥哥挨了揍,她要出去幫忙。
"嘿,原來還有個女娃兒!"一群大叔嗤笑起來。
"你們幹麼打我哥哥!"小女孩伸出自己的細手細腳,護住男孩子傷痕纍纍的身軀。
"這小子做了賊,當然要揍他!"大叔們理直氣壯。
"你們胡說!胡說!我哥哥不是賊!"她響亮的叫嚷。
"不是賊?"為首的大舉起手中的螃蟹晃了晃,"這就是贓物!"
咦,好大的螃蟹!好……香!小女孩看著贓物,聞到香味,肚子咕咕叫了叫,忘了還嘴。
"各位大叔饒命!"男孩子跪在地上叩首,"我和我家小妹由於家鄉造災,路經此地,請各位大叔賞口飯吃!"
嘻,哥哥從哪裡學來這麼傻的口氣?是那天在市集上聽人說書學來的吧!
"賞你個頭!"為首的大叔沒被感動,反而踢了男孩子的腦袋一腳,"這鹽醃蟹,是專門為鎮上張員外準備的,我們討海人,平日風風雨雨,好不容易撈到這些蟹黃飽滿的,連過年過節都不敢偷吃,哪能便宜了你這個小賊!帶上你的女娃兒,快滾,別再讓我抓到!"
一群人叫叫嚷嚷,紛紛又給了男孩子幾棍子,終於散去了。小女孩看著被打得鼻青臉腫的他,淚珠兒止不住的落了下來。
"哥哥,痛痛。"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撫著男孩子臉上的傷痕,不斷的吸著鼻子。
"哥哥不痛。"男孩子向她調皮的眨眼,咧開的嘴剛想笑,又被瘀傷痛得哇哇叫。
"哥哥,你以後不要偷東西了,阿輕不吵著吃飯了。"她年紀雖小,可也猜到了哥哥為什麼挨打。上次在市集,哥哥為了給她弄幾個饅頭,也是這樣,被人揍成豬頭。
"噓──"男孩子忽然支起手指頭,做了個靜止手勢,左右張望,確定近旁再無人時,從懷中摸出一隻巨大的傢伙。
"螃蟹?"小女孩剛想驚喜的叫嚷,又趕緊摀住自己的嘴,"哥哥你……"
"不要吵喔,來,我們趕緊把它吃光!"男孩子得意揚揚的說。
剝掉脆脆的殼,他首先把一塊紅得發亮的蟹黃塞進妹妹嘴裡,自己則吸著口水啃了啃沒什麼肉頭的邊角。
"哥哥,這是什麼蟹,真好吃!它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嗎?"小女孩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含糊的問。
"這算什麼,世上還有更好吃的東西呢!比如西湖的醋魚、天津的大麻花,等你長大了,哥哥帶你去吃個夠!"男孩子閉上眼睛幻想各種美食,算是畫餅充飢。
"等我長大,只要天天吃這種鹹螃蟹就夠了。"小女孩的回答如同井底之蛙,但她卻說得很認真,末了,又鄭重的加上一句,"天天跟哥哥一起吃。"
拍打的海浪聲呼應著兩個孩子的誓言。
後來,他們被天璿宮主收養,訓練成武林一流的高手,也有了正式的名字──男孩子叫南宮恕,小女孩隨他姓,喚作南宮雪輕。
男孩子十七歲那年,忽然變了性格,原來開朗頑皮的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江湖上人稱冷面郎君的無情殺手。他終日穿著黑衣,與劍器為伴,對曾經視為珍寶的妹妹,也十分疏遠。
沒有人知道他轉變的原因,大家猜想,也許是險惡的江湖生涯讓他變成這樣。
但南宮雪輕卻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她長大之後最喜歡做的一道菜,就是鹽醃蟹,正如她從前所說的,要和哥哥一起分享。
只是,她不知道,大哥還在不在乎這個"分享"。
陳年的舊夢漸漸散去,隨著打更聲,南宮雪輕昏昏轉醒。
她不是自己醒的,而是有什麼在揉她的臉頰邊,溫溫暖暖的把她喚醒。
"嗯……大哥……"那坐立在床邊的黑色身影,多像是大哥呵。但是可能嗎?大哥已經不理她了,還會三更半夜出現在她房裡,替她揉著紅腫的臉頰嗎?
黑影沒料到她會轉醒,不由一愣,拿著熱雞蛋的手也怔了怔。
這個小傻瓜,哪有自己打自己也下手這麼重的,半邊臉都腫起來了。要不是他心血來潮到她房裡看看,她明天還怎麼出去見人?
她又喝酒了?幸好只是竹葉青。看那一地未收拾的蟹殼,八成又是她賭氣的傑作吧,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真好笑。
"大哥!"昏昏沉沉的人突然清醒,一把抓住那只替她推揉的手,開心大笑,"真的是你!哈,我抓住了,這回你跑不掉了!"
從前,好多次的夜裡,她都感覺到有人坐在床邊凝視她,撫摸她的長髮,她知道那些全是夢。但今晚,美夢成真了,大哥,終於偷偷的跑來看她。
"別亂動。"南宮恕無可奈何,只得繼續用熱雞蛋替她推揉瘀傷。回眼避開她晶亮的注視,卻避不開她強行拖過他的另一隻手,像抱娃娃般緊緊摟在懷中。
"嘻,我就知道大哥不會這麼絕情,丟下我不管的。"南宮雪輕滿足的笑。
"下回不要喝那麼多酒,會頭痛的。"
是不是她聽錯了,嚴厲的聲音中竟有一絲隱藏的溫柔。
"燕燕姊,她還好吧?"沉默半晌,她支支吾吾承認自己的調皮,"我只是逗逗她,誰叫她要砍掉那株梅花嘛。"
"她沒事了。"有事沒事他也不清楚,自從今晨跟眼前的人嘔氣後,他就再沒心思回居所,只是坐到酒舫獨自一人解愁。
"嘻,大哥,這麼說,你不生我的氣啦?"南宮雪輕立即歡呼,隨後又賴到那寬闊的胸膛中撒嬌,"人家的臉不痛了,只不過嘴巴好麻!"
一直羨慕燕燕姊可以這樣跟大哥撒嬌,今天,她也要耍賴一回。
"誰叫你吃那麼多鹹醃蟹,自找的!"南宮恕臉上的肌肉鬆了松,像是笑了。他拿過案上的銀盒,取出一粒桂花松子糖,塞進這個搗蛋鬼的嘴裡。
"唔,好香,大哥最好了。"南宮雪輕含了糖,嗲嗲的回應,雙手一摟,又鑽進那個嚮往已久的懷中。
咦,大哥的身子好像頓時硬了起來,也燙了。即使隔著厚厚的一層衣裳,她仍能感受到那如春陽般的溫度。
靜夜的炭火更紅了,屋子裡,已無半點寒意。
"大哥……"正想說點什麼,抬頭看看大哥現在是什麼表情,忽然聽到院裡鐘聲大鳴,像是發生了什麼緊迫的事。
"小姐!小姐!"屋外的小喬未經回應就跳了進來,看到坐在小姐床邊的南宮恕,頓時愣為石像。
"怎麼了?"南宮雪輕抑住臉上一抹嬌羞,清了清嗓子問。
"那個…那個……"小喬明顯被嚇得失了言語。
"那個什麼?"一旁的南宮恕冷冷開口。
"那個……燕燕姑娘……沒了。"小喬心驚膽戰的瞧了一眼南宮恕,便低下頭去。
"什麼?燕燕姊她……死了?"南宮雪輕錯愕的說,把愣愣的目光投向身邊的人。
但那高大的黑色身軀不再有片刻停留,咻的一聲奪門而出。"一時間,屋內灌進了冷風,又變得寒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