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回家睡覺,可也不能開了丁裴均的車子自己跑了。倚著車窗剛掏出煙來抽,遠遠瞧見丁裴均過來了,只好掐滅煙頭,起身下車,準備換到副駕駛位上去。
「我喝多了點,開不了車,你來開吧?」丁裴均同樣看起來有些疲憊,對著衛庭擺擺手,開了汽車後座的車門,坐了進去,隨即合上了眼睛。
衛庭鬱悶了,沒見他喝多少啊,以他的酒量,哪裡至於醉到睜不開眼睛的程度?還說要送他回去,這究竟是誰送誰?
不過酒後駕駛是違規的,衛庭也說不得什麼,只好充當免費司機。
一路上風景舊曾諳,最後將車子停在那座熟悉的公寓前,衛庭熄了火,拔下車鑰匙,回頭看看,丁裴均睡得人事不知。
「到了!」衛庭隔著座位推丁裴均的肩膀,「快醒醒!」
丁裴均朦朦朧朧睜開眼睛,神志還不是太清醒的樣子。衛庭乾脆開了車門把他拖出來,車鑰匙塞在了他口袋裡,推著他進了電梯,按下了電梯樓層的按鈕,然後說:「你自己上去吧,我回去了。」
丁裴均靠在電梯的門板上,也沒有說話,卻在衛庭抬腳出去的一剎那,猛的伸手抓住他,往後面狠狠一拉,緊接著一把摟住了衛庭,死死的箍在了懷中。
電梯門隨即「叮」的一聲合上了。
衛庭猝不及防,抬頭看到丁裴均雙眸清冽,哪有半點喝多了的樣子?電梯上升了一層,馬上又進來了人。丁裴均立刻收緊了雙臂,頭埋在他肩上,看起來像是喝多了,靠在他身上的樣子。
前面有人站著,衛庭也不好大肆掙扎,狠狠踩了丁裴均一腳,換來對方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衛庭痛得差點叫出來,又氣又怒,終於等到樓層到了,前面的人讓了讓,丁裴均使勁把衛庭連摟帶抱的拖出去了。
「你神經病!」衛庭一出電梯門,立刻發作,左拉右拽,連踢帶踹,雙手雙腳一起反抗,「放開我……你他媽放不放手?!」
丁裴均卻是像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一樣,一隻手死死固定住衛庭,另一隻手迅速掏出鑰匙開了門,隨即把衛庭往屋子裡一拉,一腳把門踢上了,然後二話不說的把衛庭按在了沙發上,雙手撐住沙發,把衛庭圈在手臂範圍內,俯下身子,微微喘著氣:「衛庭,我不會對你怎麼樣!」
衛庭想,笑話!這是綁架!
「你不會對我怎樣,就放開我!」衛庭深吸一口氣,想站起來,又被按下去,脾氣再好也發飆了,「你到底要幹什麼?」
丁裴均忽然鬆開了手,衛庭頭一次在這個男人臉上看到了茫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然後他聽到丁裴均說:「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什麼?」衛庭愣住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衛庭,你不肯給我一點機會,除了工作,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肯和我說……」丁裴均忽然垂下頭,身子向下一墜,那一瞬間,衛庭幾乎以為他會就這麼倒下去,結果他只是跌坐在了沙發上,雙手覆在衛庭的膝上,微微的抖,「我不知道想要你回到我身邊……這麼難。」
「……」
衛庭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男人,好像已經被逼到了極限,說的話恐怕自己都沒有章法——他這一輩子,從沒這麼頹然過吧?
憤怒不知不覺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和丁裴均同樣的茫然。為什麼一定要把他追回去?為什麼突然之間開始對他這麼執著?真有那麼喜歡他,之前在一起的時候卻又是那麼漫不經心——衛庭想我不懂,不懂這個男人在想什麼,只是面對這樣子的他,卻沒有力氣再憤怒。
要回頭很容易,不過一句話,他會得到這個男人比以前加倍的溫柔。也許愛是有一點的,他們兩個人之間都是有一點的,只是錯過了時機。如同他們最後那一晚一起看的煙花,漫天的絢爛,看的人不過是心不在焉。等到放完了,消散了,過去了,才想要回頭再看一次,空氣裡已經連餘溫都沒有了。
衛庭閉上了眼睛,就算他承認自己還是不能完全忘記這個男人,就算他承認這場戀愛雖然不是他的初戀,卻是最讓他勞心勞力的一段感情,可是有些東西,終可淡忘;有些東西,卻一輩子不能放棄。
是他不肯輸掉的自尊。
不想再做那個人寂寞時的慰藉品,不想再做他愛情中的候選人,即使是第一順位,也不願意面對自己喜歡的人,心底下深藏著另一個人的影子。
嘗試過,體會過,天真的以為可以不介意,一直忍耐,一直等待,最後還是無法忍受。於是終於明白,如果你最愛的不是我,那麼我也不想愛你。既然已經放開手,那麼不管事過之後,你再追上來說多少句喜歡我,不管你怎麼要我回頭,我也不會放在心上。
是我殘忍,是你自私。
再睜開眼睛,已經恢復了平靜的神情。衛庭輕輕撥開丁裴均放在他膝蓋上的手,淡淡的說:「你喝多了,讓我回去。」
丁裴均抬起頭,悶聲道:「你知道我沒有。」
「你自己說喝多了,早點去睡覺吧,我要回去。」
丁裴均愣了一下,笑起來,眼神閃爍:「那麼好吧,我喝多了……」微笑著的臉龐在他面前愈來愈放大,終於貼了上來,霸道的吻住了他的唇。然後在衛庭反應過來要一把推開他時,迅速撤離。
「你太倔強了,衛庭。」丁裴均又露出了以往他常對著衛庭時的那種溫柔笑意,「不過沒關係,我願意花時間讓你重新愛上我。」
他從背後再次摟住了衛庭,低聲說:「我不會逼你,也不會強迫你。衛庭,你不相信我,無論我說什麼你都不相信我。不過,我們有的是時間,是不是?」
衛庭驚異的抬起頭。
「我已經決定了,這次絕對不放手。」丁裴均依舊笑得溫柔,「衛庭,我一直很珍惜和你共同度過的那段時光,抱歉我傷害過你,那麼這次,換我來等你。」
衛庭咬了咬牙,實在做不出任何表情來配合他那個突如其來蜻蜓點水一般的吻,和這句情深款款的話。同時也被嚇到,他不知道丁裴均這一次,態度竟然這麼堅決。
再次鬆開手,丁裴均若無其事的拿起車鑰匙:「好吧,我送你回去。」
「啊?」
「怎麼,願意留下來?」不懷好意的笑臉又湊了過來,衛庭立即扭開頭。
丁裴均大笑起來,幾乎和剛剛那個軟弱消沉的男人換了一個人。衛庭實在不明白,怎麼眨眼之間,一個人的情緒變化可以這麼大。
他第一次發覺,原來他也沒有真正瞭解過這個男人。
***
日子又過去了兩個月,這個城市的冬天,下了第一場雪。
衛庭坐在床上發呆,剛剛跟家裡打了電話,無非是說了說最近的情況。他媽很高興他升職加薪,又說他的幾個表兄弟都不如他在外面幹得好,一個被公司裁員了,還有兩個混得也不怎麼樣,學歷差不多,待遇就比他差遠了。
「你們公司真不錯,電視裡面也經常放廣告,報紙上也有過專門的介紹——再過兩年,你差不多也能升經理了吧?」
「哪有那麼快!」衛庭失笑道。
「你爸呢過兩年就退休了,你也該把成家的事好好考慮一下了。」他媽媽說,「別讓我們老是為這事替你操心。」
衛庭沉默,半晌只能說:「這個事情……隨緣吧。」
「不過你現在工作幹得這麼有起色,先把事業基礎打好也是對的。」他媽媽笑呵呵的說,「前些天你嬸子還問我,你們公司要不要招新人,想讓你介紹你表弟進去呢。你不知道,現在工作難找,多少人羨慕你呢!」
衛庭實在說不出口,他其實想辭職。
這份工作沒什麼不好,可是每天必須面對他不想面對的人,就是一種折磨。丁裴均在公司裡倒沒有過對他特別親熱的舉動,可是任誰都看得出,他對他的偏袒實在是太過明顯。衛庭現在手中的幾個項目不多,但基本上都是丁裴均親自帶著他幹的大項目。出差也總是要帶他一起走,應酬客戶也每次都帶上他,閒言碎語愈傳愈多,衛庭覺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丁裴均的秘書就曾經當著他的面,三分玩笑七分嘲弄的說:「我的活兒都讓你給幫著幹完了,要不要請你吃飯呢,衛庭?」
對方是個女孩子,衛庭就算被氣到吐血也只能裝聾作啞,當作沒聽到。他知道,像是陪老闆出去吃飯應酬客戶之類的事,都應該是她的分內活兒,如今卻都讓衛庭給一手包攬了——說句不好聽的話,老闆出去談生意,搞公關的怎麼也應該是個女的啊,他跟著跑前跑後的算什麼?
假如丁裴均需要在身邊安插個私人助理之類的職位,恐怕整個部門都知道,那是非他莫屬了。
如果說這些衛庭都還能忍受,那麼打擊到他最厲害的,就是另一件事了。
他們部門的副總經理,本來在業務部干了好些年,坐上副總經理的位子後,一直以為總經理的位子遲早是他的,結果卻被丁裴均半路上插一腳,覺得自己的職位被搶了,心裡一直憋火。可能也聽到了那些閒言閒語,以為衛庭和丁裴均真「有那麼一腿」,於是想著法子把衛庭當作丁裴均的情人來整,今天抓他去整理部門全年的業務報表,明天叫他去清理上百份的人事資料,明顯是報復不到丁裴均身上,便拿衛庭來出氣。衛庭再遲鈍也知道自己這是在被人家暗地裡穿小鞋,但也沒辦法,更不可能跑到丁裴均面前去抱怨,可是有次他進洗手間,恰好聽到這位副總經理在同另一個同事說:「我知道有錢人喜歡玩漂亮女人,但喜歡包養男人的,還真是頭一次聽說。你看看丁裴均,喜歡男人到外面去搞嘛,竟然在公司裡面搞。從開發部調過來,還不忘記把相好的也一起調過來,那小子業務上懂什麼?還不全靠丁裴均一手帶著?真是的,是個女的也就罷了,一個大男人竟然甘心被另一個男人養著……這不是不要臉麼?」
當時就把衛庭氣得手足冰涼,一口氣嚥不下去,差點就奔出去把那男人一拳轟在地上。可是人家又沒有指名道姓的說是他,衝出去不是給人看笑話麼?直到人家走出去了,衛庭從隔間裡面出來,對著鏡子,手指微微的發著抖,整張臉都已經青了。
心被刺得發顫,疼痛一點點的蔓延,眼眶發紅,可是不能哭。
即使被人這麼侮辱,也不能哭,自尊心不允許他掉眼淚,還是要若無其事的洗了手,再走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忍受這樣的日子多久。
衛庭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換工作,但是比較來比較去,單從工作上來說,實在沒有跳槽的理由,也很難找到像現在他呆的這麼好的公司和這麼好的部門。家裡父母等著他事業上蒸蒸日上,家族中的親戚們拿他做榜樣教育小輩要向他學習——每逢節假日回家,見到他的人都說他運氣好,有本事,工作這麼難找的情況下,他一個人赤手空拳在陌生的城市還能進到一家全國知名的大企業,還能幹得這麼風生水起。都問他什麼時候買車買房,然後猜測他的存折裡是不是已經有了多少個零的存款。
這些都是衛庭的父母在來過看過他後,驚歎於他們公司的福利好,普通員工也能住到那麼豪華的公寓,回家後在同別人的閒談中不無得意中說到的。而且衛庭在和丁裴均同居的那段時間裡,丁裴均時常會送他一些貴重的禮物,衛庭也不知道價錢,有次把丁裴均出差回來買給他的一塊手錶寄回家送給他爸爸,然後他爸爸就戴著那塊價值上萬的名表出去了,被人看到後羨慕的說他兒子可真孝順,這種奢侈品在他們那個小城市裡可是見都沒見過的。衛庭後來知道了,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他在從丁裴均住處搬出去時,光是丁裴均平時買給他的什麼衣服鞋子的,就有一大堆。衛庭都是穿過的,總不能退還給人家,況且也沒那個必要,橫豎他又不是被包養,直到後來偶爾逛商場時看到那些品牌的價錢,才真正吃驚。他是個日常消費觀念糊里糊塗的人,只知道丁裴均有錢,卻不知道在他身上花了這麼多錢。僥倖的想,幸好和他在一起時間不長,不然最後分手時,才發現自己平日裡吃的用的都是他好幾年的工資也消費不起的,只怕還要絞盡腦汁的想怎麼還得清這筆帳。
不過,因為不知道自己曾經過著那種不屬於他的貴族生活,所以衛庭也並未覺得目前的生活有什麼艱辛。上千元一小碗的魚翅面在他看來和三塊錢一碗的方便面也沒有太大的區別,他仍然在為自己賺夠了錢後就買個小車,然後在存足了首期後買個房子的小小目標而努力奮鬥,這個城市裡大多數和他差不多的男人都在這麼奮鬥,如果生活中沒有丁裴均這個人,那就太好了。
衛庭對於自己的未來,沒有不切實際到幻想著有天能過上開豪華寶馬,住越層別墅的日子,也從來沒做過要娶個富婆縮短人生奮鬥歷程幾十年的白日夢。他這輩子經歷過的最出乎他意料的事,也只有答應了丁裴均做他情人那麼一件而已。那時候的他們住在一起的生活開銷,幾乎都是由丁裴均負責,衛庭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也許按照世俗的標準來看,他確實曾經過著被「包養」的日子,而且比起大多數被有錢人包養的人來,他的生活無疑更加自由和輕鬆。因為沒有被「包養」的自覺,也不覺得這種關係是一種義務或償還,再進一步說的話,那時候,他還一心一意的愛著那個男人。
他到現在才知道,原來在別人眼裡,他不過是個被男人包養的男人。也許吧,那時侯丁裴均對於他,也只是留在身邊排遣寂寞,沒有平等的愛情,和包養也沒多大區別。可是他以為日子已經可以恢復到遇見他之前的平靜了,卻偏偏一天比一天痛苦混亂。丁裴均對他越好,不堪入耳的流言就越囂張,他畢竟只是個普通人,還沒有超脫到能坦然面對這一切的地步。
想要離開。
離開這座城市,離開這個男人,另找一份工作,遇上喜歡的人,得到和付出同等份量的愛情。
***
元旦過後,衛庭把這些天來收集起來的各類招聘信息整理了一下,圈出了幾個條件還可以的公司,投了自己的簡歷過去,開始等候回音。
他選的那幾家公司,仔細來看,其實都不如他現在呆的這家。可是從好地方往差地方走,應該更容易些。況且他現在也沒有太大的野心,只想先離開,以後的發展情況,以後再看。因為已經做好了走的準備,公司裡那些流言蜚語反倒不放在心上了,人家愛怎麼說怎麼說去,到時候走得遠遠的,總沒人會追到另一個城市去繼續造謠。
很快就有一家公司給了回音,通知他過完年後去面試,措辭間對他的條件很滿意,大意是只要他肯去,絕對沒問題。衛庭很高興,沒想到事情能這麼順利。那個城市離這裡很遠,離他老家倒是很近,他還有個以前關係挺好的哥們兒也在那邊,
一直沒機會去看,也許過完年後,就能去敘舊了。
不過他沒跟家裡說,也沒跟身邊任何人說,事情未成定局前,他不習慣到處去喧嚷。況且從一個大城市的知名企業跳到一家小城市的私人企業去,也沒什麼好得意的。
心情開朗了,衛庭對著丁裴均也沒有那麼煩躁了。有時候跟著他去應酬吃飯,席間還能說說笑笑的盡量配合他,不像以前那樣麻木的端了杯子就喝酒,散了席就坐上丁裴均的車,一路上像個木頭一樣只瞅著窗外了。
丁裴均有些意外,更多的還是驚喜。他摸不準衛庭的心思,也不知道最近他突然之間的好心情是什麼原因。有些擔心他是不是談戀愛了,但是衛庭每天下班要麼留在辦公室加班,要麼一個人跑到附近的小吃店吃飯,再不然就是和他在一起,連和朋友出去玩都很少。週末藉故打他宿舍裡座機電話,他也基本上每次都接了,丁裴均終於放下心來。
過了兩個星期,部門做年終總結,催促每人盡快完成各自手頭的項目。衛庭年前必須完成的項目還剩一個,他要跟丁裴均出一趟差,去日本沖繩,為期一個星期左右,和對方公司談完項目簽訂合同後,就算無事一身輕了。這算是衛庭出的最遠的一趟差了,以前他都沒出過國門呢。機票是丁裴均定的,那邊的住處也是他聯繫的,衛庭這個做下屬的,反倒是只要等著收拾好東西出門就行了。出完這趟差,就快過年了,衛庭估計著走前可以把辭職報告給遞交了。
不過丁裴均肯不肯批,倒是個大問題。
出差前一天晚上,衛庭打好了辭職報告,第二天一早,丁裴均要趕著去開完公司的會議然後就要和他一起坐飛機走了。衛庭連忙把自己的辭職報告夾在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文件夾裡,趕在丁裴均走出辦公室時,塞到了他手裡,要他簽名。
「怎麼這時候送文件過來,我沒時間看。」丁裴均趕著要走,「很急嗎?放在那裡等我出差回來再批吧。」
「不是什麼重要文件,一份出差審批單,一份年假申請表,還有幾個報表,是要你出差前簽完的。」
丁裴均聞言,便接過了衛庭手中的文件,也沒細看,每頁翻到簽名處簽了名,然後還給衛庭,急急忙忙走了。衛庭鬆了一口氣,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看看時間,決定翹班回去收拾出差的衣物。
飛機飛到日本的時候,是晚上七點多,衛庭在飛機上從來吃不下東西,倒不是他嘴挑,而是他有個習慣,只要上了長途交通工具,汽車也好,火車也好,即使是飛機,都是非睡覺不可的。整個飛行過程中,他醒來的時候只有兩次,一次是飛機在半途中遇到氣流顛簸把他震醒來了,還有一次是坐他裡面的人要出來上廁所。
丁裴均坐他外側,一直安靜的坐在座位上看資料。他知道衛庭的習慣,空姐過來送水送餐時,他都把衛庭那份放在了自己小桌板上,盡量不吵醒他。直到快下飛機,才推醒了他,告訴他到了。
衛庭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丁裴均已經幫他把箱子取下來了,兩個人順著人流走出去,丁裴均的日語說得很流利,很快就攔到了的士,衛庭都嚇了一跳,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丁裴均笑笑:「我父母經常去日本,小時候我也跟著常去,一來二去就會了一點,後來大學時又選修了日語,用來唬唬人還是可以的。不過你不用擔心,這次的客戶是新加坡人,在日本開公司而已。大家中文溝通不了,還可以講英文的。」
衛庭撇撇嘴:「我英文一樣爛。」
丁裴均大笑起來。
到了他們下榻的賓館後,衛庭覺得肚子餓起來,剛剛在來的路上看到附近有一家肯德基,便說要去吃東西。他日語半句不會,出了門也就和啞巴差不多了,丁裴均笑了笑,稍微洗漱了一下,便跟著他出門了。
到了肯德基,找了位子坐下後,丁裴均問他喜歡吃什麼,衛庭說隨便,於是他便走到了櫃檯前,認真的抬頭看上方的套餐系列。
衛庭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想笑。這人只怕這輩子幾乎都沒進過這種地方吧?如果換了是他,還要看什麼,隨口就點一份雞腿漢堡套餐唄。
再回憶一下,他們相處的那段時間裡,除了丁裴均偶爾會在週末時會帶他去幾家高級餐廳吃頓飯,肯德基麥當勞之類的地方真是幾乎連路過都沒有。歎息了一聲,忽然發現最近自己好像總是要想起以前的那些日子。有時候下班後隨便走走,看到這個看到那個,都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時候和他也一起經過了這裡經過了那裡……難道是因為知道要徹底離開了,所以開始懷舊了?
衛庭慌忙收回思緒,強迫自己不再去想這些。也許混亂是有的,但不久也就過去了,要走的決定是自己下的,這時候來傷感什麼?
再抬頭,丁裴均已經買好東西過來了,坐在他對面,笑著說:「你要我隨便買,我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要了個全家桶,夠不夠?」
衛庭嚇一跳,連忙說夠了夠了。
他知道丁裴均向來不喜歡吃這些,老天……看樣子他要一個人幹掉這個全家桶了!
***
項目談得很順利,比預定的時間提前就簽訂完了合同,這趟差的主要目的也算完成了。不過回程票還要過兩天才能走,剩下的幾天就算無事放假了。衛庭睡了個懶覺,醒來後就窩在床上看電視。丁裴均在筆記本電腦裡認真校對了一遍合同,揉了揉額頭,坐到衛庭身側,微笑道:「餓不餓?」
衛庭動了一下身子:「還行。」
「出去吃點東西,然後走走吧?想去什麼地方玩嗎?」
「我想去看個朋友,行嗎?」衛庭不太想和丁裴均獨處,他以前幾次跟著丁裴均出差,都是急急忙忙辦完了正事,不過兩三天就回去,而且白天談項目,晚上陪客戶吃飯喝酒應酬別的活動,回到房間就直往床上倒,倒也相安無事。可像現在這樣雙方都閒著沒事幹,好似專程出來度假一般,未免尷尬。
丁裴均臉色變了變:「看到什麼時候?」
衛庭心裡想看到什麼時候都不打緊吧?橫豎工作已經完成了,他就是今晚上住在朋友家又有什麼關係?
丁裴均見他不說話,便加了一句:「晚飯前能回來麼?」
衛庭皺了皺眉頭,他不想這時候再和丁裴均鬧脾氣,也有些不忍心。平心而論,這人對他太體貼,幾乎事事都順著他,這幾天和他好好相處也沒什麼,反正出完這趟差,他也就走了。
走了,或許這一輩子就再沒有機會見面了。
「我先打個電話再說。」
電話打通了,是以前大學同學,在日本留學,衛庭在走前查了同學錄特意記了他的號碼的。對方聽說他來了日本,很是高興,立刻說要一起吃晚飯。
衛庭猶豫了一下,說:「晚上可能我沒空……你要是忙,那就算了吧。」
又不是週末,人家也要上課,衛庭想自己怎麼這麼不動腦子!
「哎?好長時間沒見面了,說什麼也要聚一下啊!」他同學在那邊叫,「我下午請假!晚上你要忙到什麼時候?忙完了再給我打電話啊!」
衛庭不知道怎麼回答,這時候丁裴均在他身邊說了一句:「要不晚上你就去吃飯吧,早點回來。」
衛庭遲疑了一下:「那你呢?」
「我在賓館休息吧。」
「你這邊沒什麼朋友去見見?」
丁裴均笑了笑,歎口氣:「我倒是只想和你出去逛逛,晚上再一起吃個飯。這邊我沒多少朋友,就算有也是忙,恐怕抽不出時間特意出來見面。」
衛庭也笑起來:「那倒是,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身份不同,自然比較忙。」
丁裴均連忙說:「我沒有這個意思!衛庭,我只是想說……」
「好了好了,」衛庭見他著急了,忙笑著說,「我開玩笑呢,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我盡量早點回來。」
「至少在九點半前,太晚了不安全。」丁裴均溫和的笑笑,又想起了什麼,「對了,身上的錢夠不夠?」
「這頓飯不用我請啦!」衛庭迅速從床上爬起來,跑進了洗手間。
***
到了約定的地點,見了老同學,大學畢業後就沒見面了,自然聊的話題多。說來說去就說到有沒有找女朋友,打算什麼時候結婚,有沒有想過長期在同個地方幹下去之類的上面去了。
衛庭不知怎麼,有些心不在焉,下午在一家咖啡廳泡了幾個鐘頭,晚上就去了附近一家店子吃飯。兩人叫了幾個菜,兩瓶酒,邊看飯店大廳的電視邊聊天。
電視裡的廣告畫面突然被切斷,有新聞插進來,一臉嚴肅的播報員嘰裡咕嚕的說了一通鳥語,衛庭是有聽沒有懂。他的朋友卻是變了臉色,聽完後咕噥了一句:「該死!怎麼又有地震?」
「什麼?」衛庭嚇一跳。
「地震預報,常事了,沖繩這地方三不五時就要震上兩下的。不過我看你晚上別回去了,睡我那裡吧?萬一路上正好趕上地震怎麼辦?」
衛庭跳起來,抓起掛在椅子上的外套就往外跑。
「我先走了,以後再聯繫!」
「喂!你去哪裡?你都不會講日語啊!」他朋友連忙也站起來,卻被攔住要先結賬,而衛庭早奔出去了。
慌慌張張的奔出了小飯店,衛庭隨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坐進去後,司機衝他哇啦哇啦說了一句日語,衛庭一陣茫然,終於想起自己出來前丁裴均在他口袋裡塞了一張飯店的介紹卡片,忙掏出來遞給司機,比劃著用英語說請把他送到這個地址去。
路上手機就響了,丁裴均打過來的,聲音很焦急:「衛庭你在哪裡?晚上有地震!」
「我知道,我在回來的路上!」
「還要多久?」
「快了……吧……」聲音抖了兩下,其實是車子抖了兩下,隨即手機就沒聲音了。司機加大油門,一路上只看到行人都在東奔西跑往路邊的店面裡躲,衛庭長這麼大從沒經歷過地震,握著手機的手心裡全是汗。
十幾分鐘像是十幾年一樣漫長,終於看到了自己住的那家賓館,衛庭把錢包裡的錢全塞給了司機,跳下車,往賓館裡沖。
丁裴均站在門口等他。看到他跑過來,立刻拉住他,額頭上全是冷汗。
「我們去哪裡?」衛庭完全沒有章法,機械的被丁裴均拉著往裡面走。
「回房間,這座賓館總不會被震塌。」丁裴均徑直往電梯走,「我就是怕你在路上出事……」
他的手心裡,也全是汗。
電梯門外等著好幾個人,等到門開了,兩人連忙進去,站在了最裡側。衛庭呆呆的盯著頭上那排紅色的指示燈一點點的跳躍,一直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想著地震也沒那麼可怕,他朋友也說了,這是常事,這裡經常都要震個兩下……也許回房間睡一覺,明天就和平常一樣了……
吱——吱——
不對勁的聲音,衛庭慌忙確認指示燈,還在亮著的,電梯還在動……也許是心理作用,幻聽吧?他太緊張了……不要緊的,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匡——
電梯突然如同脫韁的野馬,完全不受控制的墜下去了。電梯裡響起「啊——」的一片慘叫聲,有人撲上去猛按緊急按鈕,衛庭被丁裴均一把拖到了懷裡,頭埋在了他胸前。
也許不過一兩秒鐘,電梯陡然停止不動了,可能是卡住了。隨即燈也滅了,四週一片漆黑。
丁裴均抱著衛庭,靠在電梯最裡面的牆上,他一直沒有出聲,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出聲。周圍亂成一團,有女人開始哭泣,有人開始禱告,有人開始拚命捶門按電梯按鈕,還有人試圖打手機。
黑漆漆的電梯裡,閃爍著手機熒屏的光芒,異常刺眼。
「你怕不怕?」衛庭聽到丁裴均輕輕的聲音,好像從幾百個光年外傳過來的聲音,遙遠的,不像是他的聲音……
怕不怕?
衛庭苦笑,怕,怎麼不怕?外面或許在地震,他們被關在停電故障的電梯裡,也不知道懸在第幾層……或許地震會把電梯震下去吧?然後匡的一下——他們全都玩完。
衛庭沒有這方面的常識,不知道什麼事情可能發生。
早知道就應該聽從朋友的勸告,不回來就好了……可是……那一瞬間,幾乎是條件反射的,衛庭毫不猶豫的往回跑。
丁裴均摟著他的臂膀收縮了一下,衛庭聽到他胸口的心跳聲,應和著自己的心跳,頻率一樣,節拍一樣,好像兩個人用的是同一顆心臟在跳動。
忽然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
「我等這樣的機會,等了多久……」丁裴均歎息般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讓你這麼安靜的躺在我懷裡,沒想到卻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
衛庭想那是,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他不想聽也跑不到哪裡去。
「你在聽我說嗎,衛庭?」
衛庭靠在他懷裡,已經想睡了……會不會是缺氧窒息了?怎麼頭暈乎乎的?衛庭想不可能吧,電梯也是有門縫的啊,氧氣可以進來的……
「我知道前段時間你被公司的那些閒話逼得很痛苦,衛庭,你這麼聰明,怎麼會想不到是誰傳出去的那些流言呢?那個劉易,你是不是覺著他對你挺好的?」丁裴均的聲音在耳邊響著,衛庭其實已經不計較這些了,是誰傳出去的都沒所謂,反正他人都要走了……可是頭還是暈得厲害,懶得去阻止丁裴均繼續說。
「你比他晚進公司好幾年,以前還是他的下屬,現在卻和他升上了同樣的職位,都是做主管——而且你業績好,很快就能比他升到更高。他怎麼會不妒嫉?」
「我都不跟他同部門了他還妒嫉什麼……」衛庭軟綿綿的開口。
「笨蛋!你以為你換了部門謠言才開始的?」丁裴均低笑了一聲,揉揉他的頭,「我那時候就說了要把你從他手下調開,那人表面上憨厚老實,心計卻是很深。我後來去查了,最開始說我們住在一起的就是他了。」
「你怎麼查到的?」衛庭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查不到?流言總有根源,再說了,我們在一起能被幾個人看到?」丁裴均笑了笑,「我以前那個部門,還是有幾個心腹的。」
衛庭想了想,確實,他們兩個統共逛過幾次超市?就算被看到,別人也不一定會想到他們是在同居吧?劉易那次對他說有好多人都看到過,他心裡就奇怪,怎麼會那麼運氣背?可從來沒想到劉易身上去,他一直覺得那人還挺好的,告訴有人說他閒話時,語氣那麼誠懇,還提醒他要小心一點兒,不要被人中傷……人心真可怕。
「算了,」衛庭動了動,換了個姿勢靠在丁裴均身上,「愛說就去說吧,我也習慣了。」
「我也覺得沒什麼,」耳畔傳來丁裴均低沉的笑聲,「也不算完全造謠,是不是?」然後他在衛庭的耳垂上輕輕咬了一口,衛庭掙扎了一下,被摟得更緊,他乾脆就懶得動了。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種生平從未經歷過的環境中,人心會變得特別的軟弱。黑暗中抱在一起靠坐在角落裡的兩個人,有種生死相依的感覺。
「要是電梯的鋼纜被震斷了,我們會不會就這麼死在異國他鄉了?」
「也許吧。」一個軟乎乎的物體貼在了他的嘴唇上,熱熱的舌頭溫柔的撬開了他的唇,「那樣也不錯……」
衛庭閉上了眼睛,沒有拒絕這個吻。
「你會再次愛上我的吧?衛庭,等這次出差回去後,搬回來和我一起住好不好?」丁裴均的唇舌沿著他的脖子細細的滑下去,「我已經等得太久了……」
猛然間眼前一片光亮,指示燈重新亮起來,丁裴均下意識的放開了他,周圍蜷縮在地上的人紛紛一躍而起,歡呼聲尖叫聲,不絕於耳。
地震過去了……電梯恢復正常了。
電梯門緩緩的開了,衛庭的腳還有些麻,被丁裴均扶起來拉扯著往外走,大家都在迫不及待的往外面沖,重見光明的渴望太強烈了。擁擠間衛庭被人推了一把,沒抓住丁裴均的手,臉被什麼人的胳膊狠狠掃了一下,火辣辣的疼。身子不由自主的向外面倒,電梯外有人喊:「小心——」
同時,丁裴均也在他身後驚呼:「衛庭——」
「啪」的一聲不知道什麼東西砸在了他身上,衛庭在倉皇間只想回頭看一眼,隨即更多的東西「辟里啪啦」的砸了下來。
難道地震……還沒有過去?
殘留在腦海裡的最後意識,是丁裴均對他說,出差回去後他們重新開始。
衛庭在心底無奈的笑,如果再睜開眼睛,一切就會恢復正常了。結束了日本之行,他就要徹底離開那座城市,離開這個剛剛還在溫柔的吻著他的男人了。
身上很痛,頭也很痛。
身體被人抓住了,人聲鼎沸,不知道周圍又發生了什麼事。
「衛庭!衛庭!」急切而驚慌的呼喚著他名字的聲音嘎然而止,已經抓住了他的手指也突然鬆開了。
他睜不開眼睛,只想睡覺。
如果再也醒不來,那就不用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