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雙可以跑上幾千公尺而不費吹灰之力的矯健長腿,絕對不會讓人懷疑它的運動能力。
瘦勁有力的臀部上,連著一段略縮的腰線,接著就是一副令人流口水的威猛軀幹。這副身體並沒有故意穿著緊身T恤來顯示它的精實,不過它也不需要,即使是一件普通的襯衫,也能把二頭肌和胸肌完美地襯托出來。
脖子上是一個方而有力的下巴,下巴中央微微有一道凹陷,緊抿的嘴角說明主人不是個太愛笑的男人,深濃的雙眉,與銳利的眼神也證明了這一切。
這不是一張符合英俊標準的臉,但絕對是一張十足陽剛、十足男人味的臉。
強硬,嚴肅,像軍刀一樣銳利──這是大部分人對他的觀感,尤其是他的前任同事。
蔣宇誠從不否認自己的本質。即使你把他打趴在地上,也頂多只能讓他吐兩口血,不會聽到他的求饒聲──當然,能夠做到這件事的人也不多就是了。
無論是早期當兵或後來從警,他的徒手搏擊和槍械技巧都是同梯裡成績最好的。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死硬脾氣的男人,而且對個人原則的堅持,強硬得會讓你牙根發麻。當他認定是對的事,你很難說服他改變主意;當他認定是錯的事,你也很難勸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雖千萬人,吾往矣」說的就是蔣宇誠這樣的男人──現在想想,這應該也就是他此刻走在這條山路上的原因了。
有時候,人就是得屈就於現實,他的前任長官很明白這一點,蔣宇誠也是。
所以,當他回絕了地方上那個幫派老大的收買,甚至發狠把對方的毒窟一舉剿清時,他就有預感會承受到上頭極大的壓力。
台灣的警界和全世界的警界一樣,有它正義光明的一面,也有它陰暗化膿的一面。蔣宇誠不會一竿子打死所有人,認為所有警察都貪,起碼他就沒有;但是他必須承認,那些老大能安然無事地混到變成「老大」,在警界不可能沒有人脈。
從小蔣宇誠就善於達成「目標」。
只要是他設定要做到的事,他從來沒有失敗過。所以小學時候他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因為他決定當一個好學生。
國中叛逆期他突然想混撞球界,結果他練了一手好撞球,甚至在業餘撞球圈裡混出不錯的排名。
混到了高中,他又決定當警察也滿酷的,所以他憑著驚人的毅力在短時間內拉回那一江春水向下流的成績,順利考入警大。
警大畢業之後,身為菜鳥的他決定要當一個人民的好保母,所以他變成一個成功的警察。
進入刑事組後,他的破案率第一,扛得住壓力,不吃任何人的關說,不買任何表面上叫「民意代表」、實際上是政治流氓的人的帳,他在最短的時間內一路順風的往上爬。
沒有人敢說今年三十二歲的蔣宇誠不是個好警察。
他是個好警察。
他真的是!
事實證明,當個好警察是他這輩子最爛的主意。
他的長官需要的不是好警察,而是「識時務」的警察。
而,有硬漢之名在身的蔣宇誠,絕對是全地球上最不識時務、最不懂得察言觀色的「糟糕警察」。
事情是從七個月前開始,他發現自己的局裡可能有警員和地方黑道勾結,收受賄賂。
這種事,基本上有政風處的人來查辦,但是大家都不想得罪自己人,所以整個調查進度慢得可以。
他是個好警察。
身為一個好警察,他決定自己來調查這件事。
於是他給自己設立了新的目標,而且他做得很成功。
兩個月之後,他揭開了警界最大的弊案之一。地方黑道包毒包賭包娼,還買通警察,牽連之廣,涉案人甚至可以一路追到警政署去。
最後,所有該落網的人全都落網了,該撤職查辦的人也都被摘了烏紗帽。蔣宇誠的辦案紀錄又添了光輝的一筆。
媒體對這位英挺的警官蜂擁報導,甚至還有一堆綜藝節目要找他當特別來賓。煩不勝煩的蔣宇誠領完勳章之後,立刻休假到國外散心兼避風頭。
兩個星期後他回來了,他的新任上司──舊的那個被他送進監獄了──把他叫進辦公室,開始進行「友善的」談話。
「蔣警官真是年輕有為啊!這麼年輕有為的警官,我們當然是不能埋沒。」新上司堆了滿臉笑容。「不知道蔣警官對未來有什麼期許沒有?」
「我只想繼續留在刑事組,我還有很多案子沒有破。」他簡單回答。
「是啊是啊,可是像你這麼年輕有為的人,只是留在刑事組裡也太可惜了。」
蔣宇誠再傻也明白──這一天終於來了。
「不知道局長有什麼指示?」他乾脆直接問。
「像你這麼年輕有為的警官,將來一定前途不可限量,替你升職是一定要的,不過局裡最近沒有什麼好的職缺;我的想法是,你先去『外頭』歷練一下,等將來有機會再調回來,到時候你身價翻了幾翻,連我都要和你平起平坐了。」
「長官……」他開口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好好好,那就這樣說定了。」上司笑咪咪的送他出門。
於是,他就在這裡了!
蔣宇誠靜靜地望著眼前這整片寧靜的山野。
他喜歡山林,熱愛山林,他的野外求生技巧和他的搏擊技巧一樣好,雖然當初他在學習那些技巧時,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真的會落到這樣的境地裡。
他早有預感,踩痛了那麼多人的腳丫子,是不可能全身而退的。
這裡是南投最偏遠荒僻的一處山區,而他,是一間閒到可以抓蚊子打架的派出所新主管。名頭很響亮,叫做「副所長」,實際上就是混吃等死、爛到退休也不會有人理的空位。
其實,他沒什麼好抱怨的,這種明升實降的做法說不定還是最好的下場。因為那些人若真的搞不走他,接下來可能就乾脆讓他直接「消失」。
一直以來,他都習慣當那個被信任和倚賴的對象。這可能和他的外貌有關。從小他就是同儕裡最高大的,「發育早的小孩長不高」這句話顯然在他身上不適用。他高中時已經有一百八十公分,大學期間硬是又長了六公分。一八六的身高讓他走到哪裡都鶴立雞群。
但高大的體魄不全然是讓人們相信他的原因,還有那份根植在他身上的自信心,讓人不由自主地對他信服。
這一點,也反應在女人身上。
蔣宇誠的女人緣一直很好。
為此,他其實感到很不解。他自認一點都不英俊,也沒有豐厚的家底或年薪三千萬之類的,可是女友一直沒有斷過。
他自己不知道的是,濃眉大眼的他或許談不上帥哥,卻極有型。八分之一的原住民血統給了他一張立體的五官,可是他的眼窩太深,瞳孔的顏色又特別黑,使他的眼神有著一股鷹隼的犀利,連罪大惡極的人被他盯久了都要不寒而慄。
他有一種屬於陽剛男人特有的魅力,雖然絕對不英俊,卻絕對的吸引人。
蔣宇誠看了下腕表,十一點四十七分了。
昨天他已經完成報到手續,今天是他上任的第一天。據派出所老警員給的路線圖,往下再走十分鐘會抵達一個叫「橘莊」的小村莊,他可以在那裡吃午餐。
蔣宇誠從眺望點走回到小徑上,辨明了方位,往橘莊的方向走。
「……」
他一個轉身,一隻他生平僅見的,最巨大的,最驚人的,最壯觀的,最宏偉的、的……他竟然不知道該如稱呼這只──「雞型巨獸」。
看外形是雞。應該是。可是它體型實在太壯觀了,蔣宇誠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它是一隻發育過度的公雞,或是一隻小型的鴕鳥。
但是那艷紅的雞冠和光鮮亮麗的羽毛,怎麼看都像一隻大公雞,所以,應該真的是雞。
這只……「猛禽」目測有七、八十公分,是一般正常雞的兩倍大,不曉得是不是打了生長激素……
蔣宇誠小心翼翼地站著不動。公雞密切地注視他,眼神銳利,頭偶爾微微偏一下,似乎在揣度這陌生人的身份。
蔣宇誠試探性地往右動一下,公雞立刻轉右;他再往左,公雞也跟著往左,無論他怎麼動,這只公雞永遠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蔣宇誠甚至敢發誓這只公雞陰險的瞇了一下眼,似乎在衡量向他進攻的勝算有多少。
他當然不會制服不了一隻雞,但是──
該死的!他不想上任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雞打架!
最重要的是,這隻雞能長得這樣鮮亮好看,必然是有主人的,而且主人一定很愛它,才能把它照顧得這麼好。蔣宇誠對這宏偉壯觀的動物生出了一股敬意,若非必要,他不想傷害它。
最後,他決定溝通是良策,於是他開口。
「借過。」
出乎他的意外,公雞頓了一頓之後,竟然往路旁移了一小步。
它……真的聽得懂人話嗎?
蔣宇誠衡量一下大公雞讓出來的那個寬度,還是離它危險的近。他的眼光重新回到大公雞臉上,接著,他竟然有種荒謬的感覺,這隻雞彷彿在挑戰他敢不敢過去。
「哼!」
蔣宇誠決定不再跟一隻雞浪費時間。
他側過身,小心從那隻雞的旁邊走過去……
很順利。那雞沒有做出攻擊行為,蔣宇誠不知是該鬆了口氣,還是該覺得失望──他竟然真的隱隱盼望,這只神氣的大公雞會不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
蔣宇誠搖搖頭,繼續往小徑走下去。
走了幾步,停住,回頭。
「……」
屁股後頭的大公雞停下來,仰頭和他對望。
不管它繼續走。
走了一小段路,停住,再回頭。
「……」
大公雞停下來,繼續和他對看。
「這不是一二三木頭人,你知道吧?」他冷靜地說。
大公雞隻是緊盯著他。
「你也不是一隻看門狗。」
大公雞監視他的心意毫不動搖。
「……我為什麼在深山野嶺裡,跟一隻雞在說話?」他對自己歎息。
這位連上頭押十八道金牌下來都扛得住的硬漢,竟然被一隻雞搞到很挫折。
算了,他決定不再管這隻雞,自己大踏步往前走。
身後持續的窸窣聲讓蔣宇誠知道,那隻雞一直跟在後頭。
雖然濃密的樹蔭遮蔽了烈日,林子裡的溫度依然顯著的升高,蔣宇誠邁開長腿,轉過最後一個彎坳。驀地,矯健的步伐突兀地停了下來。
「梗、梗、梗、梗……」
一位滿頭亂髮的老人蹲在地上翻草堆,嘴裡喃喃有詞不知道在念什麼。
蔣宇誠看看那只怪雞,再看看那個怪老人。
好吧,接下來還有什麼?
「老先生,你需要人幫忙嗎?」基於人民保母的職責,他主動向那老人詢問。
「梗梗梗──」老人背對他,繼續在雜草叢裡翻找著。
「老先生,你在找什麼?」蔣宇誠再問一次。
他低沉渾厚的嗓音似乎驚擾了老人。怪老頭終於站了起來,一看到他似乎有些吃驚,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眼中開始浮現狐疑之色。
啪啪啪,大公雞突然拍拍翅膀,精神十足地朝老人衝過去。
「別動!」蔣宇誠怕這隻雞傷了老人,連忙去抓它的翅膀。
大公雞閃電地往他的手啄過來,他連忙回手避開,就這麼一來一往之間,雞已經衝到老人身畔。
「咕咕!」老人叫了一聲。
叫聲一出,公雞馬上慢下速度,親熱地捱近,用雞冠頂了一頂老人的手,老人隨手拍拍公雞的頭。
蔣宇誠鬆了口氣。原來他們兩個是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