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晴方好,田葉簇新,落紅嬌嬈。清閣長廊,荷袂翩躚,鬢影衣香,悠悠然拂了一地的落花,卻在落灰的窗欞前停了下來。
郁漪池沒有想到會在丫鬟片煙的房前看見師折夕,此時他正獨立在半卷珠簾下,眼簾低垂,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盛開在窗前的一盆鮮紅色薔薇,流蘇的碎影在他臉上歇落了一層斑駁。
郁漪池便停下來看他,靜靜地看著,細細凝視著他的一眉一眼,卻不說話。
從不曾這麼靜過。氣氛微妙到惹人憐惜。可以聽得見陽光從枝縫漏下來{{zz的聲音,點綴著盎然的春意。似乎有什麼東西瞬間鮮艷了一下,卻又瞬間消弭於無形。
「你可知道這是什麼薔薇?」是師折夕先開的口,笑意款款的,卻不抬頭看她。
郁漪池略微傾身便靠上了窗欞,更靠近了他。她的手指輕撩過耳畔的青絲,神情慵懶,卻嫵媚至極,「若我答不知,你信嗎?」
師折夕微微笑了笑,便接著道:「此乃『聽辰薔薇』,源自『蒼掖族』,靈性甚高,可以利用它知曉時辰。只需將血滴在花瓣上,花瓣便會根據不同的時辰呈現出不同的顏色,且顏色會停留在那一瞬間,永開不死。」
眸中的精光瞬閃即逝。郁漪池斂下眉梢,笑得溫柔而小心,「那麼,你是不是想告訴我,其實那日沁月死時應是子時而非寅時,因為當時的薔薇花瓣為紫黑色?」
說罷伸指掐下一朵薔薇,「嗖」地往前一擲——
但聞「鏗」的一聲,凝聚了真力的薔薇花莖精準地插入紅木欄檻,足足入木三分。花開媚如佳人笑,好絢爛,好妖嬈。
師折夕略微一怔,沒有答話,卻是將話題岔到了別處:「其實我一直好奇,那日你女扮男裝下山究竟所為何事,後來才知,你原是『採花』去了。」他笑,臉上卻是看不出任何表情的漠然,「你帶回來了個丫鬟,便是沁月,對不對?」
「而沁月,是人,不是傀儡。」郁漪池笑著接下了他的話,「所以她有純陰之血。」她伸手撫了撫自己的眉梢,一聲柔婉動人的低歎,「唉,想我找來一個生在壬子年壬子月壬子日壬子時的丫頭可也不容易呢。」
師折夕臉上的笑容隱去了,簾外的光線照到他清澈的瞳仁裡,沉澱下一種幽深如海藻般的流質,「為什麼……」他的聲音低低的,緩緩的,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淒涼,「為什麼要用沁月引誘姍若殺人?」
郁漪池瞇眼看他,忽然「哧」的一聲笑了出來,「為什麼?你還要來問我為什麼?」她笑得溫婉動人,卻有一種深到骨子裡的輕蔑,「當然是為了你,折、夕、公、子!」她忽然一伸手勾住他的頸項,抬起他的臉逼他與自己對視,「因為你需要純陰之血!沒有純陰之血你會死!姍若是為了救你才去殺人!你才是罪魁禍首!」
她的笑容近在咫尺,她的呼吸也近在咫尺,她的心,卻遠在天邊那望也望不及的地方。師折夕看著她,眼裡竟泛出一絲痛苦之色,「是啊……她都是為了我……」他依舊在笑,笑得失魂落魄狼狽不堪,「是我……是我害了她……」
郁漪池的笑容卻頓住了,她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痛苦的神情,忽然覺得自己好殘忍。僅那麼一瞬間,卻有一個突來的念頭鮮亮起來:郁漪池,你不該這樣對他。
她鬆手將他往後一推,冷「哼」了一聲,轉而背靠著他不說話。
「姍若很善良,也很單純。」良久,師折夕在身後低低地道出這麼一句,「所以要利用她也很容易,比如利用她的負罪感……」
「你很在意她?」郁漪池忽然問。問得很輕描淡寫,語氣卻是說不出的古怪和複雜。幾分隨意,幾分譏嘲,似乎還有幾分,不甘。
師折夕淡淡一笑,神色恍惚,「她是這七年來給我最多記憶的人,也是唯一一個能讓我無條件去相信的人。」
郁漪池的身體微微一顫,「那我呢?」她忽然轉身問他,清湛的眸子筆直地望進他的眼睛裡,一直望進他的靈魂深處。她的眼裡燃燒著一簇焰火,漆黑漆黑,也幽沉幽沉。
而不等師折夕從這不一般的眼神裡望出端倪,她忽然媚媚地笑了,唇角微勾,字字溢嘲:「我郁漪池自然是最卑鄙最毒辣最不被你相信的人咯?」
她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刺,磨尖了刃,狠狠地扎進他的心裡,更將那最後一層隱晦的窗紙也撕扯得粉碎。蝶,破繭而出,斑斕炫目。
「你在我心裡的位置,你不會不清楚。」他笑得極淡,極溫柔,極諷刺。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任這寂靜慢慢淹上來,潮水般浸沒了一切。包括言語,包括心思,包括那欲明又晦的微妙情字……
是呵,許多事,說不破,也不可說。
照悅斯閣,伊人獨坐。琴姍若正心事重重地研磨著採來的花瓣,她的指尖沾滿了鮮艷的花汁,紅紅紫紫,更襯得一雙手膚白如玉。一雙眸子卻黯淡無光,偶爾浮起些許神采,忽又滯重地沉了下去。
「折夕,不知道你現在情況如何……那郁漪池可曾找過你的麻煩……」她失神地喃喃。只因自己始終愧疚難安,至今也不敢主動去找他。
「有啊。」一個笑嘻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琴姍若陡然一驚,一回首,卻是望見一丫的臉,一雙大眼睛正亮盈盈地望著自己,滿是俏皮的笑意,「是你啊,一丫。」她笑著鬆了口氣,卻在轉念一瞬警惕起來,「等等,你剛才說『有』,究竟是什麼意思?」莫非她知道郁漪池已經找過折夕了?
「咦?當然就是說——」一丫笑著走至她面前站定,手指一勾,卻是挑起她的下巴,「我啊,已經找過他了呢。」她笑得滿眼邪氣。
「你你你——你是——」琴姍若嚇得驚坐而起,直直退到離她很遠的地方。可惡!又用易容術來欺騙她的感情!
確實,這個易容成一丫的女子,正是有變臉癖的「千面佳人」——郁漪池。
「你呀,每次看見我都激動成這樣。」郁漪池隨意地撩撥著自己的青絲,明眸顧盼間,萬般風情息堆眼角,「唉唉,做人啊,想低調一點都難呢。」她聳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
琴姍若咬牙切齒地瞪了她一眼,「少跟我來這套!」明明是個心思詭秘城府至深的女子,還偏愛開這類玩笑讓人不由自主地懈了警惕。哼!她琴姍若才不會上當!
「哦?」郁漪池手肘支著案幾姿態優雅地仰靠著,斜目睨了她一眼,唇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哂笑,「那你是希望我橫眉冷對惡語相譏或者是拳腳相向?」她瞇著眼笑得好生嫵媚,「噯呀呀,我倒不知,你竟有受虐癖?!」
「你——」琴姍若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卻說不過她,只能朝她乾瞪著眼。
郁漪池見她漲紅了臉干生悶氣,倒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而這一笑,卻彷彿也將她變成了另一個人,說不出的明媚,說不出的純真,也說不出的溫柔和乾淨。那雙眸子裡依舊燃燒著漆黑的焰火,卻只讓人覺得溫暖,那種暖到心裡肺裡骨子裡的溫暖。
琴姍若看見了,竟不由得呆了一呆。之前還覺得她卑鄙陰險好生可惡,如今見了她這一笑,所有的不快竟全部煙消雲散了。
見她失神,笑著的人也似猛然意識到什麼,緩緩斂去了笑容,媚意卻絲毫不減,「姍若啊,其實我來是要向你討教易容之術的。」
「我早說過,師父只傳授醫術與我,不曾涉足易容之術。」琴姍若口氣不悅地拒絕了她,「何況,郁宮主的易容之術已屬完美,何須向我討教?」
郁漪池不以為然地笑了笑道:「那麼姍若可曾知道,易容之術的三種妙徑?」她的語氣頓了頓,不待琴姍若回答,便又接著道:「其一,妙筆,只靠一支丹青便能描畫出理想中的容顏,實在是妙;其二,妙皮,自然便是指的我這一種,靠一張特製的人皮面具迷惑眾人,亦是妙極;而其三——」
郁漪池卻沒有說下去,只用一雙含笑的眼睛望著琴姍若,些許戲弄的意思。
「是什麼?」琴姍若忍不住問。儘管她從不過問,對這易容之事卻不是沒有好奇過。
郁漪池沒有說話,手指從身後拈來一片花瓣,指尖掐著,細緻地將它撕成一條條的花絲,笑瞇了眼,「其實,這兩種途徑都算不上絕,因為心思縝密的人總能察覺出端倪,比如師折夕。」她頓了頓,語氣似有不甘,卻依舊帶著笑,「我的易容術向來逃不過他的眼睛。」
琴姍若抱臂等著她說下去。可惡,你究竟要賣關子到什麼時候?
「即使容貌變成別人的,身體卻始終是自己的。何況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味道,如何能徹徹底底變成另一個人?」郁漪池說得輕描淡寫,「所以那第三種——」
琴姍若的心跳竟不自覺地加快了幾成,眼看她依舊一副氣定神閒吊人胃口的神情,忍不住瞪了她一眼,「你倒是說得明快些!」真急死人了!
狹長的鳳眸濾過一道精光,鋒利如刃,「所以那第三種才是最絕的!」郁漪池猛然逼近了琴姍若,依舊是笑著,眼裡卻有一種讓人望而生寒的詭艷之色,「那第三種,便是將死人的皮骨硬生生剝下來套在另一個人身上!從此那人便可以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代替那死了的人活得心安理得逍遙自在!哈!姍若你說,是不是很絕?是不是是不是?」
而不等琴姍若回話,郁漪池又一把抓住她的肩膀,語氣激烈咄咄逼人,「而那最後一招,便是你師父,那天下第一的易容大師商忌的拿手絕活!哈,哈哈……」她最後一句話幾乎是嘶喊出聲,接著便是大笑,笑得神色張揚肆無忌憚。
琴姍若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由紅轉白,漸漸連血色也褪去了。不可能……師父絕不可能做這種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