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芃,妳來了。」袁至剛看見她,朝她微微點頭。
「他怎麼樣了?」她壓下心中那抹倉惶和憂慮,命令自己保持穩定的聲音。「他傷得重不重?醫生怎麼說?」
「他被酒醉駕車的人撞上,斷了三根肋骨和跛了一條腿,還有一些擦傷和淤青,醫生說他算幸運了。」袁至剛臉色凝重地道,「他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等他完全復原恐怕需要一段時間。」
谷苑芃感覺胸口抽痛,將目光調向床上那張灰白的臉。孫揚緊閉著眼睛,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完全不像她認識的那個神采奕奕、英姿颯爽的大男人。她用手摀住嘴唇,害怕自己一出聲就會崩潰痛哭。
「通知孫伯伯和孫伯母了嗎?」她低語。「他們知不知道?」
「孫胤和孫胥剛來過,我要他們先回去休息,由我來照顧他。」
若不是她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孫揚身上,一定會留意到袁至剛話裡的不合理之處。但她只是漫不經心地點頭,走到病床邊的椅子坐下。
袁至剛輕咳了一聲,「既然妳來了,就由妳來陪他吧,我先走了。」
她再點頭,沒注意到袁至剛臉上的笑意和帶上門離開的聲音。她輕輕地握住孫揚擱在棉被上的手,十指交纏,她能感覺他的體溫和穩定的心跳。
孫揚動了一下,微微睜開眼睛。「苑芃?」
「是我。」她柔聲回道,按住想起身的他。「你還好嗎?有沒有哪裡痛?要不要我叫醫生來?」她想起身,但被他拉住了。
「不用了,我很好。」他裝出虛弱的聲音,躺回枕上。「妳回來了。」
「至剛告訴我你出了很嚴重的車禍,我就趕回美國來了。」她想朝他擠出微笑,卻不甚成功。「我不喜歡你這個樣子,好醜。」
「這倒沒什麼不好,起碼妳願意回來看我,不會再一直躲著不見我。」他深深地凝睇著她,抬起手輕觸她略微瘦削的臉頰。「妳還好嗎?」
谷苑芃沒有回答,只是咬住嘴唇,伸手去撫過他紮著繃帶的肩膀和手臂。想到他差點死掉,那抹恐懼仍揮之下去,她拚命想忍住眼淚,卻無法控制心疼的淚水不斷滾落,滴在他胸前的繃帶上。
她的眼淚攪痛了他的心,將他的五臟六腑全糾結在一起。該死,這個爛招數是誰想出來的?他在心裡喃喃咒罵。他的目的是想引她現身,可不包括讓她傷心哭泣,她的眼淚令他頓時六神無主。
「苑芃,我沒事,真的。妳看我不是還活著嗎?」他努力想讓氣氛變得輕鬆些,卻見她的淚落得更凶了。
「還說沒事,你身上有好多繃帶,一定流了很多血。」她哽咽地道。「醫生說你斷了三根肋骨,還可能會跛一條腿,你傷得這麼嚴重怎麼還可能沒事?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會原諒你,我會恨你一輩子,你聽到沒有?」
孫揚覺得他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一翻身坐了起來,用沒被握住的那隻手去扯開纏繞在肩上的繃帶,動作靈活地令她訝異極了。
「孫揚,你……」
「我沒事。」他咕噥道,繼續和腳上的繃帶和固定支架奮戰。見鬼,這些硬邦邦的東西捆得他全身發痛,他還沒變成木乃伊真是奇跡。
谷苑芃的目光由上往下,由他完好如初的赤裸胸膛、完全沒有傷口的手臂,直到他繃帶下根本沒流半滴血的腿。她頓時醒悟過來,杏眼圓睜。
「好啊,你居然敢騙我!」她猛地起身,氣呼呼地指控,「你根本沒被車撞,也沒有跛了一條腿,對不對?你居然敢和袁至剛聯合起來騙我!」
「不用這個方法,妳怎麼會乖乖現身?」他斜挑起一眉看她。「我只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這一招還是跟妳學的。如何,妳也知道擔憂得快發狂的滋味了吧?」
「你……你……」她氣得找不出話來罵他。
「渾球?鱉蛋?卑鄙的臭蛇?弱智的豬?」他熱心地提供。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地轉身往門口沖,孫揚卻更快一步地圈住她的腰將她拉了回來。她奮力扭動著想掙開他,卻敵不過他的力氣。
「別走,苑芃。」他的手臂緊環住她,在她耳畔喃喃低語,「我好想妳!」
谷苑芃不再掙動,但身子仍舊僵硬。孫揚低歎一聲,將她轉身面對他,嘴唇輕拂過她的髮絲。
「我好想妳。」他喃喃地重複。「沒見到妳的這段日子,我什麼事都做不好。我在最重要的研討會議上發呆,對學生的問題答非所問,我的腦袋根本無法清晰的思考,搞得學校差不多要把我解聘了。」
「所以這又全是我的錯嘍?」她忿忿地想推開他。「去你的,休想把你自己的問題全推到我身上來。是你要我走的,記得嗎?」
「如果我傷害了妳,做了一些很混蛋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從來不是有意那麼做。」
「你不是有意那麼做?你不是有意那麼做!」她的聲音愈提愈高,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滾落,彷彿這些日子所壓抑的委屈全在一剎那間爆發了。「你這該死的混蛋!你知道我有多心慌嗎?當我知道你受了傷躺在醫院,可能會變成殘廢時,你知道我快嚇死了嗎?
「你不是有意這麼做,但你卻做了!我從英國飛到阿姆斯特丹,整整等了一天才有班機到曼谷,再等了八個小時到洛杉磯,接著轉機到波士頓,你知道這其間我承受了多少煎熬嗎?和我要的小手段比起來,到底是誰比較過份?」她一面說著,一面斷斷續續地撾著他的胸膛,哭得肝腸寸斷。
孫揚沉默地擁著她、任她發洩。誰叫這是他自找的?可是她哭得他心發疼,讓他的心幾乎全碎了,他第兩百次在心裡咒罵自己,責備自己的魯莽和整個該死的計劃。
等她的情緒稍稍緩和下來,原本的哭泣轉成抽噎時,他才將她微微推開,小心翼翼地梭巡著她的眼睛。
「看著我,苑芃。」在她想別開目光時,他托住她的下巴將她轉了回來,柔和但堅持地開口,「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很重要,給我幾分鐘讓我把它說完,之後如果妳還是決定離開,我絕不攔妳,好嗎?」
他的表情謙卑,帶著一絲幾乎是絕望的懇求,令她狠不下心說出拒絕的話。她倔強的抿著嘴唇保持沉默,沒有點頭,但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長久以來,我一直不覺得生命中有所缺憾。我的家庭很健全,兄友弟恭、妯娌和諧,我的兄長都找到他們生命中最契合的另一半,我覺得那就夠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此幸運。或許這也是我會抱著單身主義的原因。
「妳說的對,積習難改。我過慣了單身漢的生活,從來沒有想過要改變,直到妳再次闖進我的生命,我才逐漸瞭解我的生命中缺少了什麼。沒有妳,我只是活著,雖然過得逍遙自在,但沒有契合的靈魂相伴便毫無意義。」
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溫柔地接下去道:「這陣子我想了很多,與其一個人過得自在卻孤獨,不如兩個相愛的人一起創造幸福,牽手直到年華老去。我從來沒戀愛過,但那並不表示我不懂得愛。我愛妳,而且我要妳知道這一點!」
谷苑芃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垂下眼睫,凝望著他緊握住她的手。
「你不必這麼說的,孫揚。」她輕顫地呢喃。「真的,你不用勉強自己說出違心之論。在回來之前我已經決定了,無論你要不要我,我都會待在你身邊,你想要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
她沒有說完,因為他的唇俯下來堵住她的,將她尚未出口的話全封進他的唇裡。
「可是那對我來說還不夠。」他在她耳邊粗嘎地低語。「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個佔有慾十分強烈的男人。我想在將來的每一天都能看著妳、擁著妳、和妳共渡晨昏,我保證會盡我最大的努力愛妳、寵妳,不讓妳受到任何傷害。」
她環抱住他,感覺眼淚又威脅著要奪眶而出。「你是說真的嗎?你不怕麻煩?不介意從今以後多了個責任和包袱?」
「和失去妳的代價比起來,這些都太微不足道了。」他低歎一聲,將唇埋進她的頸項。「讓妳四處亂跑太危險,我不想再讓妳離開我的視線,有一種方法可以解決這些問題,讓我不會再這麼亂吃飛醋又浪費時間,妳要不要聽聽看?」
「什麼?」
「嫁給我!」他凝視她的眼睛,溫柔呢喃,「說妳願意,苑芃。」
她被動地迎視著他。他的表情嚴肅、目光真摯,他是認真的!一道甜蜜的暖意緩緩流過她的心田。這是她夢想中的一刻,她心愛的男人跟她求婚了,而且他愛她,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美妙的呢?
然而,想到他是如何將她「拐騙」到這裡,她的心腸又硬了起來。在他讓她飛了十萬八千里,擔了那麼多心、流了那麼多眼淚之後,他還妄想她會二話不說答應嫁給他,那他顯然是太天真了。
「你是說真的嗎?」她十分嚴肅地看著他。「你要結婚?不後悔?」
「當然!」他的表情再正經不過了。
「這個嘛……」她裝模作樣地想了想。「那我的答案是──不願意。」
不願意?孫揚的胃直往下沉,心頓時涼了半截。「為什麼?」
「還會是為什麼?哪有人在醫院裡求婚的,根本一點都不浪漫嘛。」她吹毛求疵地說,開始在病房裡來回走動,一面絮絮地數落著,「被車撞還跛了一條腿,這種把戲太下流了。還有,你瞧地上還有一堆血漿、木條和繃帶,也沒有鮮花、鑽戒和燭光晚餐,這是哪門子的浪漫場景?我還沒找你算帳已經夠客氣了。」
孫揚瞪視著她,覺得自己差不多快精神錯亂了。
「還有,根據我們家族的女性傳統,我現在不能結婚。」她又補充地說了一句。
他微微放鬆了下來,這倒好辦。「我知道,得等到二十五歲是吧?」反正還有幾個月而已,倒也不太難等。
「誰告訴你是二十五歲?」她斜睨著他。「是三十歲。換句話說,還有五年半。」
「五……」他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是目瞪口呆。
「而且我還有工作在身,不能說結婚就結婚。怕了吧?怕的話就算啦,再見。」她說完便想轉身,他再度將她拉了回來。
「想打發我可沒這麼容易,妳省省力氣吧。」他執起她的手並緊緊握住,注視她的黑眸變深、變黯了。「不管妳是五個月後、還是五年後才願意嫁給我,我要妳知道我愛妳,這一點是不會變的。」
雖然他在微笑,但他的表情卻從未這麼嚴肅過。她不再開玩笑,目光變得和他一樣柔和。「我也愛你。」她慎重地道。
他的眸裡笑意閃爍,舉起她的手至唇邊,將唇印在她柔嫩的掌心上。「我不會要求妳做任何改變,苑芃。」他低語。「我也不會做任何影響妳事業的事,只要妳記得留點時間給我,其它時候,我還是喜歡妳保持妳原來的樣子。」
她眨眨眼睛。「你的意思是,我仍然可以去酒吧勾引男人嘍?」
「妳可以在酒吧裡勾引我。」
「帶牛郎出場呢?」
「妳可以帶我出場,免鐘點費。」
「可是我想……」
他俯下頭吻她。
「關於你們……」他再吻她。「聯合起來騙我的事……」她的話幾乎沒入他的唇中。當他將她擁入懷裡,吻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時,她終於放棄長篇大論,抬起手臂攀住他的頸項,迎向他溫柔探索的雙唇。
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一絲淘氣的笑意泛上她的唇畔。反正他們擁有一輩子的時間,她總會找得到機會,好好向他討回公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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