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為什麼水越不參加畢業考試,他不但功課好,而且一向是有名的勤學。這使我想到這已是我的責任,來下一個決心,結束這早晚都要結束的會面,使他早一天冷靜下來。我想離開這使我觸景生情的地方,因為我現在才認清自己時如何的軟弱,如何無法把自己從水越身邊扯開,即使是這樣的只令我不安和沒有結果的會面。但是,這似乎注定了我該把各種滋味的苦都嘗個遍。我的父親來了信,要我接受師範附中的教員工作,因為漁村中潮濕的海島的氣候,對祖母的健康又妨礙。我必得在這兒翻開生命中的另一頁,也必得對自己的堅忍力量來一番考驗。我掩著面哭,當寒假開始後,水越的第一封要求見面的信,到達我手中的時候。
我沒有想到,一切我以前經歷過的苦景,現在和水越來一個調換。我躲在百葉窗後看他無精打采地離開我們的小庭院。然後,一封封要求讓他見我的信不斷地來,我不能夠忍受讀信時的心酸,原封的把它鎖在抽屜裡,將近舊歷年關的時候,一切都沉寂下來了。樹葉回到寧波去,儘管他說過,他怎樣地憎恨他的出生地。
轉眼已經是王眉貞結婚的日子,雖然出著大太陽,早春的氣候還是頂冷的。午後四時他們在教堂中舉行結婚典禮。額上暴著青筋的新郎微新娘揭去面紗,王眉貞的眼中隱含著淚光,挽住秦同強的手臂,俯首穿越起立目送他們的人群,離開了教堂。
我隨著人潮踏下教堂前面的石階,心裡惦掛著不知道祖母的傷風怎麼樣。老人家受涼咳嗽了好幾天,但今日還起床為我熨好作客的衣服。我看她累得雙頰泛紅,還笑著說時沒關係,但願她真的永遠「沒關係」。我想著轉彎走上這邊人行道。這兒行人稀少,我因為要從速回家看看祖母而忙匆匆地走著。晚上秦同強家裡有宴會,王眉貞要我早去幫忙她化妝,這是我無法推辭的差事。
「淨華!」張若白的聲音。
我回過臉去,見他飛步橫越街心向我追著來。畢業後我不曾見過他,雖然他來訪兩次,一次我去姨婆家,一次陪王眉貞上街買東西。
他瘦了,也許我一向不注意,這回卻是分外的顯明,一套藏青色的西裝顯得穩重而且大方,口袋裡插著一塊疊折著的白手帕,第一次繫上一條帶著紅色碎花的領帶。他默默地傍著我走過兩條街口,前面有間咖啡館,開口請我允許他陪我進去小坐。
「我急著回去看看祖母。」我說。
「老人家怎麼了?」
「傷風。」
他淡笑著一聳肩,一派道我大驚小怪的神情,然後又嚴肅了,嗓音沉重地說:「淨華,我們同學四年,你沒有答應過一次我的邀請。現在算是你答應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我就是因此害你少見了祖母幾分鐘的面,相信她老人家也會原諒我的。」
我忽然有一陣酸鼻的感覺,覺得無法再推辭的,隨他走進這間咖啡館。我們坐定了,面對著一瓶茬得雅致的鮮花,張若白移去了這瓶花,對我來一次堂堂皇皇不勝依依的悲苦凝視。
「我就要走了,淨華。」
我忽然不知道應該對他說些什麼。他的眼皮向下一垂,說:「別說你也在祝賀我。」
我眨眨眼,端起手中的熱咖啡。
「其實,」他咬一下嘴唇,咽一嚥口水,「我多麼希望也能在師範附中找一個教員的位子。」
「這不比你回到父母身旁繼續深造的機會更好,若白。」
「我卻覺得,從此我……捨棄了天堂。」
「不要這樣說,若白。」
「你要我怎樣說呢?我說的是我心中的話。」
「聽說林斌要和你一道走,是嗎?」
「他昨天早上去了,要我告訴你一聲。和我一道走的時他的哥哥林明,一個很有前途的男低音。」
我點點頭,知道那林明就是張若白的父親出資栽培的第二位人選。
「你允許我給你寫信的,是嗎?」他問,這又換了語氣道。「我這樣問你真是太多餘,你不能干涉我寫信的自由,不是嗎?」
「我一定尊重你的自由。」
「謝謝你,我知道不包括你會給我寫信。只要你別把我的信原封的扔到字紙簍去,我就心滿意足了。」
現在他這種口氣使我難過,儘管他努力地說得極輕鬆,尾音卻帶著遮掩不去的感傷。我便把話題轉到今日結婚的一對,再說我得早一點到秦同強家裡陪伴王眉貞。
「早哩。」他看了一下手錶說,「那日我去和王眉貞辭別,她像個大姊姊般關懷地問,是不是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你這樣決定了嗎?」
「如果我沒有希望到那個程度的話。」他停頓了一下,「我會天天祈求上天讓奇跡發生,有日你會要我回來。比方說,附中裡有個空位子,或者,我可以在你家當一名園丁。」
「我怕,附中裡不可能有什麼空位子,我家也雇不起一位園丁。」
「那……那我還是不灰心,好像我的心只是生成這個樣子的。我自己要它變,也變不成。自然這只是我本身的事,我不會怪你,更沒有理由怪你。等到有一天你結婚,我還是要趕回來向你和那幸福的人兒道賀,我知道自己一定能夠和他做最好的朋友。一旦我死了,我的靈魂還是天天來看你們。到你老了死去,我的靈魂守候著你;如果你的靈魂不見怪,我要握住你的手說:『淨華,我愛你!』」
一陣熱氣到我的臉上,但我舉眼正視著他。他也望著我,淚水銜在眼中,卻顯出從來不曾見過的堅忍和平靜。
「讓我送你到秦同強家裡吧。」他立刻說。
我們默默地坐在一輛出租汽車中,到了目的地,張若白下了車,為我開了車門,伸出手來和我握著道再見。我掙脫開被他握得過久的手,問道:「你不進去嗎?」
「不了,眉貞知道的,為我轉致我的誠意的祝賀,賀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
他迅速地回過身去,坐進車裡,車動了,他的手揮著,沒有再回過臉來。
秦家大廳裡賓客滿堂,笑語嘈雜,牆壁上掛滿紅色的喜幛,地上擺滿了各式大小的花籃。但這同樣的一個地方,使我看來覺著陌生和悵惘。一位陌生面孔的招待員走來接去我的外衣,沒等他把我領進客廳,我逕自一路向王眉貞的新房裡來了。
新娘子坐在化妝台前,手裡拿朵紅綢花,在發上左比右插,找不出一個合適的所在。我走過去,雙手搭在她的肩上;鏡中我們目光相接,她舉起一手捉住我的指尖,一枚鑽戒發著燦光。
「這時候才來!」她向我埋怨地說。
「若白請我到咖啡館喝了咖啡。」
「他告訴你晚上走,是嗎?」
「他晚上就走了嗎?」
「難道他沒說嗎?」她問著邊狠狠地扯著那紅綢花的骨子,好像戴不好的願意都是它。我伸手給取來,移挪平復後,用髮夾為她夾在左耳的上端,那兒她的鬢髮剛好梳出一個缺口。她點點頭,用手按了按,仰面向著我,問我白粉勻不勻,胭脂嫌不嫌太濃,然後要我為她畫眉毛,把唇膏重抹了一遍。我告訴她張若白要我轉致的賀詞,她聽了疲乏地笑一笑,推開我的手,起身走向那覆著大紅緞湘繡被單的雙人大床,取起平放在上面的一件藕色旗袍,閃入盥洗室裡面去。我趁空坐在她的梳妝台前,望著鏡子中自己蒼白的面孔,和顯得沒有血色的嘴唇。順手拿起了胭脂和白粉,然後擦唇膏。當我拿著梳子梳好發,鏡子中望見王眉貞出來了,藕色的衣服剪裁合適,顯出她的平常不被人注意的美好身段,吹彈得破的皮膚更是發出光彩來。
「這件旗袍真好看,眉貞。」
「好看嗎?」她把指頭按在眼睛上,隔了一會,坐在床沿上開始踏進一雙銀色的高跟鞋。
「這……這是張若白送給我的,秦同強問我為什麼偏選上這一件,我說我喜歡這顏色。」
她的音調裡有著一些什麼,我默默地望著她。
「有情人終成眷屬!」她忽然歇斯底里地笑起來,然後狠命地咬住抖顫不停的嘴唇,眼淚流下來了。
這使我心裡難過極了,一向隱藏在心中的猜疑已找得解答。王眉貞一向坦率地愛或恨她認為好和不好的人,現在我知道為什麼她對張若白特別好,卻不由不佩服她的極度的克制和容忍。淚水湧上我的眼,我握緊她的手,笨拙地問:「眉貞,你為什麼不早說?」
「笑話。」她急忙抹眼淚,好像我的話是一聲響雷,已使她完全清醒過來了。「我不會那麼愚蠢地自找煩惱,你知道得很清楚的,不是嗎?說什麼?有什麼可說的?我……我……只因為他……他今天晚上走,又……又說什麼有情人……」她哽咽地說不下去了。
「同強知道嗎?」我歇了一會兒問她。
「他心裡很清楚,他知道當時我願意與他和張若白在一起,目的並不在他。就像我知道張若白願意與你和我在一起,目的並不在我一樣。所差的,秦同強是一個男的,我只是一個女孩子。」
我望著她歎了一口不能用言語形容的感傷的氣。
她跑去化妝台前補粉,伸長脖子望著鏡中自己的臉孔,用白粉撲了又撲,指頭揉了又揉,生怕臉上留一些淚痕。
「傻孩子,」她對著鏡子用祖母的口氣叫我,「不要這樣的為我煩惱,我會過得幸福而且快樂的,看我決定走上這一條路就是一個證明。秦同強因為能得到我而覺得快樂,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可珍貴的;他雖然不是我的理想,但也有他的好處,我為什麼不珍惜他的好處,使自己和他都得到快樂呢?」
我癡呆呆地坐著心裡百感交集,王眉貞已經完全恢復成一個愉快的新娘子了。這時全身上下打扮妥當,對著鏡子前後左右的照著,胸前的項鏈和腕上的鐲子璀璨發光,我忽然覺得她變得陌生,不是多少年來和我朝夕相處的王眉貞了。
「來為我把耳環扣上吧。」她叫我。
我默默地為她扣著,目光觸上她的,我們相望了一會兒,她的淚水又湧上了。但她眨眨眼睛強笑著說:「我很高興你能夠留在上海,不然,誰都走光了……」
我在想:只怕誰也不能預料到今後的離合局面。雖然我對政治方面的興趣不濃,報紙只看看副刊,在學校裡也沒有聽見誰對目前的國家情形作著具體詳盡的分析;但我前不久在姨婆家聽見表舅們在談天,似乎大家都意識著一個巨大的浪頭即將到臨了。
新郎官進來催促新娘子早些出去,說賓客們已坐在席上等候了。他的身後跟著他的姑媽和她的女兒周心秀。周心秀見了我,扮出一臉罕見的熱切的笑,然後一把拉住王眉貞到盥洗室裡面去。大胖子姑媽露著貪婪的眼光,觀察著新房中考究的擺設。我不忍見她那眼紅心妒的可憐相,好像週遭的一寶一物,都是從她心中血淋淋地給拎了出來的。王眉貞出來了,迅速地向我走近,挽住我的手,說:「我們出去吧。」
新娘子把我安置在她的近旁,沒半點忸怩模樣,慇勤地照顧著我,為我夾菜。我第一次見到秦同強的年高的父親,一撮斑白的羊須,目光炯炯,慈祥可親,一襲藍緞的長袍,外加一件黑色團壽花樣的馬褂。秦同強的母親早已去世,這又是一個原因,他們希望獨生子的秦同強早日成婚,使這寂寞的家有了一位主婦。王眉貞的姨丈和姨母,分坐在女方主婚人的位子上,姨母的鼻子還是紅的,不知道流過多少眼淚。王眉貞命裡的煞星,那位姨表妹並不在場,據說因為頭疼。看起來年齡不過四十多歲的姨丈也是一位書蠹蟲,在席上只顧和秦家老伯大談王陽明和陸象山,如果沒有姨母的提醒,菜上了也不知道動筷。
新婚的一對逐桌敬酒去,我留神望著,除了周心秀也是他們的親戚,我是同學裡唯一被邀請的人。現在正值假期,秦家老伯怕吵鬧,那些比較友好的同學又都遠去,王眉貞說,就是這樣也省一些事。
賓客們終於全散盡了,王眉貞抹著眼淚送過姨丈和姨母。秦家老伯捻著羊鬍鬚上樓去。我取著自己的大衣,但是王眉貞留住我,說要和我說一兩句話。她把我領到他們新夫婦的小客廳裡,和我一起坐在一張長沙發上。仰面一幀她的穿戴學士衣帽的全身照片,對我盈盈地笑著,想就是張若白上回拍攝的。王眉貞雙手盡拉著我的大衣領子,一顆鈕扣解了又扣,扣了又解的,好半天才迸出一句話,說她明天就要到杭州去開始為期一個月的蜜月旅行了。
「就是這句話嗎?」我笑了起來,「你不是告訴過我了嗎?現在我如果還不回去,新郎官可要拿棍子來攆我了。」
「凌淨華。」她叫我一聲,但又止住不說話了。
「什麼事呢?」我望著她的帶著憂慮的眼睛。
「你——你最近,得到——得到水越的消息嗎?」
「什麼?他……他病了嗎?」
她閉上眼睛猛烈地搖著頭,用和我同樣大的氣力把我的手捏回來,指甲掐到我的皮膚裡。
「他沒有病,剛才周心秀告訴我,她接到陳元珍的信,水越和陳元珍要在下月裡結婚了。」
陳元珍!水越要和陳元珍結婚!天!這是真的嗎?這難道是真的嗎?
王眉貞雙手捧住我的臉,無限憐惜地看我的淚水沿著她的手旁滾下來。
「不值得呢這樣悲傷的,凌淨華。說——說他們已經發生關係了。」
我取下在我頰上的她的手,說:「眉貞,謝謝你,我該走了。」
她扶住我站立不穩的身子,反覆不停地說著勸慰我的話。秦同強也來了,低聲地對王眉貞說著什麼;他們把我扶進一輛汽車裡,我靠在墊被上,顫動著肩膀飲泣著。
回到家中,我渾身無力地攀住樓梯的扶手上樓。腦裡嗡嗡有聲:那是真的嗎?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謠傳嗎?那只怕不是謠傳!如果是真的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身體忽然一個大晃動,欄杆擋住了。祖母的房門開了,裡面走出一個人;不是多寶姊,是姨婆的貼身使喚女工稱媽。我張大淚水模糊的眼睛,老陳媽抓住我的手,告訴我祖母得了急性肺炎,一個多鐘頭前被送入了醫院。
祖母躺在一片潔白的病床上,閉著眼睛靠著氧氣呼吸著,她的臉照舊安詳,只差不再認識我。來往的醫師滿臉嚴肅,表舅和表舅母抱持著我。我依著病床旁邊蹲下來,找著祖母的手,中午時分為我熨過衣服的;再摸索到她的腳,讓這一雙我管它叫「駝子」的小腳踩在我的面頰上,這疊折不平的腳底給我僵硬和冰涼的感覺;無邊的恐怖和悲傷向我圍襲來,我靠在表舅母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引出堵塞胸前的一團郁氣。
一夜一日過去了,我坐在祖母床旁的地板上,旗袍的領口敞著,下擺撕裂開兩三寸,睜著發痛的眼睛癡癡地望著祖母。老人家的臉色愈來愈蒼白,呼吸也愈低微。但她張動著眼皮,像要看看我:微抬著枯乾的手,像要撫摸我;暗紫色的嘴唇顫動著,像在低喚著我的名字。我向前爬了兩步趴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臉孔偎伏在她的膝蓋上,聲竭力嘶地叫喚著奶奶。
許多只手按到我的身上來,我掙扎著,不讓他們才拆散了我和祖母。一雙強壯有力的臂膀環抱上我的腰,我踢著喊著,但落在這個蠻牛一樣的人的懷裡。我哭著喊著用盡全身的氣力,只覺得手臂上一下刺疼,一陣熱氣傳遍我的身,圍繞著我的人影逐漸模糊了。我疲乏之極地合上眼,一切的一切,都離開我去了。
睜開眼睛,我發覺自己躺在家中祖母的床上,陽光透過玻璃窗射進來,恍惚覺得祖母坐在安樂椅上,蓬鬆的白髮在太陽底下發著銀色的光。我一把推開身上的棉被坐起來,靜坐椅上的人不是祖母,是下半身行動不便的姨婆。我驚惶失措的向四面張望著,多寶姊緩緩地出現在盥洗室門邊,雙手掩著面孔。
「孩子,勇敢些,你的祖母已在昨夜去世了。」姨婆的哽咽的聲音。
我握緊拳頭塞入口中,咬破了手指,鮮血沿著手背向下流。我感覺多寶姊的有氣力的手臂,頹廢地落在枕頭上。我聞著祖母頭髮的氣息,舉起臂膀環抱住頭臉,雙腳抽縮著向上觸至胸腹,哭出了心中江海倒瀉一般的淚水。
「孩子,誰說死是這樣可怕可悲的?當你接受了生,也接受了死。死只是和生一樣的自然。秋冬的落葉,旅行者的歸宿,有生命的不能或免。天賦給有生命者避死求生的本能,是保生益世的方法;如果因此使你錯認了死亡的真面目,孩子,你太愚蠢了!」
祖母的余言還在耳際,我相信她的話,不是盲從,卻是理會她話中的真理。我不會要自己高興老人家已上了天堂,像許多自信已握住真主的手,又自信是個大善的人。天堂是個好去處嗎?什麼是長久不朽的福樂呢?福樂如果長久不朽,便失去了悅人的力量;人心的喜悅如果要靠外界的一切來維持,這喜悅也必不是永久的。有了發自內心的喜悅,天堂、地獄和人間又有什麼區別?人生只是一場夢,祖母這場夢境終結了,我夢中的祖母匿跡了;祖母悲痛?我悲痛?蜉蝣一生,自必宇宙。是宇宙,亦是蜉蝣,亦是宇宙……我昏昏沉沉,自夢中又入了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