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一笑,拇指溫柔地替她拭去頰畔淚痕。
「你……都知道了?」她顫聲問。
「你以為呢?」他不答反問。
他都知道了,原來他早就知曉她的真實身份。德芬悵惘,胸臆纏結著難以釐清的複雜心緒。
「什麼時候?你是何時知曉的?」
「從我在城門口看出你是丫頭的那一刻,就有些猜疑了,之後又陸續得到佐證,更加確定你就是六年前那個命在旦夕、卻大膽跟我交易的小公主。」
「那你為何……不早點揭穿?」為何配合她玩遊戲?憶起自己在他面前說的每二句謊言,她不禁窘迫難堪。
「太早揭破,就沒有樂趣了。」他笑著,輕輕掐弄她臉。
「你又在玩我?」她驚嗔,就如同六年前,他眼睜睜的看著她與春天悲痛訣別,卻只當是一出熱鬧好戲。
「不是玩你。」他修正她的說法。「只是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
「你……」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傻傻瞅著他。
「別氣了。」他憐惜的撫摸她耳廓。其實不揭穿她的身份不只是想試探她的決心而已,更重要的事,他盼望能將她留在自己身邊。
將一個公主、一個天女,留在自己身邊……這會事一個不可能之夢嗎?
思及此,黑玄自嘲地勾勾唇。「話說回來,丫頭,若是你想隱瞞自己的身份,也得仔細點。」他含笑戲謔。「不僅常常忘了對我說敬語,還唱「步天歌」給我聽——像這種只傳靈台、不傳民間的秘曲,你如何會唱?你當真以為我大醉了,腦袋便跟著糊塗了嗎?」
是啊,她眨眨眼。
「你對人太不設防了。」他感歎,「我真奇怪,這樣的你怎能在那個皇宮存活自今?」
「不是那樣的。」德芬喃喃否認。怎可能不設防?她可是活在一個充滿魑魅魍魎之處啊!「在宮裡,我只信任春天一個人,私密話只對她說,而你……」她忽的停頓,又是憂傷,又是迷惘的瞧著他。「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對你,就是會不自覺的敞開心房。」
「是嗎?是不自覺嗎?」聞言,黑玄低低笑了,星眸炯炯,墨光璀璨,展臂將她擁進懷裡。她只覺想掙脫,他收攏臂膀。「別動,你沒聽說嗎?身體是最佳的取暖工具,你不想凍死在這種地方吧?」
她是不想。德芬幽幽歎息。也罷,就暫且將禮教之防拋到九霄雲外吧,現在的她,很需要一個溫暖的胸懷,身心皆然。
他的懷抱,似乎足以避開狂風暴雨,避開這些年來令她疲憊的一切……
「你說過,自從你哥哥死後,就沒人能在你難過的時候抱抱你了。」他撥玩她柔細的髮絲,在她耳畔低語。「是那樣嗎?」
「原來你都聽到了。」不是酒醉昏睡嗎?耳朵真靈。
「是,我都聽到了。」他坦然承認,將她摟得更緊。「現下我抱著你了,你就睡吧,好好睡一晚,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明日的事,明日再想。
她靜靜地品味他的話,忽而覺得好累,好疲倦。
是的,她的確想睡了好想好想睡——
她在他懷裡睡了一夜,隔日,雨勢漸歇,她等不及雨停,冒著濛濛細雨走出山洞,巡視整個村落。
滿目瘡咦,災難過後的景象即便在噩夢裡也難以想像,農田淹了,作物毀了,大部分農舍都有損傷,不是飛走了屋瓦,便是歪斜了樑柱,更有少數農舍頹然倒塌。
家家戶戶都傳來啼聲哀號,孩子們哭鬧不休,人們愁容滿面。
德芬與黑玄來到村長住處。老人家一夕白髮,在屋外木然佇立。他沒見過黑玄,不知他便是那位惡名昭彰的領主大人,只是對著德芬泣訴絕望。
「於姑娘,這不該怎麼辦好?所有的一切,全完了,完蛋了……」
德芬聞言,心酸難受,卻仍強打精神安慰村長,「不會的,王老,只要大家同心協力,還是可以重建家園的。」
「怎麼重建?就算房子可以重新蓋起來,那這些田地呢?都毀了毀了!」
「只是需要時間休養生息而己-…」
「我們還能有多少時向?領主大人只給我們一年啊!明年還得納稅……」
「還有將近十個月,不是嗎?只要懷抱希望,一定能重生的。我會陪著你們,會與你們同在一起。」
「於姑娘,於姑娘…」老人家也不知是太悲傷或太感動,竟然跪伏在她面前,頻頻磕頭。
德芬慌了,連忙扶他起身。「別這樣,快請起,請起來啊!」
「於姑娘,勞你代替我們向州牧跟領主大人求情吧!救救我們,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們!』「知道了:我會救你們的,絕不會拋下你們。」
「救救我們,救救我們——………」老人家口口聲聲懇求。
德芬愴然,心傷得兒乎站立不穩,黑玄蹙眉旁觀,心海亦洶湧起伏,不能平靜。
又安慰了村長幾句,德芬方才在黑玄的催促下,黯然離開,每經過一戶農家,她便誠摯的許諾,一定會與大家同甘共苦,重建家園。
「我向大家保證,請你們也相信我好嗎?」
「救救我們,於姑娘,救救我們……」
「相信我,我不會拋下你們的。」
她含淚保證,拿出一顆真心,回應農民百姓的期待,卻想不到,自己滿腔熱血換來的,竟是無情的背叛——
「什麼?你說他們逃了?」
那天,德芬回到領主府便病了,腦疼體熱,身骨酸軟,大夫診斷過後,說是受了風寒,須得安心療養。
她雖心繫災民,卻實在體力不濟,之得暫且按捺焦急,臥床休息,豈料隔日中午,張、李兩位開農師聯袂匆匆來到領主府,德芬以為他們是來與自己商量災後如何重建,不料他們卻直接面見領主。
她撐著病體,在花廳簾後偷聽。
「說清楚一點,究竟怎麼回事?」黑玄命令。
「是,曉得早上起來,看看雨總算停了,預示前去拜會村長,與他商討後事如何處理,豈料人去樓空,不僅村長屋子裡沒人,整個村落也空了大半,能定的人全走了,留下的都是些不堪奔波的老弱病殘。」
「也就是說,那些農民攜帶家眷、連夜出逃?」
「是,看來是如此。」
該死!黑玄驚怒,面色鐵青。
而德芬在簾後聽了,身子一軟,頹然倒地。
黑玄聽聞異響,心神一凜,起身掀簾,瞥見她形容憔悴,怔忡的坐倒在地,大為焦灼,連忙彎身攙扶。
「丫頭,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怎麼了?」
「是真的嗎?」她仰起慘白的素顏,緊抓住他臂膀。「村長跟村民們都逃了,是真的嗎?」
他悵然蹙眉。「丫頭……」
見他神情鬱鬱,她知道自己沒聽錯,水眸幽幽凝淚。「為何要逃?為什麼?是信不過我嗎?可我……是真心想幫他們的,真的想幫他們……」
「別說了,丫頭,別再多想。」眼見她傷感落淚,他心如刀割。「你身子不舒服,還是回房休息吧。嗯?好好睡一覺。」
她怎麼能睡?要她如何安眠?
德芬咬咬牙,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斷人心腸。「如今我才想到,他們從未稱呼過我的官銜,從未喚過我一聲大人,總是叫我於姑娘、於姑娘……只是個「姑娘」一」她倏地硬咽,滿腹心酸。「他們從未真心相信我,原來我……不曾得到過他們的信任。」
「別說了,丫頭,別說了。」黑玄啞聲相勸,不忍再聽下去。
他曾壞心眼的想看當她付出真心卻遭到背叛時會是何等表情,但她如今的反應,太令他震懾了,胸口揪得緊,透不過氣,如石磨碾過,狠狠地、狠狠地痛著。
太痛了。這個傻氣的丫頭,太令他心痛……
「我該如何是好呢?玄,該怎麼做,他們才會信我?」她悲愴的詢問,終究抵不過排山倒海的酸楚,腦門一暈,黯然垂眸。
她暈倒在他懷裡,而他抱著她滾燙綿軟的玉體,又是擔憂,又是震怒。
「把那些逃走的農民都給我抓回來!一個都不准少!」他厲聲喝令,目光陰寒,面容如最殘酷的厲鬼,猙獰扭曲。
不識相的傢伙,竟敢辜負了她的真心、她的誠意,他要親手斬殺他們,殺了他們全部!
「消息確實嗎?」
星月爭輝的夜晚,一頂白色蓬幕下,一個男裝打扮的麗人坐在案邊,手握一卷兵書,燭火躍動,暖暖的映著她英氣冷冽的秀顏。
她正是在戰場上享有不敗之譽的真雅公主,希林女武神,在她面前,一名身穿軍服的青年將官正在報告。他是真雅身邊最得力的心腹,也是個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
「據探子回報,在襄於與安康兩州交界的山區搜索時,發現幾個逃竄的農民,他們說曾經見過樣貌極似德芬公主的女子,身邊還跟著一名侍女,外貌形容應該是春天無誤。」
「那她們如今落腳何處?」
「據說是在金穗花城。」
金穗花城?襄於州的首府?德芬去那裡做什麼?
真雅揚眉,在腦海玩味思量,心念忽動。「承熙,你記得嗎?六年前有個在靈台當眾揭露德芬預言日食的男子,意外救了德芬一命。」
「是,當然記得。」名喚承熙的將官恭謹應道。「當時引起大騷動,若是協管沒記錯,那人當是玄武令下的星宿主。」
沒錯,「是斗宿。」
「誰?斗宿是誰?」另一道輕快的嗓音介入。
發話的事一個約莫二十來歲的青年,一身襤褸布衣,袖口衣襟綴了好幾個補丁,墨發以一根發繩隨意束起,一副率性的浪人打扮。
他好奇的湊過來,嘴上叼著根麥芽糖,不時舔上一口。
承熙皺眉,賞他兩枚白眼,對這個沒規沒矩的草莽傢伙,他實在很看不慣。
「就是黑玄。」
「黑玄又是誰?」青年浪人追問。
沒人理睬他。真雅陷入自己的思緒,沉吟低語。「這六年來,他兩人之間毫無往來,我還以為那天的事只是偶然,看來德芬心中似乎另有盤算。」
「快告訴我啊,黑玄是誰?」
「下官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唉,真是急死人了,怎麼就沒人肯告訴我一聲呢?」兩人正經八百的對話,青年浪人卻是在一旁搖晃雙手,試圖吸引注意。「喂、喂!我在問問題呢,聽到沒?」
聽見了!「黑玄是襄於州的領主。」承熙不耐的回話。
「喔……是貴族啊。」他總算明白了,繼續舔麥芽糖,漆黑的眼珠滴溜溜的轉。
「黑玄這幾年來可有動靜?」真雅詢問。
「沒什麼特別的。」承熙搖頭,「據說他性格孤僻,很少與其他貴族往來應酬,就連對自己領地的事物都不怎麼關心,何況中央政事。」
「是真的對政事毫不關心嗎?」真雅凝思片刻,翠眉一挑,明眸乍亮。「抑或他是在……等待時機?」
等待時機?承熙不解。
真雅淡淡一笑,解釋。「襄於州出身的戰士素來以彪悍聞名,又擁有豐富鐵脈,是國家兵器生產之重地,黑玄身為領主,動向不可不格外留心。」
承熙聞言,霎時警醒,浪人青年笑笑地望著真雅,墨眸熠熠,若有所思。
「總之,在開陽跟王后發現德芬的下落以前,我們得搶先將她迎回來。」真雅果斷下令。
「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