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希,嫁給我。」因為緊張,林志遠聲音顫抖。
童敏希擱下刀叉,拿紙巾抹嘴,抬頭對他笑。「我還不想結婚,不過,謝謝你跟我求婚。」
「我不好嗎?」他臉色一沉。
「我覺得我不適合婚姻,你也知道,我喜歡獨處。」
林志遠沮喪,低頭啜酒。看敏希拾起刀叉繼續用餐,若無其事地切牛排,吃得津津有味,他開始有點火了。
「敏希,我買了影碟,晚上到我家看,今天別回去。」
「我從不在外面過夜。」敏希搖頭。
「那……我去妳家?」
「我跟你說過,我不愛請人來我家。」她又搖頭,搖得他火大。
「我是妳男友。」
「這是我的原則,對不起。」
「交往半年,我還沒去過妳家,太奇怪了吧?」他苦笑,故作幽默道:「妳家是怎樣?有恐龍?還是藏怪獸?」
她頑皮地雙手一張,故作張牙舞爪地吼一聲:「怪獸就是我,吼∼∼」
他笑不出來,歎口氣說:「敏希,我愛妳。」
「我知道,謝謝你。」她臉上,沒有半點感動的樣子。
林志遠很傷心,對她的耐性正在崩潰。他繃著臉說:「好,不在我家過夜,也不准我上妳家過夜,那跟我去旅行總可以吧?明天週末,妳不用上班,我訂機票,我們去香港玩兩天。」
第三次,她搖頭,他倏地收緊雙手,努力壓抑想掐她脖子的衝動。
「我不習慣和人一起去旅行。」童敏希挖了一大口布丁吃。
「童敏希!」林志遠崩潰了,拍桌咆哮:「我要跟妳分手!」杯盤巨響,引人注目。
敏希嚇一跳,縮在座位上,眨了眨眼,他發飆了?
林志遠痛斥:「妳真的很差勁,有哪個女朋友像妳這樣?嗄?十一點一定要回家,除了牽手其它都不能做,我心情不好妳不關心,跟妳求婚被拒絕,我難過妳知道嗎?妳呢?妳還吃得下,妳根本不在乎我!」
敏希被轟得耳朵嗡嗡響,哇,一向是好好先生的林志遠發飆了,罕見的,他面目猙獰,口出惡言。敏希自知理虧,乖乖地縮在座位由著他罵,他罵足五分多鐘,結果她卻只是--
「喔。」是地,她只是理虧地喔一聲。
喔?就這樣?他更氣了,霍地站起身。
敏希嚇一跳,抓起刀叉護在胸前。「你幹麼?」該不會要掀桌打人吧?
「我幹麼?!」林志遠吼:「我要走了,童敏希,我要分手!」堂堂男子漢,說得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彷彿跟她分手是多了不起的決定,但--「除非妳願意改。」他小聲加一句,虧前面說得瀟灑,都被這句毀了。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你跟我一起這麼痛苦。」敏希怔望著他。
「呃……也不是啦,只是偶爾……妳真的太冷漠了。」
「看來我令你很失望。」
「也不能這樣說,也是有快樂的時候……」
「我真是太糟糕了。」
啊咧∼∼苦情男緊張兮兮猛搖頭急揮手。「別這麼說、別這麼說,妳也有很好的時候,不然我怎麼會喜歡妳?所以……」
「分手好了,反正才交往幾個月,現在分手,你可以遇到更好的人。」她三兩下作決定,沒半點不捨。
苦情男傻住,眼眶爆紅。「妳說得很輕鬆嘛!」他要的不是這個結果啊,可惡!他心痛,她卻一副沒所謂的樣子。
「要不要坐下來了?我們好好吃完這頓飯,也算有個完美的句點。」敏希建議。
句你媽啦!他差點飆髒話。唉,氣虛。「其實……我也不是真的非要分手,只是希望妳努力一點,多關心我一點……」
可是換敏希要分手了。「沒關係,我瞭解。」這不是第一次被甩,他也不是第一個罵她無情的。「志遠,既然你不開心,就別勉強,我覺得分手比較好。」
「好好好,妳夠狠,算我看走眼,見鬼的愛妳!我他媽的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感情浪費精神浪費……」他滔滔不絕細數他的損失,咒罵她種種惡劣行徑,他越罵越激動,越罵越過癮,轉眼間罵到如入無人之地,口沬橫飛不能自止,可見積怨已深。
在罵聲隆隆中,敏希環顧四周,旁人或竊笑或驚訝,對他們指指點點。
她問林志遠:「要不要麥克風?」乾脆給他擴音器,讓他罵得更過癮。
罵聲戛然而止,林志遠瞪著童敏希,突然頭昏,差點倒地。一股痰湧上,差點嘔出白沬。他心碎,面色鐵青,兩眼茫然,一個抖擻,搗鼻,流下男兒淚。
敏希好冷酷,她是惡魔!「妳根本不需要我……不,童敏希,妳誰也不需要。妳不懂什麼是愛,沒見過誰比妳更無情。」他啜泣,嗓子罵啞了。
她動容,也心軟了,將整包面紙遞給他。「不要哭了,我最討厭人家哭,我祝你遇到更好的人。」意思是沒打算挽回他。
林志遠吸口氣,搶了面紙,轉身走。
「志遠--」
林志遠怔住,狂喜啊,她還是出口留他了,YES!回頭,他目光哀怨。「敏希……」快道歉,我原諒妳。
敏希拿起桌上的玫瑰和他送的禮物,一臉無辜。「那這個呢?要不要拿回去?項鏈沒戴過,還可以退貨,或是送人?」
可憐的林志遠,用殘存的自尊吼:「不用!」拔腿奔出餐廳,奔到門口又跑回來,喘著氣罵她:「童敏希、妳有病、妳殘障,感情殘障,妳無法愛人!」這口鳥氣嚥不下。
敏希瞇起眼睛,真是夠了,一直讓他罵,也罵半小時了,她一直忍,這會兒她也火了。瞅著他,冷冰冰地問:「你罵夠了沒?!我殘障?在我歷任男友中,你罵得最有創意。我這樣說,可不可以讓你高興點?」
林志遠沒有高興一點,倒是更抓狂些!他搶走玫瑰,沒收項鏈。
好,要比狠是不是?不顧旁人眼光,林志遠挽起袖子算帳。「妳生日我送妳的珍珠耳環,新年送的真皮腰帶,上次出差買的W皮夾,通通還來!」恨啊∼∼
「喔。」佳人面不改色。「還好,那些東西我連拆都沒拆,皮夾的保證書還留著,你可以退貨或送人,明天我就請快遞送去。」
他還能說什麼?面對這頭冷血的怪物他還能說什麼?很好,她逼他的,他就絕情給她看!他怒道:「別忘了還有一本書《戀人絮語》。」
「喔。」敏希深吸口氣。幸好,翻都沒翻過,跟「戀」有關的她一概沒興趣,整本書跟新的一樣。「好的,沒問題,明天一起送過去。這樣吧,我再找看看有沒有你請我吃飯的餐廳發票,當然,吃進去的都拉光了,不如我算算看大約多少,匯錢給你,你把帳號給我。」
看見這幕的人都傻了,林志遠瞠目結舌,脹紅臉,轉身走了。
鬧劇結束,餐廳內的客人、服務員、櫃檯小姐,全拉長脖子瞪大眼看童敏希,那模樣像看稀有動物或史前怪獸。他們嘖嘖不休,竊竊私語,對她寡情的行徑感到不可思議。情人節跟男友分手,她非但不傷心,還一副不關己事的模樣。
這時,大家瞠目,看見更驚駭的事--
童敏希低頭,把林志遠一口都沒吃的牛排一叉,叉到自己的盤子裡,大口大口地吃起來……
這是美麗浪漫的情人節,餐廳坐滿愛侶,他們很默契地同時感到一陣冷。
那個坐在桌前剛跟男友分手的女人,穿白襯衫、牛仔褲,模樣看來清純可愛,卻那麼的冷酷!她還吃得下牛排,她還喝得下酒,她剛剛出醜,被前男友轟得天花亂墜,但她還能……
是的,在大家圍剿的目光下,她若無其事,不只吃得下,還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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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四十五分--
台北街頭情侶們雙雙對對,牽手漫步著,餐廳間間爆滿。市區新建的郝吁大廈二十四樓,住戶大門敞開,客廳中央,站著一位衣著時髦,足蹬馬靴的長髮女子,她正在指揮工人搬運傢俱。
「電視櫃擺這邊……不,那邊好了,靠陽台,餐桌別放中央,唉,難看死了,有沒有審美觀念啊?小心點啊,液晶電視很貴,八十幾萬,壞了要賠我嗎?」
四個工人被她指揮來指揮去,臉色很臭。沒想到這位小姐長相甜美,聲音嬌滴滴,個性卻教人不敢領教。穿著名牌服飾,肯定是家世優渥的千金小姐,使喚他們像使喚條狗。由於忙著搬傢俱,工人身上都是汗,經過她身旁,她還厭惡地掩著口鼻,一副他們多髒的樣子。
蕭雅雯盯著工人搬傢俱,一邊還忙著插花,她買了玫瑰、香水百合、鬱金香,抬頭看鍾--什麼?!八點多了……
「拜託你們動作快點好不好?」她臉上表情又焦慮又興奮。一個月前,她不顧父親的反對,執意回台灣找古駿逸。最近,古駿逸買下這間房子,蕭雅雯環顧著她選的高級傢俱,西式餐桌椅,鑲著美麗花紋。水晶吊燈剛剛才安裝上去,閃著美麗光影。她特地挑一幅紐約前衛畫家的畫作,裡邊是一對情侶對望飲酒。
電視櫃擺好了,餐桌椅也放到她中意的位置。她挑選的德國原裝進口大床鋪也送來了。全搞定了,她心情超好的,對這間屋子滿意得不得了。這裡緊鄰各大百貨公司,以後住這,交通方便,購物便利,古駿逸眼光真好。
「小姐,請妳簽收。」留著大鬍子的工人頭頭,拿出單據。
蕭雅雯打開皮包付清尾款。此時,一個男子走進來,他西裝筆挺,身材高大碩健,拎著褐色公文包。
「古駿逸!」蕭雅雯迎上來攬住他的手臂。「覺得怎樣?喜不喜歡?」
「妳去訂的?」古駿逸環顧四周,口氣淡漠。
「全是進口的,那個電視櫃和這套沙發還上過裝潢志,全台灣只有十組……」
工人點清尾款,大鬍子揮揮手,一夥人告辭了。
「等等。」古駿逸攔下他們,抽出皮夾問大鬍子。「將這些傢俱運回去要多少錢?」
什麼?工人愣住。
「你幹什麼?」蕭雅雯搶下皮夾。「錢我都付了。」
「我不能收。」
「怎麼不能收?憑我們的關係,你買房子我送傢俱,這沒什麼啊!」
咦?工人納悶,杵在門前,不知道怎麼辦好。接下來事情的發展令他們霧煞煞,原以為他們是夫妻或情侶的,可是……
古駿逸口氣冷冰冰地問蕭雅雯:「誰幫妳開門的?管理員?」
「我想給你驚喜,所以沒事先跟你講。」,蕭雅雯心虛地撥了撥頭髮,迴避他的視線。
古駿逸跟大鬍子說:「我是屋主,請你們把東西搬回去。」
「可是先生,這位小姐已經付款,她……」
「我希望你們在一個小時內,把東西搬走。」
「可是……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們要不要商量一下?」大鬍子很為難。
「我們不是那種關係。」
工人們面面相覷,遲疑地望向蕭雅雯。
蕭雅雯臉色一白,握緊雙手,繃著臉,遷怒他們。「還看什麼?搬回去!」天啊,好丟臉。
「那……這個搬回去的話,要五千塊的運費……這個……」
「我付。」古駿逸取出鈔票,交給工人。「麻煩你們。」
工人們摸摸鼻子,將傢俱搬走。蕭雅雯看她挑選的傢俱一件件搬走,她難堪又傷心,工人一離開,她罵古駿逸:「你一定要讓我這麼丟臉?」
「妳應該先問過我。」
「你買房子,我想恭喜你,這也錯了?」
「我們只是朋友,這麼大的禮我不能收。」
「你知道我花多少時間挑傢俱?逛了多少傢俱店?走到腳都起泡,我……」蕭雅雯哭了。
「對不起。」古駿逸蹙眉打斷她的話。
她感覺到他的不耐煩,每次和她說話,他就是這種壓抑、無奈的表情,像在忍耐什麼討厭的東西。
「傢俱我自己會買。」他歎氣,低頭理袖管。
「我想給你驚喜,而且今天是情人節……」她噘嘴,跟他撒嬌:「你房子買了,收入穩當,現在又和鄧傑倫開公司,嗯,你要不要安定下來,有個……有個溫暖的家……」蕭雅雯紅著臉,曖昧地瞄瞄他。
古駿逸看著她,直接道:「我們不可能。」這句話說過N次了,為什麼她就是不放棄?
「古駿逸,給我個機會。」蕭雅雯上前,握住他的手。「以前你忙著工作,不考慮跟人交往。現在你什麼都不缺了,我們都單身,年紀也不小,認識這麼久,我覺得我們可以試著交往,你不要一開始就否定我嘛,我會給你幸福。」
古駿逸輕輕地,甩開她的手,微笑地說:「謝謝,我覺得我很幸福了。」
「古駿逸,人是群居的動物,房子這麼大,你一個人很寂寞,而且……嗯、總會有需要溫暖的時候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啊……」她低頭,害羞了。
「妳說得對。」他同意。
「就是啊。」蕭雅雯笑了。
他說:「妳幾時找個伴?要不要我幫妳介紹?」
「你明知道我喜歡你!」被他的話刺痛,她臉色丕變。
「我對妳,沒有那種感情。」他響應冷淡。
「這麼多年,一點感覺都沒有?哪怕只是一點點都沒有?」她不信。
「沒有,我當妳是朋友。」
「真殘酷。」蕭雅雯苦笑。
古駿逸眼色一暗,緩了口氣。「我也不想讓妳痛苦,妳還是別理我好了,這樣就不會--」
蕭雅雯抓起花瓶砸碎,轉身跑了。她奔出大廈,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後,她縮在後座掩面痛哭。
為什麼不管怎麼做,他就是不接受她?又為什麼她看不開,偏要自找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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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花和花瓶碎片散一地,古駿逸歎氣,感到疲倦,他下樓到警衛室,抗議警衛的疏失。
警衛慌張地解釋:「呃……那位小姐不是有跟你來看房子嗎?我們以為她是你的女朋友,所以……」
「你誤會了。」
古駿逸到地下室取車,前往賣場買日用品。他身上穿著手工制的高級西服,看來英挺帥氣。開奔馳房車,事業有成,最近又買了新屋,而今是人人羨慕的單身貴族,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空虛是怎樣的,遺憾又是什麼感覺?
當夜深人靜時,他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搖曳的窗影,會想到童年與敏希同在一起的時光。
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就兩人趴在客廳,他算數,她畫畫,肩膀靠肩膀,旁邊一堆零食。陽光灑在作業簿上,她附在他耳邊說話,聲音斷斷續續……
他時常想起這畫面,那思念像魚兒,還是只食人魚,會一小口一小口,咬他的心。
車子駛進停車場,古駿逸下車,取了推車,添購日用品。他在調味區買了十幾盒即溶麥片,檢視盒上到期日,懷念它的滋味。舌尖彷彿已嘗到熟悉的味道,濃甜的麥香,還有那個人的笑臉,和常常緊握住他的那雙暖暖的小手。
賣場入口處,童敏希取了推車,走進賣場。
她檢視手裡的購物單,在文具區幫公司添購十套原子筆,繞到衛生用品區,買三條衛生紙。再逛到調味區,添購綠茶包、紅茶包、三罐即溶咖啡、奶精。
擴音器介紹完特價商品,接著播放老歌曲,害她不小心,栽進回憶裡--
我將春天付給了你,將冬天留給了我自己。
我將真心付給了你,將悲傷留給了我自己。
愛是歡笑淚珠飄落的過程,愛曾經是我也是你。
童敏希對著黃顏色的麥片發呆,有多久她不喝麥片了?今晚心血來潮,取了一盒拋進推車裡。她瞪著那盒麥片,想了想,又將它取出,放回架上,還是不要了……
同時間,幾尺外的古駿逸剛結完帳,拎著物品走出賣場。
晚上,敏希躺在床上發呆,跟情人分手,卻不覺得悲傷。月光篩進窗裡,窗外月色明媚,遠處閃著燈火。林志遠是第五任男友,要交往時,她先跟他約法三章--不在外過夜,也不歡迎男友來住處過夜。牽手可以,親吻要等她同意。她重隱私愛獨處,當她男友,要習慣自己過活。她懶,缺點多,不結婚也不生子。以上如果同意,可以給他機會。
他同意,兩人開始交往了。她沒給自己設限,是真心要跟他交往的,可是……唉,跟歷任交往過的一樣,她就是缺乏熱情,有時她也希望自己投入一點,可惜熱情是裝不來的,她曾有的熱情究竟遺落到哪了?
從什麼時候起心跳得那麼慢?不只對人,包括各種事物都沒了執著,這也行那也好,這不錯那也不差。
畢業後,在藍天旅行社做事,待遇優渥,一年出國三次,老闆是個婚姻失敗的男人,有個常吵著要離婚的老婆。家庭不睦,憤世嫉俗,看什麼都不順眼,都要罵,一年罵跑好幾名員工,可是她卻適應良好,一待六年。因為就連工作她都不在乎,就算不滿意也懶得換。三年前,病過一場後,對人生更倦了,對什麼都提不起勁。
電話鈴響,敏希不想接。話機的光影在幽暗裡閃,錄音機激活,傳來母親的聲音--
「敏希啊,什麼時候來看媽?下禮拜王叔叔生日,要不要來?對了,帶志遠一起來。敏希……」聲音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口。「妳……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媽給妳燉的補藥還剩幾份?沒了吧?禮拜天過來拿……」
敏希伸手,看淡淡月光在臂上婆娑。反手,攤開掌,影子在掌心搖曳,她忽然後悔之前沒買下麥片,很想嘗一口,記憶裡溫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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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穿透樹梢,古駿逸盤腿坐在樹下,樹影篩落在肩膀。筆記計算機擱在腿間,他為合作的美商公司研究年度財報。
他面色沉靜,目光追逐屏幕裡密密麻麻的數字,將複雜的數字重整歸類組織……這時,一陣暖風拂過,吹落綠葉,他分心了。抬頭,枝啞間閃爍著光影,古駿逸深吸口氣,合上計算機,同時一輛紅色跑車遠遠馳來,停在樹前。
車門打開,跳下一個男子。砰地,他甩上車門,氣呼呼地走來。男子身材瘦削,髮型前衛,衣著時髦,紫襯衫,黑色皮長褲,一雙蛇皮長靴,渾像西洋電影裡的搖滾歌手。
鄧傑倫開罵:「你見鬼的什麼很好找?我不知問了多少大嬸!好好的辦公室不待,跑來這裡曬太陽……你幹麼關機?蕭雅雯一直打來找你!煩死了……」鄧傑倫喋喋不休地抱怨,表情誇張手勢很多,不時夾雜著粗話。
古駿逸微笑,保持緘默,早已習慣老友的聒噪。求學時,鄧傑倫是他的室友,大他兩歲,卻晚他畢業。鄧傑倫的父親是華裔商人,政商關係良好,今年,鄧傑倫和他在台北租辦公室,聘雇七名會計師,專門幫企業公司申報稅務,擬定財報,審核財務。古駿逸有精算師執照,會計師做完會報,他審核通過,簽字送出,鄧傑倫再向企業老闆呈報。
古駿逸取出光盤,起身,交給鄧傑倫。「拿去,OED的財報。」
「都好了?」
「告訴OED,我們要多收十萬。」
「開什麼玩笑!」鄧傑倫哇哇叫。「我跟OED講好價錢了,想害我被罵啊?」
古駿逸打開公文包,取出一疊報告交給他。「OED看過這個,就不會罵你了,財報比當初預估的還難做。」
「這什麼?」鄧傑倫快速翻閱報告。「帳目不合?有人污錢?」
「OED財務結構鬆散,報價跟出貨數不符。」
「不可能,這麼大的企業……」
「從財務數字可以找到很多管理死角,你建議他們,以後要談任何問題,先將報表跑出來。我從財報抓出的『蟲』,可以讓他們每年省下兩成的固定成本,多要十萬很合理。」
「精彩,太精彩了!」看完報告,鄧傑倫讚歎。他摸著下巴,瞇眼想了想。「嗯,照這狀況,十萬太少,二十萬吧。報告丟出去,會死很多人。」捲起報告,他拍了拍古駿逸。「走,請你吃飯。」
「我有事。」古駿逸問:「我想買傢俱,有什麼建議?」
鄧傑倫打開皮夾,取出名片給他。「紅屋的東西不錯,報我的名字,打八折。」鄧傑倫跳上跑車,呼嘯而去。
古駿逸將計算機放入車內,自己並未上車,他關上車門,來到老樹邊。
他打量著老樹,有株牽牛花攀著樹幹往上長,纏繞枝頭,開出紫花。古駿逸撫摸老樹,瞧著樹身的字--
敏希是古駿逸的女朋友
旁邊多了一行小字--
古駿逸是王八蛋
他笑了,觸摸刻痕,他知道,是誰的傑作。想像刻字人的心情,笑容斂去,眉頭聚攏,心頭酸澀。轉身,背靠著樹休息。
日光燦爛,金色山徑,彎曲綿延,彷彿又看見那個午後,她負氣離開。
古駿逸合上眼,疲憊地吁口氣。他懷念過往時光,他聽見風吹樹梢的沙沙聲,鼻尖聞到樹和青草的香,在暖風吹拂中,沙沙響的樹音裡,似又聽見敏希偎在肩頭,跟他說悄悄話--
你很聰明,會賺很多錢。你娶我吧,我可以花你的錢。
他笑了,又想到她說--
我喜歡抱人家,我抱媽味也抱爸爸,我喜歡你,當然也要抱你。
他心頭,暖洋洋。
「叔叔,你在幹麼?」有人喊他。
古駿逸睜眼,看見一個小女孩,臉圓圓,大眼睛,教他想起某人。他蹲下,笑望她。
「叔叔在想事情。」望著與敏希神似的女孩,眼眶發燙,心中欷覷。
「是你的嗎?」小女孩指著路旁黑色轎車。
「是啊。」
「我阿嬤在那邊種菜。」女孩又指向土地公廟,又問他:「叔叔,你有沒有看見一個大姊姊?」
古駿逸怔住。「什麼樣的大姊姊?」
女孩認真想了想,說:「嗯,穿牛仔褲啊,我們常常一起玩,她好會說故事。」女孩從外套口袋掏出銀色髮夾。「上次她放土地公廟,忘記帶走……」
「那位大姊姊,笑起來是不是有兩個酒窩?」古駿逸心情激動。
「對呀,你認識嗎?」女孩眼睛一亮。
「我們是好朋友。」他胸悶心緊。是敏希,一定是。她跟他一樣,懷念這裡。
「太好了,你幫我拿給她。」女孩將髮夾給他,然後像個小大人,昂著下巴抱怨:「你跟她說她好糟糕喔,上次忘了袋子,我幫她保管的。還有上上次,外套也忘了,忘東忘西,這樣不行。」
古駿逸心慌意亂,很多問題想問女孩。
「阿彩,回去了!」阿嬤過來嚷孫女。
「叫她來找我啊……」她揮手跟古駿逸道再見。
「等一下,妳知不知道大姊姊住哪?」
「不知道。」
「有沒有電話?」
「沒有。」
「阿彩!」阿嬤過來拉孫女走,看了古駿逸一眼,低聲責備孫女:「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
「對不起--」古駿逸追上去攔住她們。
阿嬤將孫女護在身後,警戒著。
古駿逸苦笑。「抱歉,我沒惡意……」他對小女孩說:「下次再看到那位姊姊,可不可以跟她說叔叔找她。」古駿逸拿出名片,交給女孩,女孩瞪著名片。
「咦?你們不是朋友嗎?你不知道她住哪?」
阿嬤拿了名片,拉著孫女走。
女孩頻頻回頭張望他,那神情就似當年的敏希。古駿逸緊握髮夾,心潮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