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整理得煥然一新,室內水仙和室外庭園的梅花爭艷,迎接絡繹不絕的親友、訪客,拜會自早到晚都沒停歇,堪稱車水馬龍。
對照前面主屋的熱鬧,西跨院卻是安靜到異常。
彷彿被所有人遺忘了,丞相府的這個角落,絲毫沒有沾染到過年時的嘈雜喜氣。
沒有新的擺飾,沒有鮮艷欲滴的花盆擺飾,連傅寶玥自己,都沒有華麗衣裳或首飾──她還是平常的模樣,最多就是換了身暗紅衣裙,算是應了景。
大過年的,她卻懶洋洋地窩在貴妃榻上,意興闌珊翻閱著繡譜。那些鴛鴦戲水、花開富貴的圖樣,她沒一個喜歡。
好吧,換一本描紅花帖,左看右看,也都沒看出什麼興趣來。
看著看著,眼皮越來越重,都快閉上了。
大白天裡打瞌睡是不妥,但她也沒辦法,誰讓她這幾天都睡得不好,夜裡老是驚醒呢?
偏偏,又不是情郎的探訪讓她無眠,而是因為一場又一場的惡夢!
這些夢境,都有著共通點。
在夢裡,她變回了多年前的小女孩,回到深宅大院的江南舊家。一身光鮮衣裳、手中拿著個新鮮甜桃,正一蹦一跳的要穿過迴廊,去爹的書房玩耍。
傅盛疼愛自己的掌上明珠是出了名的,打小就讓傅寶玥在書房自由進出,還親自教她認字、描紅,帶著她賞玩價值連城的書畫古籍,父女倆常常在書房一待就是一下午,其樂融融,和外面想像傅盛是個滿身銅臭的生意人、只對賺錢有興趣的形象,大有出入。
當時,傅寶玥幼小身影正轉上朱紅欄杆的迴廊,辮子甩啊甩的,突然,後面有人一把抓住她!
一隻手還由後往前,用力蒙住她的嘴;傅寶玥連叫都叫不出聲,就被拖抱著,硬是帶回了她和奶娘住的套間。
甜桃落地,摔爛了。
「我的小姐,妳可千萬,千萬別開口!」原來由後抱住她的,是奶娘。
只聽見奶娘嗓音抖抖的,不只這樣,還全身都在發抖,抱傅寶玥抱得好緊,兩人迅速縮藏進後面小房間裡的陰暗角落。
傅寶玥被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驚慌的眼淚在大眼睛裡滾來滾去。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一向和藹慈祥的奶娘,為什麼會突然變得聲色俱厲。
片刻之後,彷彿地獄大門打開,所有的惡鬼統統出柙,潮水般湧進來,急促混亂的腳步聲、人聲吶喊……充斥整個傅家大宅。
門被狠狠撞壞,酸枝書架、多寶桶、半人高的精瓷花瓶全被掃倒,此起彼落的巨響震得傅寶玥小小身軀不斷驚跳。
「別出聲,別出聲……」奶娘的叮嚀,在她耳邊重複又重複。
從那一刻起,她的聲音好像不見了。
不敢哭,不敢問,只睜大眼睛從陰暗角落裡面,看著家被抄了,看著父親被架走,再也沒有回來;看著母親的夜夜號哭,終至投水自盡。
一切發生得那麼快,從眼前飛也似地掠過,就算睜大眼,也幾乎看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那群凶狠跋扈的官兵,身上袍帶全繡著耀眼的紋飾──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是宮裡出來的,傲視天下的侍衛們。
愛笑愛喝酒,笑聲震耳,交遊滿天下的父親,究竟怎麼惹上這樣一個大麻煩,又怎麼被下重手抄家,在傅寶玥被領著夤夜遁逃,一處換過一處的流離顛沛歲月裡,聽著口耳相傳,多少也得知了端倪。
一開始不過就是捱義氣,資助朋友,個性豪邁的傅盛並沒有追究用途。最後,好心卻遭到利用,連命和家人、財產都一同賠上。
傅寶玥曾經咬牙忍淚,咬得嘴兒都破了,鮮血流淌卻仍不自知;沒想到,多年後,還是被一個宮裡來的男子糾纏上了。
熱騰騰的情意排山倒海而來,雁宇瑎根本沒有給她喘息的空間,更遑論思考了。她把整個人交給他了,卻一點也沒想過結局。
他們,能有什麼結局?
就算雁宇瑎說過要帶她進宮,但暫且不論可行與否,她自己也絲毫不願。
要怎樣讓她走進充滿了惡鬼的皇宮?那些帶走她父親、逼死她母親的惡鬼,一有機會,就要出現糾纏,恨不得將她也拖回地獄。
看呀,他們張牙舞爪,面目猙獰,身上的刀劍閃著冷冷的銀光,往她劈下──
「嚇!」傅寶玥驚醒,一身的冷汗。
「小姐,小姐?」
擔憂的嗓音響起。隨即,巧絲出現在她眼前。
看見傅寶玥惡夢乍醒的慘白粉臉,巧絲原本已經古怪的臉色,更顯憂慮。
「我沒事。」她從半躺臥的姿勢勉強坐起。原來是大白天寐著了,還作了惡夢,此時四肢軟綿綿的,幾乎又要躺回去。
本來,巧絲應該會勸她回去榻上躺一躺的,不過此刻,巧絲的臉色猶豫遲疑,吞吐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小姐,有人來看妳。」
突聞此言,傅寶玥的心頭猛地亂跳了好幾下。
會是「他」嗎?
過年這段時間,宮裡事情多,雁宇瑎無暇來看她,兩人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面了。
事實上,是從上次七皇子來硬闖之後,他們就不曾見面。
走漏風聲了嗎?宮裡已經知道他們的事情?所以,才不方便前來?要不然在以前,除非他去了南方,否則每隔一兩天,就在夜裡出現來看她。
或激烈纏綿,或靜靜相擁,甚至是對坐笑談……無論怎樣,都是濃情蜜意,彷彿在一方私密的天地中,共享僅屬於兩人的良辰春宵。
出了這方天地,她和他,根本不能相聚……連面都見不到呀!
巧絲看出小姐的情緒流轉,也敏銳察覺那張芙蓉粉臉上湧起的淡淡紅暈,心裡急著,又不知該怎麼措詞,大寒天裡,硬是急出了一頭汗。
「巧絲,妳怎麼了?」傅寶玥詫異著。
巧絲不安地回頭望望,又轉回來,無言地望著她。
傅寶玥這才領悟到,來人絕不是雁宇瑎,而且,還可能是很不受歡迎的客人。
「誰來看我?」她輕聲問,一面輕移身子,下榻讓巧絲為她整理衣服。
「我說寶玥,怎麼大白天的睡覺哪?」尖銳的嗓門傳來,令聽的人都忍不住想皺眉。
話聲方落,一個香噴噴又珠光寶氣,全身上下穿戴光鮮亮麗的微胖身影出現。丞相夫人、傅寶玥的姨母走了進來。
丞相夫人一進門,彷彿回到自己屋裡一樣,大剌剌坐下,還指使巧絲去為她倒茶。
傅寶玥的柳眉微微鎖起。
雖然姨母多年前伸出援手收留了她,她感激莫名,但說到底,她和這位姨母還是一直都不親。
當然寄人籬下會特別自卑退縮沒錯,但姨母的個性,和她那溫婉賢慧的母親……很難想像是出自同一個家庭。
「哎呀,怎麼房裡這麼素,一點裝飾喜氣也沒有,大過年的呢!」丞相夫人用手絹半掩著鼻,團團圓臉上,滿是不同意的表情。「還有,這屋子座向差,未時而已,就已經這麼暗了,不敞亮;轉角就是小廚房,油煙味好重哪!外頭還面對一個陰森森的蓮花池……依我說,這兒根本不適合住人!」
傅寶玥低頭無語。
要真這麼糟糕,她在這小院落也住了這些年了,也不曾聽姨母問過一句住得好不好,怎麼今天突然挑了一大籮筐的毛病?
雖然不解,但她從很小就學會了安靜觀察。只要靜靜旁觀,很多人、事,慢慢的就會顯現原形。
果然,原形現出來了。
「寶玥呀,不如妳搬個地方吧,讓妳住這兒,姨母也心疼。」丞相夫人伸手拉住傅寶玥冰涼的小手,圓臉上堆著笑,只是笑意很淡薄。「姨母幫妳看好了,南邊的屋子,下午讓人去整理一下,上燈前就可以搬好,反正妳東西也不多……是吧?」
話中探問的用意如此明顯,讓傅寶玥咬住了唇,忍下回答,依然不出聲,只是乖順地點點頭。
「東西就這些?」丞相夫人又追問,眼睛在房裡轉啊轉的,掃視一周,確認。
「是。」傅寶玥輕聲回答。
還能有什麼呢?當年來到丞相府,奶娘在急亂間幫她戴在手臂的金鐲子、衣服裡縫的金條,連著包袱裡幾串珠煉、好幾個寶石戒指,要讓她保命用的,全都讓姨母不動聲色地拿走了。
雖說這些年來丞相府供她吃住,但真要算起來,她帶來的那些,換算成銀子,絕對足夠支付食宿,還綽綽有餘。
但無論如何,傅寶玥還是極為感激姨父、姨母的收留。他們的話,她從來不會反對或忤逆,一切都默默接受。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她被迫搬出了西跨院。
匆促得連打包都隨隨便便,之前巧絲忙著指揮幾個來幫忙的僕婦收拾東西、還沒什麼時間反應,等到陪著小姐來到新居時,巧絲先是一愣,然後,眼圈兒就紅了。
什麼新居?根本一點都不新!這兒,根本就是柴房改的幾間陳舊小屋呀!離主屋很遠,在第三進;毫無人煙,安靜到幾乎是蕭索了。
傅寶玥本身倒是沒有什麼激動反應,只是看了看四下環境,長長眼睫便掩垂下來,遮去眸裡所有的情緒波動。
「小姐……」巧絲的聲音都發抖了,帶點哭音,「怎麼會……怎麼會讓小姐來住這兒呢?會不會是弄錯了?」
「大概是之前鬧了事,想要避免再次發生吧。」傅寶玥淡然說著,彷彿置身事外般,雲淡風清。「我的身份已經夠特殊,現在又有宮裡的人注意到我借住在這……想想姨父在朝任官,這樣確實會讓他難做,姨母的考量是情有可原。」
「那都不是小姐的錯呀!」巧絲義憤填膺。「又有誰幫小姐想過?」
傅寶玥笑了笑。
是呀,每個人都有苦衷,都該為他們想想;但,又有誰幫她一個毫無背景支柱的孤女想過呢?
除了貼身服侍的巧絲之外,就只有雁宇瑎了。
那個可以坐擁天下美女,卻獨鍾她一人的男子。
「沒關係,將來六爺接了小姐過去,就不用再受這種委屈了。」紅著眼的巧絲一面不停手地忙碌收拾張羅著新住處,一面碎碎念著。
說著說著,巧絲突然想到什麼,抬起頭,擔憂地看著自始至終都淡然以對的主子。「小姐,我們這樣匆匆忙忙搬地方,又搬到這麼荒涼的角落,六爺會不會找不著?」
聞言,傅寶玥突然笑了。是真真切切,打心裡透出來的笑。
笑容嬌柔絕艷,彷彿陰霾烏雲中透出的皎潔月光,令人幾乎看傻了眼。
「才不會呢。」回答是甜絲絲的嬌嗔。「他那人最賊了,哪會找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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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寶玥果然沒說錯。
幾天之後的夜裡,當前面正屋的熱鬧談笑聲還隱隱約約傳來時,更襯得後面掩藏在濃密樹林裡的小屋非常安靜。
雖然安靜,卻一點也不冷清。
小屋經過收拾,已經略具規模。書、衣服都歸位,被套椅套全換過,窗前小書桌上擺好了筆架和顏料,角落幾枝寒梅插在素雅花瓶裡,吐著淡淡清香。房間中央,一個火爐正熊熊燒著,帶來可喜的溫暖。
不過就算沒有火爐,傅寶玥也一點都不冷,因為,情人的懷抱比火爐更好用。
他果然尋來了。才上燈沒多久,便見他一派瀟灑地走進來,寒傖的舊房間好像突然變成華麗富貴的宮殿。
傅寶玥當時正在理書,聽聞門聲輕響,一回頭,就看見長身玉立的心上人站在那兒,微笑凝望,隨即展開手臂,對她說:「寶兒,來。」
幾本書冊落地,裙襬飛揚,她投入了專屬於她的懷抱。
「想不想我?」低聲呢喃在她耳際,癢癢的,惹得她格格輕笑。
笑歸笑,撲入堅實懷裡的人兒還是乖乖點頭,承認這些日子來的相思。
「乖寶兒。」雁宇瑎低頭輕吻她的頭頂。「換了新房間?在哪畫畫?幫妳搬張桌子過來,好不好?」
這個男人便是這樣,大方氣度在輕描淡寫間流露無疑。
分別多日後相見,沒有婆婆媽媽問她瑣事,就算看她換了地方住,也沒有追問來龍去脈。
「還說呢,你送的那些東西,巧絲和你派來的人,在入夜之後,抬了好幾趟才搬完,要不是這兒人煙稀少,馬上就給人發現!」傅寶玥悶在他懷裡抱怨。
事實便是,雁宇瑎一切都幫她想得好好的。
她身邊總暗中安排著人守著,順便傳遞訊息,所以,他第一時間就知道傅寶玥換地方住了。小姐她遷居,派隨從來幫忙。吃的用的不管少了什麼,只要開口,不,連開口都不用,他一定幫她準備。
「你不要真去搬張桌子來!」傅寶玥不放心地仰頭叮嚀,追加一句。
照他的個性,說是搬張桌子來,一定就會搬來一張紫檀木精雕鑲鈿還壓金絲的前朝古董桌,價值連城的那種,說不定還附上椅子、書架、筆架、全套書房用品。
這個人寵起女人來,根本是沒有盡頭的!
「我也只是隨便問一句,看妳緊張成這樣。」雁宇瑎輕笑著,俯頭捕捉她柔潤艷紅的小嘴,把她接下來的抗議都吞進口裡。
「唔……」嬌軟的輕吟不由自主逸出。
相思如此催情,很快地,兩人的身體熱了,呼吸快了。傅寶玥的衣服被扯開,男人的大掌撫上她柔軟豐盈的前胸,隔著肚兜,感受她好急好快的心跳。
「妳越來越甜了,寶兒。」雁宇瑎吻著吮著,還低低讚歎,伴隨著低啞的呻吟。「真不想離開妳……」
濃情蜜意中,傅寶玥卻是一愣,烏黑的大眼睛眨啊眨,望著眼前略略泛紅的英俊臉龐。
感覺到懷中人兒突如其來的僵直,雁宇瑎捧著她臉蛋的右手,輕輕撫摸花瓣般的臉頰。「怎麼了?」
「你……又要走了?」
「嗯,元宵一過就要南下。」漫不經心回答著,他另一手靈巧地去解那件艷紅緞面的肚兜,尋求更親密更貼身的接觸。
「早知道,不如去跟別人算了。」靜了好半晌,傅寶玥才悶悶說。
也省得這樣牽腸掛肚,老是才見了面就又要分離,根本沒辦法廝守!
不知道為什麼,兩人越來越分不開,這一次聽聞他要南下,傅寶玥的心,莫名地慌了起來。
「怎麼可以!妳不跟我,還能跟誰?」他輕輕鬆鬆地把她的埋怨給駁回了。
片刻之間,雁宇瑎已經把她的衣衫卸了大半,攔腰抱起半裸的心上人,往大床走,輕輕放下。
「妳最近……有沒有覺得哪裡不一樣?」他的薄唇隨著長指,游移在雪嫩的女體肌膚上,來回品嚐愛撫,彷彿在鑒賞最美味的佳餚一般,一面還要好壞好壞地問。
有什麼不一樣?他還好意思問?
傅寶玥的臉蛋紅了又紅,紅得像是要著火了。
從不識風月的單純閨女,變成已解人事的小女人,這樣的轉變還不夠大嗎?
開始知道相思滋味,從心到身體都渴望他,以前頭一沾枕就能唾,現在都要輾轉反側好半天,想他的吻、他的擁抱、他的氣息、他親暱的愛語……想得自己臉紅心跳,睡也睡不好,夢裡都是他,這算不算「不一樣」?
什麼都不一樣了!
「沒有嗎?真的?」他嘗著殷紅挺立的可愛蓓蕾,逗弄著,讓她全身酥軟無力之際,還是繼續追問,「仔細想想,寶兒。」
這種時候,誰還能仔細想什麼呀!分明是、是欺負人!
「別欺負我……」討饒聲嬌滴滴、可憐兮兮的,惹人愛憐不已。
「是誰在欺負妳?嗯?」低沉男聲依然含笑,但是氣息也明顯地不穩了。
好像要不夠她,又像是急著慌著,想要確定什麼。
像這樣什麼都有、凡事篤定淡然的男子,到底有什麼不確定、沒把握的呢?又在急什麼?
「啊、啊……」只有在這時候,她會用最甜蜜纏綿的嗓音喊他,「瑎……」
「再叫一次。」他的喘息粗重,聲音沙啞,幾乎已經要克制不住滿腔火熱滾燙的愛意。「寶兒,再叫我一次。」
那樣甜媚入骨的嗓音,他定要牢牢記住,攜到夢裡夜夜溫習的。如此,南下孤枕難眠的難耐時日,才熬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