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最感到驕傲的是我們這螞蟻樣、熙來攘往在鐘樓底下的年輕的一群。我們挺著胸,昂著首,挾著一寸來厚的書本,肆無忌憚地談著天說著地,活躍在這偌大校院的每一個角落裡。我們的心最低限度要和鐘樓同較量,鐘樓對著太陽,太陽對著宇宙,它們的心卻是我們永遠無法忖度的。
屈指來算,我來到這所大學,這已是第二次的春天來臨了。記得剛跨進這大鐵們說不清的心慌意亂。那神氣十足的高年級學長,那卓爾不群的教授,都好像自天下降。不會使我臉紅的只有樹上落下的黃葉,輕悄悄地飄墮在我腳旁,一點也沒有驚擾膽小的人的意思。再一度看到黃葉飄落,我已經踏遍校院中的每已條路:水泥的、鋪石子的、黃土泥的、長滿雜草的,甚至豎著「不准踐踏」的牌子的草坪。每已舉步,每一落腳,都給我加添了已分自信心。如今,這鐘樓底下紅磚砌成的大樓前面,又開滿了一列嫩白緋紅的桃花,在挾著生意的春風中亂點著頭又亂搖著頭。我正日懷著惋惜的心情,踏過落在地上的花瓣;應該滿足的心中,卻又醞釀起一些新的、無法形容的、空虛的感覺了。
有人說:「大學時期,是你一生中最好的戀愛時期。」我不知道這句話究竟對不對;但是,既然有人這樣說,即使你決心不理會,也還是常常會把它記起。圍繞在學校後方那一條彎曲而幽靜的河水,終日緩緩地流,不知道曾經照過多少雙雙對對同學情侶的倩影;形單影隻的人,不免又短修了一門必修科般的不自在。
說一句老實話,我剛來這學校沒幾天,便在腳踏車前面的籐筐中,發現一封表達傾慕的信。截至今日,倘若把那些追求的男子們的名字連成一串,怕不會比一篇國父遺囑上的字眼短多少。但是,天知道我對那些拋皮球似的,把情感亂拋到別人頭上的人們,偏見是如何的深。一方面我冷眼旁觀:這一個鼻子太扁,那一個頭髮上香油太多,有的一開口便說到「錢」,有的在第一封信裡便用了不下十幾二十幾個的「愛」字。王眉貞,我的從小學直到現在都是同學兼好朋友,便常常這樣責怪我:「你呀,凌淨華亞,過分吹毛求疵了!花些時間認識他們吧,你便會發覺他們都有可愛的地方。古語說:『玉不琢,不成器』花些時間把他們琢磨起來呀!」這位圓臉孔上安放著適當的五官,胴體和四肢像經過搓湯圓的手搓過那般圓的大姑娘,對我真是好。有時候,我何嘗不想考慮一番她的話?但是,拿一隻太扁的鼻子,和一塊未經琢磨的玉石放在一起來講,隨便我怎樣考慮,總無法考慮通她的道理來的。
說到我自己,我實在不敢相信是像同學們口中所說的那麼美。常常我對著鏡子,或是趁沒有人看見的時候朝它笑一笑,雖然沒有哪一個部位看來不順眼;大麻子的女人對著鏡子,也會覺得自己的麻點麻得非常藝術。同學們固然永不著用假話諂媚我,我的七十五歲的老祖母時時說我美,只因為她太愛我,如果我有一對鬥雞眼,在她的眼裡還是美。在這種情形下,我有時滿意自己長得美,有時又擔心自己長得醜。我豈只對自己外表這一項認識不正確?要想圈在「準確」的那一個點子上,卻怕比在玻璃板上拈捉一粒水銀珠子還要難啊!
提起了老祖母,我真得先嘮叨幾句我的家庭,我是父母的獨生女,我的父親是他父母的獨生子。(一位夭逝的叔父不算。)抗戰勝利那一年,父親攜著母親到東南百餘里外的一個小島嶼去。在那兒,他實現了一樁心願:辦了一所救助當地漁民的義學。為了我的學業,祖母和我留在我的出生地——繁華並人煙稠密的世界第七大都會中。我們位居於滬西的一幢兩層小樓房,因此更見寂寞了。一個六十餘歲的祖母當年的陪嫁丫頭多寶姊以外,便是一隻渾身白毛茸茸剛剛長成的雌貓。即使它有時候故意和我過不去,把吃剩下的老鼠尾巴藏在我的床下,我們四個有生命者中間的情感,也還是和洽無忤的。
祖父在他四十五歲那年逝去。祖母是一位智慧的女人,她永遠知道怎樣帶著微笑,來應付落在她身上的困苦和災難。她常常告訴我說:「如果『苦難』是一隻馬蜂,那麼『憂愁』便是它唯一能夠攜帶的刺人的針;世界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只看你怎樣善用你的智慧。」
老人家的話由她說,我卻是由我落眼淚。我並不是已經遇著過什麼樣的「馬蜂」,自我有了記憶的時候開始,便不曾同一般小孩子樣的活潑和快樂。父親不慕名利,連帶也不慕朋友。我們雖然駐足在遠東第一大商埠的不夜城市中,卻寂寞冷靜,像處身孤立海中的小島嶼。記得那些夜晚,父親在燈下閱讀古書,母親在一旁縫紉或是編織毛線,祖母坐在搖椅上,手裡多離不了那駝子樣的水煙筒。我坐在地板上看故事,看到高興的時候忍不住笑出聲來,但馬上便會接到父親或母親投來的譴責和阻止的目光。看我漲紅了臉雙手掩口,祖母的搖椅便嘎呀嘎呀地搖起來,老人家還咈呀咈地吹紙捻子,那失去門牙的嘴巴不帶勁,到末了呀只剩下吧呀吧的。我並不瞭解這是她為我打抱不平的意思,即使父親和母親臉上因此露出和陽光一樣的笑容,我還是銜著兩包滿滿的眼淚,躲回自己的小臥房去。年齡的增長,使我明白我的父母不是不愛我,相反的,他們把全心的愛和希望,統統放在我身上。「真愛往往是接近苛虐的。」費了多少日子,我才把祖母這一句話,瞭解得一小半。
蘆溝橋事發,抗戰開始,「八一三」淞滬戰事揭幕,第二次世界大戰發生,日人偷襲珍珠港。那夜,十三歲的我在甜夢中,懵懂裡聽見遠處又飛機和炮彈聲,多寶姊說別怕,是打雷。第二日晨起,日本人佔領了租界。從此,父親更少出門了;上學去的我想盡方法繞道,避免和站立橋頭、街口的日軍鞠九十度的躬。有一回,看見一個把手放在口袋中的年輕同胞,被日軍迎頭一棒擊倒在地上,我蜷伏在祖母的身旁,做了三夜的惡夢。日本的關東軍到了上海,滿街的孝子帽、魔鬼的披風和敲喪鐘樣的釘靴,中午十二點種一響過,女孩子們便得盡快地往家裡躲藏。勝利的前夕,盟機來炸上海,多少次遇著我在學校裡;我們並不躲避,興奮地點數著飛機,聽隆隆的爆炸聲,拍手歡呼。我們不慮自己會給炸中,只愁轟炸聲不夠響,震不破日本鬼子的肝膽。一九四五年全面勝利,我搖酸了執著國旗的手。日本鬼子去了。但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也離開家了。
父親和母親離家以後,我的眼睛望著祖母,祖母的眼望著我;望著望著,我的淚又滿滿的銜在眼眶裡。夏天的晚上,我們的小庭院沉浸在月光和夜來香的氣息中。那棵祖父手植的榕樹又高又大,枝葉濃密得像一把大雨傘。那樹根扭結成一大塊,小時候的我可以躺在上面乘風涼;這時候的我坐在上面,穿著單衣的背靠在向左的一根粗幹上,赤裸的腳踏在向右的一根粗幹上。
「仔細給螞蟻咬著拉!」祖母總愛這麼說,十多年來也不曾改變過。
多寶姊給老人家搬了一張大籐椅,放在那反映著月亮的小池旁。池畔有一塊和樹根一樣已被我磨得光光的大石,她那一雙尖尖的小腳,毫不畏縮地陳列在上面。小池裡的金魚游到水面來,把月亮的影子咬亂了,然後迅速地一扭身,又躲到水底去。
祖母執著一把圓形的大蒲扇,在腿上拍呀拍的。端起身旁茶几上的細瓷蓋杯,呷了一口釅得和血一般紅的茶。乾癟的嘴巴「吧」的一聲,輕輕噓出一口無限滿足的氣;向後靠著椅背,圓形的大蒲扇又晃蕩晃蕩起來了。
「奶奶,再說一遍嫦娥的故事給我聽吧。」
祖母的扇子按在腿上不動了,她的頭微微傾斜著,卻是已經睡著了。
那邊,自我的父母離去後,我們把它隔開出租給一位老教授的屋裡,正發著歡笑的聲音。我躡手躡足走過祖母的身旁,向那圍著竹籬的地方走去。疏稀隙中望見老教授的四個兒女,正和朋友們嬉玩著;唱歌、拍手,還搶糖果和花生米。我們的從前是一間永遠沒有宴會的客廳,現在是長年鎖著堆放傢俱雜物的、黑漆漆掛滿蜘蛛網的地方,忽然發出了一聲巨響,這使已經出了神的我嚇出一身冷汗。接著見淘氣的大白(我們的貓)從半閉的氣窗中鑽出來,身手俐洛地跳到地上;它呢聲叫喚著,暖烘烘的頭顱往返地在我腳上擦,我俯身把它抱起貼在懷中,我的臉靠著它的頭,那豎著的耳朵觸著我的下巴怪癢癢的。熱鬧廳中的人們推著腳踏車全都出去了,隱約還聽到那面街上傳來的笑聲。竹籬門旁掠過一道小黑影,大白從我懷中躍出追蹤了去。我回到祖母身旁,拾起已落在草地上的大蒲扇,沿著面孔滾落下的淚珠,一顆一顆的停留在上面。
這年的春天好像跑得特別快,桃花剛剛盛開,夏天又已經踏到我們身旁來了。這一日簡直熱,午後的太陽在天上眼也不眨的,望得我們身上生刺。到我上完第七節的哲學課程,黃豆般大的雨點傾倒下來了。有一個同學說,傾倒下來的是老天爺的洗腳水,滿地的白沫和泥土氣味。我不管這究竟是什麼水,如果不是和王眉貞約好,四點三刻在一家電影院門口碰面的話,老天爺就算把洗澡水都潑下來也無所謂。現在,眼看時間已經不多了,從這鐘樓下面的教室前面走廊上,直到學校大門口足足兩三分鐘的路程,我能從這密密麻麻的雨陣中直淋了去嗎?我不止歎過一聲氣,著急沒有用,腳跺爛了走廊的地板也沒有用;耳聽第八節課的上課鐘聲在頭頂上響起,我期待或能遇到救星的心也開始死去了。
雨點一點兒也沒有饒人的意思,雖然它吸收了熱氣,肅清了我身上的汗,卻不知道適可而止,竟讓我換個口味領受凍寒的罪。我不禁交抱著雙臂心裡想著祖母,今天早上看我本下樓梯時,尾隨到樓梯頭來;手裡揚著我的長袖子毛衣和藍色雨衣,口裡小華小華的一逕嚷。我只怕跑不快,心想:老人家什麼都好,就是太嚕嗦。既然知道今天天氣熱,還要人再帶毛衣活受罪。至於雨衣,這樣子的大晴天帶雨衣?不是十三點也是神經病呀!也許我並不是完全不贊同她的意思,我更緊的抱住自己的身子想,只因為在那完全相反的情況下,懶得去理我相信並不會發生的洩氣的事罷了。
「告訴你呀,『春天孩兒面』,說下雨就下雨呀!」
悔不該把我的「全能預言家」的「金科玉律」一概抹殺。當時我邊笑邊打開竹籬門,口裡還嘟囔了一句:
「我敢擔保今天的天氣跟您老人家的臉孔一個樣,說什麼也流不下半滴眼淚的。」
這已是四時又二十七分了。我不能只是空想,而沒有一些實際行動了。也許我可以跑上二三十步的路,到科學館裡面瞧一瞧,有沒有熟悉的同學在那兒做實驗。這希望只怕並不大,我卻不妨一試。主要打定,俯身把淡藍色長褲腳管挽上兩三寸。一隻長帶子的手提包,像小學生背書包一樣的背起來。拿起放在欄杆上的三本厚書頂在頭上,兩腿彎彎量量力,準備從走廊上跑下到甬道,然後向左拐彎向目的地去。當時我不覺察自己過分緊張,其實從走廊上下了六級階層到甬道上盡可不必跑,但我一心只想著眉貞在戲院門口等著那副焦急的模樣兒,一分鐘過了又是一分鐘,恨不能把自己變成一支箭。另一面,甬道上固然沒有雨,卻也不慮遇著人:我等了這半天,連個拿著雨傘的鬼都沒看見。我又歎了一口氣,略沉著頭,像一個賽跑選手等候鳴槍的姿態。按交通規則,我這時應該來一個大轉彎;但是,如果我不節省時間來個小轉彎那才有鬼哩。一、二、三!說時遲那時快,哎喲!我真的撞進一個鬼的懷裡了嗎?三本厚書砰地散落在地上,幸虧又它們,我的腦袋只那麼震一震。定神一看,這個倒楣的人皺著眉,撫著胸大約胸口十分痛。天,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同學!
「我沒有想到你就是這時候從這兒經過。」我舉手一掠額前的發,心裡很抱歉,卻說不出抱歉的話。
「我更沒有想到你就是這時候像一列火車樣地從上面衝下來。」他的眉心還是結在一起,兩眼發著冷冷的光。
我倒抽一口涼氣,咬著下嘴唇,把地上的書本拾起來。一抬眼,這人已自向雨中走去了;那方向大約是男生宿舍。我拾回目光,卻又忙地向他望去,喲!他手中可不正是握著一把黑色的大雨傘嘛!我無暇也不讓自己多想什麼,連忙大聲呼喚道:
「喂,喂!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立定腳步,遲疑了數秒鐘,才回過身來。頎長的身子不進不退地釘在那兒,雨水打得他的橡皮長統雨靴又黑又亮。
「你,還有課嗎?」
「你有事嗎?」他的黑眉毛向上揚開。
「不,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方便的話,送我到校門口搭校車,我沒有帶雨衣哩。」
他不則聲,走近來,把雨傘交給我,說:
「原諒我不能送你,因為我還有一些事。」
這倒使我為難了,我能讓別人把傘借給我,而他自己去淋雨嗎?但他倒不牢我費心,早又大踏步向雨裡走了。我撐著他的又濕又重的傘立在甬道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的呆了幾秒鐘,回身快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再轉過頭來大聲呼呼道:
「喂!喂!請你等一等好嗎?」
他的腳後跟一旋轉,十分不耐地略傾著頭望著我。那豐盛的黑髮已濕成一片,雨水沿著前額流過他瞇起的眼睛、鼻子和嘴角。
「我還是把傘還給你吧!」
「就是這句話嗎?」他一個轉身又去了。
「喂,慢著!我明天怎樣把傘送還你呢?」
他舉起右手自前額向下一抹,抹去臉上的雨水,這手順勢一揮,邊走邊說:「放在信箱那兒吧。我姓水名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信箱三O三號。」
我握住雨傘在雨中走著,心裡暫時並不惦掛王眉貞怎樣在戲院門口咒罵我。我惦掛的是:如果這個水越回去時,不趕快洗一個熱水澡,怕會得一場嚴重的肺炎症。
我想乘的一輛校車已經先一步開走了,只好穿出公園,到電車站上,擠上一輛已近客滿的無軌電車。這時候,這把雨傘可成個大累贅,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把它安頓在一個不致於弄濕別人衣服的角落裡。車子左彎右轉的疾駛著,我雙臂交疊抱住那三本書。四周圍的肉屏風把我緊緊地圍困住,如果我想鬆弛全身的肌肉,管保也不致跌倒地上去。最苦的是後面一位仁兄的大蒜氣味,我忍到不能再忍,便自怨為什麼有著一隻見鬼的鼻子。前面那家大鐘表公司的招牌上掛著一隻大鐘,上面指著四時五十三分。車子再向前數丈,便是我下車的時候了。這裡是一個大站,車還不曾停,便有仁兄仁姊們從裡面爭先恐後地殺將出來,雙肘齊張,震得我的胸骨發痛,雙臂鬆開,三本書全都失落下去。我無法彎下身子去拾起,心裡的懊惱也到了頂點。
「擠,擠,擠,擠到地獄裡去好了!」我咬著牙心裡咒詛著。
一位戴黑邊眼鏡公務員模樣的男士為我拾起書。我想著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該送到地獄裡去的時候,車上的售票員已經連催帶攆地把我送下了車子去。
這時候我記起了雨傘,渾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湧到腦裡來。下意識地向前追了幾步,那龐然大物早已去遠了。我恨恨地頓著腳,又懊惱地望著天;雨點早在我上車的時候停住,這分明是老天爺安排來作弄我的惡作劇!
我滿心沮喪地向電影院走去,時間已經晚了,觀眾們早已入場。王眉貞站在一個高舉著長腿的美女廣告前面,這邊望望那邊瞧瞧地露著一副馬上要留下淚來的嘴臉。她身上穿一件深紅色鑲黑邊的緊身夾大衣,一條咖啡色加白條子的長褲也挽得高高的,腳上一雙綠色的半高跟皮鞋上面全是泥,抓著淡黃色雨衣的手上還套著一雙藍色繡黃花的手套。我沒有心情笑她身上的顏色和染坊裡的一般周全,不待她的尖尖玉指戳到我額上,便氣急敗壞地告訴她我倒楣的遭遇。
「得!」她的嘴巴堅定地一閉,「這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這般煩惱的?散了場我陪你去買一把賠他不就得了嗎?瞧你就急得滿臉通紅的!」這種情形下她真是比我強,就這麼幾句話,我的心神定了一大半。
「但是,你帶了錢嗎?」我問她,我的身上總難得帶上幾個錢的。
「請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我不是和你說好電影看完去吃小館子嗎?現在向嘴巴請個假,先買雨傘再說。滿意了嗎?好!」她的語氣和她走路一樣的,好像一陣風,邊說邊刮起另一陣風,把我拖入黑漆漆的放映廳裡面去。
我們倆對選擇影片的意見並不一致,就和我們的性格、思想、見解等等也並不完全相似一樣。但我們從來不曾因此發生過衝突,相反的,都能互取對方的長處,犬牙相錯般的,配合得十分的妥當。拿看電影來說,她喜看歌舞片,我喜愛文藝片;我們便有個約定,輪流的一人選擇一次,誰不干涉誰。今天輪到她選,自然還是再熱鬧不過的載歌載舞片。當我們剛剛摸索到自己的座位,銀幕上的大腿和小喇叭都趕著來了。她最愛小喇叭,和我的最恨小喇叭同樣的不正常。剛才沒怨我遲到,這時在我耳旁說,上半截錯過了,就和她的腦袋給人砍去一樣的難過。
一大群女人在銀幕中賣弄夠了包裹在大紅閃金服裝中的胴體和大腿,接著是一大批天藍色的大鵝毛扇,和天藍色的掛在屁股上面的長尾巴。鵝毛紗搖曳生姿的還很美,那些一跳一翹的長尾巴又無法恭維,好容易男主角上場上,王眉貞急忙告訴我,這就是鼎鼎大名的某某舞王。我看他瘦削的三角臉,不如說是一隻大猢猻。他的頭上戴一頂大禮帽,身上穿一套燕尾服,手裡一根手杖;歪著本來並不端正的嘴巴在唱歌,蠕動著弓形的腿在跳舞,我胃裡的陳年酸水作怪起來了。不知道怎麼一來,我忽然想起今天險些沒把他撞個半死的那個男同學;他說他叫水越,一個多名古怪彆扭的名字!但也由他去了,說不上是個大毛病。如果這一隻大猢猻換上他,可真不知道多順眼。這一來我又想到那失去的雨傘,只覺得胸口猛一緊,胃裡的酸水乾脆冒上來了。
這一場猢猻戲到底也會完結,我拖著王眉貞的手盡快離開電影院,準備買雨傘去。
這一帶有雨傘可買的百貨店並不多,我既不熟悉,王眉貞又最愛看櫥窗,平均起來每前進一步便休止三分鐘,惹得我急了,才算正正經經地開始趕路。眼裡沒得看,她的嘴巴又開始做工了。
「我說,凌淨華呀這一個人——你說叫什麼名字的?給你的印象一定比哪一個都不同吧。我看你今天如果買不著傘,一定一夜裡也睡不著覺的。」
我咬著下嘴唇說,我不過心中不安,把向人借得的東西丟了;另一面,即使我對人一見傾心到那地步,也不會對一個對我沒有好感的人自作多情的。
「你說他對你沒有好感?憑哪一點給你看出來的?我卻說當他看清一頭撞在他懷裡的是什麼等色的人時,心裡不感謝上帝那才有鬼呢!」
她這「那才有鬼」我聽著怪不順耳的,但這口頭禪豈不也是我常愛說的?這——也算了,說不上什麼大毛病。何況這整句話的意思,正使我私心竊喜。但我記得那水越第一眼望著我時的表情,便無限灰心地說道:「你沒看到那水越——山水的水,超越的越——被我撞著後的表情,那就是一句嘴裡不說出來的話:『你這個魯莽冒失的小鬼!』」
「嗯!」她立刻便失去剛才的信心樣地點點頭,「我也有一個覺得奇怪的地方,為什麼他情願給雨淋得那地步,卻不願要校園裡每一個男同學都求之不得的機會,陪你走到大門口呢?」
這句話說到我的心坎裡,我即時咬緊牙根,告訴自己要相信,即使那個「大猢猻」換上這個叫什麼水越的,也不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這句話對王眉貞卻又不便說出來,只好悶在心裡,把不愉快的意思全都通到腳底下去。
沉默逗留了一分鐘,身旁的她卻又想起一些話來了:
「喂,凌淨華呀,說正經的,昨天張若白又找過我,說這個星期六晚上要請你和我一道聽音樂去。他不敢自己問你,怕你又是個不答應。」
「你知道我還是個不答應,我不想和他——交朋友,為什麼要讓他以為我對他有意思呢?」
「嘖嘖嘖!」她大不以為然地咂嘴作聲,「和他一起玩玩算什麼有意思沒意思?大家是同學,難道不可以一起聽聽音樂嗎?」
「你說得對,眉貞,但是我知道張若白的心意,每次我觸著他的目光,總覺得他走得太遠了。你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我既然不能夠勉強自己,又何必給他加添苦痛?」
「你說的倒也不錯,」她歎了一口氣說,「但我就是不懂,為什麼像張若白那樣的人,你也不喜歡,你說說看,他的哪一點你能指出是有毛病的?」
「我不知道,」我口裡漫應著,:「也許,只是他太癡迷一些了。」
「哼!人家對你誠心誠意的,你說太癡迷,那天遇著個對你無心無意的,那才是老天爺有眼了。」
「看,眉貞,這兒有雨傘呀!」
事情卻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麼簡單。接連下去好幾家的百貨店裡,都找不出一把和那失去的一模一樣的雨傘,不是形狀大小不相同,便是顏色質料不相近。我們的腳開始覺得沉重,肚子卻早就餓得發慌了。這是一家室內第一流的百貨公司,如晝的燈光亮得刺激我的眼睛;那笑嘻嘻的年輕男店員,乾脆搬了兩把圓凳子請我們坐下來。王眉貞搖搖頭,無精打采的,斜倚在那陳列著襪子手帕等等的玻璃櫃上。
「凌淨華呀!」她舔一舔嘴唇,咽一下口水,有氣沒力地說,「我看就是剛才拿出來看過的那把吧,雖然你說看起來小了點,但那是我們所看過的最好的一把拉!」
「可不是?」那年輕的店員說,「你們兩個人就是打著燈籠尋到天亮,也還是那一把最最好!」
「嗯!」我沉吟著,「小是實在小了點。」
「小?什麼話,這把傘會小?」那店員又把那傘從高架子上取下來,綠色的透明把手顯得綠燦燦的。他又左手一抬,右手一收的把傘打開來,說:「這是最合適不過的尺寸,比這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
說罷把傘合起來在我們面前會對了一下,問道:
「給你們抱起啦好嗎?小姐。」
我想天已晚了,再尋找下去也不見得有比這更滿意的,說不定最後還得打回頭,便答應了。
王眉貞打開綠色的手提包付了錢,拉著我的手離開了百貨公司。
我們搭上一輛公共汽車,找著兩個座位坐下。王眉貞顯得累,把頭靠在玻璃窗上,嚥了一口口水,閉上了眼睛。車子駛了相當時間,再過兩個站頭,便將是我的家;這一站停著時,她慌忙睜開眼睛抓住我的手問道:
「到了你的家嗎?」
「不,還有兩站。」
「那麼,這一站便是『張站』了。」她微笑地又閉上眼睛,把頭靠住。
「張站」是只有她和我兩人明白的一個杜撰名詞。那是許久以前,張若白經常在那兒等著,裝作和我不意相遇,然後陪我一道騎腳踏車到學校去的地方。他因此陪過我許多次,後來此法失靈,這地方卻永遠給王眉貞命名為「張站」了,
「凌淨華呀,」王眉貞的聲音柔和極了的,「你,這個星期六說什麼也不答應和張若白一道聽音樂去嗎?」
「眉貞,我和你說過了,這是一個不必再考慮的問題了。」
「奇怪,難道你和他一道聽音樂,會有什麼損失嗎?」她睜開了眼睛。
我凝望著她,她的眼裡露著熱切,卻又帶著類似羞澀的光芒。但那是沒有理由的,也許只因為車內光線明暗不均,不能看清的緣故。自從第一次她對我提到張若白,總是不遺餘力地幫他向我進攻;也曾因為我不能依從她,我們似真似假地大跳大嚷過。
「唉,現在讓我們從頭說起,眉貞,張若白對我的心意是怎麼樣的?請你說!」
「很癡迷。」她說著,眼睛看在她那藍色繡黃花的手套上。
「癡迷,那是說『理智』已經不管事了。」
「哪一個在戀愛裡的人理智管過事的?」她一翻眼皮問我。
「對,你是對的。但是,我對他這一方面呢?」
「很理智!」
「不是很理智,只是沒有愛。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你沒有什麼異議吧?」
「戀愛是雙方面的,這一點我只有比你更清楚。」
「好,現在說回來,張若白是一個十分誠懇的人,如果我愛他,應該還給他同樣的情感;如果我不愛他,又不明顯地表示我的態度,那對他是百分之百的殘害。」
「這個我也知道,但是情感可以由接觸、瞭解,然後慢慢地培養起來的。」
「最主要的一點便在這裡,眉貞,我比任何一個人更知道自己,你說我們認識他的時間有多久了?」
我們在第一天踏進校園,同為新考生時便認識的。王眉貞不說話,不停地咬著她那手套的指頭。
「也許我這作風並不對。不過,不單是一個張若白,你看我幾時輕易地接受任何一個男同學的邀約!我敢說,這對別人並沒有大害,也許還是我自己的一項損失。」
「這只怪老天爺給了你太完美太吸引人的一切。譬如我,就是一口氣吃了張若白的一百二十一頓酒席,等我走開時,也不必顧慮會怎樣傷害他的心。問題就在他根本不會請我哩!」她又嚥了一口口水,也許是想到那一百二十一頓酒席的緣故。
「我不想和你多說了,簡單的一句話,你記住我不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這倒是一句我最喜歡聽的話,」她笑了起來,「當你聽到一個你認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說她不一定是個幸福的人。」
歇了半分鐘,她又說:
「可是,凌淨華呀,星期六的約會我已經代表你向——他答應下來了。」
「我知道你不會的。」這回輪到我閉上了眼睛。
「我覺得,一切事不妨很輕鬆地應付,不必看得這般的嚴重。」
「我知道你不會的。」這回輪到我嚥口水,因為我再也忍不住想著祖母和蓮子粥。
「罷了,我不曾答應他,我只在心裡答應他,我想我會說服你,或者央求你;但是我又打了一場敗仗。無論如何,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不忍看……我希望你不妨利用機會觀察他。我很不瞭解,像他那樣的一個人……」
那是一個高的、漂亮的、也是聰明的政治系的男同學。拉得一手好小提琴,也愛彈吉他。日子為我揭開了每一角覆在他完美的雕像上的布幕,但是,也正像我欣賞一尊完美的形象,除了讚歎,沒有別的。王眉貞老愛嘮叨,我說:「這都是老天爺的過錯啊!也許,就像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我的眼睛裡短了些什麼,又多了些什麼呀!」
我抿著嘴巴笑,輕輕地推開自家庭院的竹籬門。小園裡黑幽幽的,當我聞到了那分不出哪一種花草的氣息時,便也想到了那關閉著的客廳裡的霉濕味。祖母房中的窗口射出橘紅色的燈光,除去嫌暗點,卻也的確夠柔和說安詳。我走近小池畔,想和池裡的金魚說幾句話;也許是池面太寂寞,它們早在池底睡著了。屋角外有盞街燈,斜映在小池面乍明乍暗的;風吹池水一閃一閃的暗淡的光,像是一對對張若白的哀愁的眼睛。我搖搖頭,噓了一口氣;手中的雨傘尖端往水裡只一點,水波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眼睛全亂了。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擦乾了傘尖,呈現在腦裡的是另外一對大眼睛,雖然冷冰冰的,可是發著異常的光;別人的眼珠子是磁做的,而他的多了一層釉。那周圍的眼睫毛,為什麼那樣的濃、黑、長?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我下意識地舉手一掠額前的發,手帕落到水裡去。
第二天一大早到學校,我在三O三號信箱中放好雨傘,同時投了一紙短簡。上面我這樣寫著: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向你說明這一件事,我把向你借得的雨傘遺失了。我買了一把新的賠你,雖然這並不能掩蓋我滿心的不安和歉意。
昨天傍晚在甬道向你借傘的人」
我本來不想署名為「借傘的人」,因為那並不是我昨晚在甬道上所表演的最突出的地方。我想寫:「昨天傍晚在甬道上魯莽地撞了你一下的人。」「魯莽」?自卑感太深了。而且,「撞了你一下」,實在有傷大雅。我又想寫:「昨天傍晚從走廊上向你衝去的火車。」「向你衝去」,有肉麻的含義、「火車」?我為什麼憑空的接受他給我的既笨拙,(尾巴那麼長,還伶俐得出嗎?)又骯髒,(那上面不是常常載著豬玀什麼的嗎?)還有惡臭的,(火車頭噴出的黑煙,論顏色,論氣味,都叫我頭疼。)毫無敬意的綽號呢?我自然沒有寫上「凌淨華」這三個字的必要,如果我忙著自我介紹,那才真的有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