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姍若不禁又要皺眉,「你不信?」
師折夕笑著搖了搖頭,這才抬眼看她,「無論『梨花雪』還是『玉笛仙』,皆是你我的熟人。對熟人的瞭解,自然是不輸給他的。」
琴姍若揚眉愕然,「熟人?難道——」
師折夕點頭莞爾,目光掃向檯面,聽著那說書之人眼珠四轉誇誇其談,抿唇一笑,便又接著道:「不過,這說書人之辭,可信,亦不可信。」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杯盞,「你若真對這暗器有興趣,只管聽他眼睛看向左邊時的言辭便對了。」
「怎講?」眼睛看向左邊時的言辭可信?莫非看向右邊時便不可信了?真是妄扯。琴姍若不以為然地想,怎知對方的話竟在下一刻便得到驗證——
「而如今這兩門暗器皆被收至瀲水城之下,若說起這江南瀲水城,誰人不知,誰人不曉?瀲水城二十八者,個個皆是人中龍鳳,寫到江湖風雲榜上皆是名列前茅。可稀奇的是,這萬人之上的城主竟只是個二八之年的病弱公子……」
琴姍若終於瞭然,更有些洩氣,「什麼呀,果真是假的。」一賢三巫四醫七隱十二弒,瀲水城一共二十七者,又哪來這二十八者?不過對城主的描述,卻當真分毫不差。
師折夕便又是笑,雲淡風輕,「這倒也怨不得他。行行有規矩,說書人自不例外。相反若他句句皆是真話,他也不會活到現在了。」天機本不可洩露,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旦道破,這說書之人又有幾條命能活?不過也真稀奇,分明是對一切瞭如指掌,卻只在眼睛看向左邊時說真話——真是個古怪的人。
侍客之人沏茶有水平,伴樂之人撫琴有韻調,說書之人說話有分寸——這天下第一樓,果真當之無愧呵!師折夕忍不住輕嗤一聲,唇角浮出一絲不被外人察覺的諷笑。淡然的視線不經意間瞥向茶樓門口的位置,忽然隱隱一亮。
「噯,是公子。」剛進茶樓的一丫看見他,立馬歡喜地朝他揮手。
師折夕頷首回禮,目光落定在她身邊那位纖細秀美的白衣公子身上,神色微凝,卻又在瞬間化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呵,便是他啊。
那白衣公子看見師折夕,更是極其嫵媚地朝他一笑,眸光流轉顧盼多情。手中的象牙骨扇精緻得惹眼,鏤空的五瓣桃花,與那清麗無瑕的人面相映生姿。
「嘖,才幾日不見,這天下第一樓的人手竟全換了哦?」白衣公子一面揚眉朗笑一面逕自朝師折夕就座的方向走去。銀絲錦袖隨意一拂,一錠黃金便結實地砸落在說書者面前的紅木長几上,「說書的,本公子今日想聽這天下美人榜,你可願詳細道來?」
那說書人一見,便立馬興沖沖地岔了話題:「哎呀,說起這美人榜,誰不知當年那『江湖第一美玉』——逐顏宮宮主郁翎非?那張傾城容顏可真比絕世古璧還要完美無瑕!可惜啊可惜,昔人已逝,美玉亦碎。而江山代有美人出,如今能與昔時古玉媲美的,便只剩那江南水家的三公子水源沂……」
一聽這話,琴姍若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可又是胡說的。如今這『第一美玉』的稱號,除了你折夕公子,還有誰能擔當得起?」她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那一瞬間,分明有道犀利的精光落進白衣公子的鳳眸裡,清冷殘絕。師折夕看得真切,卻還來不及思
忖,一抹沁涼已抵上了他的下頜。
「好漂亮的公子!」不期來客竟執扇抬起他的下巴,一雙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裡,眉眼彎彎,笑得輕浮,「嘖,可是連本公子也要自愧不如了呢。」他瞇起眼,眸光一轉,轉而又朝著說書人高喝:「喂,說書的!看我面前這張臉,可也不輸給那水家的三公子吧。」
他這一喊,霎時在座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他這邊,連那悠然撫琴的藍衣女子也稍稍一愕,餘光微瞥,似有瞬間的震驚,指下的節奏卻絲毫未亂。
眾目睽睽之下,白衣公子卻是悠然一抖扇,厲風疾掃,雕花的象牙骨扇面便隔開了所有驚羨的目光——再一抬眼見他,卻依舊是那般輕佻的笑意,眼睛只望著眼前的人。
「我喜歡你這張臉,很、喜、歡呢……」這樣說著,不規矩的手指已兀自攀上他的臉,那樣細緻而貪婪地撫摸著他的一眉一眼,恨不得將這一張傾城容顏都揉進自己的手心裡。
那纖細的手指游移似光滑的蛇腹,冰涼而幽冷,指尖微嵌進皮膚裡竟有種刺入骨子裡的疼。清楚地望見他眼裡瞬現的淒愴之色,師折夕不由得微微皺眉,正要開口時,卻見對方忽然「啪」地一合扇,「哈哈」大笑起來,「不差不差,當真是分毫不差啊……哈哈……」
他笑得酣暢,幾近肆無忌憚。而就在他合扇的瞬間,似乎所有凝止的時間也恢復了原樣,說書之人依舊在說書,撫琴之人也依舊在撫琴,他更是若無其事地走至旁邊的位置坐下。一丫朝師折夕福身行了行禮,也趕緊隨了上去。
師折夕眉心微凝,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半盞茶水,再望向那撫琴吹笙之人,轉而目光落在身邊的白衣公子身上,終是化為一抹瞭然的微笑,隨後朝面前的琴姍若溫言道:「姍若,等一下無論發生什麼,莫要驚慌,只管看著便是。」他微微勾唇,眼裡藏匿的期待越發明顯起來,「這場戲會很精彩。」
琴姍若不明所以地橫了他一眼,正要發問時,卻一眼瞥見那白衣公子正掏出銀針往茶水裡攪了幾下,「他——」竟是在試毒?!
變了臉色的卻不只是她,還有白衣公子身後站著的奉茶侍者,「公子是在懷疑本樓?」那侍者端著茶口氣不悅地問。
白衣公子輕笑一聲,看似不以為然地道:「非也,我只是比較好奇,為何你沏茶時如此小心翼翼,而且,只沏半杯?」說罷取出銀針,似乎這銀針沒有變色也在意料之中。
下一刻,接上話的卻是師折夕:「或許,是怕沾上杯沿上的什麼髒東西吧。」
不遠處,原本悠揚舒緩的琴音微微一頓,又陡然急促了上去。
白衣公子唇角一勾,轉眼又笑著朝那群伴樂者喊:「喂,那位彈琴的美人,你彈的曲子可真是繞樑三日,餘音不絕吶。」他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腰間的玉帶,臉上掛著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可否告訴我這首曲子的名字?」
撫琴之人眸光一沉,纖指微蜷,卻是面不改色地道:「此曲名為——《瓦上霜》。」
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地傳入了師折夕的耳內。他不由得輕輕一笑,瓦上霜?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意思很明顯:不讓他插手——定也是城主的吩咐吧。行行行,這門前雪他懶得掃,瓦上霜他更是管不得。如此,那就全當是看戲好了。
「噯?這茶——」琴姍若也終於察覺到氣氛的詭譎異常,正要端起面前的茶水細細研究時,不料身後的侍者竟一把奪過她手裡的茶一飲而盡。
「沒有毒!」侍者斬釘截鐵地告訴她。
師折夕抬眼望向那神色坦然更隱著一絲得意的年輕侍者,歎息著搖了搖頭。他清湛的眸子裡分明蘊著千言萬語,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噯,你果真勇敢啊。」一陣溫軟的輕笑聲從身後傳來,清淺無瀾的語氣,很好地藏住了那醞釀多時的殺機,「是因為原本就服下解藥了嗎?」
飲茶侍者的臉色猝然一變,憋紅了臉正要辯解時,卻忽然腹中一陣痙攣,一股甜腥驀然湧至喉嚨,「噗」地吐了出來。
紫黑的血,落地便凝結成塊,是劇毒。
眼見那侍者來不及呻吟便無聲倒下,白衣公子忍不住又「哈」的一聲笑了,不點而絳的唇抿成動人的弧度,被那精緻的扇面暈染成一朵粉妝桃花。
「竟真的有毒!」琴姍若氣急敗壞地拍桌而起,出於醫者救人的本能,伸手探上那侍者的脈,凝眉半晌,終還是歎了口氣,「死了。」她低聲道。
師折夕淡淡地應了一聲,依舊不語。是啊,怎麼可能不死呢?那個人,一定不會放過他的啊……他微微回眸,目光與那白衣公子有一瞬間的相接,便又移了開去。其實他說得不假,侍者定是事先便服下了解藥,才會如此坦然地飲下了那杯毒茶,只是那侍者卻不知——在他抖扇調情的工夫間,已有新的毒被投了進去。
「喂!你們——」眼見這茶樓竟成了屠場,可四座的人竟個個面無表情地看戲。滿腔熱血的琴姍若終於忍無可忍地怒喝出聲:「究竟誰是這茶樓的主?都死人了還不快站出來!好歹也要有個收屍的吧!還有——」
她的話還未說完,便只聽「鏗」的一聲,一枚鋒利的葉刃竟在她眉心一厘處被攔了下來!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被用來攔刃的武器卻只是一顆晶瑩的茶露!茶露凝聚了真氣,竟堅硬得能將那枚葉刃擊得粉碎——足見此人功力之深。
「我們只是暫來歇腳的路人,你們莫要尋錯對象了。」師折夕沉下聲道,同時起身走至琴姍若身側,用靈術在她周圍下了一道牢不可破的御界。心下卻在暗斥那出刃的侍者,好心助你,你卻連敵友都不分,注定了你必敗無疑。
那白衣公子玩味地瞇起眼看他,眸中清光一閃,驀地一揚手,手中的骨扇便赫然騰空而起,電光火石間已從後方群起而至的侍者們喉間劃過,立時鮮血四濺,落在流蘇紗幔上斑斑駁駁,卻沒有一滴沾在他乾淨的白袍之上。
「啪」的一聲,弒人的骨扇終也應聲落地,四分五裂,原本精雕的白扇面盡數碎成鮮紅色的骨塊,裂了的桃瓣沾染上血,卻是異樣的鮮艷。
師折夕陡然不悅地皺起了眉。他竟是這樣對待那把扇子的?!
再一瞥眼時,卻忽然神色一凝。糟糕!骨扇竟少殺了一名偷襲的侍者!而如今,那侍者的彎刀已直直刺向他的後頸——
千鈞一髮之際,師折夕已暗中蜷起食指,正要破規為他化解那一劫時,卻只見那白衣公子勾唇一笑,一雙濯濯清亮的眸子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右手卻在瞬間抽出,一把摘下一丫頭上的玉簪便狠狠往後一刺——
一簪封喉,彎刀鏗然落地,偷襲的侍者悶哼一聲,直直仰倒過去。而那白衣公子卻已移形至撫琴的藍衣女子身後,躬下身,親暱地將下頜抵上她的肩。闔上眼睛,像是在細緻地聞著她耳畔的一縷幽香。
這突來的血腥殺戮撕開了一切偽裝,四座之客便在瞬間拔出刀劍圍聚在白衣公子身側,謹慎地護著自己的主子。卻唯有那個女子,依舊鎮定自若地撫著琴,素指纖纖,琴音裊裊,似瑤池之韻。
「美人啊,你的簪子真好看。」白衣公子笑瞇瞇地附著她的耳朵道,溫熱的氣息呵進她的凝脂雪頸,有一種懾人的媚惑。
撫琴女子的肩膀分明有瞬間的僵硬。白衣公子卻絲毫不理會,依舊笑得雲淡風輕,「竹——簪——哦?」他有意拖長了尾音,纖細的手指誘惑般地撫上她發上的竹簪,「只是,這『巫妃竹』——應是只生在江南的吧。」
弄簪的手指陡然落空,便見那撫琴的女子在瞬間飛身退後,落至茶桌之上。一抬手,驀然拔下頭上的竹簪,眨眼的工夫,那五支竹簪竟赫然被拼成了一支竹笛!
藍衣成畫,荷袂翩躚。立於高桌之上的女子挺直了背睥睨眾人,眼裡盛著不可一世的驕傲,而那驕傲也如她的眼神一樣冷,捲著及地的長髮張揚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