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我下來。」應話的離休整個人像沒了魂似的,連說話都變得呆滯木然,語調透著的,是放棄後的絕望。
其實他也明白啊!深夜在湖裡什麼都看不見,一個小小的耳飾落進湖裡要找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他也清楚絕對找不到,可是要他什麼都不做就放棄,他做不到,做不到!依言松臂放人,雙足落地的離休像全身力氣被抽離似的,沿著怵言的身形下滑,癱坐在地。最終還是心軟,怵言蹲身與他平視。「進屋換件衣衫,免得著涼。」
離休茫然抬頭,黑眸呆望著勸說的人,苦笑,「既然認定我假扮女子是為了戲弄你,你又何必裝好人,我著涼與否跟你怵言有什麼關係?滾!少端出一張假仁假義的嘴臉!我離休不希罕!」
以指撥開垂落離休額前的濕發,怵言以平板的口吻道:「因為最恨欺騙,所以我從不如此對人。」
「我無意騙你!」
「有意無意我不管。」既然他與他同樣是男子,那麼這份情就動得荒謬可笑。斷情絕意,是惟一的作法。他語氣淡然,所以更顯得不念一絲情分。
「如果離休真的是名女子,你會說出這種話嗎?」
「不會。」他坦言。
因為沒有隱瞞,所以更是殘忍。
「好!好個不會!」呵,原來自己的情敵是女裝的自己,呵呵!
「離休?」
「別碰我!」揮臂擋開他伸向自己的手,離休挪動冰冷的身子向後退。
怵言蹲在原地,依言不再前進。
「你從不欺人,所以我要你告訴我,你對離休……我指的是你以為的離休姑娘真動了情嗎?」
「嗯。」
「如果是貨真價實的姑娘,你會向她表訴衷情嗎?不管她是不是德王府的人。」「我會。」
毫不猶豫的實話實說,正如他所言——從不欺人。
可他卻傷人而不自知。抬頭望見他的漠然神情,令他心寒。
離休又問:「但現下離休和你一樣同為男兒身,你又打算怎麼做?」
「當作沒這回事。」怵言依然直言不諱。
「哪怕是我向你訴情?」
「你不該。」
「不該?」離休重複道,忍不住苦笑,「因為同是男兒身?」
「世俗倫常不容。」
此時適巧一陣夜風吹來,他注意到離休因此打了個寒顫,瑟縮了一下,伸手欲扶他進屋。離休卻如遭雷擊似的猛地往後縮。
「起風了。」他解釋。
「是嗎?」離休茫然應聲。
「離休?」
「呵呵!哈哈哈!」離休突然仰首大笑,不嚇人一跳都難。
「離休?」怵言再次試探地喚了聲。
「別當真。」
「什麼?」
「方纔的一切我是說笑的,別當真。」站起身豪爽的拍上他的肩頭,離休像變了個人似的,邊笑邊說:「哎呀!看看你,又把傷口扯裂了。天老爺!再這麼下去,你何時才會回寧王府去啊!」
「離休?」前後十萬八千里的差異,讓怵言頓感無所適從。
「別當真、別當真。」揮手笑謔,離休朝他眨了眨眼,露出少年淘氣樣。「你真以為那小小的耳飾對我那麼重要啊?開什麼玩笑,那不過是我男扮女裝用的小玩意兒罷了,無足輕重、無足輕重。」
「你沒事?」
「我哪有事。」聳肩吐舌,泛紫的唇咧開大大的笑容。「別這麼傻又被我唬住,不過話說在前頭,我男扮女裝並非有意作弄你,這點你得信我。走走走!快進屋去,你我都得換件衣裳,你還得重新上藥呢。」
「方纔的事——」
「說笑的,就告訴你別當真了嘛,走走走,天涼了哩!」
離休在後頭推他進屋,怵言聽見的是含笑的平朗語調。
方纔的話是說笑、存心逗他的?忍不住起疑,但思忖再三後他決定就依他所說的想。因為如果當真,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才能善了。
所以哪怕他說的話真假易辨,他仍決意選擇不再深思。
???同樣是深夜,同樣是冰冷刺骨的湖水。
而同樣的,本該平靜不興波紋的湖面時而有黑影浮上,而後又消失,重複再重複,頻繁得像在找什麼重要寶物似的急切。
且並非一夜的心血來潮,而是接連數夜的反覆。
潛入冰冷的湖裡,只為搜尋一個不可能找得到的東西。
一座湖與一隻耳飾,好比是蒼茫大海與一粒米粟,要找何其困難。
偏就有人不死心。
被以為在屋裡熟睡的人,其實是連著幾夜下來根本沒有安穩睡過,悄然起身看的、望的,總是在大半夜裡偷偷到湖裡的人。
一連好幾夜,看著走向湖水的人在東方微露魚肚白的時候黯然失神地上岸觀望湖面好半天,直到天明。
然後,自以為沒被發現,一如以往地照料傷勢未癒的他,孰不知所有的疲累全寫在時而沉重合上的眼皮和日漸消瘦的兩頰上。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小寐,還以為他不會注意到,真是天真。
不斷不斷重複的景象,他每看一次,就心痛一回,不知道他還要這麼凌辱自己的身體到什麼時候。
那晚的雲淡風輕是假,他心知肚明,但無能為力也是事實。
他倆同為男兒身,這是再怎麼樣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如果能輕鬆說出「別當真」的話,為何不能照做?
為何不能?嘖!怵言冷冷哼笑出嘲弄,是對誰的只有自己知道。不能依言而行的人又豈只他離休一個。哼哼,呵呵呵!
他呢?
但現下離休和你一樣同為男兒身,你又打算怎麼做?
當作沒這回事……
言猶在耳,心卻反叛主人,不斷、不斷的動搖,隨著每一夜水聲的泠泠作響,心版便會劃下一道又一道的刻痕。
痛,不比胸臆上的刀口來得顯著,但足以讓他消沉失意好一段時辰;胸口的刀口會有癒合的一日,可心版上的刻痕終他一生恐將如影隨形。由此看來,嚴重的是哪一個?前者傷在皮肉,後者重創心頭,哪一個更需要被救治?
嘩啦啦的水聲響起之後,湖面竄出一道日漸熟悉的形影,卻幾乎是立刻又潛了下去。???沒有!沒有!
還是沒有!
無論他怎麼找,就像在大海撈針一樣困難,一樣沒有著落!
氣死人了!
離休舉起雙拳惱怒又憤恨地捶打著湖面,激起一次又一次的水花,直到最後似乎無力才黯然垂下。
濕淥淥的臉上分不清是冰冷的湖水還是淚,懸著希冀找過幾夜,便有幾回失望惱恨而不禁溢出眼眶的淚。
生平不識情滋味,首次的動心撼情卻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只因為他是男兒身,就只因為這樣的理由所以注定慘敗,連開始的機會都沒有?不甘心!他好不甘心!
他能臣服於自己的心意,屋裡的人卻不能,他明明並非全然的無動於衷,卻不能像他一樣,無視世規倫常。
世規倫常真有那麼重要?
如果是,那倫常中的「父慈子孝」他為何看不見?為何自小跟著娘顛沛流離,還不時得為了保命閃躲易容?
世規倫常根本就不存在,就算存在也不重要。只有執迷不悟的人才會死守,才會用它作為最可笑也最薄弱的拒絕理由。
他離休不在乎該死的世規倫常,他只知道自己喜歡他,毫無理由地喜歡他。他的傻、他的愚忠、他無意間展露的輕笑,在在都深深吸引他。
但是一句「當作沒這回事」也深深傷害了他。
他以為他是什麼?木石人嗎?沒有知覺、不會被傷害嗎?所以放心地把話說絕,以為這樣他就會死心?他不懂他,不懂他離休啊!
若他離休是個輕易死心的人,怎會抱著十來年的恨意潛入德王府等待報仇時機來臨?若能輕易死心,離休就不是離休了啊!
然,只有他不死心有什麼用。那個人就是死腦筋、不知變通,一旦認定了就不會輕易改變。也因此,根本不能奢望他無視世規倫常。
他懂,也明白,更知道不能強求。
但有必要做到連讓他留下一個懷念的東西也不行嗎?非得將一切打散,什麼也不留給他?只是一隻小小的耳飾,他何必做到那麼絕?
手絹,很輕易地找到;但耳飾,卻像石沉大海,沒有下落。
到底在哪裡?
回過神來,離休望了望湖面,深吸口氣準備再一次潛入搜尋,來自湖畔的聲音打住他探身的動作。
「你還要找多久?」看不下去他這麼折騰自己,腳步比理智先一步踏出門,衝動出聲阻止。「上來。」
「你沒睡?」轉身向他,月下一張嚴肅的臉看來帶著凶怒。離休不自覺地退了幾步。還退!怵言見狀,火氣直升。「上來!」
「與你無關。」
「是誰說那東西不重要的,既然不重要就給我上來。」
「何必佯裝好人?」離休苦笑冷哼,把話說絕的人這種時候的溫柔舉止不過是種諷刺,諷刺他離休的不死心、不乾脆。
「上來!」
「你要我說幾次,我上不上去與你無關。我冷死、凍死,你怵言會在乎嗎?不,你不會,因為我是男人,和你一樣是男兒身,所以你不會在乎,更無關緊要,因為我離休不是你想要的絕麗佳人,所以我是死是活根本就不干你的事。進屋去,別管我的事。」與他無關?「再說一遍,你的死活跟誰無關?」怵言一字字的說,咬牙切齒得令人頭皮發麻。
可惜,勸不了離休,甚至還激起他骨子裡的好強。
說就說,誰怕誰啊!「我的死活跟——」
嘩啦的落水聲打斷離休的意氣用事,還來不及回神,濕冷得泛白的身體已被拉貼上熾熱的胸膛。
「你、你要做——唔!」
強吻出乎意料的落下,離休瞠大眼,一張面帶凶相的臉就在眼前,近得可以細數怒瞪自己的眼睫。震撼的,不單只有離休,將兩人拉入難解局勢的怵言亦然。
是他說會當作沒這回事,也是他失緒衝動違背自己說的這句話,自此又會是什麼樣的景況,他不知道,也想像不出來。
怵言只知道氣憤下依照心中念頭而行的他,盈滿於心的,一半是順遂心意後的滿足,一半則是倫常規範的鞭笞。
該如何消弭後者,他找不到方法。
如何說服自己動情的對象是名男子?
誰來告訴他這並不是錯,又有誰來說服他相信情動毫無道理可言,甚至能夠動情到不在乎對方是男是女?
誰能說服他?告訴他這不是錯,告訴他順遂自己的情意比遵循世俗的倫常更重要?在碰觸到離休的唇舌時,思緒千回百轉,怵言試圖抓回逐漸離散的心神,卻是徒勞無功,愈是逼自己清醒,靈舌愈是反其道而行的深入探索。
直到懷中人因為腳軟撐不住自己往下滑入湖中,引來嘩啦一聲時,他才如夢初醒般,驚然錯愕。
意識到心疼惱怒下的自己做了什麼,他僵在原地,屏息凝視著掙扎須臾終於找回氣力撐起自己的離休。
沒有料到自己拒絕的結果是一場噬人心魂的親暱,一時間,離休的神魂像被抽離紅塵俗世似的,忘了早先來自於眼前這人的折磨,無法抑止的心顫像在全身上下跳動般,震出一波又一波的溫熱。
湖水,忽然不再冰冷刺骨起來。但同時,一抹悵然若失也醞釀而生。
從驚愕狂喜中抓回的心神也帶回對他的瞭解。
突來的親暱就如同「突來」之意,只是他一時克制不住的假象,並不是永遠,自然不代表他無視世俗倫常;那只不過是一個突來的衝動氣惱。
是他離休無視他的關切惹來的一時衝動,不代表什麼。
「你明明知道我對你抱著什麼樣的想法,為何還要這麼做?」苦澀隨著他神智清醒後而來,驅散一時乍起的欣慰。「你知不知道這麼做更讓動情的人放不開?」
一時乍起的喜悅他寧可從未有過。
從未有過便不知失去的滋味,偏偏他卻給了他這樣的撫慰,要他怎麼辦?「你說會當作沒這回事,現在卻對我……你要我怎麼相信這句話?要我怎麼死心?你明明對我——」
「夠了!」怵言如遭雷擊地倉皇退步,刻意不去看離休眼底的受傷神色,滿心以為這樣,心口便不會感到疼痛。孰料心仍然會痛,只因為他太明白這樣的言行有多傷人。「動情於我,難嗎?」艱澀地開口詢問,得到的是他再度退步的拒答,離休自顧自的笑了,「或者該問:坦誠動情於我這件事,難嗎?」
眼前的身影聞言,渾身一震。
「我說中你的心思了?」他的反應,離休真切看在眼裡。「你動了情,只是不願承認?」「不要說了。」怵言轉身背對離休,再也不願見他受傷害的神情,那會減弱他迴避的決心。「為什麼不肯承認?世俗倫常對你就真那麼重要?明明是除了一條命外什麼都沒有的死士,這世俗與你又有何干?有誰會看重你?有誰會像我一樣看重你、在乎你、喜歡你?怵言,我——」
「我叫你不要再說了!」狂吼回應,他必須拒絕他繼續說下去,他的一字一句皆深深切中他的心思。
正因為如此,他才必須阻止,否則依他對他的瞭解,只會讓他更無法放開他。理應放手的就該放手,若不放,違天背理最後的下場會是什麼,他不敢想像。
「你要我不說我就不說,但是怵言——」能接近他嗎?望著正對自己的寬背,離休自問。最後也不管是否會被拒絕,他靠近他,雙手環住怵言露在湖面的腰,感覺掌下一陣戰慄卻沒有推拒,他悄悄鬆了口氣。
「我以為你最多不過是愚忠而已。」離休一字一字緩緩吐出,貼在他背上的唇開合時有一下沒一下的輕觸怵言繃緊的背脊。
那是他故意的。知道他不會回應,所以存心不讓他好過。
「但是我終於明白你不是愚忠,你根本是愚蠢、愚昧至極!」
渾身猛地一顫,怵言怒喝:「離休!」
「聽我說完!」雙手扣緊,加重的語氣添入莫名懾人的氣勢,讓人不得不折服。「你可以當作沒這回事繼續自欺欺人,但我不是你,我不自欺也不欺人,無論是男是女,動情已是屬實,我無意收回也絕不收回。聽清楚了嗎,怵言?我離休,絕不死心,絕不!」「住口!」
「我會讓你承認喜歡我,會讓你不顧該死的世俗倫常地承認喜歡我。」
「離休!」不要再說了!怵言轉身摀住他的嘴,不讓他吐出任何會動搖他決心的字句,卻望見他的眼,只見詭計得逞的瞭然,那是彷彿看穿他心思的澄澈犀利。
「我不會如你所願,永遠不會。」別再費心於他,他不能回應,也無法說服自己回應。他會動搖決心,會猶疑不定;然,再怎麼動搖、怎麼猶疑,也不會改變原先的想法。他為什麼不懂?
「無妨,我可以追著你。只要追著你,總有一天你會改變。」
「不會。」他回應得斬釘截鐵。
「那也無妨。」想開的離休回他一抹淺笑。「追在你身後能看見你,總比看不見你來得好。」
「即使我娶妻生子?」
「你會娶妻生子?」似乎料定他不會這麼做,離休反問的語氣顯得相當沉著。相較之下,怵言的問法就像拙腳不入流的試探,被反駁得啞口無言。
「要怎麼做你才會死了這條心放棄我?」
「殺了我。」
毫不猶豫的答案震撼了怵言,雙瞳錯愕地下望,與他對視的眼底沒有半絲玩笑。「想要的就要得到,除非死,否則我絕不罷休。」
直射而來的視線、堅定的神情、因為緊張而抿成一條線的唇,這樣的神態只有無悔,再也沒有其他。
這樣的離休,幾乎令他折服,將近滅頂。
而惟一勾住怵言,讓他不至於滅頂的,是倫常的桎梏。
隨著沉默的時刻愈久,這桎梏也愈能因為清楚的神智而將怵言從因離休言語所造成的深淵拉開抽身。
怵言毅然決然地推開離休兀自上岸,亟欲斷絕一切。
此舉也如他所想,狠狠傷害著身後不知死心為何物的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