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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屐歸去 前塵:一夢江湖費五年 作者:針葉
    濃濃的霧,隱隱約約,一切,都是朦朧。

    四人在林中奔跑,其中三人服飾相近,黑色大襟短衣,腰束黑布,褲腿寬闊,腳踝處緊緊裹著一層黑布綁腿,足下是一雙麻鞋。不是中原服飾,看上去很怪異——以漢人的眼光來看。但若從所處地域判斷,也可知這三人應是苗人。中間一人卻是中原的漢式長袍,頭戴玉冠,但他神色惶恐,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彷彿後面有野獸追趕。

    急速奔跑中,可以看出三名苗人正保護著中間那位中原漢人。

    跑在最尾的那名苗人眼角左右一瞟,似乎因為接近目的地,臉上有一點放鬆。

    天空雲層漸開,太陽露臉,霧氣慢慢消散。遠遠,彷彿傳來一道嘶啞的簫聲,又彷彿只是林中飛鳥的鳴啼。

    林木飛速倒退,突然,最前方的那名苗人身形一直,停下腳步。

    他們看到一人坐在樹下。準確地說,是一名穿著中原袍式的公子坐在兩丈之外的樹下,袍式簡約,絳紅偏墨的色澤,黑色襟邊,水紋壓袖。他身側放著一柄劍,手中卻捧著一本書,讀得津津有味。

    孤巖倚石坐。他僅僅倚石而坐,全無戾意。

    他長髮束起,一絲不苟,墨眉不細不粗,略略有點彎,飄逸卻不柔媚,恰到好處;雙眼因半垂讀書略顯氤氳,目形卻賞心之極;高懸的鼻,似笑非笑的唇,弧線優雅的下頜,衣襟下微微露出的一截白皙脖頸,曲腿側坐的身姿。無論是以漢人的眼光還是以苗人的眼光來看,這位公子絕對稱得上俊,但仔細些端詳,他全身卻透著一股冰冰的氣息,應該說是一名冷峻的公子。

    他為何在此?有何目的?什麼身份?是否靜候多時?

    四人心存懷疑,神色戒備,靜靜站在原地以不變應萬變。

    俊公子微微掀動雙眸瞥了他們一眼,繼續看書。

    書名很長。

    石靛藍的書皮上印著數十個蚊影小字。若是站得遠了,瞇著眼睛仔細看,還是可以看清楚書封上印著「江湖俊傑死前必做九十九事」這十二個字。

    一方靜,一方閒,不動,都不動。

    後方的兩名苗人對視一眼,以苗語對前方的苗人說了一句,前面的苗人微微頷首,重新邁開步伐。頸後突然一寒,那苗人立即頓步,瞪視那不知何時站到前方的俊公子。

    書被俊公子放在石頭上,那柄原本放在身側的劍卻握在了他手中。

    「你有何貴幹?」前方苗人以生硬的漢語問道。

    俊公子盯著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漢人,清晰地說:「我要他。」

    那名漢人被他指名,驚怒交加,咬牙低問:「那人出多少銀兩買我性命,我出雙倍,不,三倍。」

    聞言,俊公子努努嘴。

    「顧公子放心,」前方的苗人側頭道,「在我摩奈聖教地界,沒人可以傷害你。」

    俊公子唇角微動,開口問那顧公子:「你有什麼遺言要交待?」俊眸微挑,神色竟是不將摩奈聖教放在眼裡。

    「你」顧公子氣極。

    「如果沒有」俊公子緩緩抽出長劍,姿勢彷彿用劍生手一般。銀劍出鞘,也是無聲無息,完全沒有沖日滅天的璀璨光華。他將劍鞘拿在手裡看了看,又瞧瞧腳邊泥地,似在考慮要不要把劍鞘扔到地上。

    前方那名苗人抽出腰間短刀。

    一言不發之際,人影隨風而動,刀劍在空中兀然相接,發出「噹」的聲響。

    俊公子一擊即退,似笑非笑,形如臨水蒹葭,玉質潺潺。那苗人連退四步,只感到虎口發麻,內息亂湧。

    「我只要他。」俊公子將劍尖輕輕搭在手背上,提醒似的開口,神情認真。

    那苗人輕呸:「顧公子是我摩奈聖教貴客。你好大膽,何方漢人,竟然在我聖教地界藐視教主威嚴!」

    「唉」俊公子用力歎了一口氣,雙眸抬平,無可奈何地注視像小雞護犢般的三名苗人。他最不願意沾惹的,就是這種聽命於人的旁系角色。這種人原本與事情無關,完全可以不殺,卻因為他們受命於人與他對立,成了他的阻礙,常常害他迫於無奈傷害他們。

    他一點也不想傷害他們。

    他只希望他們作壁上觀。

    每次,都不如意。

    無喜無怒,他週身冷氣漸重,被太陽驅散的霧氣似有重回之勢。

    見情勢不對,另兩名苗人同時抽出彎刀,將顧公子擋在身後,打算一起抵擋俊公子。

    「我只要他。」俊公子重複自己說過的話。

    三名苗人眼神交流,一齊撲上來。丁丁當當刀劍聲中,三人只覺眼前絳影飄閃,全然捕捉不到俊公子的身形所在。俊公子的劍似慢似快,勾、挑、點、掃、刺、提,劍法怪異,將三名苗人限制在自己兩尺範圍內。數十招過後,苗人氣息紊亂,俊公子卻全無影響。

    此時,兩名漢袍男子從密林中走出來,轉眼來到五人不遠處。兩人氣質微冷,容貌清俊,一人黑袍,一人藍袍,藍袍公子下頜有一道小小疤痕。顧公子見了這兩人驚慌更甚,兩人卻只是在不遠處站定,交頭接耳,居然旁若無人地議論

    藍袍公子笑吟吟地對身邊人道:「段兄,窟主又在練字了。」

    「嗯。」黑袍公子應了聲。

    「你說窟主這招寫的是什麼體?」

    「草體。」

    藍袍公子瞧了一陣,搖頭,「我看像篆體。」

    「也許是蟲書。」黑袍公子微微一笑。

    聽不明白的,以為他們討論的是書法,聽得明白的,會知道他們在欣賞俊公子的劍姿。

    煙分頂上三層綠,劍截眸中一寸光。他家窟主的劍不出鞘則罷,一旦出鞘,掠影浮光,殺得是萬點桃花遍地開。此時殺氣少少,實在是欣賞的大好時機啊

    俊公子瞥了他們一眼,週身殺氣凜然迸裂。三名苗人只覺得心頭一慌,雙手各是一涼,短刀落地,腕上見血,隨後頸背一痛,眼前發黑,倒地不起。

    顧公子早已覷準方向準備逃命,但是他的念頭不及俊公子的劍快。林陰深處鳥鳴微響,絳影旋空掠奪,縱身站在了顧公子前方。顧公子驚恐地瞪大眼,雙手顫顫抖抖放在脖子邊,就是不敢按下去。

    血腥味瀰漫在空氣中,浸濕了衣襟。

    「咚!」顧公子直直倒了下去。

    掌聲響起,藍袍公子邊拍邊道:「窟主好字法。」

    俊公子聽若未聞,從懷中取了白巾拭去劍邊一點血漬,回身拾起拋在地上的劍鞘,歸劍入鞘。

    黑袍段維,藍袍燕子嗔,都是他化地窟部眾。他們不說話,他也不會把他們當啞巴。

    掩嘴打個哈欠,俊公子輕道:「打包帶走。」

    「是。」兩人得令,從背袋中取出布巾藥水開始包裹顧公子的屍體。行內的慣例是任務完成只帶腦袋回去既可,他家窟主喜歡給人全屍,久而久之,他們也被潛移默化了。

    俊公子轉到樹下取書。盯著書名,俊公子微微怔了一會兒。這書是他在途中買的,因為瞧到書名有趣。書的作者也不知是誰,之所以取名為《江湖俊傑死前必做九十九事》,作者在序中自言:江湖所謂傑者,余用「俊」而非「豪」,乃是「豪」過於粗意,不若「俊」之一字來得飄逸灑脫。

    九十九事,他才看了兩事將書塞進懷裡後,他又彎下腰拾起一塊小石頭。走到前方一棵樹下,石子向上一拋。隨著一聲「啊呀」的低叫,流星墜地。

    人影急速下落,轉眼就是五體投地。

    在人影落過他視線的一剎那,他不知瞥到什麼,展臂一伸,蹲下來,正好在距離地面五寸的高度接下她。

    他接住的,是一名苗人衣飾、銀光閃閃的女子。

    免去她的落地之痛,只因她用雙手緊緊摀住眼睛,雙唇緊抿,有些孩子氣。

    裹屍的兩人向這邊看了看,手中動作不停,忙著纏啊纏啊。至於倒地呻吟的三名苗人,他們並不在意,也無意滅口。

    除了間或響起啾啾鳥鳴,林間一時悄無人聲。

    也許是沒有感到身體的疼痛,女子先動了動僵硬的腳,再抬了抬捂眼的胳膊,最後慢慢移開手,瞇著眼睛打量四周。

    他瞧她容貌乖巧,眉眼純和,髮辮絞得整整齊齊,不過十八九歲的年紀。滿頭銀光閃閃,典型的苗女打扮。隨著她的打量,眼眸之間靈動流水,與他對視後,先是一怔,然後嘴角彎起淺淺笑意。

    眉兒一揚,她意識到兩人怪異的姿勢,趕快跳落下地。他右掌輕輕向上推,順著她的意思將她扶起站好。

    站定後,她將雙手背在身後,頰上飛起兩抹淡紅,神情侷促。初時無言,片刻之後,靦腆之情稍退,她抬眼看他,視線從鞋子慢慢向上移動,袍角、腰帶、胸口、襟口,然後是下巴、鼻子、眼睛

    她雙眼一亮,發現寶貝似的,「你是漢人?」

    聲音不難聽,糯糯的,甚至,完全聽不出苗人說漢語的蹩腳味。他輕答:「是。」

    「我叫花信,不知漢人大俠如何稱呼?」她落落大方。

    「祝華流。」

    她抱拳一揖,「久仰久仰,祝公子。」

    他們素未蒙面,互不相識,何來久仰之說?

    他心頭閃過諧趣,卻不曾放鬆一絲警覺。自他在樹下翻書開始她就在樹上了,偷看半天,不知什麼身份。他自恃武功難遇敵手,並不怕她出手偷襲。靜立了一會兒,見她訕訕將手縮回去,他雙唇一動,輕喚:「花姑娘」

    他似乎不覺得這種稱呼有點不妥。

    「祝公子。」她笑吟吟的,完全不覺得他對自己的稱呼有何不妥。

    他突然抬劍壓住她的脖子,速不及目,「你膽子很大,躲在樹上,不怕我殺了你?」

    她睜大眼,有些詫異,隨之釋然抿唇,「祝公子此話未免強人所難。世事總有先來後到。我在樹上休息,後來的人是祝公子吧?你們在下面打打殺殺,我出不出聲是我的自由,不關祝公子的事。可祝公子你無故將我從樹擊落」語氣一頓,似有嗔責之意。

    他的劍未出鞘,她自信他只是嚇唬她,並無殺心。

    「這麼說是我不對?」他垂目詢問。

    她用力點頭,睜大的眼瞳裡彷彿在說:如果不是你,我現在還在樹上睡大覺。

    他凝她片刻,將劍收回,不再搭理她,逕直向等候的兩名部眾走去。

    不料她快步跑到他前方,伸手攔下,「祝公子,你不能走。」

    他微微偏頭,不置可否。

    她微抬下巴,神情迸出些許倨傲,笑問:「不知祝公子為何在摩奈聖教範圍內殺人?而且,殺的還是摩奈聖教的貴客。」

    「姑娘是摩奈教的人?」他反問。

    「不敢隱瞞,正是。」

    「姑娘自信可以攔下我?」

    她搖頭,「我只是想請祝公子多走幾步,對我摩奈聖教有個交待。」說完,偏頭看向那具被包裹得完美無缺的噫,屍體。

    「我為什麼要對你們有交待?」雖然如此說著,他卻沒有移步。

    她一時語結,腦中轉念一想,微笑道:「祝公子誤會了。我摩奈聖教當今教主、聖女對漢人一向敬仰,猶迷漢人文化。我請祝公子有個交待,只是想請祝公子向教主和聖女說明為何追殺顧公子。怎麼說顧公子都是教主的貴客,我等領命在此迎接,如今卻被祝公子殺了,回到教中必受責罰。所以,還請祝公子」

    「好。」

    他應得過於爽快,倒讓她怔了一怔。抿唇沉吟,她求證似的問:「祝公子的意思是願意隨我回摩奈聖教?」

    「是。」他勾唇淺笑。這一笑,炫花了她的眼。

    他不能笑,真的不能笑。

    不笑時的他冷如冰霜,適才,僅那唇角怡怡然一勾,俊容竟如春風過境,暖意融融,有些艷冶,有些綺麗,還有一些

    勾魂攝魂!

    中原果然人傑地靈,他到底何方神聖?惹上這種人,對摩奈聖教是好還是不好?聖女見了他是否會

    「花姑娘?」他以眼神示意段維和燕子嗔帶屍體先行離開,又見她呆立不動,不由輕叫。

    她迅速斂下心神,垂眸恭敬道:「祝公子,請!」

    晶亮的銀飾垂落耳邊,她邁開步子為他引路。

    沒有他想像中的幽昧。

    一路走來,只經過一條略顯陰暗的山洞,隨後眼前開闊,別有洞天。那些竹木建築與山石林景鑲嵌在一起,山水相接,原始自然。

    欣賞沿路的異裝哨衛,不知不覺來到一座竹樓前。花信請他在外等候片刻,他點頭示謝。見她進了竹樓,他轉開眼四下打量。在她的引路下,一路上暢通無阻,完全沒有什麼令牌或口令之類,路中遇到兩名藍衣老者,地位似乎很高,迎面走來時見了她也恭敬讓路,可見她在教中的地位不低。

    腳步聲自後方傳來,他轉身,見一名陌生的侍女從竹樓內快步出來,對他道:「祝公子,聖女有請。」

    他隨步入內,只覺得眼前暗了一些。果然,樓內的光線比天然山色還是差了許多。

    前方高位上垂了兩彎厚簾,隱約有人坐在簾後。花信與另一位打扮相似的女子分立兩側,目色半斂,在燭火光影的搖動下有一種婉約的溫順。

    他的視線在她臉上留連片刻,轉而注視簾布,第一句話竟是——「你長得很醜嗎?」

    花信與另一名侍女同時抬頭看他。這人好大的膽,敢對聖女如此說話。

    簾後無聲,過了一會兒,一隻素白纖手穿過簾幕,徐徐掀開。鈴聲輕響,一道素白麗影翩然而出。

    「恭迎聖女!」花信與那侍女同時低頭。

    他打量露出真面目的聖女,情緒沒什麼波動。老實說,聖女很美,一種很精緻的美,就像神殿裡的聖物一樣,既光潔又優雅,讓人難生褻瀆之心。

    應該很合閔友意的胃口——他腦中無端冒出這句話。可是,他也不能推羊入虎口小小責備了自己一下,他禮貌地抱拳一揖,「聖女。」

    「祝公子不必多禮。」聖女的漢語居然出奇的好,她站在最後一層台階上,笑道,「祝公子來我摩奈聖教就是貴客,聽說」

    「顧承丘我殺了。」他突兀開口,也不理聖女想說什麼客套,只道:「他為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在中原犯事,有人出重金買他性命。他逃到這裡只為尋求保護,我早已對他發了追殺令,如果你們執意要護他性命,只會惹來更多不必要的麻煩。」

    化地窟的追殺令一向是「普殺天下」,只要那人還活著,追殺令就不會失效。他做事一向不喜歡只做一半,速戰速決最好。答應她來摩奈聖教解釋,他也只不過存著「一睹摩奈聖教究竟」的念頭,瞧瞧邊遠之地的神秘聖教到底有什麼過人之處。

    「啪!啪!啪!啪!」掌聲響起,一人笑呵呵走進來,猶道:「說得好!說得好!」

    來人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披髮未梳,眉目俊穩,一身黑袍短甲,袍上繡紋繁複,短甲內隱隱有些金線閃爍。他不見通傳公然入內,言笑恣意,身份必定不低。

    「教主?」聖女詫異的低叫解釋了來人的身份。

    「剛才見到龍長老,聽說有中原貴客到,我便來聖女這裡看看。不敬之處,還請聖女見諒!」口中如此說著,教主轉眼來到階前。

    想不到摩奈教的教主意外的年輕他又小小閃了一下神,不著痕跡地與教主拉開距離。這裡一下聖女一下教主,比鄰而居,不知誰的權勢大一些?

    「顧承丘的事我已經聽龍長老說過,這位公子的解釋我也聽到了,不過」教主露個高高在上的神秘笑容,「顧承丘的父親年輕時與龍長老有一段交情,如今顧承丘來雲疆尋求我教庇護也在情理之中,但你先殺人後解釋,我怎麼向龍長老交待呢?」

    他直視教主,表情不變。

    教主與他對視半晌,突然放聲大笑,邊笑邊點頭,不知想到什麼高興的事。笑過,教主低頭踱了幾步,朗聲道:「好!全教上下敢與我對視的人不出三個。我自幼欣賞中原漢地文化,敬重漢儒俠士。聽聞漢地英雄輩出,豪傑不窮,我也慕名見過不少,只可惜不過爾爾。」他撇撇嘴,轉道:「我,雍臣邊,不知可否結交這位公子?」

    不敢對視他端詳教主,依舊無聲。

    教主的容貌堪稱上等,不過五官帶了些外族異味,加上位高權重,週身有些邪魅之氣,而且眼神犀利,與他直視的確需要一些膽識。只不過,這位教主雖然邪氣,卻不及那人的邪氣重。那人啊,彷彿侵淫在妖邪冷霧中,一舉一動都令人膽戰心悸。

    教主與那人相比,欠缺的不過是一點戾意,但只這一點,已是大大的不足。

    「祝華流。」他緩緩報出自己的名字。此意,已是應了教主的話,願意與他結交。至於是結交為朋友還是結交為對手,今日不定。

    「難得祝兄到我摩奈聖教,不如多留幾日,讓我一盡地主之誼可好?」雍教主上前拍拍他的肩,豪爽得像漠北大漢。似怕他推辭,雍教主續又道:「教中正好準備了盛宴接迎貴客,祝兄,今夜你我不醉不歸。」

    他垂眼無語。這話的意思,豈不是說他們早就準備好了迎接顧承丘這位貴客,不過貴客被他殺了,酒宴不能浪費,就順便讓他吃吃喝喝吧。

    雍臣邊當他默許,轉對聖女道:「還請聖女今晚一同出席,揚我教威。」

    「是。」聖女溫婉點頭。

    「哈哈,好,想不到今日能交到祝兄做朋友,我們」雍臣邊沉吟須臾,轉而微笑,「嗯用漢人的話說,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

    他這次連眼皮都不想抬了。如果有可能,他願意一腳把這雍教主踹回唐朝和那叫張籍的傢伙一起雙淚垂。

    還君明珠?恨不相逢?雍臣邊真的欣賞中原文化嗎?

    似乎為了印證自己的話,雍臣邊居然回頭詢問:「小花信,是不是應該這麼說?」

    花信抿唇一笑,「恭喜教主交得好友。」

    他移眸看她,唇角微微弦起。

    有些話,說了等於沒說,有些話,卻是不能說。

    他沒有無師自通的能耐,也沒學過苗語。整個酒宴上,除了漢語他聽得懂外,全場苗語在他耳中等同於嘰嘰咕咕。不過聽不懂沒關係,看得懂就好。所以,把酒言歡是其次,見識到苗女的坦蕩大方和艷麗無邊倒是真。

    宴畢,沐浴之後已是月上中天。他了無睡意,出樓四下走動,轉過灌木叢竟遇到花信。

    她在吹曲。

    身上銀光閃閃的飾物比白天少了很多,只留兩鬢上方飛揚的銀翅翹,也不知道是依照什麼鳥的翅膀雕製出來的。

    她手中的樂器很新奇,像一支長簫鑲嵌在葫蘆口上,長管邊還有幾支短管。在她的吹奏下,曲調婉約柔綿,彷彿曲曲折折的蠶絲,裊裊升空,聽起來並不令人討厭,也不覺得軟過頭。若是閉眼凝神,細細靜聽,反倒有一種置身大漠的空曠感。

    站在灌叢後,直到一曲終止,他才慢慢走到她身邊。

    她聞聲回頭,不掩驚訝,「祝公子?」

    他就取岩石在她身邊坐下,「你是聖女的左護法天女。」陳述,表示對她在教中身份的知曉。不用他問,雍臣邊喝酒的時候全告訴他了。聖女有左右兩名護法天女,她居左,居右者是白天與她一同伴侍在聖女身邊的女子,名為孟羅;此外,聖女另有兩名護法天衛,宴間一直站在聖女身後,他只知道一人叫守牙,一個叫定遠,至於看到人時能不能叫對名字,他不保證。

    席間,雍臣邊還介紹了教中三位位高權重的長老給他認識,分別是祿天波、普仁、龍晟,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龍長老就是他白天在路間遇到、與顧承丘之父有過交情的人。他殺了他故人之子,他對他自然沒什麼好臉色。也許是看在雍臣邊的面子上,龍晟還是向他敬了酒,不過沒喝,酒碗端起後又重重放在桌上了。雍臣邊不介意,他更不會介意。

    「是。」她放下手中樂器。

    「這是什麼?」他打量她擱在腿上的奇怪樂器。

    「噫?」她短短一怔,釋笑,「這是葫蘆絲。苗人的一種吹湊樂器,就像漢人吹的管簫或笛子。」

    他的疑問得到解答,也不過多放心思在樂器上面,轉道:「你的漢語很好。」

    她一時怔忡,目光絞在手中的葫蘆絲上,半天不言語。月光沾上她的銀飾,幽幽冷冷,清昧寒涼。過了半天,她輕道:「我爹是漢人,年輕的時候來到雲南,病中被前任教主收留,從此就在這裡住下來。我娘是苗人。爹娘成親後,爹就留在摩奈聖教,教苗人說漢語、習漢文。現在,很多南北商人到雲南購茶,交流也多起來。小時候,爹常說中原雖然是動亂之地,江南風景卻很美。爹總說有空帶娘和我回家鄉看看,每年都這麼說,可惜」聲音漸漸低下去,徐徐尾音中有一絲不難捕捉的嚮往。

    「你爹」

    「已經過世了。」她歪頭,「爹的身體一直不好,過世兩年後,娘因為太過思念爹,積鬱成疾,不久也離開了。」

    「你想離開嗎?」

    她驚訝地看向他。

    「你如果想離開摩奈聖教,我可以帶你走。」他將自己的句意解釋清晰。她語中的嚮往他聽得出來,之所以願意幫她,是因為

    對他來說,容貌的美或不美,只是其次。在她身上,有一種東西吸引他。那是他不止一次在自己眼中看到的熟悉情緒——

    壓抑!

    一種經年累月積聚而成的壓抑,儘管一閃即逝,但她眼中熟悉的隱藏卻瞞不過他的眼。畢竟,對這種情緒他駕輕就熟。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流露出這種眼神?與他一樣嗎?無論怎樣都好,只要她想離開,他一定幫她,算是對她同病相憐吧。

    他一向少有善心。

    「你不會有任何麻煩。」就算有麻煩,他也會收拾乾淨。

    這算是邀請?她終於消化掉他的話,心思微轉,卻不知說什麼好,一時怔在原地。

    「你想嗎?」他傾了傾身,向她靠近了些。

    這人她怵然一顫,驚覺俊容在眼前放大得太過了些,這種親暱的距離不是她應該得到的。下意識地搖頭,她站起身,慌道:「夜沉了,花信不擾祝公子休息,告辭。」匆匆跑遠,身影轉眼隱入灌叢。

    他獨自一人坐在石上,俊色容貌映著銀華月光,無塵到眼,彷彿疏梅相見。突地,他唇邊迸出一道輕笑,笑聲隨風而化,融入月光的碎片中,了無痕跡。只是,那笑意軟化了俊容的剛毅稜角,仿若黃河之水瞬間澄清。

    看來,做善事也是一件麻煩又高深的事啊

    想不到第二天,她竟然主動找上他。

    當日一早,雍臣邊備了早餐請他共用,興致所來與他對了幾招劍。

    雍臣邊是高手,但還不到深不可測的地步。若是一年前的他,大概與雍臣邊平分秋色,現在的他卻只需要六成功力就能全力捕捉雍臣邊的動向,或許,沒有性命相搏也是原因之一。虛晃一招讓雍臣邊贏了先機,他假意不敵,收了劍。雍臣邊沒說什麼,一邊的三位長老不知怎麼回事,紛紛落場要和他切磋,猶以龍晟為最,拳路老辣,招招要害。他對拳法沒什麼研究,若是夜多窟的蝴蝶在此,或許會拳興大發與龍晟過上五百招,他卻沒這個耐心。

    龍晟故友之子被他殺了,心裡多多少少意難平,以切磋為名行刁難之實也說得通。他能理解。

    但理解歸理解,他可不想無故挨上一拳。

    原本他只以四成功力與龍晟對招,偏偏老人家越打越血氣,拳風勁招之間漸漸染了殺機。這可不好。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道理他懂。不過還有常言說:薑是老的辣。

    他討厭吃辣姜。

    身影飛閃,趁龍晟躍上半空之際,他運功七成一拳擊出,隨即收勢抽身,不再動作。俊容半斂,大袖之下,雙拳已是微緊。

    不動,是怕自己難以壓制突湧的殺氣。

    龍晟半空受拳,落地後臉色青白交加,最後還是雍臣邊出聲打岔,讓他退下。

    約半個時辰後,滿頭銀光閃閃的花信來請他,說聖女邀他指點棋藝。

    他的棋藝很普通,下幾盤就可以,要他破解什麼千古棋局就免了。原想推辭,對上她一瞥而過的眼時,他改了主意。正好雍臣邊有教事處理,他隨花信到竹樓和聖女下了半天棋。聖女很健談,棋間偶爾吟吟詩,感慨幾句,他聽著,適當時應上一句。

    天景自然,或遠或近的林木中,常能聽到鳥語呢喃。正是風流公子,紅粉佳人。

    「祝公子不必客氣,『聖女』只是教中稱謂。我叫沙夜思,你喚我夜思即可。」聖女柔柔一笑。

    他舉著一顆黑子未落,聽了這話,頷首,「恭敬不如從命,夜思姑娘。」

    這顆黑子他落得有點心不在焉。眸中是棋,眼角卻是一片銀光閃閃,大半的心思分在不遠處的花信身上。

    棋盤半滿的時候,一名侍衛奉雍臣邊之命請聖女議事。聖女只帶孟羅與侍衛離開,命花信留下伺候。

    只剩兩人,默默凝看棋盤,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

    「花姑娘,坐。」還是他先開的口。

    她抬頭看過來,依言坐在他對面,不知盯著棋盤還是盯著石桌,頭低低的,炫得他滿眼銀光。又靜寂了半天,她靦腆開口:「昨晚多謝」

    「今天也有效。」他動手取黑子,準備還棋盤一個本來無一物的乾淨。

    見他動手,她也配合著將一顆顆白子放回棋盒,「祝公子叫我花信吧。」他們相識不過兩天,昨天他也是這麼叫的,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今天聽他這麼一叫,她全身怪怪的。

    「信?」他將黑子拋進盒裡,子子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他問:「不知尊父高名?」

    她笑了笑,「我爹姓花,雙名沐文。」

    花沐文他記下了,回窟一定讓扶游窟查一查。壓下念頭,他轉又問:「你怎麼會當上護法天女?」教派就是麻煩,總有些驚天地泣鬼神的規矩,摩奈聖教的護法天女可以說是侍女、婢女,也可以說是侍奉聖女一輩子的人,她們終身不能嫁人,聖女歸西後,她們也要一同歸天。說明白點,就是活尼姑,連孤獨終老的福氣也沒有。

    她將白子攏成小山,一把一把抓進盒子,輕聲細道:「祝公子的好意,花信心領了。只是花信捨不下聖女。聖女自幼和我一起長大,我爹就像聖女的夫子,她從小也只有我和孟羅兩個玩伴。登上聖女之位後,總有些不高興不順意的事,她不能抱怨撒嬌,只能躲著一個人偷偷哭。說起來,她身邊也只有我和孟羅能說說話。何況,成年之後,她要在三年內誕下下一代聖女或聖子,如今已過了兩年,教主逼得緊我若走了,她怎麼辦?」

    「主僕情深。」他言不由衷。

    話外的誚諷意思她又怎麼聽不出來,無奈地抿起唇,她將最後幾顆白子放進盒子。棋盤上經緯縱橫,方寸世界可大可大,小到入了心思鉤沉,大到容納山河萬里。帝王將相常比江山如棋、人如棋子,如今這桌上江山空蕩蕩的,宛如雨洗清秋,讓人不知在什麼地方落子才好。

    「錯了,」他朗朗道,「應該是姐妹情深。」

    她撫著盤上經緯,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許久之後,她徐徐抬眸,對上他晶亮的黑眸後立即移開,不知心裡想到什麼,頰上飛起兩片妃色。然後,她動唇說了一句話,聲音比蚊子還小。但以他的耳力,足夠聽清了。

    她說:「如果你願意幫我,今晚二更在這裡等我」

    「好。」他欣然點頭。

    都說了,他一向少善心。但偶爾他還是會習慣一下,去做一做那高深又不太好做的善事。

    深更半夜,雞貓子鬼叫的時候,她居然準備了糯米酒?!

    他只能說,苗人的習俗就是怪。

    七破窟裡畫花臉、玩笑做戲的大有人在,飲光窟那幫傢伙戲來戲去的調子他花了大半年才適應。別告訴他,她和她們是一路貨色?

    江湖上習慣上說雲南苗疆是毒蠱之地,不過毒他不是很怕,蠱聽說金蠶蠱很厲害,什麼時候他能一睹真蟲?

    庸醫曾說過,大範圍而言,蠱可以歸劃到毒物類中,「不要以為蠱是什麼神秘的東西,人傳人訛罷了。肚子里長蟲子的統統可以叫寄生蟲。發現得早還可以治好,發現得晚就只有等著升天。在端午節捉它十幾二十種毒蟲放在酒缸裡互咬,我也會啊。蟲蟲廝殺就像人一樣,它們自身的毒就是刀劍,弱肉強食,成王敗寇。」這是庸醫的原話。

    有時候到厭世窟走一走,他還會看到掃農(庸醫的徒弟之一)坐在角落裡興奮地研磨一堆蟲干,叫得出名的,蜈蚣蠍子蜘蛛黑蠶,叫不出名的,長條的像曬乾的毛蟲,短粒的像壓扁的小豆,長鬚的長尾的,什麼顏色都有。最恐怖的是掃農一邊磨還一邊笑,手上咯吱咯吱,嘴裡嘿嘻嘿嘻,就怕嚇不到人。

    心思分岔之際,他不知不覺將她送上的酒喝下肚。素衣染香,玉酒添色,不由心思傾側

    「花信多謝公子仗義相助,可是要離開聖教並非易事,莫說給祝公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煩,教主追究起來,花信心裡也過意不去」她牽起他的手,將他向竹樓深處引去,看上去神色坦然,耳朵卻紅紅的。他任她牽著,靜觀其變。

    夜中燭火幽昧,彎彎曲曲走了半天,來到一處掛滿輕紗的房間。穿過層層紗帳,室內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

    「如果真要離開,花信也只有這一個辦法,只是恐怕要委屈祝公子了。」她的聲音再度傳來,不知是否紗帳的原因,聲音變小了,變低了,甚至,有些妖艷。

    他心神一震,臉上被某種柔軟觸碰了一下。

    「祝公子若不願意,我我也不勉強」她的手停留在他臉上,微微游離。

    被下毒了?他身體發熱,急斂心神之下,神志清明了些,卻依然感到皮膚表層有一股異於往常的熱度。她輕撫在臉上的手冰涼如玉,他竟然沒有排斥,還生了親近更多的慾望。

    護法天女侍奉聖女,玉潔無瑕,終身不嫁人。若與男人苛和,必定失去侍奉聖女的資格——這就是她的法子?他不知是該怒還是該笑,想運功壓毒,卻發現根本起不了作用。

    呼吸漸急漸促,他感到牽住他的小手動了動,抽離開,不一會兒,柔軟的身軀覆上來,沒什麼特別的香氣。

    有人吻他的臉,生澀熏染,羞怯明顯。

    他並不討厭風月情事,但也沒有特別為之。小時家教過嚴,父親從來不會特別將這種事拿出來訓練,天地倫常,見情見性,順其自然就可以了。如今他位居一窟之主,事務繁冗,又不像夜多蝴蝶那樣以「風流猶拍古人肩」為己任,沉心練功之餘,心境日漸素冷,風月情事想得更少。

    他可以殺了「她」,只是要把心念交付給本能嗎?

    在暗色中勾起唇角,他任懷中女子恣意放肆。倏地,氣息倒湧,喉內微有腥意翻騰上來,他克制壓下,心志因胸口的鈍痛清明了些許。凝神細聽,屋外竟有一道輕低的呼吸。

    拳指遽縮,他怒火沖天——

    花信!

    好個花信,竟敢和他玩狸貓換太子?!

    重重紗縵阻隔了任何綺想,只有遙遠天際飄來的隱隱敘曲穿透紗縵,一直繞在耳邊

    一夜易過。

    天幕微啟時分,他慢慢走出竹樓,衣衫倒還整齊,就是臉色蒼白,唇無血色,鞋子只穿了一隻。

    冷冷注視肅立在樓外的女子,他氣不可言。發角的露水表明她在竹樓外站了一夜。是他低估了她,想不到她年紀輕輕竟有如此深沉的心思。這麼設計他,她想得到什麼?

    見她動唇,他拂袖掃去,不想聽到她的聲音。

    她身後,粗大古木發出痛苦的呻吟,可怕地向後倒去,轟天巨響在清晨格外刺耳。未幾,侍衛紛紛出現,就連龍長老也披衣趕來,衣服穿得還算整齊,就是腰帶系得有點亂。

    看到淒慘一片,龍晟怒問身邊一名教眾:「發生何事?」轉眼瞧見俊容蒼白的他,不由驚呼:「祝公子?」

    他看著她從地上爬起來。

    龍晟驚疑不定地看看鬢角狼狽的花信,再看看神情可怕的他,突然用力吸了一口氣,皺眉,「白花蛇舌?」這不是這不是聖教獨有的

    他突然縱身躍空,絕塵遠去,無法壓抑的戾氣嚇得無人敢擋。

    盡施功力,他什麼都不去想,轉眼出了摩奈聖教哨崗地界。來到一處略顯開闊的山道口,他剎住身形。三匹馬正在路邊啃青草,兩人抱臂靠在樹下。

    「窟主。」久候的燕子嗔上前一步,見他足下只有一鞋,眉心蹙起,立即彎腰脫下自己的鞋。

    「不必。」祝華流止了他的動作。抬頭,日光透過密密枝葉灑在臉上,微微有些刺目。

    他難得的善心換來的卻是她生生的算計。明明怒氣在胸口翻騰,對上她那雙寂然夜露般的眸子,他卻始終拔不出劍。她對他可曾有那麼一點的一點點的

    疲倦地合上眼,掩去那漸漸燦爛的陽光。

    罷,汝歸滄海我歸山。

    倏地,睜開眼。

    「窟主,您又驚夢了。」一縷暗香繞在身側,輕婉的聲音響起。

    夢他合上眼,又緩緩睜開眼。原來,在午後的槐陰下,因一爐夢腦金獸的瑞香,他竟沉沉睡去。

    「嗯」抬袖捂眼,喉間溢出一道低低的呻吟,隨後,是沙啞的詢問:「什麼時辰?」

    「未時。」

    未時今天真的睡了很長時間,以往他不會睡得這麼沉,究竟他移開袖子,注視頭頂的枝蓋。孟夏時節,山中林風有些涼意,卻不冷。徐徐坐起,他看向右側的香爐。余煙裊裊,幽香陣陣,是他啞然一歎,輕問:「你換了香?」

    侍女乖巧答道:「不是我換的,窟主!午正一刻的時候,夜多窟主找您,見您午睡,他不讓我吵醒您,便添了一塊疏影三嗅在香爐裡。」

    「疏影三嗅」他徹底無言。對於庸醫喜歡拿迷香熏人入夢的習慣,他敬謝不敏。

    斂目靜靜坐了半晌,讓思緒清晰一些,他轉看侍女,自然也將她毫不掩飾的偷笑收入眼中。侍女被他逮到,竟也不害怕,垂下頭擺弄香爐,假裝粉飾一下太平。

    「虛語到哪裡了?」

    「啊?」侍女抬頭,笑吟吟與他對視片刻,眨眨眼,半晌才明白他問什麼,忙答道:「扶游窟主已經到達光之定城。」

    「嫣呢?」

    「前幾天聽商那和修提過,夜多窟主又跑到四川買布去了。」

    「我呢?」

    「呃?」侍女愣住,不知如何答他。

    「我呢?」他又問。

    侍女回過神,緩緩一笑,「您剛從夢中驚醒。」

    語落,樹下只剩軟榻一張,獸爐一隻,和無奈歎氣的侍女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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