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樓大廳佔地寬廣,約有一百二十坪,在寸土寸金的台北敦化南路上,光單層樓的價格就可以餵飽不少饑民。
大樓四周是落地玻璃牆,采光良好,接待區鋪上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櫃檯小姐穿著制服,四周人來人往卻異常安靜,一座鐫有「實如電通大樓」字樣的室內雕塑品,宏立在大廳正中央。這裡和每楝商業建築物一樣,明淨、鮮亮、冷酷,一看即知踏進來的人別想打混。
她的思緒漫遊,茫然立在冷氣空調中。
今天是她報到的第一天,那……她人已經來了,接下來要做什麼好呢?
她從來沒有上過班,起碼沒在父親公司以外的地方出沒過。她對「上班」這件事一點概念都沒有。
〔小姐?」一位櫃檯小姐發現了呆站在門口的她。「小姐?你有事嗎?」
蔚蔚精神一振,立刻回過神來。
她已經答應爸爸,要改變生活習慣,一切從頭開始,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漫不經心的。
「我是來報到的。」她輕聲說。
櫃檯小姐忍不住多看她一眼。舉凡這楝大樓出沒的人,莫不是一襲套裝或一身西裝,倒是很少看到人穿著飄逸的絲質褲裙和長衣來上工的。
儘管如此,這身打扮卻極適合她。她的容色極端雪白,彷彿終年沒曬過太陽。陽光一透入,幾乎可以看見她皮膚之下的血管。
她的神情看起來茫然而飄忽,一百六十五公分左右,略嫌清減,不過還算玲瓏有致;長達腰際的直發光可鑒人,保養得極好,髮絲隨著動作而輕揚,再配上飄逸的衣履,以及不盈一握的腰肢,看起來像極了一尊搪瓷人兒,不食人間煙火。
「第一天上工請先上七樓人事部填寫資料。他們會帶你去新部門報到。」不只男人喜歡看女人,連女人也喜歡欣賞美女,櫃檯小姐一打量完她,語氣親切極了。
「謝謝。」祁蔚蔚四下環顧一眼,神色有點退縮。
「電梯在右邊。」她還好吧?看起來怪怪的。櫃檯小姐忍不住衝著她的恍惚猛瞧。
「謝謝。」她的腳步踩出去一步,又縮回來,想了想,終於還是邁向電梯門。
櫃檯小姐的眼神像針一樣,射進她的背心裡。槽,她又惹人注目了!
要保持平常心,要和藹可親,要努力和新朋友融成一片。她不斷告誡自己,心頭卻重沉沉的,被這三大目標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的人際關係自小就一團糟,從來不知道該如何與人相處。剛到達新環境時,她習慣保持距離,先觀望一下,久而久之卻被同學認為「傲慢」;直到她覺得不妥了,努力想對其他人示好,偏偏天生就不是一個擅長交際的人,討好別人時看起來也一瞼勉強,反而落了一個「虛與委蛇」的罪名。到最後,她乾脆不再和新朋友來往。
電梯上到七樓,一踏出去,放眼仍然是明亮俐落的辦公室裝潢。她順著指示牌,來到人事部。這次她學乖了,主動詢問一位坐在辦公桌後的小姐,在那位小姐的引導下她填完人事資料,終於順利完成了報到手續。
「哈羅,我是小惠,行銷部在十二樓,我帶你去找陳秘書,以後你就跟著她和張經理做事。」一位短髮小姐漾著開朗的笑走過來。
「謝謝。]她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呆跟著新同事離開人事部,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出色的外形引來多少注目。
「你運氣不錯耶!一來就跟著張經理。」小惠嘰哩呱啦地聊起來,「張經理現在可是公司裡的大紅人,前年新官上任之後,陸續推出幾個推銷方案,在市場上獲得熱烈的迴響,讓公司前年的營業額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七,去年又提高了百分之七十六,現在股東們看到他,全笑得合不攏嘴,只差沒當成財神爺供起來!連帶的,整個行銷部門的同仁走路都有風。」
「嗯。」她慢慢消化這項資訊。
「還有還有,張經理雖然已經有一個在藝術經紀公司服務的女朋友,不過只要他還沒死會,就人入有機會,你也是大美人一個啊!以後和他朝夕相處,加油加油啊!」
蔚蔚有些遲疑地望著同事。接下來她該接什麼話呢?是順勢說:「對啊!」或者謙虛地說:「你太客氣了。」
她從來搞不懂別人說的話是認真的,抑或客套,常常一搭腔就把場面搞得很冷。到了後來,她索性連客套話都不說,少說就少錯。
可是,少說話就不容易交到朋友,而她怕寂寞啊!
從長記性以來,家中經常是空蕩清冷的,父母親有他們的事業和社交生活,日日忙碌奔波。後來弟弟出世,原以為她此後有個伴了,可是一群保母和傭人隔在中間。直到稍長,弟弟出國當小留學生,和她這個姊姊就更生分了。家人的領域,沒有一塊是她打得進去,如同她的領域,他們也無暇涉入。
她能夠交到的朋友,都是靠花錢買來的。這些人之所以圍繞在她身旁,都是衝著她肯花錢而已。但,那又如河呢?她只是想讓出口己的身邊充斥著聲音和人影,感覺起來不會那麼寂寞。反正,她也不期望從他們身上尋求心靈的慰藉。
「你的臉色很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新同事熱心得有些過度了。
「沒事,我只是有點緊張。」她隨便搪塞過去。
其實,她臉色蒼白是因為睡眠品質不好。昨天臨睡前多吃了半顆安眠藥,導致今天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
就是因為她常有這種恍惚的表現,外界對「祁家大小姐」的錯解更深了。和她有關的謠言通常傳得很難聽,什麼夜夜笙歌、日日買醉、隨便到旅館開房間、亂搞男女關係、在嗑藥。
如果那些散延謠言耳語的人來她開的「旅館房間」看看,他們一定會很驚訝。
她有潔癖,身體絕對不讓人隨便碰觸,連走在路上被人碰撞到都盡量避免。
到旅館開房間是為了不想把朋友帶回她的私人空間裡,其實在裡面徹夜跳舞狂歡的是他們,她從頭到尾,只是坐在最不相干的角落,一整個晚上都不和任何人交談。
朋友們都習慣了她的孤僻,逕自去玩他們的,只要結帳時,她貢獻出信用卡即可。
她怕寂寥,很怕很怕,如此而已。
傳言中勉強要算屬實的,應該是「嗑藥」那一項,不過也只對了一半。她嗑的不是毒品,而是安眠藥。
從十六歲起,她便患有嚴重的失眠,這些年來都必須藉助安眠藥才能入睡。
「陳秘書人很好,你不用擔心啦!她不會欺負菜鳥的。」小惠嘰嘰咕咕地安撫她。
她輕應一聲,繼續盯著攀爬的燈號。
行銷部到了,兩人踏出電梯,立刻感覺到空氣中有一種隱隱的生命力。
十二樓分成三大塊,右邊和中間那兩大塊都有獨立的門戶;透過玻璃門,她們可以看見同仁在裡面來來往往的忙碌。左首最尾端是一扇本門,和另兩扇明亮的玻璃門比起來,更是沉暗厚實,讓她開始惴喘不安起來。
[喂!我剛剛講了那麼多,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蔚蔚驀然回過神來。
「呃——我——對不起。」她又失神了。
看到她一副不安的模樣,小惠反而對出自己的惡聲惡氣不好意思。
[沒關係啦,新來乍到,難免會緊張!」小惠爽快地拍她一掌。
好痛!她是女金剛嗎?蔚蔚強笑著,悄悄往旁邊移開幾步。
[這裡就是行銷部,由營業處、公開處組合而成的。右邊就是營業處的辦公大廳,中間是公開處的轄區。兩處各有一位部門負責人,陳副理和王副理,部門的大頭頭則是張經理。」小惠大略向她介紹一下這個樓面的地理位置。「左邊那道門進去就是經理辦公室。你進去之後,會先經過秘書室,陳秘書就坐在那裡,你先找她報到吧!我的分機是四六七九,如果你中午不知道到哪兒吃飯,就打內線給我,我帶你去吃。不過上班第一天,行銷部的同仁應該會請你吃飯。」
[好。」她聽得頭昏腦脹。
「沒我的事,我先下去了,bye——bye]
蔚蔚眼巴巴看著她被電梯門吞噬。
方纔還嫌人家雜念呢!這會兒她反而像失了母雞的小雞。
該來的還是要來,走吧!她深呼吸一下,往不明的未來行去。
上工的前半天,一切順利。
陳秘書和一般人想像中的美艷女秘書完全不同。她是一位媽媽級的中年女士,一身端整的套裝,腦後頂著一絲不苟的髮髻。她和藹的態度不會帶給別人太大的威脅感,然而,眼中的精明幹練卻又說明了,她在必要的時候可是很難纏的。
由於年齡和生活背景上有差異,陳秘書雖然親切,卻和那種年輕人可以嬉鬧胡混在一起的親切法不一樣,在蔚蔚眼中,她算是個長輩級的人物,心裡先端了一點敬畏感。
秘書室約有十五坪大,擺了兩張桌位,其中一面牆擺設了木質檔案櫃,細緻的木頭紋理,衝去了一些生冷的氣息。另一面牆則是整片的玻璃帷幕,盡覽台北市的天空和街景。她的桌位背對著玻璃牆,采光很充足。美中不足的是,陳秘書坐在她對面,如果她想回頭偷看風景,發個小呆的話,很容易被逮到。
陳秘書讓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
「裡面是經理辦公室。」指了指她左手邊的檜木門。「你的職務就是分擔我的工作量,例如幫我整理開會紀錄、文件、接聽電話等,並不困難。對了,你的打字速度還可以吧?」
蔚蔚很老實地承認,「我學生時代修得還不錯,可是很久沒練習了——」
陳秘書丟給她一個堅定的微笑。「那你最好盡快上手,因為我這裡有一些報表,你必須幫忙把所有資料keyin進電腦。」
〔是。陳姊,我不必和張經理面談嗎?」她總覺得報到手續好像漏了些什麼。
之前父親已經說過,公司其他人並不知道她的來歷,所以在這裡不會有任何特權。既然如此,新到員工不是應該先跟部門長官打照面嗎?
「噢,我忘了告訴你。張經理上個星期外派到美國,去機房廠商的公司進行一項研討會,為期一個半月。」陳秘書的笑容轉為和緩。
「我知道了.]
伏案敲了幾下字盤,她忍不住又開始觀察起四周的景象。經理辦公室的門旁,懸著一張十幾寸的大合照。
照片中,第一排人蹲下身子,露出第二排站著的同仁,站在中央的兩個人身材最高挑。蔚蔚很自然多看了那兩個人幾眼。左邊那一位是個年近四十歲的男人,表情非常嚴肅,尤其是那雙濃黑冷冽的眉,銳利的眼神,非常有主管的架式,她猜想這個人應該就是「張經理」。
而張經理的身邊,站著一個瘦削斯文的年輕男子,看起來才三十出頭,戴著一副無框眼鏡,五官根斯文俊雅,和旁邊獷達的張經理相較之下,更顯露出濃濃的書卷味兒。她不禁好奇,這個看起來像大學講師的男人是什麼身份?
「陳姊,這張是行銷部的團體照嗎?」
陳秘書從文件中抬起頭。「對,這是整個部門在去年尾牙時合照的,正中央就是張經理和我們的日本客戶。」
[請問張經理的大名是……」她終於想起自己連頂頭上司的大名都不知道。
「他叫張行恩。」
「是。」她輕輕點頭。
所以黑臉的是張經理,白瞼的是日本人,
希望張經理的個性不會同他的長相一樣嚴峻,否則她的日子可就難過了。而且張[行思」這三個字太溫文儒雅,反而不像是黑臉男人的名字,倒比較適合旁邊那位俊秀的日本帥哥呢!
算了,既來之,則安之。頂多混不下去,日家吃出口已。她只答應父親,盡力而為;倘若盡了力之後,她仍然和這個環境格格不入,那就不是她的責任了。
唉!她幹嘛沒事替由自己找這些苦吃?當初答應父親的那股決心,頓時消蝕了不少。
真想回家去,蒙頭大睡一場。
人生如夢,夢如煙,煙如屁,人生不過一場屁,凡事何必太強求?
午休時分方結束,電話便驚天動地的尖叫起來。
蔚蔚急衝進門,險些撞倒了一堆新送來的包裡。
「喂,行銷部經理辦公室!」她抓起陳秘書桌上的電話,劈頭就喊。
上班進入第二周,平時她只和陳秘書關在一間房裡,交際手腕依然沒什麼長進。幸好陳秘書人不錯,兩個人相處得還算融洽。
偶爾在午餐時間,幾個年輕的職員會約她一起出去吃飯。她為了怕留下孤僻的惡
名,通常會答應。只是席間她仍然像學生時代一樣,坐著吃自己的,頂多陪笑幾句,很少主動去搭腔。
可能是她飄逸柔美的外型,加上緘默的表現,竟然換來一個「內向美女」的稱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彼端聽見了她的聲音,頓了一頓。
「……陳秘書?」嗓腔中有幾許不解。
「陳秘書現在不在座位上,請問您是哪一位?」她仍然微喘著,拿出紙筆準備記下留言。
「我是張行恩,陳秘書人呢?」對方的聲音極端低沉,聽進耳裡甚至有一種隆隆作響的感覺。
蔚蔚機械性地念出台詞:「張先生您好,有什麼事我能為您效——」
慢著!張行恩?
張行思不就是「張經理」嗎?
蔚蔚飛快把話筒拿開,瞪著它十秒鐘,再望向那張濃眉大眼的張經理照片。天!他的聲音可真符合他的長相,一樣雄壯威武!
「呃……經理,你還在?」蔚蔚緩緩把話筒移回耳旁。
她不知道該如何和素未謀面的上司對答,她沒有這種經驗!
〔我還在,你是哪一位?」張行恩的聲音聽起來竟帶著隱隱笑意。
「我是新來的秘書,不過不是代替陳秘書的秘書,而是秘書的秘書——應該說,我是陳秘書的……呃,總之,我是祁蔚蔚!」她用力咬住舌尖。好極了,真是好極了!蔚蔚,你以為報出自己的萬兒,對方就該自動知道你的身份嗎?
「嗯,祁小姐,你好。」張行恩終於慢慢地說。
「我是……我是新來的助理秘書,祁蔚蔚。」她亡羊補牢地重來一次。
「你好,我是行銷部的經理,張行恩。」張行恩彬彬有禮地說。
她覺得他現在一定在笑,雖然她沒有辦法證實。「經理,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有!,麻煩你到我的桌上找一找,有一個檔案夾標注著[訊遠科技公司],裡面有幾家台灣交換機廠商的資料,麻煩把那份文件傳真給我。」
「好,請您稍候。」她按下保留鍵,匆匆走進經理辦公室。
上工至今,這是她第一次踏進經理辦公室。但是箭在弦上,人在線上,她不敢浪費時間去打量環境,埋著頭開始翻起桌上的檔案夾來。
訊遠科技,訊進科技——奇怪,沒有啊!
她拿起桌上分機。「經理,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檔案夾是什麼顏色的?」
「我也記不得了,只知道放在桌上。」
蔚蔚四處翻看了一下,真的沒看到啊!
她挫折地拿起話筒。「經理,對不起,我真的找不到.]
「慢慢來,不要急,檔案夾可能被其他東西壓住了,你再找找看。」他非但沒有半絲不耐,反而出乎意料之外的溫和。
這種聲音彷彿有一種安定的力量,讓她的、心跟著沉篤下來,挫折感一掃而空。她鼓起耐心,細細再翻找了一遍。
訊遠科技——啊!在這裡!原來它的標籤脫落了,黏在上面那個檔案夾背後,難怪她沒看到。
她雀躍得像個小女孩,尋寶之旅終於有了收穫。
「經理、經理,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張行恩終於大笑出來,低隆隆的笑聲一路從海的那端燒到這端。蔚蔚終於意識到白己可笑的反應。
「找到就好,我飯店的傳真號碼是0021-424-5551111。」他勉強捺住笑聲,給了她聯絡方式。
「是,我記下來了,現在就傳真過去。」好饃!
「好,我等你。」張行恩也很慎重地回答,可惜笑意藏得不夠高明,終究洩出了一點端倪。
「那……經理再見。」蔚蔚羞窘地摸了摸鼻子,掛上電話。
張行恩放下話筒,仍止不住地搖頭髮笑。
他關上浴室門,隔離流洩而出的水蒸氣。浴袍裡著勁瘦的身軀,頸問懸著一條半濕的毛巾,他推開旅館房間的落地窗門,夜晚十點,七月的洛杉磯夜晚間熱得駭人。
他的眼鏡放在茶几上,極目望去,夜景融成一種迷濛的光譜。其實,他近視不深,兩百多度而已,平時戴著,多少像一層保護色,掩去眸心的思緒流轉。
由於他的外型清俊,雖然有一八一的身高,卻屬於瘦長的體型,整體顯得清俊爾
雅,而非壯碩,再加上他的感情生活一向很低調,前陣子同行間竟然曾盛傳他是同志,而且還真的有幾位此道中人頻頻向他試探。直到三年前,二十九歲的他不勝其擾,乾脆在鼻樑騎上一副眼鏡,以學究型的形象取代清俊本色,才免去一些干擾。
不久之後,妹妹池淨離了婚,從英國搬回娘家。他為了減少困擾,以後每遇到需要攜伴出席的場合,乾脆情商妹妹幫忙擋一下。由於兩人不同姓,又沒有特別張揚是兄妹關係,因此外界一直以為池淨是他的女友,那些紛紛擾擾的流言才漸次淡了下來。
祁蔚蔚,真是個有趣的大女孩!張行思想到方纔的對話,又笑了。
她的年紀一定很輕吧?
上個星期,董事長特地來電關照,說是有個老朋友的女兒要安排在他的部門裡。原本他的個性是很不喜這種內線關係,然而公司裡,任何人的命令他都可以不睬,唯獨對董事長不行。
鍾董曾是他的商事法教授,從大學時期就對他頗為賞識,每年寒暑假,一律聘雇他來「實如」實習,直到去年,更不顧股東的反對,大力拔擢無身家背景的他坐上行銷部經理一職。老董事長之於他,不只是單純的老闆,還是他的恩師,對他有一份知遇之恩,他不能不尊重恩師的意思。
「我這個老朋友的女兒,涉世不深,有些『情緒上的小毛病]。她本人很有心,想訓練自己的獨立性,我們當然要盡量扶人家一把。此外,她的背景我只關照過一、兩位相關主管,公司裡的其他人一概不知,她自己也不會張揚,你盡可以對她一視同仁。只是,如果她有任何表現不好的地方,盡量對她耐心一點,這樣便成了。」董事長是這麼交代的。
情緒上的小毛病是什麼「小毛病」,他不清楚;不過看在她能放棄特權,腳踏實地的做起,這點就值得人稱賞。
再想到方纔的對話,她的聲音極輕、極靦靦,幾乎是掠耳而過,沒有一丁點重量。而後來找到一個檔案夾的歡聲,又有趣得讓人忍不住想發笑。如此飄忽柔軟的聲音,它的主人,會有什麼情緒上的小毛病呢?
很難得的,他居然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孩兒,好奇起來。
張行恩……
蔚蔚坐回山自己的桌位,望著牆上那一方剛正的五官輪廓,幽幽陷入遐想。
台灣男人的音質以男中音居多,鮮少聽見如張行思那樣低沉渾厚的嗓音。不過,看看他粗獷的外型,剽悍的體格,也難怪會配備一副雄赳赳、氣昂昂的嗓腔。
她歎了口氣,嘴角撇開一縷思慕的笑意。
本來,她偏好的男人是他旁邊那種白面書生型。粗獷的人對她而言太過贊強,不適合多愁善感的她。可是,想起方纔他充滿耐心的等待,以及合著笑意的濃音,她的心坪枰狂跳了起來。
她從高中畢業之後,就不曾為任何男人心動過了呢!遑論像今天這般,連面都沒見過的暗戀。
可是,真的好心動啊!
她走到照片前,細細研究他的長相。
嗯——看起來應該有四十歲,不年輕了,可是每個人提起他,怎麼都稱讚他是「新生代的優等生」呢?話說回來,相較於執商圈牛耳的工商大老,四十歲就熬出頭的男人,確實算年輕了。
「你在看什麼,看得這麼入神?」陳秘書打趣的話聲從身後傳來。
「噢,沒事!」蔚蔚紅著瞼,尷尬地坐回桌位。「我剛剛在研究全部門的面相。」
「你會看相?」陳秘書細細打量她。咦?臉紅得可疑哩!「怎麼臉這麼紅,是不是哪個男生來向你表白了?」
「才沒有,你不要取笑我了。」蔚蔚好害羞,整張俏臉躲在螢幕後面。
陳秘書輕笑起來。
幾日的朝夕相處,她發現蔚蔚平時不愛講話,也不怎麼理睬人,看起來像一朵孤芳山口賞的蘭,然而,這只是表相而已。
每當她完成一件小事,例如破了自己的打字紀錄、整理好一份散亂的資料,或找到一份遺失已久的文件,她都會高興得像天塌下來一樣,臉上漾著一種小女孩式的靦覲笑容。如此率真的反應,真令人懷疑她以前是否都住在象牙塔裡?
「陳姊,剛剛你不在的時候,張經理打電話來,請我幫他找一份文件,我已經處理好了。」蔚蔚先起個頭。
陳秘書以前和他日夜相伴,對他的瞭解一定比公司裡的任何人都深。她對張行思的好奇心水漲船高,顧不得自已「少說少錯」的原則了。
陳秘書看看牆上的照片,再瞄瞄她似有期待的嬌容,心中一凜。
她難得的興奮和瞼紅,該不會和經理有關吧?
若真如此,可就大大不妙!且別說張經理已經有一個固定女友,連董事長的女兒也公開表示過對他的好感;在強敵環繞之下,像她這樣心思單純的人,絕不適合下去膛渾水。此外,張經理雖然不忌諱下屬之間互相交往,自己卻對辦公室戀情敬謝不敏。種種外在條件都對她不利。
「我知道了。」陳秘書明顯地冷淡下來。「以後經理的事盡量交給我來處置,你盡量別插手.]
蔚蔚天生細、心敏感,陳秘書的疏冷她當然不會沒感覺。罷了、罷了!
可是,忍了五分鐘,她實在按捺不住。
「陳姊,請問經理今年幾歲?他看起來很年輕……」
陳秘書重重把檔案夾放下來。「你認真工作就好,不要過問太多上司的私事。」
蔚蔚碰了一個實心實鐵的冷釘子,滿鼻子灰。年齡又不是什麼商業機密,難道也不能問嗎?
她滿心茫然,水眸瞠望著螢幕。
每次總是如此,習慣性的說錯話,卻永遠不懂由曰己錯在何處,直到人家討厭她了,排擠她了,她才發現情況不對。
明明提醒自己,少說少錯,篇什麼老是學不乖呢?真是的!
之後整個下午,她都戒慎戒懼,不敢再隨便開口。
下了班,蔚蔚漫步返家。祁宅位於敦化南路上,是一間七十來坪的大戶,步行到公司,只需十分鐘。
暑夏之際,午後六點的天空間未全黑。她站在自家樓下,仰望著十七屆的豪華大
廈。大樓呈回字型,森幽的中庭園裡在中心,只有住戶才能出入。這楝豪華建築裡集居了一群政商名流,平時的檢查分外嚴謹。
這種華麗氣派的千萬名宅,是多少人欣羨的所在。她對於踏進這道豪門,卻一點期待都沒有。可能是因為回到家裡也只有兩名女傭在家,沒有任河值得她期待的人吧!
歎了口氣,她推開鐵門。
大樓警衛認出了她,兩人點頭打個招呼,她刷卡進入中庭,無意識地讓電梯載自己回到第十六樓的祁宅。
很意外地,進了家門,竟然看見父親坐在客廳沙發上,正在翻動報紙。
「回來了?」祁連發現女兒的身影,立刻放低報紙,堆出淺淺的微笑。
蔚蔚望著老父,腦中有些迷糊。現在才六點半而已,照理說,家中不該有其他人的啊!
「爸……」她的反應慢了半拍,連微笑都很僵硬。「你怎麼在家?」
「我是想問問看,你第一次在外頭上班,一切還順利吧?」祁連不自在地清清喉嚨。
兩人從來不是什麼感情親密的父女,如今面面相對,做女兒的又缺乏熱誠,氣氛立刻尷尬起來。
父親在家,是關心她的工作情況嗎?蔚蔚漸漸反應過來。
「還算順利。」森冷蒼白的心田,播了一籽翠綠的芽,掙開白霜,探出頭來。
然而,親子之間的疏遠終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再加上年齡的鴻溝,雖然他們都有意和彼此攀近距離,卻不知道該從何著手。
蔚蔚坐進父親對面,背心打直,兩手向自然地擺放在膝上,這是父母從小要求的端正儀態。
「在公司,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祁連打開另一個嘗試。
有。
有一瞬間,蔚蔚有個衝動,想向父親傾吐今天和陳秘書的不如意;她想告訴父親,有幾個公司男職員想追求她,不過看她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已經暗暗在傳言她「態度傲慢」;她也想告訴父親,她現在中文打字已經進步到一分鐘三十個字,而且,她知道該如何使用影印機,甚至會把卡住的紙從機器裡拿出來。
想說的話很多,很多,很多。
「沒有。」這些話,待會兒吃飯的時候,可以當成晚餐桌上的話題,不急著現在說。她盯著手指微笑。
〔是嗎?」女兒的簡短應對讓他眼中閃過一道失望。「好吧!你先去休息,我待會兒還要出門。」
她錯愕地抬起頭。怎麼……
「你不留在家裡吃飯?」
「我晚上與三裕銀行的董事長有個飯局。」祁連和善地解釋。
蔚蔚愣坐在原位,發了一會兒呆。
「那……我先回房去了。」
「嗯。」他又重新埋回報紙堆裡。
她無聲無息地站起來,回到二樓房間裡。
七點。天全黑了。
她沒有開燈,直接掩上房門,一頭栽進熏著玫瑰香的床褥裡。
奇怪,今天也沒有做太激烈的運動,為何會頭昏昏腦鈍鈍的,全身酸痛呢?
睡一覺吧!或許一覺睡醒,身體就會舒服一點。
她靜躺在床上,任悠悠暗影流過,分秒的軌跡畫過。
織梭光景去如飛,蘭房夜永愁無寐,睡意遲遲不願降臨,最後,她拉開床頭的小抽屜,取出一瓶安眠藥,挑出一顆放進櫻唇裡。
沒有夢擾的黑鄉,很快籠罩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