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蓮見母親來勢洶洶,一邊伸手倒茶,一邊低聲催著兩個小孩到外面花園玩耍。「娘,先緩緩氣,喝口水吧!」
霓裳仰頭將那杯茶水飲下,隨即起身開始在室內踱步。「這死小子,以為長大,人比我高,力氣也比我大了,就可以不聽我的話嗎?」
「還是勸不了弟弟?」荻蓮皺起眉頭。
「這死小子吃錯藥,像變個人似的……」霓裳不由得心驚肉跳,本以為這個兒子一向謙恭有禮,即使不滿時,也只會用譏誚、不以為然的態度應對,當然做母親的也很清楚,那是兒子戴上的一層面具,他只是用溫和的面具來應對進退,讓人難以捉摸,可若真拗起來,引發出一直隱藏,也就是很典型的戚、宮兩家特有的激烈情感,那又另當別論(兩個女兒就是最好的「典範」)。
想到兒子變得那麼冷硬、毫不講理、一點都不妥協的強硬態度,冷言冷語的要她這個做娘的別多管閒事,她就一點法子也沒有。
荻蓮聞言苦笑,看來這回連娘都無法勸阻荻柏。
自從三天前,荻柏在聽到關外西行之道有變之後,便二話不說強制地將映雪帶回家,不僅不准她離開,甚至還出人意料地限制了映雪的行動,將她關在宮家地牢裡,甚至點住她的穴道,不讓她做出傷害自己的行為,並且由他親自坐鎮看守,不讓任何人接近她,連他們亦不准。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這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其實西行之道被阻一事,在目前商隊中傳言甚囂,但目前仍只是停留在「傳言」階段,尚未付諸實行,偏偏宮霓裳派人傳話時,刻意省下了「聽說」那兩個字,讓人以為那是「事實」,本來霓裳的用意是要讓兒子護送映雪回她家的,順便去人家家裡提親,把映雪名正言順的娶回來。
誰知這傻兒子沒這麼想,反而是把人給「拖」了回來,實在是……
「他再這樣胡幹下去,會毀了他和映雪所有一切的可能性。」荻蓮歎道。
「可惡!完全沒照我的計策走!」霓裳憤憤地說道。
荻蓮瞪著母親。「您還在念著那條往『北』之路呀?別鬧了,現在再往『北』走下去,會出人命的。」
「我知道,可現在成了僵局,總要想法子殺出一條活路呀!嘖!我得好好想想……」霓裳開始皺眉,準備苦思了。
荻蓮見狀暗喊一聲糟了,趕緊阻止。「停!先別想,娘!這回讓女兒來吧!」
「你行嗎?」
荻蓮重重地歎了口氣口「唉!不行也得行!」
☆☆☆
「你吃點東西,你已經一天未進食了。」荻柏坐在映雪面前勸道。
映雪動也不動,只是雙手抱著膝蓋,兩眼發直瞪著地上直瞧。
他居然把她關在地牢裡?
看到她這樣冷淡對他,他心如刀割,可是他這樣做真的是為了她好,只要她想通,他會立刻放她出來。
這兩天,他同她一起持在地牢裡,她一直苦苦哀求他讓她走,他只是說兩個字——不行!氣得她再也不肯跟他說話,而她不吭聲,他也沉默不語。
不過見她已一天滴水未進,飯菜動也不動,令他再也受不了,深怕她弄壞身子。
「你若再不吃,我就把菜塞進你的嘴巴裡!」見她理都不理,他再也忍不住地低聲吼道。
可她還是不睬,只不過眼中的冷硬又多一分。
他把她當犯人關起來!
他握緊拳頭,他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因為他不會說到做到的。
「你為什麼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明知前方有猛虎,我怎麼可能讓你前去?」
她轉過頭,眼神好冰冷。「所以你要我坐視我的家人身陷虎口?」
他怎能這樣對她?
「倘若你一個人可以殺那些數以萬計的老虎,那我不會阻止你。」他走到她面前,和她相距不到一尺。「你冷靜下來,先觀看情勢,再做定奪,好嗎?」他反覆地勸她。
她搖搖頭。「我不能!」
荻柏想用頭撞牆了。「難道你就那麼想送死?一點都不在意我……以及所有關心你的人的感覺?」他跳起來朝她大吼道。
她動了動,抬眼看著他那充滿痛苦的表情,眼中的冰寒開始融化了。
這些時日,他雖將她囚禁了起來,可是他一直伴在她身邊,親自為她打理一切,不讓她冷著、餓著,夜晚則在外面地上的草鋪打坐運氣,除了這週遭那幾根礙眼的鐵桿外,其實這裡真的不像牢房。
兩人怎麼會變得這麼僵?
這個霸道、冷硬的荻柏是她前所未見,讓她覺得陌生,也有些恐懼,因為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竟然對傾心所愛的男子有那麼多地方不瞭解。
儘管發現了這一面,甚至惱他、恨他那樣不講理,還把她關了起來,但內心深處還是明白,他這麼做全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她不是不識好歹,只是他為什麼就是不懂她的心情呢?
「放我走!」她還是只有這三個字。
「別再說了!」一聲暴喝後,他已經飛快轉過身,全身充滿憤怒地走出牢房。
「柏哥哥!」她大喊道,而回應地的是清晰的落鎖聲,她頹然跪跌回地上,現在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其實她也怕呀!家人生死未卜,前途茫茫,可是,她真的無法忍受這份想家的煎熬呀!
她再度蜷起膝蓋,將臉埋在膝中。
她到底要怎麼做?
☆☆☆
「柏弟,我要跟你談!」荻蓮攔住從牢房衝出來的荻柏。
「走開!我不想談!倘若你是要我放了映雪,那一切免談,若是你們堅持要放她走,那得踏過我的屍身才行。」荻柏面無表情冷然地說道。
這死小子居然威脅她?荻蓮眼睛瞇了職,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了荻柏一巴掌,滿意地看到他臉上浮出她的紅爪印。
靜——
「二姊!我不想跟你動手。」荻柏臉上肌肉微微抽搐,盾上的傷口看起來更嚇人,雙拳緊握住,顯然正努力控制那已瀕臨崩潰的理智,說完後便舉步想繞過荻蓮。
荻蓮可沒被他嚇到。「我偏要,告訴你,現在最需要冷靜下來的人不是映雪,而是你這個山自以為是、愚蠢的大混蛋!」
她伸手緊緊扣住他的腕,硬是將他扯到牢房外頭,從牢房上方的小窗口窺進裡面,當看到映雪整個肩膀不停抖動,嗚咽聲清楚地傳進他們的耳中,兩人都深深一震,尤其是荻柏,頓時臉色發白。
他想逃開這個會令他心碎的哭聲,轉過身就想離去,可荻蓮卻硬拉住他。
「告訴我!這就是你要的映雪嗎?瞧瞧!她被你折磨成什麼樣了?」
折磨?!這兩個字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我沒有,我只是要她……活下來,不要自尋死路。」
「是嗎?沒錯,你是出自好意,可照你這樣做下去,映雪的肉體沒傷沒痛,但精神卻被你給扼殺了!告訴我!看到這樣的映雪,你是不是拿了另一把刀傷害她,而且傷得更深、更重?」荻蓮毫不放鬆地逼問道。
她的話令他像被雷打到一般。
他在傷害地?不!不對!他是為了她好,可是想起映雪痛苦、蒼白的臉龐,充滿沮喪、瘦削的身子,以及對他的怨急還有……恨意。
他以為自已可以承接得了她所有的不滿,只要她最終能明白他的用心良苦,可實則不然,每當接觸到她的眼神,他的胃就像失去了支撐,直直往下落,而且有著前所未有的心虛……而她的哭聲更像利牙般,幾欲把他撕碎,他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荻蓮朝他逼近。「告訴我,留住映雪,真的是為了她好,還是……為了你自己呢?」雖然毫不留情,但身為同胞姊弟,非常明白,唯有當頭棒喝,才會有新的體會和領悟。
「當然是——」
「是什麼?」
在荻蓮透視迫人的目光下,他晃了晃,踉蹌退到院中的一棵大樹旁扶住,胸口急促地起伏!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自己?老天!他竟然無法回答。
自從知道映雪要離去,他整個人就像走在一條細絲上,心情起伏不定,一方面能諒解她的離去,另一方面又百般不捨。
當得知西行之道被阻一事,他打從心底覺得歡欣,覺得這是上天的旨意,可以讓映雪留下來——永遠待在他的身邊。
所以,他才會像著了魔一般,以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留下映雪,目的是希望映雪能明白,上天都已安排好了,讓她別再抗拒,死了心……
沒錯!他根本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自——己為了讓自己不痛苦,為了不讓自己不幸福、不快樂……喔!老天!他做了什麼?
他胃部一陣翻攪,令他跪坐了下來。
荻蓮心疼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她很清楚他現在正陷入天人交戰中,在做出某些抉擇時,的確會很痛苦,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最重要的是不讓自己後悔,是不?
「柏弟,我問你,若今天你和映雪立場互換,現在……在敦煌的是我們,有外婆、爹、娘、我、你姊夫、珠兒、昊兒都在那,你會作何打算?」
荻柏聞一言一僵。
「當我們四面楚歌,隨時都有生命危險時,你會怎麼做?」
荻柏閉上眼睛,咬牙不語。
荻蓮輕歎了口氣。「你不會放下不管吧?一如我們家沒有一個人會。」
「可映雪只是個弱女子……」
「弱女子?」荻蓮揚揚眉。「一個弱女子是不可能獨自跋山涉水的從關外來到江南的,更何況身為女子就一定『懦弱』嗎?我不記得我們家的女子有給你這樣的印象喔!」她站起身。「映雪的心情並不難理解,所以……你自個兒看著辦,有時候,勉強在一起,只是徒增彼此的痛苦,傷害彼此,看看我和你姊夫,我們是你最好的借鏡,好嗎?」言盡於此,若他再不領悟,她也沒法子了,站起身,輕輕拍了他一下肩膀後,便施然離去。
荻柏動也不動,在樹下跪了良久,當天空飄下細雨時,他亦如盤石般,動也不動,任憑雨絲將他整個人淋濕,像是贖罪一般,希望能藉此洗淨他的愚蠢、自私。
☆☆☆
映雪整個人動也不動的,即使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走到她身邊時,她頭連抬也不抬。
「走吧!」
當那低沉的聲音鑽進她腦袋瓜,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會那兩個字的意思。
感覺到一雙溫熱的手輕撫她的秀髮,他的溫柔令她產生了些微的悸動。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如此任性妄為……傷害了你,我只是——」他硬生生停住,這樣算什麼對她好?縮回了手。「你先回原來的房間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再送你回去,回到敦煌。」
失去那溫柔的撫觸,她覺得好孤單。「真的要放我走?」她悶悶地問道。
「嗯!本來就不該留下你,是我不對。」
她慢慢抬起頭,直到此時才看清了他的模樣。「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她驚訝地問道。
他好像剛被人從水裡撈出來,全身濕透冰冷,臉色發白,眉上那道紅痕突兀得嚇人,嘴唇則凍得青紫,她心疼地想伸手去觸碰,可終究沒抬起手……還是很氣他。
他苦笑。「我是讓人給潑醒的,走吧!我送你回房。」
她望進他的眼,看到他眼中清楚的悔恨和痛苦,所有對他的憤怒和怨慰,奇跡地化為烏有,垂下眼,過了半晌才輕輕點個頭。
正要站起身,卻因方才哭得太凶,再加上久未進食,體力早已透支,還未站直,一陣黑暗般的暈眩厚實地向她撲了過來,兩眼一翻,便直挺挺地倒在荻柏的懷中。
「映雪!」荻柏心驚膽跳地大叫道。
睡吧!經過了這幾日如噩夢般的生活,她在完全失去意識前只有一個想法——但願醒來後,一切都已雨過天晴!
☆☆☆
「真對不住,都是我們家那個笨小子讓你受這不白之苦。」霓裳拚命為荻柏道歉。
「沒關係,事情過了就算,夫人就別再掛懷了。」映雪勉強笑道,昏迷發燒了一整天,昨天才清醒過來,今天的元氣已恢復了七成。
「放心,我已罰那小子面壁思過,不許他出房門一步。」
啊!映雪聞言沉默下來,難怪打她清醒過來,都未見到他的人影,令她悵然所失。
她該恨他、怨他的,可只要靜下來,細細的思考,他的確是為了她的安危著想,只是做法失當,而且——
在她病著的時候,雖人燒得昏昏沉沉,神智不清,可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不斷用濕毛巾為她擦臉,扶她起來喝水、餵藥,只要她稍微清醒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即是他那不眠不休、睏倦憔悴的臉龐,令她心疼不已。
她知道,他是用他的方法向她賠罪、這不是,她想開口告訴他——沒關係,她原諒他了,請他別再自責,可是話在喉頭,卻因過於乾澀而說不出口,而當她燒退清醒時,卻已見不到他人。
「在做了這種混蛋事後,他愧於見你。」荻蓮輕聲說道。
她低頭不語,可她好想見他呀!只要一面就好,但……她羞於開口。
「映雪,我們已經幫你備好兩匹快馬,及隨侍護衛三十名,他們會護送你回去……」霓裳說道。
「啊!不用麻煩,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她急道。
「什麼話?你可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巴不得能用一支軍隊護送你回家……」霓裳輕撫她的手。「老實說,我真捨不得你走,因為此行危險……啊!不說了,總之,只要你準備好,隨時都可上路的。」
「嗯!多謝夫人。」
待剩下映雪一人在房裡時,她到梳妝治前靜坐著。
靜靜坐在鏡前,注視著自己變得有些瘦削但仍不失清麗的面容,緩緩梳著頭髮,平穩的動作絲毫沒顯露出她此刻心情的紊亂。
隨時——都可以走了。
這回,將不再有人阻止她了吧!
她猛地放下梳子,天!他真的因愧疚於心而不敢見她嗎?
她好想見他呀,好想再一次投入他的懷中,感受他的親密愛憐,放縱自己再一次的沉淪……
她不怪他了嘛!她起身開始踱步,強烈的情感如欲破閘而出的猛獸,怎樣都冷靜不了,想到一旦「隨時」離去,前途未卜,就可能一輩子都碰不了面。
對他思念是如此的強烈……
怎麼辦?一旦她離開了,她該如何面對那以後沒有他的每一天、每一刻?
驀地,地停下腳步,走到窗口,看到「柏苑」,瞬間,她下了決定,拋開一切的矜持,踏上窗欞,身形一頓,她一定要見到他。
☆☆☆
荻柏盤膝坐在床榻上,面對著牆壁,動也不動的。
他真的是在「面壁思過」,尤其壁上還掛著一副「鴛鴦戲水」的繡圖時。
他藉著不斷想起繡這幅圖的主人慘白著臉昏倒在他懷中的景象,來折磨、懲罰自己。
他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蠢事?為什麼?
圖上戲水的鴛鴦,看起來如此無憂快樂,而他以為只要他倆能在一起廝守,便能幸福……他錯得太離譜了,傷了最愛的人,也傷了自己。
如今一閉上眼,就會浮現映雪的一顰一笑,以及過去所發生的種種,她在他懷中的感覺,柔潤的櫻唇,盈盈充滿柔情的晶眸,但很快地,又會出現她那悲傷、冰冷、怨恨他的眼神。
是他毀了這一切的。
他用額頭撞著壁,老天爺!他願意付出一切,只求能得到她的諒解,只求能再一次將她擁進懷中,再一次……
可他不能也不敢,因為怕再見了她,又無法放手。
一個聲音響起,隨著氣流的波動,知道有人闖進他的房中,可令他動也不動的,是那伴隨而來的熟悉芳香。
他不敢轉過身,深怕所見的只是幻影。
「柏哥哥!」她怯怯地喊道。
他全身緊繃,眼睛閉了又問。「你……身體好了嗎?」
「我有沒有好,你應該是最清楚的,不是嗎?」她輕聲說道,若是她沒好,他是不會離開她身邊的。
過了半晌,他才又開口,聲音幾近不可聞。「你……不該來的,難道你不怕我又把你關了起來嗎?」
她嚥下喉頭的哽咽,若不是太在意彼此,又哪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她緩緩露出微笑。「我不怕,只要你再一次與我關在一起。」
他深深一震,有如老牛一般,緩緩轉過身,不敢置信地望著她。「你……不怪我了?」
她搖搖頭,用柔得可以泛出水來的眸光凝視他。「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
他緩緩地站起來,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想觸摸她,想確定她是不是真實的,可又不敢進一步,在他頹然放下時,她往前站了一步,輕巧地握住他的,把他的手掌貼在她的臉頰上,那溫熱柔膩的接觸,令兩人一震。
一聲呻吟從他喉頭逸出,再也克制不住,大力地伸手將她擁進懷中。「……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諒。」他謙卑地說道。
兩人身軀在彼此懷中經顫著,他身上所散發的緊繃和歉疚包裹住了她,她更加大力擁緊他,心疼地想分擔他所有的痛苦。
毋需任何言語,一切不愉快盡在這份擁抱中消融。
荻柏用頰輕撫她的頭髮,她仰起頭,他低頭輕吻她的額頭、太陽穴,她閉上眼睛感受他的親密愛憐,像小貓般互相輕柔廝歷著。
此時映雪睜開眼睛,看到牆上那幅她繡的「鴛鴦戲水」圖時,不禁愣住了——他已經打開她送他的離別之禮了。
荻柏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同她一起看了半晌。「你繡得很好看。」他輕輕說道。
她搖頭。「根本不能與你的相比。」她輕聲說道。
「你為什麼要送給我這幅『鴛鴦戲水圖』?」他低聲問道,兩人心裡都很清楚,這是新婚夫妻錦被和枕頭上所繡的樣圖。
她咬著下唇,腦中閃過好幾個想法,最後她決定坦白招認,抬起頭,直直望進他的眼。「因為我要你記得我,永遠都別忘記我,當你和其它女人成親時,躺在鴛鴦枕上時,會憶起我……」是的,在她不眠不休繡這圖時,有她的祝福,但也有來自最自私的渴望——不希望傾心所愛之人會忘掉她。
她的坦白令他的心一緊,一抹柔情湧了上來。
「傻瓜……」他抱著她輕搖。「我怎麼可能忘得了……」低下頭,再次和她唇齒相依。
鏘!鏘!
從外頭傳來了二更鑼聲響,提醒了他們時刻已晚,映、心一凜,到了天明,她就真的離開了,這回不再有阻攔……
察覺到她的輕顫,他抬起頭。「怎麼,又不舒服了嗎?要不要先回房歇息?」
她仰頭看著那張俊秀的臉龐,有那麼多的話想要對他說,可時間真的不夠了,她深吸口氣,下了此生最大也是最重要的決定。「我不想回房,我今晚想留在這裡……跟你一起。」
他沒有動,眼睛因不信而瞠大,她說——
她退開他的懷抱,手堅定地伸向頸下的衣扣,動作毫不忸怩地解了開來。
他的心臟幾乎要躍出胸口。「你在做什麼?」他震驚問道。
映雪抬起頭,沒有停下解衣的動作,表情是溫柔、堅決地。「我……想跟你在一起,這輩子,除了你以外,我將不會嫁給任何人……」單衣鬆開,露出裡面的肚兜。
看到白哲柔膩的肌膚時,純屬男性的本能甦醒,他著魔似地,無法自拔地抬起發顫的手,她看起來是如此美麗、動人,而他的心,只為她加速、激動。
她是唯一的。
他的手伸向她,握住她的肩膀,吞了口口水,只要雙手一推,她就……可他發覺掌下的纖肩正在發顫,他深深望進她的眼,在她的眼底找到了那抹欲掩藏的脆弱,令他一震,四散的理智頓時歸位,幾乎耗盡他所有理智,將她的衣領拉攏,溫柔地將她推開。
「不可以!我們不能。」話還沒說完,就被她的櫻唇柔柔地堵住,而那如影隨形有若甜蜜般的觸感,令他的理智悉數潰散,忘了所有不能的理由,原本欲推開她的手,改而牢牢圈住她,以前所未有的猛烈回應了她。
單純的吮吻已滿足不了他,他要更多、更多,在歷經數天的情感煎熬後,此刻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牢牢抱住這唯一的救贖。
她的唇被吻得發疼,可她不在乎,唯有疼痛才能證明自己不是在夢中,她是真的在他那溫暖結實的懷中。
唇舌廝磨,強烈的親吻幾乎讓他們喘不過氣來,不得不暫時分開,他張開嘴用力吸氣,想讓自己減緩速度,可是在看到她那睜大的迷濛雙眼和紅艷的雙唇時,呻吟了一聲,又再度低下頭捕捉她的甜蜜。
在他強烈又不失溫柔的親吻下,她腦子已呈現一片空白,全身虛軟癱在他懷中,他將她抱住,讓她緊貼他的身體,熾熱的體溫幾乎將他倆燃燒殆盡。
荻柏挨著她的唇,胸膛急促地起伏問道:「真的可以嗎?趁我現在還能放你走……」話雖這麼說,可他一點也沒把握自己能否做到,畢竟他渴望她已久,而她更是他唯一想要的女子。
「不!我不要你放開我!」她氣息不穩,眼神迷濛地望進他的。「讓我成為你的妻,此時此刻——你說過的,即使是片刻亦足矣。」
是他的錯覺嗎?為什麼他從她的話中聽到一絲絕望?令他心臟緊縮,也令他的熱情稍稍冷卻下來,正要細思她話中涵義時,她的柔荑已輕撫上他的臉龐,細細描摩他臉上每寸挺拔的線條,她那溫柔撫觸,令他迷醉,忘記一切。
「你不會……後悔?」在失控前,他再一次問道。
「不會!」
他低吼一聲,拋下所有的顧忌和自制,伸手拉開她僅餘的衣服,將她抱至床榻,過了片刻,他的衣服亦被拋至床下。
兩人裸裎相對的剎那,他們恢復了片刻的清醒,是青澀也是羞窘。
他驚異她的纖美嬌柔。
「你好美,我好怕會傷了你……」他低聲說道。
她好奇地觸摸他的平坦、堅實。
「不會的。」她柔柔地望著他。「你不會傷害我,我是很堅強的。」
他聞言微微一笑。「而且還是頑固的。」驚異她那果決不輕易叫屈的一面,令他更加著迷。
呼吸再一次紊亂,他像撫摸珍寶似輕柔地梭巡她每一寸的嬌軀,而她在短暫羞窘後,無法抑制迸出歡欣的嬌吟。
像是經過永恆般,兩具初識雲雨的身子終於找到了最適切的方式,讓他們的身心在痛苦和狂喜中結合,任憑喜悅的火焰,徹底將他們燃盡——
燃燒後,他深深望進她那充滿水光迷濛的眼中。「你是我的妻了。」
他那如發誓般的鄭重語氣令她喉頭湧起了哽咽,淚水奪眶而出。
「傻丫頭,哭什麼,疼嗎?」他低下頭,愛憐地將她臉上的淚珠吮乾。
她搖頭不語,眼淚仍是掉個不停。
他深深凝視她,似乎明白了什麼,抬起頭看了掛在壁上的繡畫一眼,而後毫不猶豫地將之扯下,那如絲被般的「鴛鴦戲水圖」將他們密實罩住,些微的燭光透過布絹,在他們的臉上閃著紅光。
他伏在她的上方,雙肘支在她的臉頰旁,不讓自己壓疼了她,只是用眼睛搜尋她的臉龐,想將她每寸線條牢記於心,他那溫柔深情的凝視,令她心顫,也令她炫然欲泣。
但此時此刻是如此美好,她不想用淚水破壞一切,暫時拋開將來臨的分離,她只想沉淪在他的懷裡,抬起手環住他的頸子,將他拉近。
他沒有錯認她所散發的訊息,不發一語地,再度用唇和手、心和情讓兩人陷入火熱交纏中。
昏睡一會兒後,映雪從甜蜜的黑暗中緩緩醒來,燭火仍在燒,荻柏猶未醒,她支起身子,凝視著他那俊美的睡臉。
驀地,她露出微笑,呵!呵!原來他睡覺也會打鼾呢!這使得他感覺起來更平易近人……但,很快地,笑容就消逝了。
以後,怕是沒這樣的機會。
她閉了閉眼睛,兩行清淚再度滑下。
我的夫,別了!
☆☆☆
第二天,荻柏一睜開眼時,當摸到身邊已經失溫的凹陷處時,便知道她離開了,錐心的疼痛瞬間佔據了全身。
她,不只離開了這個房間,而是這個家——永遠。
昨晚的一切,是一場道別,一場付出全部的心、靈魂交會,最初也是最終的結合。
既是無緣,又何必相逢、相識、相知和相戀呢?
閉上眼睛,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一滴無奈的淚水仍溢出,滑落至鬢中。
既是無緣,又何苦來走這一遭?
「荻柏!荻柏!」荻蓮的聲音匆促從外頭傳來。
「別進來!」他厲喝道。
「什麼別進來?大事不好了!」荻蓮用力拍著門。「映雪走了!不吭一聲,沒說一字的便留書離開了。」她想推門而進,卻發現門已被緊緊地閂住,動也動不了。
「狄柏!你快開門讓我進去!」
對於荻蓮的呼喚,他恍若未聞,她的話只是證明了他的猜測,映雪昨晚用她的方法向他道別。
不吭一聲,只是木然起身,開始著衣,在看到床單上那抹落紅時,注視良久,然後才伸手觸摸,過了片刻,他拿出繡針,將手指刺破,讓血一滴一滴的滴在那落紅之上。
他的血,她的血……
他的情,她的情……
他的心,她的心……
當荻蓮破門而入時,觸目所見的便是他站在床邊手指滴血的情景。