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們要到哪裡去玩?小華?」祖母問。
「還不知道哩,水越會領我。每一次他都領我到一個最奇妙的地方,呃……我是說風景最美的地方。」
老人家瞇著眼睛望我,我的面頰熱起來了。
「他這名字真夠特別的,你再說一遍讓我聽聽看。」
「不說了。」我一溜煙跑回自己的小房間去。
我著意的裝扮了一番。雖然我的衣服只不過普通的三四件,但我不愁我的衣服不夠好和不夠多。穿衣服也真是一門藝術,拿插花來比吧,就是一些枝呀葉的,如果安排適當,自由一番不同凡俗的美。在學校裡常常有人誇讚我服飾別緻美觀,我不過讓各種不同的色調,盡量地被襯托出各有所美的光彩罷了。今天我穿了一條白色的長褲,上面是一件藍白相間橫條子的短袖襯衫,又找出一枚白色的別針,別在襯衫的領口上;白色的線襪穿好,小心翼翼地踏進姨婆剛買給我的一雙白皮鞋,看它恰到好處地附在我纖細的腳上。姨婆是祖母的親妹子,也是最會照顧我的衣著的人。這雙新皮鞋太考究,那天我接在手中時對她說:
「姨婆,這雙鞋子太好了,您花了太多的錢了。」
姨婆笑嘻嘻地望著我:「咱們家小姐這麼美,不夠好的皮鞋配不上呀!」說罷看我臉上泛紅,心裡暗喜的神色,對祖母使眼色哩。
祖母常常說:「不要吝嗇財物,也不可糟蹋財物。」姨婆便能當這句話而無愧。她一生克勤克儉,一件短褂補了又補,一雙舊鞋修了又修;只要看到我需要什麼,三四個月的積蓄能在一天裡為我花光了。她常常對我說:
「你的祖母和父母愛的是成千成萬的孩子們,我只愛你一個人,我不是太過自私了嗎?」
姨婆比祖母年小好幾歲,身體卻不如好,兩條腿自前年麻木以來,便在床上的時候多。她生過五個兒女——三位表舅,兩位表姨;除去三表舅,都已經結婚生孩子了。姨公在五年前過世,姨婆和她的小兒子,那位每隔五分鐘便要哼一聲的三表舅住在一起。據說,三表舅愛哼的毛病是這麼得來的:當他在小學唸書的時候,有天學校李來了一位督學,老師囑咐小學生們道:
「小朋友們,督學先生就要來了,他來的時候,你們可要安靜啊!咳嗽、呵欠、打噴嚏,都是不可以的啊!不聽話扣分數還要罰站。知道了嗎?聽清楚了嗎?」
三表舅嚇呆了,一心只怕自己臨陣時咽喉氣管不合作。偏偏那督學走經他的書桌旁,還翻了一下他的濺滿墨漬的大楷簿;他戰戰兢兢,忍無可忍,小哼一聲,大哼三聲。這一來扣分數和罰站事小,他卻從此不知不覺地不停地哼,到如今二十多歲還沒有哼完哩。
一點二十五分正,我下樓走到小庭院裡。太陽當空,四周寂寂。大榕樹顯得懶慵慵的,好像和祖母一樣的需要午睡。我走近去,像個公主樣的坐在樹根上。小池面浮起一連串的小氣泡,一、二、三、四、五、六、七……我把新鞋尖點著樹根,一、二、三、四、五、六、七……手錶上的分針不肯動,我不該老是望著它。我走到玉蘭花圃前,翻開一片倒卵形的綠葉,鼻子湊在一朵瘦筆樣的花兒上。小時候我愛把玉蘭花串成一排合在脖頸上,比鑽石鑲成的還好看哩。祖母說:
「玉蘭花有什麼好,香味太濁了。」
我說:「您老人家說話到底也有教人不佩服的,花香分什麼清濁,人們自己心裡濁!」
我笑著想起她昨晚說我空有「伶牙俐齒」。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一共開了八朵玉蘭花。我在每朵上面聞一回,摸一下。要末,再摸一回,再聞一遍,分針總該走路了吧?喲,這就是一時三十一分了呀!水越怎麼還沒有來呢?我三步兩步的走到竹籬門旁,打開竹籬門,站在四顧不滿十個行人的人行道上;左邊望去望到了底,也不見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人的蹤影忽然我擔心起來了,也許他昨晚撲了個空,推想我賭氣說的今兒也沒有空這句話也是真的。如果他那般相信,可又該怪誰呢?五分鐘又過去了,老天爺告訴我現在該怎麼辦呢?怎麼辦呢?我踏回竹籬門內,推上門,卻又拉開來,正想走出去,想想還是留在裡面好,這又關好竹籬門,返身靠在上面乾著急。
「我還是到外面看一看,也許他已在路上了,他不會笨到這地步,昨晚已經錯過了,現在,我……」我心裡極亂的想著。忽然覺得背後有壓力,連忙回身來開竹籬門滿額汗珠的水越差些沒跌進我懷裡。
「哼!你這個沒有時間觀念的標準中國人!」現在我腦裡所有的只是他不該遲到這回事了。
「對不起,」他掏出手帕擦汗珠,「一些要緊的事絆上了,下了公共汽車,我便忙著趕路,這時盲腸這邊還疼著哩!」
「活該,害我等了一個世紀。」
「是嗎?」他的眼裡閃爍著笑,「昨天你不是說今兒沒空嗎?」
「這就對不起你了嗎?好,我是沒有空的現在回去了。」
「幾時你才答應不再折磨我,淨華?」
「你也折磨我的。」
他握緊我的手,我們都不再說話了。
太陽光普照著大地,這寂靜的大馬路充滿了安詳。沒有風,路旁的樹在藍天襯托中,枝葉扶疏的靜止著,像在一幅圖畫裡一樣。
他回過臉來,我的眼睛迎上他的。
「剛才什麼事情絆住你?」
他不答應。
「陳元珍?」
「什麼?」
「我說陳元珍!」
「看,電車來了,咱們快一點。」他拖著我就跑,到了戰上,剛好搭著。
車裡擠得很,這是星期日的景象。我微微帶著喘,卻情不自禁地看他的臉,溫暖的氣候使他的臉色特別好看,我不能用白嫩和紅潤來形容,因為他又不是女孩子。他身上還是那件領口有個破洞的白襯衫,那條藏藍色裡透出白線來的長褲,腕上的鋼殼表面帶著黃色,和我的一隻同一樣,只在發揮獨一無二的報告時刻的作用。
「剛才什麼事情絆住了你?」車子顛動著,我抓緊他握住鋼條上的臂膀再問。
「去把舅舅帶來的錢寄回去。」
我望了他一眼,不敢再嘮叨了。
我們下了車,換上另一路的電車,這車廂裡更擠,我們面對面站著。我用手帕擦汗,他手中有份報紙,當扇子為我扇著。他的視線停在我的胸口上,觸著我的目光,略帶羞澀地笑一笑:
「這胸針好看得很。」
「衣服呢?」
「我很高興你不穿紅色的衣服。」
「為什麼?」
「我怕和火紅的女孩子走在一起。」
「怕人注意她,還是注意你?」
「都有。」
「你有過多少次和火紅色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經驗?」
「我們該下車了。」
走了一段路,前面是破落戶般的公園大門口,走進園內,循著那迂迴小經向右行去。一路上好花向人,但枝葉不動的停滯著,四周圍的空氣好像已經凝住了。
「昨晚在姨婆家玩得高興嗎?」他握住我的手,我們的腳步緩慢極了。
「誰說我到姨婆家去的?」
「王一川。」
我噗哧的一聲笑出來。
「下一次說謊的時候請你注意,理由只好捏造一個。別又是姨婆又是舅舅的,教他們用魔術來變化也來不及。又加上我們一對大笨蛋,王一川昨晚去你家,我也去了。」
「這是你們自作聰明的結果,怪誰呢?」我笑著說,「但我知道和你們一道來的還有一位最摩登最漂亮的火紅色的小姐,她就是陳元珍,沒錯吧?」
「她搭乘王一川的車到你家去,我可是比他們晚一步才到的。」
「但這就是你後來搭上王一川車子的原因,沒有錯吧?」
「隨便你怎麼說好了。你——昨晚也真的出去了?」
「難道還是假的不成?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後來——後來在咖啡館裡喝咖啡,直到——直到十二點過才回家,真是有意思極了!」
「嗯!」他很認真的應了一聲。
「你呢?你在王一川家裡玩得更高興吧?」
「我嗎?我也玩得有意思極了。本來他們放映電影,但是我說『電影有什麼好看的?為什麼不跳舞呢?』大家拍手贊成,晚飯後便大跳起來了。音樂既好,舞伴又多。我想想看,回家的時候大約在午夜過後一點半鍾左右吧。」
「那麼你昨晚的確成個舞王了,是不是?」
「舞王不敢當,舞倒跳了十幾次。因為,女同學太多了,請了這個沒請那個沒禮貌。」
我聳聳肩膀冷笑一聲。
「你笑什麼?」
「我笑你真變得快,沒有多少時間,便過了一百八十度。」
「這是你教育的功效:過去的不要想,將來的不必理,把握住現在。」他抓緊拳頭在我眼前晃一下。
「你和陳元珍跳了幾回舞呢?昨晚她又說了些什麼關於我的壞話呢?」
「她說你的壞話?不會的吧!」
「當然,因為她是你的好同學,就是說了別人的壞話,也可以當作沒有說。」
他看了一下我的臉,本來我並不氣,現在卻有點發火了。
「好了,不說這些了。告訴我昨天晚上你和……咖啡怎麼樣?」
「我和咖啡都很快樂。咖啡特別香,特別甜,還有,還有牛奶味。」
「我們也有咖啡。」他笑著說,「但是同強不喝,陳吉不喝,我也不喝。同強說:『可惜若不沒來,來的話,他那咖啡王,穩把連上他自己的四杯一口氣喝光。』」
「他用不著到那鬼地方去喝那鬼咖啡!我們的音樂更好,環境更美!他也用不著一口氣,而是悠閒自在地喝了五杯!」
「昨晚上你和他在一起?」他的眼鏡盯住我。
我正是不能決定該搖頭還是點頭。他放開我的手,大踏步地走過小石橋直向前去。我跟在他後面走上石橋,見他的背影沒入樹叢中,便一手搭在橋旁的石欄上,怔怔地望著橋下的紅蓮。
起了好幾陣的風,吹得我的長髮亂飛。黑雲在天上狂奔,一時不注意,藍天全給吞沒了。接著一聲雨雷,把立在橋上的我震了一大跳。水越跑回來,執起我的一隻手就跑,我們一前一後,和前刻趕搭火車一樣。
我們跑上那座臨江的小亭,喘不了幾下氣,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雷響,接著,漫天遍野的雨點灑下來了。我跟著打了一個噴嚏,身子在霧樣的細雨中,霧裡面放眼四望,只覺我們被困在玻璃線製成的籠子裡。那千千萬萬透明的雨線,連接著天和地,水和天,江面冉冉地騰起一層濃白色,越騰越高,愈白愈濃,分不出哪兒是天,哪兒是水。閃電在天邊像金蛇,這邊一抖,那邊一劃,靈活美麗極了。沒有多少時候,成寸的夾雜著黃泥沙的水,向小亭腳下流過來,像要把我們沖走了。圓拱形的石橋倒是洗了一回舒舒暢暢的澡,一團團新裁綠絨般的荷葉載浮載沉的,一朵朵飽蘸著丹朱的大筆般的蓮苞,抖顫得著實可憐了。
像以前如何猛烈和熱鬧的事都會有個終結,雷聲漸遠,雨點細了,剛才刻劃著閃電的地方,這時露出一角蔚藍色。我把身子在鋪著報紙的亭中央石凳上挪一挪,捏著手帕揉鼻頭。我的鼻子咽喉有過敏的毛病,最經不起溫度驟減的,水越取出他的白手帕,把我敞開的領口豎起繫起來。
我歪著頭問道:「剛才你生氣了嗎?」
「沒有。」他顯得有些疲倦,好像剛才的雷雨,是由他導演出來的。
「那你為什麼跑開了?」
他的濃睫毛向上一掀,深棕色的瞳子在淡藍色當中,和雨後的藍天一樣的清新。我不待他開口說什麼,連忙解釋道:
「水越,昨晚上我只是和眉貞一同看電影,然後兩人在小店裡吃碗麵。」
「我知道的。」
「知道我說若不只是故意和你嘔氣?」
「昨晚上我和若白在一起。」
「真的?」
「我坐王一川的車子到他家門口,他們下車,我又上車,直向若白的家去。」
我簡直要放聲大笑了。
「若不知道你和眉貞一道看電影去,說是眉貞告訴他的。」
「還有呢?」我斜著眼睨他。
「還有——如果你知道我昨晚為什麼去找若白,你會笑我的!」
「你想我會和他在一起,是不是?」
他不答,起身走到涼亭的邊沿,一手扶住那碗口來粗的柱子,留下石像般的背影對著我。
這時雨全停了,藍天越來越佔優勢,運塊正在消散,太陽光時隱時現;但地上還是泥滑水動的,有「行不得也哥哥」的情況。
他走回來,坐在我身邊,執起我的一隻手,按在胸口上,又把我的手背熨著面頰,柔軟而熾熱的唇印在我的手背上。
我掙回手,問道:
「你的舅舅回去了嗎?」
他點點頭。
「你的母親幾時來?」
「不來了。」
「為什麼?」
「舅舅來過了,她請他告訴我……」
我等待他繼續下去,但他又不說了。
太陽光投射在腳底下,一股熱氣從地下升上來。和著水蒸氣,和困在蒸籠裡的感覺必定很相似。他的背向著我,半天半天的不懂不響。我不喜歡這般沉悶的空氣,如果不為地上泥濘深,必定要放腿大跑,讓他在後面趕。我不能糟蹋這雙白皮鞋,我既然沒有錢可以表現我的「不吝嗇財物」的性格,至少得做到那下半句話:「不要糟蹋財物」。這雙鞋子不但式樣好看,而且很結實。我把鞋尖點著石板地,左右、左右、左右,篤篤、篤篤、篤篤……我在想:希望有錢用來「表演」好性格的,這「好性格」不是由「虛榮」裝扮出來的嗎?其實,不管眼前的景況怎麼樣,每日裡可以讓我們發揚好性格的機會多的很。如果說:「等我有了錢,」或是說,「等我有了力量,」也只是自私自利的人的聲音啊!
「停住了!停住這敲敲打打的聲音!」水越忽然掩面大叫起來。
我大吃一驚的停住腳,他的臉色蒼白,額上全是汗珠。我以為他病了,但是並沒有,只是被我製造的響聲驚擾著罷了。我應該記得他怕連續而單調的聲音,但我不瞭解為什麼他會怕,便記不住提防自己。
我抱歉地望了他一眼,解開脖頸上的手帕,想為他揩擦臉上的汗珠。手還不曾伸到,被他截住了,他的手冰凍一般的冷。
「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雙手,這手的主人翁,應該被安置在最美麗和最幸福的環境裡。」他艱澀地說。
「幸福的定義是什麼,水越?」
「我知道你有崇高的理想,但是,理想只不過是理想,現實卻是最殘酷不過的。」
「我並不是和你討論理想和現實。我是說,幸福的標準是因人而異的,比方說——」
「比方說,」他搶著接下去說,「有的人愛金錢,有的人愛權勢,有的人愛名譽,有的人愛山水,有的人愛清風。但世界上存在這許多人類不能不公認為不幸的事。人永遠只是一個人,即使你能夠忍耐一時,卻不能忍耐一生;即使你以為自己能夠克服,卻是毫無辦法克服的。」
我不再說什麼,來,走到涼亭的邊沿。
「你的祖母都好嗎?」他問。
「嗯,很好,昨晚問起你哩。」
「真的嗎?」
「我們的多寶姊告訴了她,你們來了以後。」
「你怎樣說呢?」
「我說:一個叫王一川,一個叫水越,叫水越的帶著他的愛人陳元珍小姐。」
「完了?」他笑著問。
「完了,謝謝天,你笑了!」
「當然,你說到我的愛人,當然要笑的。」
我咬著下嘴唇看江水,一片白茫茫,無邊無際。
「你的父親最近來了信嗎?」
「嗯。」
「他和你母親都好嗎?」
「好得很,很健康也很快樂。」
「淨華,我真羨慕你,你家裡的人個個有偉大的靈魂。」
「羨慕什麼呢?靈魂一個值幾元幾角錢!」
「這不像你父親的女兒口裡說出來的話。」
「現實是最殘酷不過的,不是嗎?」
「我的父親生前是個最注重面子的人,但是……」
「不要再說你的父親了!」我大聲說。
「唉!今兒支配我們倆間的一顆星星,正走到『彆扭』的角落裡。」
「不是我的過錯吧,是嗎?」
「當然,當然不是你的過錯。」
「別再說『當然』了留著說給陳元珍聽。」
「那麼便說張若白,他畢業後要再到羅馬去,他希望你也能一道去,他的在音樂界有地位的父親能為你們安排一切;他的小提琴,你的聲樂。你難道願意為一個半瘋狂的人,犧牲了這麼光明的前程嗎?」
「什麼?什麼?」我悲傷而又莫名其妙地在喉嚨裡低呼著。
一霎時,眼前起了一層濃霧——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這兩顆大淚珠滾了下來,我已經雙腳沒入泥濘裡,不顧一切地向前狂奔著去。
「淨華,等著!等著!」我聽到水越吃驚的喊聲,但這喊聲只使我增加腳下的力氣。
「淨華,不要跑!等等我!」他在我後面追來了,但我比他領先了兩三丈路。
我搭上了一輛電車,車子發動時,他已奔至戰頭上。我望著他落下一大綹發來的蒼白的臉孔,身子已經愈去愈遠了。
接下來兩個星期,我們倆避不見面。
我打聽得水越那句使我傷心的話的來源,那得從張若白的身世說起:
張若白的父親自小沒有父母,被一位意大利籍的傳教士收留,羅馬。好心的傳教士死去時,他的男中音已經聞名國際。張若白的母親是個華僑,也是小提琴家;他的小提琴,便是由她教導出來的。她生了三個兒子,張若白是老大。當他十六歲的時候,隨他父親的好友回國。
張若白的父親受過他人的恩惠,一心地希望能夠幫助別人。張若白知道他願意資助藝術方面的人材將來出國深造,首先想到本校的同學們。可能他和水越談過,但他自己不曾對我吐露過半個字,難道水越就相信,我會因此對張若白另眼看待嗎!
看看又是個星期六,我上過第四節的課,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校園。一輛蒙著綠色厚布篷的學校專車正待啟程,我伸手抓住車門的邊沿,吃力地踏上那距離過高的腳踏板,從沙丁魚樣的男女同學身邊向內擠,擠到車廂最後面。車子動了,我一手抱書,一手握住車後的橫槓,臉孔朝後,任它帶著朝相反的方向去。迎面吹來熱烘烘的風,和著給車輛帶起的塵沙,使我緊縮住的雙眉更化不開。我索性合上眼,讓一卷一卷的長髮,隨站立不穩的身子一同搖蕩。
售票的挨近我身旁,我身後伸出一隻手,我聽見那低沉而有魅力的聲音說道:「兩張。」
我沒有動彈,一顆心幾乎躍出胸膛來。悄悄地眼角一瞥,可不是嗎?那藏藍色裡透出白線來的長西褲啊!他靠著我那麼近,這一下胸觸著我的背,又一下胳膊擦過我的發。我嗅著他的健康而潔淨的男性的氣息,壓不住心裡的緊張,手裡的橫槓也將要捏碎了。
「張站」過去,售票員喊一聲:「凌淨華小姐!」
我的一定要下車的假惺惺姿態來不及開始表演,水越已經把不消停車的鈴當拉了好幾下。
「OK,蜜斯凌!」售票員說。車內的同學們都笑了。
校車一直駛,前衝後挫,左擺右扭,這十輪卡車改裝成的傢伙真夠不老實。除去破喇叭,一路的發著混濁低沉的吼聲,像只要受宰割的肥豬。這下一煞車,把我們的上身拋去一尺外。有素,利用這一著的「推動力」,連跳帶躍的降落在馬路上。
身旁的紳士把我送入這一間富麗堂皇的西餐館。我踏著滑不溜腳的地板,聞著馥馥芬芬的瓶花的氣味,四周圍的淡綠色窗帷沉沉地垂著,唱片聲中,停在一個幽靜的角落裡。
白衣使者送來冰水和菜單,我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透過杯子的邊緣放眼出去。他的臉色顯得蒼白,濃密的睫毛垂著,一本正經地看著菜單。侍者走去,他打開了一份報紙,使我有機會舒筋鬆骨,東瞧西望;一時覺得自己這般飢餓得緊哩!他放下報紙,奶黃色的濃湯來了,接著是大牛排。我心想我真不希罕他帶我到這兒來花冤枉錢,一面拿起刀叉,咀嚼了好半天。我得說我不是一個肉食者,一年到頭難得吃盡幾磅肉,這也許和我的腰肢大小有直接的關係。我並不為著怕胖而不食獸肉,只是,我常常想:獸食人和人食獸,這其中的差別有幾呢?這世界上注定「弱肉強食」的規律嗎?我噓了一口氣,不自覺的一抬眼,接著他的目光。但……卻毫不躊躇的立刻垂下眼皮看牛排,既然看牛排,剛才想到哪裡了?對,想過小腰肢。那回我在路上走,聽見有人說:「看這個女孩子的腰肢多細呀!」另外一個說:「我真想把它捏一捏,管保一捏就斷的。」我回頭朝他們看一眼,那兩人面紅耳赤的掉頭去了。王眉貞說我命裡遇著的都是好人,不然的話,不把我的眼色當是一種調情才有鬼哩!好,我相信自己命裡遇著的都是好人,只有我諒解他們的即使是惡念的出發點,而對這些不妨忽視的過錯,不予計較和誇張;就如水越所說,他們心中的一隊向善的小兵,終有得勝的時候啊!但是,我真也有對自己不甚瞭解的地方,就拿對面這個人來說,為什麼就一分一毫也不放過他呢?不要說我能寬恕他的過錯,就是他沒有什麼過錯,我也要無中生有的吹毛求疵。兩星期前吵架分手後,我總不肯承認自己有什麼不對,更不用說願意向他求和豎白旗。對他的一天過了一天不來理我,也更是越想越有氣。看看過了一個星期,我曾像「天方夜譚」中那個被封在魔瓶裡沉在海底的魔鬼那樣的發了誓:今後,水越再來,不但要給他一百二十個的不理,不理之外再加什麼懲罰,我雖曾咬緊牙根想,不幸還不曾想得出。我不知道自己的誓言竟又是這般的不堪一擊,我乖乖地讓他拉了兩下校車上的鈴,如今,又毫無主意的切著這塊一點兒也不聽指揮的大牛排。
對面的人喝著熱咖啡,我推開未盡的蘋果餅。唱機裡播著《魂斷藍橋》的主題曲,記得那回我們一同看這電影,那男主角含淚獨立橋頭,水越的左手握疼了我的在我們胳膊掩蔽下的右手……咖啡的熱氣裊裊上升,我缺乏訓練的拿起牛奶就加,一下子杯滿了,又加進四塊方糖,托碟也滿了。然後長頸鹿飲水般的伸長脖子喝了兩三口,苦澀澀的,這才放進小茶匙,攪了好一會兒。移近面前來,頭一低,一綹發卷被電風扇送入咖啡裡。天啊!我還能憋得住不笑嗎!
我的笑發自最內心,衝散了滿天的陰霾和虛假的矜持。陽光這樣的美麗,風又這樣的涼爽,雖然這碎石子的路踏起來有點不平穩,但周圍是這般的幽靜,樹木又是這般的蒼翠。身旁的人沉默無言,我卻開始和清晨小鳥樣的吱喳不休了。我說他不該不明事理,曲解是非,又加晴雨不定的心情,矛盾無常的性格。自尊和自卑並行,理論和現實齊失。我越說越起勁,越來越嘮叨,甚至天理、良心,該用的,不該用的,都搬了出來。我還聲色俱厲的論著人和禽獸,女人和男人。水越像一截呆木頭,不但沒有話,標卻也沒有。這樣我的氣惱又改變了路線,說世上最殘酷的莫過於像他這樣如同一截呆木頭。我的口開始累了,我的腳還緊緊地跟著他的。什麼時候他引我穿過一面殘缺破損的圓月門,到了這一片荒涼的所在;滿眼怪石,像一隻隻蹲伏不動的黑獸,一棵孤獨的老凸樹,駐足亂石裡對著自己寂寞無伴的影子。他領我坐在長滿青苔的石塊上,站在我面前,俯首望著我,幽幽地開口道:
「演講完畢了嗎?」
我張大眼睛,他的臉愈來愈近,直到他的唇停在我的額角、眼睛、鼻子、雙頰,最後,我的嘴唇上。我什麼也不知道,只覺得他的嘴唇灼熱,熱氣傳遍了我全身。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水越告訴我:他的母親已經再婚了,對方是一個姓馬的,當年他父親的朋友。她變賣了全部的家產,用力清償他父親生前的債務。
我說他母親的再婚是無可厚非的,他的父親既然死去,兒子長大也勢將邁上自己的路。這不復是十八世紀,人們不當以幸災樂禍的心,來歌頌別人飲喝苦汁;而對別人有勇氣爬出命運的陷阱,橫加譭謗和阻撓。
水越淡淡地一笑,眼裡凝著令人費解的光。不知道是贊同我呢,還是別有意見。但我可以覺察到他內心的苦楚和不安,那不是言語筆墨所能夠描摹,也遠非我這涉世未深的人能夠瞭解的。
「我母親問我暑假回不回去,到她那——那姓馬的家裡去。」
「暑假你要回去嗎,水越?」
「如果我想捨棄我的天堂的話,你想我會嗎,淨華?」
我們真的把整個的暑期生活安排得如同在天堂裡。我們遊遍了山林、田野、溪旁、水上……山林裡迎著晨風,看太陽冉冉上升;田野中奔跑,讓清風吹散頭髮;小溪裡涉水,用手帕結成漁網,捕著永遠捕捉不著的小魚;水面上泛舟,我唱他和,他唱我和。夕陽西下,我們的影子那樣的長。夜來香棚底,我為他講故事;月色朦朧,花香撲鼻,我伸著兩個手指頭,說道:
「兩個姊妹,姊姊聰明,妹妹美麗,……」
水越的眼睛像月光下的湖水在蕩漾:
「有你這樣聰明,這般美麗?」
「不許打岔!」我說。
月亮躲入雲中,他擁住我,他的唇壓上我的,喃喃地說:「我打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