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市和西市是長安城內最繁華熟鬧的商業地帶,而西市又較東市更為繁華,這是因為東市靠近宮闕,高官貴族多在附近建立高第,佔地很廣,影響商賈居住,故商人多歸西市貿易。
西市內有從全國各地、四面八方運送而來的奢侈品,還有不少波斯人和黑衣大食人開的珠寶店;當然亦有唐人開設的店舖,除了本國的古玩,還有不少來自西域的奇珍異寶。
正因為西市是商賈的聚居處,很多跟商賈唇齒相依的行業都集中於此,例如馬具店,還有替人護送貨物的鏢局。
馳名全國的震遠鏢局亦不例外,總鏢局正座落於西市的懷遠坊內,自成一家。
鏢局佔地大,除了接待客人的廳堂外,其他部分的佈置以實用為主,花俏的東西或陳設少之又少;屋舍四周僅以花草樹木和小湖點輟,跟其主人一樣實際且毫不奢華。
在這裡居住和出入的,多半是男性鏢師兼跑腿,其他都是來幫忙做雜務的嬤嬤們,很少有年輕貌美的姑娘會進到內苑來,因此沈家兩位姑娘的出現,使不少人的眼睛全亮了起來,雀躍不已。
可惜,她們當下便住入鏢局當家翟逍天的庭院內,這時大家便明白,她們是動不得的人,於是很快便死了那條心,反而很好奇他們接下來會有什麼進展。
小湖旁,沈慶兒靜靜坐在大石上不言也不語,連豆芽為她披上披風,她都全然無所覺。
豆芽見四周沒人,便放心地問道:「小姐,你在想什麼?」
「還不是姊姊的事。」沈慶兒小聲的說。
一抵達長安城,她第一時間就去找姊姊,看看她是否安好,還有那個可憐的小外甥女。
兩姊妹在重遇的那一刻,便抱頭痛哭了快半個小時,待兩人情緒恢復後,才追問起彼此的近況。
沈慶兒在雍州聽到的傳言,有一部分是真的——姊夫的家人的確不滿意姊姊生的是女兒,便要逼姊夫另納新妾來『後續香燈』。
姊姊原先不答應,被她的婆婆用家法侍候,還差點要送她去庵堂,幸好姊夫百般維護,姊姊才不致成為下堂妻,可惜姊夫為了令姊姊能留下來,還是順從了家人的安排,前些日子娶了新妾進府。
當姊姊受盡責難,經歷許多波折之時,她這個當妹妹的還毫不知情,天天吃喝玩樂,還淘氣胡鬧,沈慶兒真是感到內疚極了。
然而,姊姊經歷這些事情後,跟姊夫之間的感情反而突飛猛進,更加瞭解雙方對彼此的重要性。姊姊說,她深愛著姊夫,而姊夫也對她極好,她會好好知足的。
沈慶兒看見這樣的景況,是既心酸,又高興,雖然姊姊不能獨佔姊夫,可是他們之間有愛情,這樣就夠了吧?
注意到主子入神的模樣,豆芽審視她良久,才又慢吞吞地問:「小姐,你別只想到大小姐的事,你自己的事情要怎麼辦?」
「我的什麼事情?」
「你和翟當家的事啊!」豆芽急了起來。「莫非你真的一點打算都沒有嗎?你也喜歡他的,不是嗎?」
「是啊,我是很喜歡他。」慶兒俏容慘淡,開口便一聲輕歎。
「我想也是,翟當家對小姐你那麼的好,小姐不喜歡他才怪,而且你們不是已經……哎呀,反正你們已經是一對了啦!」豆芽小心翼翼地凝睇著她,苦惱地道:「小姐,你有對翟當家說,你才是沈家二小姐的事實嗎?」
「還沒有。」這也是她最近所煩腦的事。「他對我越好,我心裡就越怕,越是不敢說出實情。」
「可是現在已經沒有時間,我們都到長安來了!小姐,我怎麼可能繼續冒名頂替你的位置呢,那是不合規矩的!明明我是個奴婢,卻要天天被人當成是小姐,我也很害怕啊!」
隨著小姐和未來姑爺的感情漸趨穩定,她卻每次都心驚肉跳。
為了讓貼身丫鬟『慶兒』有時間偷閒,她自己不是故意偷溜出去市集,就是裝作不舒服、躲在房間裡,而精明的姑爺每次總是用疑惑的目光看著她,好似很奇怪她為何不需要有人服侍在旁。
原本以為小姐一到長安,就會對翟富家說明一切,可是都已經過了五天,事情卻一點進展也沒有,害得她越來越著急。
「我終於明白,為何你捨那麼怕他了。」沈慶兒嘟起小嘴,開始明白自己開不了口,並不是因為懼於他的威勢,而是深怕他不能接受謊言。
「未來姑爺真是有那種氣勢嘛,小姐也是因為這樣所以才不敢坦白嗎?」
「唉!一開始,我抵死也要與你交換身份,是因為我根本不想嫁給一個陌生且硬被湊作堆的男人;後來,我為了取笑他,好剝下他翩翩君子的假面具,就故意找他麻煩,藉此拒絕婚事,可是……沒想到我不但找不出他的把柄,還把自己的心都獻了出去……你想,要是被他知道了,他還會認為我愛著他嗎?」
「小姐,豆芽明白,也相信姑爺一定會懂的,既然小姐如此愛他,就更應該向他坦白。」
「好,我答應你,我會找機會告訴他的,希望他……不會氣得把我趕走。」沈慶兒自我嘲諷地道。
豆芽也噗哧失笑。
她們隨即轉開話題,改談其他趣事,卻沒有發現,剛才曾有人差點闖了過來,而那個人只聽到一半,便面若冰霜、神情陰冷地離開。
他——就是翟逍天,還有跟在他身後的程均。
程均聽見沈慶兒跟豆芽的對話時,震驚得差點叫出來,要不是翟逍天馬上摀住他的嘴,執意要專心聽下去,他們也聽不到其中緣由。
翟逍天緊握著雙拳,如果手中有鐵條的話,肯定也會被他一把截斷!
是作戲嗎?她怎麼能夠這樣對他?翟逍天眸光一沉,臉上露出盛怒前的可怕陰霾。
糾心的痛楚猶如利箭般穿過他的心,翟逍天覺得頭痛欲裂,痛得冷汗直流、痛得渾身顫抖。
是他失策、是他大意,都是他太感情用事,才會沒發現到她的真實身份,否則身為她的男人,他怎麼會連一點蛛絲馬跡都看不出來?
他一直認為,所謂的千金小姐,就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女人,一旦沒了婢女在身邊伺候著,就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怎麼也沒料到,慶兒竟會是千金小姐?
有勇氣在他面前施詭計、撒謊成功的女子,她算是第一個,可是為什麼偏偏是她,他廿六年來唯一深深喜愛的女子!
而她從頭到尾一心只想看他鬧笑話,始終是有目的地接近他,對他示好!他真的很懷疑,她對他到底是不是真心,為什麼要欺騙他,卻又把身子給了他!
原本溫熱的心,全因為她的欺瞞和虛情假意,而漸漸結上一層層冰霜。
慶兒,為什麼要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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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銀色的月牙兒勾掛在天邊。
「翟當家回來,我們當然要好好招待。」
「是,要不是因為震遠鏢局,我們珠寶店哪來如此上等的西域寶石,拿去上獻給宮內的娘娘們。」
長安城內最有名的永樂酒樓裡,數間商號一起設宴,替翟逍天等人接風洗塵,而沈知府的千金亦在受邀之列。
原本豆芽和沈慶兒都不願參加,可是翟逍天堅持要她們出席,說希望介紹朋友給她們認識,也試試永樂酒樓遠近馳名的宮廷料理,於是在無法推卻的情況下,她們只好點頭答應。
席間,有身份的男男女女都坐在席上,而被帶來的僕婢,則必須站到主子身後侍候,因此仍掛著沈家小姐名號的豆芽,自然被安排坐在翟逍天身邊,而沈慶兒只能用丫鬟的身份,干看著他們吃飯。
「不知沈小姐是否是翟當家的未婚妻?」
鮮少帶女人出席場合的翟逍天,今天竟帶了一個知府千金前來,還讓她坐在自己身邊,暗示的意味非常強烈。
豆芽和沈慶兒同時楞住,笑容都顯得有些僵硬,尤其沈慶兒,她的心瘋狂鼓動著,感到既矛盾又期待。
如果他當眾宣佈她才是他的未婚妻,她自然高興,但當眾宣佈的另一面,就是拒絕了他和『沈家小姐』的婚事,那日後她一旦回復原有的身份,豈不是很麻煩?
「我不排除未來有這個機會。」翟逍天輕鬆自若地喝下一口茶,眼神詭秘地瞄豆芽一眼。
在所有人眼裡,這是何其曖昧的暗示!
沈慶兒柳眉跟著緊蹙,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沈小姐,這幾位老闆都曾到洛陽居住過,跟你應有不少共同話題,不妨一起聊聊吧!」翟逍天鼓勵豆芽加入眾人的話題,自己則慇勤地替她挾菜,完全無視身後一直瞪著他的人兒。
第一次被他這樣忽視,沈慶兒心中感到好苦澀。
怪了,她到底是怎麼了?在這種場合,他當然無暇照應著她,那她到底在介意什麼?
她介意他眼中的那份漠視……
他是不是不想告訴別人,她這個『丫鬟』就是他的女人,因為她配不起他嗎?
但他不宣佈就算了,可他為什麼要在她面前,對豆芽這麼的溫柔體貼,還一再暗示其他人,他和豆芽很有發展的可能。
他是不是……對她沒興趣了?
這麼一想,沈慶兒不禁感到一陣失落,便酸不溜丟地道:「小姐,當家,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鏢局去。」
豆芽聽見了,自然從談笑中回過神來,擔心地望著她,又看向翟逍天,可是翟逍天卻好似沒聽見般,繼續跟其他人談話。
沈慶兒以為他沒有聽清楚,便故意重複道:「小姐,當家,我有點不舒服,想先回鏢局去。」
他這麼在意她,一定會親自送她回去的!
翟逍天終於反應過來,看了她一眼,狀似不悅地道:「怎麼才來一會兒就要走呢?這可不成。」
「如果你不舒服的話,那我也一起回去好了。」豆芽如此說道。
「對,你和沈小姐主僕情深,你要走她也會走的,這樣我怎能放你走呢?」
沈慶兒疑惑地望向他,試圖窺探出他的想法,但他那清冷的眼神卻令她更加難受。
「我不舒服,我要先走。」她多次表明她不舒服的事,為何他仍是無動於衷的樣子?
「要走你自己走。」
他冷幽幽的語氣,聽得她心兒一緊,沈慶兒揚起杏眸,瞅了他一眼,他不在乎的眼神,終於教她再也忍不住,含淚而去!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一個小丫鬟的離去亦沒有人留意,但豆芽卻慘白著臉,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有沒有眼花?姑爺他竟這樣對待小姐?他不是最疼惜小姐嗎?為何突然……
「沒事,大家繼續用皈吧!」翟逍天神態一如以往,輕描淡寫地說道,好像沒發生什麼事般。
但又有誰知道,他的內心已捲起了一陣陣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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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逃跑了,就在他的面前逃命似的轉身離去,一刻也無法在酒樓裡待下去,就怕她會像個無助的孩子般當眾哭泣起來。
他怎麼可以用那樣冷然的語氣,對她說出這種話?
沈慶兒一路奔回鏢局裡,眼前的景物漸漸變模糊,完全被滿滿的淚水所掩蓋。
她用腳踢開了房門,將梳樁台上的東西全部掃落地,一片狼藉的房間就像此刻她心裡的映照。
滿心期待全被他摔成了碎片,刺痛鑽入心扉,她不明白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昨天他們還好好的不是嗎?
難道生活如此美滿,連老天爺都要忌妒,沈慶兒沒想到,幸福竟會結束得如此之快!
三更了,沈慶兒依舊輾轉無法成眠,輕歎了口氣,放棄地睜開雙眸,卻突然看見翟逍天高大的身影就站在房門前。
他突如其來的出現,嚇得她猛抽一口氣,反射性地彈了起來,屏息瞪著一路向她走來的男人,直至他站在她的面前。
沒有任何人出聲,時間彷彿就這樣靜止。
「你來幹嘛?」她紅著眼眶率先開口。
「你沒有事要跟我說嗎?」他的質問冷沉至極。
他以為,她會沉不住氣,直接在宴席上坦承她才是真正的沈家小姐,誰知她仍一聲不響的繼續隱瞞,寧願看別人把他和其他女人扯在一起瞎談。
既然她想看,他就做給她看啊,她竟還發脾氣走人,這算什麼,抗議他『用情不堅』嗎?
「小姐呢?」她有點懊惱地問道:「你不是整晚都對她慇勤有加嗎,有你愛護照顧她,幹嘛還跑來看我這個丫鬟。」
「你就真的那麼狠心,只想到別人,卻從來沒有考慮過我的事?我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他冷眼瞪著她。
「我……」他的逼問教她無言以對。
「是啊,我倒忘了慶兒姑娘一向豪爽大方,連自己的男人也能夠開開心心送給其他女人。」他譏笑道:「你家小姐也很愛與你分享男人嗎?」
「無恥,你把話說到哪兒去了?」沈慶兒被氣得紅了眼。
「無恥嗎?那我就讓你瞧瞧我是怎樣的無恥法。」話一說完,翟逍天便將他的唇狠狠印上沈慶兒的唇,動作粗暴無禮,像是要羞辱她一樣。
她用力拍擊、推打他,卻徒勞無功,他分明是把怒氣發洩在她身上,可是為什麼,她做錯了什麼?
終於,他放開她,而她賞了他一個耳光,
「你這個故作正義凜然的大壞蛋,別碰我!」
她的自尊心不許她流下眼淚,雖然她已紅了眼眶,但還是努力地斂住眼淚,本能躲開他的手。
翟逍天被打了耳光,卻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全因他臉上的痛,完全比不上他內心的百分之一!
「你明明就說過不喜歡我家小姐,為什麼卻公然對她調情?」他不說話,就代表默認了,他的表現令她更加氣憤和失望。「如果你真的喜歡她,那就請你別再來跟我糾纏,我真不敢相信,你竟把我們兩個當作什麼了?」
「你家小姐、你家小姐,事到如今你還敢這麼說?」他一向冷沉的聲音逐漸燮調,聽得出來怒氣已累積到最高點。「我最後再問你一次,你有沒有騙我?」
為了忍住將要流下的淚水,沈慶兒痛苦地勉強直視他,張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
「果然,你到最後都不肯對我坦白。」他的瞳眸中燃燒著熊熊怒火。「我知道你才是沈家二小姐,你還想否認嗎?」
彷彿一道驚雷劈向了她,太過震驚的消息令沈慶兒差點軟倒在地。
他知道了?天!是誰告訴他的,豆芽嗎?不,忠心的豆芽絕不會出賣她的……
「別懷疑任何人,沒有其他人告訴我,是你自己在湖邊親口說的,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剎那間,沈慶兒的臉色轉為慘白!
「我以為,我們之間是沒有秘密的,就算你頑皮一點,我也認了,因為那是你的本性,誰教我愛上這樣的你;可是沒想到,你對我卻一點都不誠實,教我如何相信你的真心?」
翟逍天的反應,完完全全在沈慶兒的預料中,只是她沒料到這一天竟來得如此之快,快得令人措手不及。「逍天,你誤會了,你聽我說……」
「住口!」
他一聲怒吼,便嚇得她說不出話來。
「我現在不想聽你解釋任何一個字。」他聲音嘶啞的低吼。
他很怕,怕她對他的微笑、言語、行為都是假的,他不想再當一個傻子,或是隨時隨地要猜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為什麼要這樣待我,你真的想把我逼入絕境嗎?」他壓低渾厚的嗓音,痛心疾首地問道。
「我沒有、我沒有……」
「你正在這麼做!」他狠狠地打斷她的辯解。
沈慶兒更加急切,眼淚直掉的嚷道:「事情不是這樣的,你一定要這樣全盤否定我嗎,為什麼不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難道說我在你的心中真的這麼不值一提,一點份量也沒有?」
見他冷冷地緊盯著她,傷心失望悲哀的情緒,如絲網般捆在她的心上。
「我該相信你嗎?我對你來說,只是一個古板嚴肅、是長輩作主要硬推給你的男人,不是嗎?」
沈慶兒熱燙的心已微底死絕,空蕩蕩的眼中此刻沒有怨懟,只充斥著濃濃的哀傷。
對,最初她真是這樣想的,但到後來她真心愛上他,可惜,這一切全部都是她自己一廂情願。
他一直不給她解釋的機會,是否表示在他心目中,面子尊嚴都比她這個女人重要,那麼她何必要苦苦哀求?
她也很氣,氣他為何要這樣頑固,心理像被火燎過一樣,順手拿起枕頭便向他砸過去。
翟逍天側身躲過砸來的東西,冷冷地看著她。「你被說中痛楚便惱羞成怒,還想要繼續撒野嗎?你已經打了我一個耳光,還不夠嗎?」
「你既然不要我,何必再強留?你走!」
「你——不可理喻!」他被氣得額頭上青筋暴露。
「我承認,這次是我不對,我不該隱瞞自己的身份,可是你為什麼都不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想?」沈慶兒用失去血色的雙唇喃喃說道:「原以為,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誤會我,你還是最瞭解我的那一個,可惜我錯了,就算我們如何關係親密,心還是這麼的遙遠,甚至包容不了對方!」
「不是我沒為你設想過,而是禰早就該對我坦白,而不是讓我親自來戳破這一切。」
甫一說完,翟逍天頭也不回地氣憤離去,留下沈慶兒錯愕地楞在原地。
他走得如此絕情,彷彿對她深惡痛艷,冷然離去的背影,像刀般割痛她的心。
沈慶兒伏在枕頑上哭得泣不成聲,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決堤而出,顆顆晶瑩剔透的淚珠自她雙頰滑落。
這晚,她在低泣聲中哀悼自己早夭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