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乖乖,告訴哥哥這是哪裡好不好啊?」
一個溫柔清越的聲音隱隱隔著雲霧傳了出來,帶著柔和的笑意以及倦意。
只見一個藍衫男子正蹲下身逗弄著一隻雪白的兔子,唇角勾勒出一朵動人的笑靨。似乎連那隻兔子也被這仙人般的笑意感染,依偎在他腿邊磨蹭,好半天不肯離去。
師折夕起身望著那只賴在腳邊的絨球,閉上眼睛按住額頭,終於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誰來告訴他,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啊?
自從三日前無意踏入此地,他便試過了所有的方法想在此處探出個究竟來。然而,無論他使出易術,隱術,咒術,還是五行八卦之術,皆起不了絲毫作用。
他兜兜轉轉了三日三夜,卻依舊走不出這片白。
莫非天要亡他在此?想他師折夕聰明一世,最後竟要在這無人問津之地度過殘生,不免有些淒涼以及諷刺。
思及此,他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索性靠著一棵樹坐下,支著腮望著那片雲霧出神,「你若在此地迷了路,會不會也如我一樣迷惘?」他喃喃自語。
腦海裡又只剩了她。
只剩那張不染世塵的清婉的容顏,那朵不經意間綻放開的溫暖的笑漪,那一聲聲夾著三分媚意七分嘲意的「折夕公子」……
可悲,可歎。他曾言誓旦旦地說要看清她的一切,卻在黯然離開她時,心裡只剩了怯懦和彷徨。想著她絕望的隱忍和幾欲落淚的痛苦神情,自己便再也沒有勇氣去面對。那雙眸子,那樣清湛而美麗的眸子,卻燃燒著那樣灼烈的漆黑的焰火,在他還來不及望穿時便已被焚化成灰。
「唉唉,真是無情呢,連一次機會都不願給我。」他歎息的語氣裡儘是自嘲,唇角的笑意也變得苦澀,「我已經輸過那麼多次了啊……」
他微瞇起眼睛,張開五指,便有飄零的落花從指縫{z溜過,蜻蜓點水般吻著那溫柔如玉的指尖。蜷指捉住一朵,便彷彿捉住了一縷離家的魂,心疼地捧在掌心呵護著。
「呵呵……若我就這麼死了……你會不會偶爾想起我呢……」
「偶爾,一下子也好……」
師折夕苦笑著闔上眼睛,正要淺眠,卻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擾了思緒——「嗤,當個宮主好了不起嗎?」
師折夕不可思議地睜開眼,卻見眼前的白幕不知何時竟幻化成了一幕幕鮮活的場景,雕欄玉砌的延廊台階,遠遠地連成一線的碧玉蓮盞,明明曳曳的青黃色燭火……以及一位慈祥的白鬚老者,牽著一位紮著雙髻的少女。
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少女,清秀的容顏,堅毅的唇角,還有那一雙清湛的眸子裡不合年齡的冷漠,濯濯明亮的漆黑色焰火。
竟是——
「翎非,翎非啊。」白鬚老者看見迎面走來的白衣男子,臉上堆出了欣悅的笑容。
那似從雲霧深處中走出的白影越來越近,容顏也越來越清晰。師折夕望著他,視線驀然凝住。那張清雅如玉的容顏,根本與自己的分毫無異!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散了長髮,如墨的長髮繾綣地鋪了一地。
「我喜歡你這張臉,很、喜、歡呢……」
「小的時候就很喜歡看男子散了長髮的樣子,覺得那樣很好看……可惜看不了永遠……早知如此,是不是當初就該將它留下來呢?」
「趙越,你這個叛徒!是你毀了逐顏宮!是你害死了那兩百八十三條人命!是你害死了翎非!是你!」
「師折夕!你憑什麼要說這種話?你除了套著一張別人的面皮在這裡招搖,你還有什麼資本?告訴你!你在我眼裡根本什麼都不是!你連傀儡都不如!哈……」
……
腦海中的話語交織,籐蔓一般糾纏攀生,頃刻便密可蔽天。而那雲霧交錯的枝椏中更衍生出一種刺耳的嘲笑,「師折夕,你果真連傀儡都不如……」
師折夕忽然便明白了一切!原來,便是那個男子,那個叫翎非的男子呵……緣起緣滅,竟只因自己這張分毫不差的容顏。
幻境之中,逐顏宮正殿。
「木老前輩。」郁翎非款款走至白鬚老者面前,跪身拜禮,「晚輩來遲了。」
那白鬚老者便趕緊扶起了他,微笑著細細將他打量了一遍,似欣喜,卻更似憂心,「翎非啊,老朽給帶來個女娃娃,不知可否——」
郁翎非的視線很自然地落在那始終沉默不言的少女身上,少女也恰好抬眼望他,一瞬間的四目相視,他恍然聽見了心弦鏗然斷裂的聲音,碎了一地的水色琉璃。
少女也目不轉睛地望著他,眸光一轉,忽然勾起一朵明媚的笑漪,「你便是要領我回去的人?」她的聲音脆嫩清冽,唇畔的笑容也越發嬌俏動人。明明是孩子般純真無邪的笑,卻有一種別樣的媚,似夭夭桃花的詭艷。郁翎非第一次望見這樣的眼神,這樣清冷,驕傲,卻偏偏美得無與倫比的笑容,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那你可知道我是誰?」少女又一聲帶笑的詢問更像是有意與他交鋒。
白鬚老者拉了她一下,皺眉道:「漪池,莫要無禮。」
「原來你叫漪池啊。」郁翎非回過神來,朝著她溫柔一笑,「巧笑成漪,心澈如池。好名字。」說罷俯身正要撫摸她的頭,卻被她毫不領情地將手拍開——「啪」的一聲。
「誰准你碰我了?」少女往後退了幾步,瞪大的眼睛裡儘是刺刃般的戒備。
「漪池,唉……」白鬚老者長長地歎了口氣,卻也無可奈何,轉而又朝著郁翎非歉意一笑,「呵呵,翎非你莫要見怪啊,這娃娃任性慣了。」
郁翎非搖頭不以為然,「哪裡。」心下卻道,這個女孩,漪池,果然很不一般啊。
仰望著他始終溫柔含笑的神情,少女咬唇沉默了半晌,忽然又笑,卻是如妖精般促狹的笑意,「噯,若我告訴你,我出生之時雪飛六月天,萬木皆枯零,且全村三百七十三人在一夜之間離奇死亡,你還敢領我回去嗎?」
「漪池!」白鬚老者終於忍不住沉聲喝住了她。
但少女置若罔聞,依舊笑吟吟地道:「還有啊,在遇到木老頭之前,我曾剋死了三個師父。第一個,是因為我在她練功的時候不小心喊了一聲害她走火入魔而死;第二個,是因為我在幫她針灸時不小心扎中了她的死穴;而第三個呢,還是因為不小心,將『百蟲蠱』當成救命的解藥給她服下了。」她瞇著眼笑靨如花,「唉唉,可真對不住那三個老婆子呢。」
清亮的語氣裡有歎息,更多的卻是諷刺。隨即少女又斂去了所有笑意,只緊緊地盯著眼前的男子——她在等他的反應。
「那我收你為徒。」萬萬沒料到郁翎非竟是道出這麼一句。他的眼睛靜靜地望著她的,沒有害怕,沒有猶疑,卻是滿滿的疼惜,「漪池,隨我回去吧。」他溫柔而小心地道。
若非心死,又怎會將死亡說得如此平靜?這樣的女孩,他只覺得心疼啊。而那被她「不小心」害死的三位師父,若自己沒記錯的話,本是江湖「三大毒娘子」,陰戾歹毒,無惡不作,沒想到竟是被她所除。
他望著她的眼神似一潭靜池秋水,讓她不自覺地便融進了那一斛柔情中去。少女忽然一扭頭躲開他的目光,視線落在不遠處那一盞的蓮樣燭火裡。微弱的燭火搖搖曳曳,陡然滅了。奇怪,她的心怎麼也隨之一緊?但恍神祇是瞬間,再望時那燭火又驕傲地燃燒了起來,且愈加明亮灼目。像是一種兆頭,原本死了的東西竟又活了過來。如同,她的心……
「自作多情。鬼才要當你徒弟。」少女垂著眼簾低低地啐了一句。語氣卻再不如先前那般針鋒相對,隱隱地不甘,卻也隱隱地期待著。
一聽她軟了語氣,白鬚老者的眼裡立刻浮出久違的神采,「可好,可好了!翎非,這女娃娃可就交給你了。」
「慢著木老頭!你也未免太一廂情願了吧。」少女不滿地瞟了白鬚老者一眼,轉而看向郁翎非,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噯,這樣如何?若你能猜出我此刻在想什麼,我便隨你回去。若猜不出,便休想!」她將最後兩個字說得很鄭重。
「這——」白鬚老者望望少女,再望望郁翎非,只能搖頭歎息。這丫頭擺明是在刁難人嘛!縱然郁翎非有天大的本事算出她所想之事,她也定然不會承認的啊。
天大的難題,擺在郁翎非面前卻只化為一抹傾城的微笑,「你在想……」郁翎非俯下身來,溫柔地望進她的眼睛裡,「我不願隨你回去。對不對?」
「啊?這——這這——」白鬚老者一吹白鬚,正百思不得其妙義時,卻見少女盈盈笑開了花,一把甩開他的手,上前捉住了郁翎非的。
「笨老頭子!」少女淘氣地朝他做鬼臉。真是,竟連這點邏輯推理都不懂!顯然,若她答「對」,便是順理成章地隨他回去;而若她答「不對」,便也同樣意味著,她所想的是「我願意隨你回去」。這個木老頭,真真木頭一個!「還是翎非聰明。」
「沒大沒小,怎麼可以直呼師父的名字?」白鬚老者佯嗔著一點她的鼻尖。
沒料到少女把眼睛一瞇,笑得好生嫵媚,「噯呀呀,果然是年紀大了,連耳朵都不好使了嗎?木老頭啊木老頭,你究竟哪只耳朵聽見我說要當他的徒弟了?」
「哈哈……」白鬚老者與郁翎非相視而笑。這娃娃牙尖嘴利,說不過她,罷,罷。
翎非,從現在起,漪池便是你的人,不許嫌,更不許棄!否則,哼哼,做鬼也不放過你!少女在心下狠狠地施著毒咒,卻是不由自主地捉緊了他的手。他手心的溫度,暖得讓她貪戀。噯,若是能這樣握住一輩子,該多好……
察覺到她卸下戒防的靠近,郁翎非也下意識地加重了指間的力道。當時他又怎會料到,便是這一握,將那一生的緣孽纏綿也握成了繾綣難解的結。
謎樣雲霧裡,斑斕的畫境旖旎交織,逐顏宮的長廊,青燈成線蓮花遍開,凝翠的玉色一路延展到了天涯彼方。燈影錯落,忽明忽滅,望不見盡處。少女的歡笑比那銀鈴還要清泠悅耳,但師折夕望著,眼裡卻只剩惘然,只剩心灰。
心心唸唸的人兒分明便在眼前,卻怎樣伸手都觸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