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她的壞心情,那若有所思的表情牽動他好奇的情緒。
他提議說要去夜市吃宵夜,被莫日麗拒絕了。
「我今天好累,想休息。」她忽略他失望的表情,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地板上,不看他。
這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讓楚拓風的心口像被潑了桶冷水,他怔了下,掩飾難過的情緒,打起精神問:「發生什麼事了?」
她搖頭,不答。
他靜看她往前走,舉步跟上,她的腳步小,他三兩步就走到她身側,好一陣子不講話。
莫日麗不明白,他跟著她做什麼?今天她心情不好哪,煩悶透了,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他卻不死心地跟著,讓她有點不悅。
心裡也知道,這股不悅是遷怒,但仍舊很不理智的停下腳步,瞪他一眼,他顯然被那一眼給怔住幾秒,才亮出笑容。
而那笑容可惡的刺眼,她忍不住開口:「不要跟著我。」
「我家也走這條。」他故意笑得更猖狂。
她氣了。「那你可以走對面,幹嘛一定要這樣跟著我?我今天真的心情不好,可不可以讓我靜一靜?我不想無緣無故對你發脾氣。」
「但你已經對我發脾氣了。」他笑著,以指刮了刮臉,凝視她身後的店家。
他們停在一家便利商店前面,店內的白光折照在她身後,讓她的臉罩上陰影,更彰顯此刻她的壞心情。
本來是擔心的,但看她心情越壞,他竟心情越好,才發現自己是因為喜歡她臉上有溫度,除了客氣與疏離外,多了怒意,也很好。
「真是夠了。」她歎氣,繼續往前走。
他伸手拽住他,她被迫轉身看著他。
「為什麼心情不好?」
他凝視他,還是很倔地想著,他們其實不算太熟對吧?但是他身上帶給她的熟悉感,卻如一杯溫水,暖了她的身體,她不禁想起他的畫,也是那樣充滿感情的……而當此刻他積極的追問,讓她不自覺軟化了。
「告訴我,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以前我是怎樣?」
「有一次,你好像工作上有壓力還是出了差錯,嚷嚷著要喝酒,你還記得嗎?」
她搖頭。「不記得。」
他在心裡苦笑,似乎他記得的事情她都不記得,這代表自己在她的記憶裡面幾乎沒有痕跡吧……「你酒量差又膽小,跑去便利商店說要買醉,結果只買了一罐啤酒,後來喝了一口就嫌難喝……」他微笑,想起皺著臉的她。「你不喝了,反而嘰裡咕嚕的說一大堆工作上的抱怨,那時的你多坦率?」
她想了下,心中的無名火忽然消滅,有絲歉然道:「我剛剛是有點失控。」
「所以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她眨了眨眼睛思考一下,終究還是忍不住全盤托出,省略了自己棲身在童書店的理由,只淡淡解釋店主可能準備關門大吉了。
他聽了卻笑了。「這是一個好機會啊!」
「什麼?」
「人有種惰性,不愛改變目前的環境,但這消極的想法其實影響自己的潛力發揮,你看老天對你多好?知道你不會改變,還幫你創造機會。」
這番話很樂觀,讓莫日麗愣了好久。
他沒有說什麼——你也該好好規劃自己的未來這種語重心長的話,他說的話反而帶點哲學,這讓日麗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想找話來反駁,卻又不得不認同。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想反駁他。
後來才知道,原來是因為自己的心又往他那邊靠攏了一點,她下意識的警覺與逃避,讓她變成愛找碴的人。
她抗拒、挑剔……還是擋不住,這夜,楚拓風給她的打氣,深深打入她心底。
然而楚拓風的打氣,仍然沒辦法令莫日麗真正放鬆下來,她還是天天繃著臉,心情好不起來。
某天晚上,她打起精神翻找家裡剩下的會計書籍,然後坐在沙發聚精會神的閱讀了一整晚。
隔天早上,她好像有一點信心了,發現自己重拾書本還是有可能的,因為邊閱讀,一些記憶就跟著回來,於是她開始認真思考離開童書店的可能性,或許去應徵看看,如果曉芬真決定要收掉的話。
而楚拓風卻沒看見她內心的成長,他擔憂的看著她時時若有所思的臉,希望她能打起精神,卻看不見她心裡真正的想法。
向來樂觀的他,很討厭心裡有事情,當心愛的女人愁眉苦臉,他更不能置身事外,想了很久,他決定——下點猛藥。
一開始,是一聲極輕的尖叫,小小聲的。
「啊……」
再來,是漸揚的聲調,讓尖叫變得刺耳些。
「啊啊啊!」
最可怕的,是綿長的尖叫。
「啊~~」
以上三種尖叫都是莫日麗發出來的,她叫得花容失色,一臉驚慌,但旁邊的楚拓風卻笑得很開心。
秀麗的臉龐上,不再冷靜淡漠,她像被海浪沖刷過後,那股重生的感覺從身體裡散發出來。
她本來是不敢尖喊的,遇到什麼害怕或討厭的事情,比如說最怕的蟑螂,她也是只會靜靜的躲在旁邊,連打也不敢,因為知道,再怎樣喊也沒人來救她。
她一個人住,一個人看店,一個人過人生,遇到害怕的事情也只能自己扛,但她以為自己只怕蟑螂之類的昆蟲以及怕冬天的寒冷,沒想到,今天她發現自己還怕一件事。
怕高!
她怕高哪……莫日麗全副武裝,手肘跟膝蓋都穿上防護設施,身上吊了一條大鋼索,面前是褐肉色的牆壁,一個孔一個洞供人攀附,她現在爬到一半,往下看就見到楚拓風那笑開懷的臉龐,然後,一陣抖……好高啊!
楚拓風帶著她來攀巖,但他沒有一開始就直接道出目的,他還是那一貫的笑容,像業務一樣推薦道:「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消去所有疲勞,可以得到人生新的意義,可以讓人找到全新的自己,怎樣?要不要一起去?」
聽聽,他這傢伙說話像演戲講台詞,她被唬得一愣一愣,這個公休日,忍不住乖乖跟著他走。
到了現場,她嚇傻了,忙搖手說不行不行,但他又這麼說了。「我沒有想到你是這麼膽小的人,只不過是攀巖而已,而且安全設施這麼充足,應該沒什麼好怕的吧?」
沒什麼好怕的?莫日麗依言抬頭看了看高聳的巖面,看旁邊眾人看似輕鬆,三兩下爬高高,她忽然覺得勇氣填滿胸口,好像真的沒什麼好怕的噢?
但實際上場後,卻發現看起來簡單,其實很難。
起先是滿輕鬆的,一步步往上爬,偏偏她往下看了一眼,忽然腿軟了,這才發現原來自己懼高,而且懼怕到不管形象尖叫連連。
下面的楚拓風笑得好開心,他看著她緊張兮兮的抓緊巖面,秀麗的臉上全是倉皇,她驚嚇的眼色藏著恐懼,他好像還看見她美麗眼睛裡有一點點的淚水喔……這是他給她的震撼教育。她太拘謹了,好像將自己藏在一個緊閉的殼裡面,將過往愛笑的自己關起來,不肯出來。
這些天她將自己關得更深了,他看不下去,無論童書店收不收,日子總是要過的吧?
而楚拓風知道,有時候,人不是愛把自己隱藏起來,而是他們沒有鑰匙打不開門,現在,楚拓風要替莫日麗開門,要她將過往擁有豐沛情緒的她放出來,他不願看她雖然是掛著微笑,但眼神裡有著惆悵。
抓緊繩索,他也開始攀巖,從她右方而上,他身手俐落,長手一拉,肌肉一使力,迅速的到了她不遠處,高度跟她一樣。
她緩緩的側過臉來。
他不禁又笑了,看她當真哭了出來,癟著嘴,看起來像個小可憐。
楚拓風揚聲道:「怎麼哭了呢?」
莫日麗聽見了,但沒回話,她眼色忿忿,雖在哭著,但瞪著他的眼神很兇惡。
喔喔~~生氣了呢!
他還是笑,啟唇又說:「你這樣怕高,是不是連摩天輪都不敢坐?」
說完這句話,他就身手矯捷的往上爬,他健壯的身體果然肌肉發達,伸手握住凹洞的臂結實性感,屈起上攀的腳線條剛硬,她有一點點貪戀地看著他好看的身體曲線,忘了懼怕。
是他的運動美,讓她有瞬間忘了移開目光,但很快的她收回目光,恐懼重回心底,汗顏起自己的處境。
她開始小心翼翼的往下爬,先探一隻腳,再下一手,隨即移另一隻腳,再下移另一隻手……很好很好,別怕……她在心底為自己打氣,全神貫注,花了一段時間,她終於快到地面,不禁揚起微笑,鬆懈的心情讓她手立時一滑,整個人下墜——「啊——」
刺耳的尖叫,再一次飄入楚拓風耳裡,高高在上的他,立時擔憂的往下看,就怕她真出了什麼事。
當看見她的處境後,他又笑了。
纖細的身體被吊在半空中,離地板只差半層樓的距離,她臉上滿佈淚痕,滿面驚恐不說,瞪著他的眼睛不只是怒意,更有著活力。
楚拓風笑得更開心了。
莫日麗很久沒那麼生氣了。
或者該說,很少有人可以讓她這麼生氣。
她始終沒意識到,這些日子以來擔憂童書店關門的心情,因為攀巖這個活動被遠遠拋在腦後,那些一直壓在胸口的壓力,好似被剛才的攀高給擊潰,胸口好輕鬆,有空間擠進小脾氣。
她氣到回去的路上不跟他講話。
兩人坐在楚拓風跟父親買來的二手車裡面,一輛黑色的ALTIS,車齡約六、七年,這次他會台灣,楚父本要無償讓與他,他硬是拿了錢給父親,不願白白得手。
車內頗乾淨,雜物也不多,莫日麗繫著安全帶坐在副駕駛座,沉著一張俏臉,低眸看著自己置於膝上的手。
「還生氣啊?」開著車的楚拓風問她。
她沒回話,但癟著的嘴,不開心的表情,樣樣顯而易見,就連她也沒發現自己竟像個小孩子一樣使性子。
「哎。」他重重歎息,好像多懊悔似地。「早知道就不找你來了,我是想說攀巖這麼贊,不只是運動,也可以得到新的視野,沒想到你怕高,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知道會這樣啊?」
她啊,哭得像個小孩子,殷紅的眼睛讓他看了心疼,但她眼色中的活力反令他欣慰。
他又說:「說真的,難道你不覺得好玩嗎?人生少有這樣的機會,這麼安全卻可以試著練練自己的膽量,而且你自己說,從上往下看,是不是東西都變得渺小了?難道沒有給你一點啟發?」
楚拓風說教般的口氣與話語,全進了莫日麗的耳裡。
難道沒有給你一點啟發?
她默不作聲地想著,啟發?那麼高,她哪有機會思考什麼?滿心滿腦的只是害怕,但是,從上往下看的確就如他剛剛所說的,東西都變小了,明明比她高上一個半頭的他,她從上往下看時也變得小多了,除了臉上的笑容還是大得刺眼外。
她不禁想到,那些令她心傷的往事,是不是她往前走了,往後看時也會覺得渺小?
啟發?是的,經他一點,好像還真的有那麼點啟發。
她不禁放鬆了臉部線條,不再生氣的垂著頭,反而揚起眼眸來,望著他開車的側臉。
他像老師般又開口:「我在美國時,有一次跟朋友到墨西哥去旅行,有一處地方很荒涼,只有一家小吃店,就開在山崖上,我們在那邊買了烤肉,坐在高高的山崖,看著眼前景色,就什麼都忘記了。我那時正煩惱當畫家的出路,我朋友剛跟交往五年的女友分手,我們兩個各懷心事結伴旅行,而且我們的煩惱性質也不一樣,可是在那座山崖,在那片景色前,我們只覺得煩惱很渺小,甚至還不約而同的覺得,幹嘛要花時間煩惱?」
她聽著,仍然沒說話,但臉色更緩了。
「我說,那全是自尋煩惱,我相信什麼事情都會有一個自然該去的地方,這麼一想通,就不管了,做畫家就做畫家,賺不了錢就算了,等到要餓死了我再想辦法,結果哩?我現在還沒餓死。」
莫日麗永遠忘不了這天下午,楚拓風的形象在她心裡變得好壯大,那道深沉的嗓帶著滄桑,跟記憶一起燙在她心裡。
她望著他,只覺得這個比她小的男人卻比她成熟百倍,她感到呼吸有些不順,心跳加快,耳朵嗡嗡作響,只記得他說的每句話。
如山剛硬的側臉,也成為她心中的一座山,令她為之嚮往,她不知道心裡油然而生且難以阻擋的感情是什麼,只知道她再也移不開視線,他所說的話是這樣氣勢如虹,鑽入她心裡最深處。
她想到前幾天收到他的簡訊,裡面只寫了四個字——我的起點,以及附上一張照片,拍得並不算清楚,但仍看得見照片裡的房間是空曠的,只有地板與牆壁的空間,她記得自己凝視那張照片好一會兒,明明是看著一堆空白,腦中卻不禁會想起他在這邊畫畫的樣子。
是初見時他在中庭樹下的側影,被她的幻想搬到這張照片裡,她好像也被他的雄心壯志給同化了,覺得他一定會畫出什麼了不起的大作。
她忽然小小聲地說:「我找了些會計的書來看,我覺得……」她頓住,覺得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害羞,於是看往窗外,掩飾尷尬。「我覺得我好像可以重回職場。」
開著車的楚拓風眸光一熱,為她的改變,真心微笑了。
因為母親的堅持,楚拓風不得不選了個良辰吉日,才正式搬入工作室,這一拖也拖了好幾天,本來想在清掃隔天便搬入的他,也依循母親建議,當天請了父母以及經紀人鄧潔吃飯。
只是在工作室裡的小餐桌擺上幾道家常菜,本來他是不願意的,但母親堅持,他也只好照辦。
他的廚藝不錯,大都是因為在美國的留學生涯中,少不了得自己煮飯的機會,讓他練就一身還上得了檯面的廚藝。
簡單煮了洋蔥肉排加上紅燒豆腐,再來一道干煸四季豆,配上鮮菇炒青江菜,湯則準備番茄蛋花湯,四菜一湯,全是家常菜,簡單花了不到四十分鐘便上桌了。
「沒想到你還滿會煮菜的。」鄧潔邊吃邊贊。
楚拓風聳了聳肩。「當然啊,不然我在美國應該會餓死,我真受不了速食,偶爾想家想台灣只能自己下廚。」
「我就不行了,我在加拿大時每天都靠我室友,她超會煮菜的,也就造成我現在什麼都不會。」鄧潔哈哈笑。
「你看起來就什麼都不會啊。」楚拓風看著她,今天她穿白色荷葉領上衣配上高腰窄裙,顯得曲線畢露,裙下的長腿雖裹著黑絲襪,但纖細筆直的線條,相信任何一個男人看了都無法抵擋。
楚母靜靜聽著他們一來一往的對話,忽然,忍不住開口問:「你們在交往喔?」
啥?!
鄧潔幾乎要很不淑女的把剛入口的湯噴出來,她在吞下湯後,震驚的看著楚母,訝問:「伯母您怎麼會這樣想?」
「媽,你幹嘛亂講?」楚拓風覺得頭要痛了,當母親一開口,他就知道事情準會沒完沒了。
果然,楚母繼續道:「我看你們聊天感覺很合拍啊,不過我沒想到阿風會喜歡這型的啦!這麼艷,我一直以為阿風喜歡清純一點的,就像以前我們那個鄰居啊。不過去了美國可能口味也變了啦,老公,你說是不是?」語末,還拖楚父下水。
正乖乖吃著肉排的楚父,聽見老婆點名自己,連忙點點頭,嗯了幾聲。
「你看吧,你爸也這樣講,不然你幹嘛搬出來?一定是覺得家裡有人讓你們約會不自在啊!哎唷,年紀都不小了,還怕爸媽知道喔?我跟你們說,千萬不要懷孕就好啦!」
「媽!」楚拓風快瘋掉,楚母的腦內小劇場太厲害,被這麼說讓他覺得好尷尬,忍不住轉頭跟鄧潔道:「我媽就是這樣,你不要——」
「不要放在心上,我知道。」鄧潔嫣然一笑,轉而對楚母道:「伯母,我跟楚先生絕對只有工作上的關係,我呢,已經有男朋友了,明年也打算結婚,所以伯母您不要誤會。」
「男朋友?啊你有男朋友了喔?」楚母尷尬笑笑,有點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臉。
「對啊,我知道伯母您是有點擔心楚先生已經到了適婚年齡還沒有女朋友,所以有點急,但是我跟他真的沒有在交往啦,現在我一心一意只想把楚先生的名聲打響亮。」
楚母頻頻點頭。「嘿啦,我是覺得他怎麼都沒有女朋友,所以很急啦!哈哈哈……」
楚拓風揚眉,頗欽佩鄧潔可以成功安撫他媽,果然自己沒選錯經紀人,鄧潔似乎有著八面玲瓏的特質,連對這樣嘮叨的菜籃族都可以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